奈何,失败了。
秦放鹤曾见过太多突破人性和底线的事,初时虽有些震惊,但很快就平复下来。
倒是齐振业,几乎傻了。
他出生时,齐父齐母已在关?中站住脚,渐渐积累了财富,待到长大便?是日日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
这几年虽也?因秦放鹤之故见过一些底层艰辛,终究不?过蜻蜓点水。
他知?道?苦,却从?未想过会这般苦。
这农户不?好吗?
非也?,他们能对?突然来投宿的陌生人报以最大的善意。
他们不?是好爹娘吗?
非也?。他们挖空心思,用有限的能力为女?儿选了貌似最好的一条出路。
但齐振业心里就是不?是滋味儿。
他觉得不?该是这样,也?不?能这样,但究竟为什么,他说不?出。
该怪谁呢?
他好像空口?吃了一大把苦菜,满肚子里又酸又涩又苦。
齐振业用力叹了口?气,伸手?就要去怀里掏,却被秦放鹤按住,轻轻摇头。
齐振业张了张嘴,虽不?太理解,但还是听话地收回手?,只仍以眼神示意,希望秦放鹤能想个法子,帮一帮这苦水里泡着的一家人。
秦放鹤没有生气,却也?没有笑,而是平静地让老汉带着女?孩回去。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父女?走后,齐振业长叹一声。
秦放鹤便?道?:“方才不?叫你?动,并?非心疼银子,而是你?素来大手?大脚,他们又无依无靠,手?里贸然多了一大笔钱,反而容易生出是非。”
齐振业的碎银子都在阿发阿财那儿呢,身上带的全是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二十两。
这一家三口?穷得叮当响,老弱病都集齐了,若贸然拿着银票进城,必然会被人盯上。
齐振业闷闷嗯了声,胡乱梳洗了,爬上炕睡觉。
睡不?着。
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家三口?孤苦清瘦的脸。
次日一早,秦放鹤便?要带这家人进城看病。
那老汉千恩万谢,一时老泪纵横,好不?可怜。
入城后,一行人直奔医馆而去,请大夫为那老妪把了脉,又开药。
“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多年积劳成疾,又不?得休养,这才日益加重。”
休养二字,听着容易,却是普通人家最难做到的。
秦放鹤便?问需要多久。
那大夫略一琢磨,“少说也?得连吃两个月药,再细细调理个一年半载的。”
那老汉和少女?一听,俱都无措,也?不?敢求,只是流泪。
两月,一年,他们哪里来的银子呢?
秦放鹤细细问了,得知?这医馆后头也?有空屋子,乃是专门给不?宜挪动和远道?而来的病患准备的。
他便?将举人腰牌拿出来,与医馆掌柜的和大夫瞧,“这家人与我有缘,既然遇着了,便?不?好不?管,你?们只管算钱,连带医药,我一并?照付。”
那掌柜的见了,慌忙跪下行礼,哪里敢要钱?
秦放鹤却道?:“我也?是下头起来的,知?道?你?们开门做买卖,殊为不?易,又有家小要养活,不?必说这些话,该多少是多少。”
见他不?似玩笑,掌柜的也?是感激,果然去算了。
秦放鹤要付钱,齐振业却抢先给了,连带未来一二年的日常开销俱都在内。
秦放鹤知?道?他是想起妞妞,也?不?拦着,只又对?那掌柜的道?:“还有一样,光治病救不?了命,我看那女?孩儿纯孝,也?有些灵气,便?叫她留在此间?,不?必特意关?照,或做学徒,或做洒扫,或去厨房帮忙,总归与她一条出路。”
掌柜的也?应了。
这个倒是不?难。
他家产业颇大,又日渐发展,总要外头雇人去,用谁不?是用?如?今结了举人老爷这处善缘,左右不?亏。
齐振业又进去看了一回,还不?忘出来对?那掌柜的恩威并?重,“莫要觉得我们是外来的,便?起歪心思哩,来日我们还要从?这里过,说不?得便?要查的。若有什么好歹,必然要去见官。”
他家便?是做买卖的,知?道?财帛动人心,那一家三口?老弱无依,掌柜的又提前收了银子,万一来日要害人,岂不?坏事?需得提前敲打敲打。
那掌柜的听了,忙赌咒发誓,直道?并?不?敢欺瞒举人老爷,这才罢了。
交代完一切后,时候也?不?早了,秦放鹤和齐振业商议一回,又就地补充了些药材,便?要启程。
“恩人!”
马车尚未启动,那父女?俩便?闻讯冲了出来,跪在地上只是磕头。
秦放鹤和齐振业相视一笑,也?不?露脸,只从?帘子里摆摆手?,“去吧。”
车夫一甩鞭子,马儿打了个响鼻,蹄子便?又咯噔咯噔走起来。
因?那?一家三口的事,齐振业连着数日郁郁寡欢。
阿发阿财并不清楚当夜究竟发生过什么,只以为他看不得人间疾苦,便试图宽慰,奈何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两人私下里来求秦放鹤。
秦放鹤便道:“放心,这是好事。”
孩子成长呢!
接下来几天,天气都不错,车队便加紧进程,一口气走了十数日,直至人疲马乏。
齐振业难得安静,又好似对外头百姓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到一地,便要下车下马,细细地看,又问些日常,倒渐渐有些复原的意思。
这日众人去附近城里补给休整,听?旁边几桌客人说起城外红叶寺赏雪,秦放鹤便道:“这些日子走得太急了些,身子也吃不消,既然出来游学,又遇到好所在,哪怕红枫已落,说不得也要去走一走。”
这话虽是对大家说的,可全?程看的都是齐振业。
方才齐振业虽未开口,却?也听?得仔细,且他也确实?有些累了,此时略一松弛,全?身上下便都酸痛起来,故而点头,“也好。”
最近他脑子里乱得很,去名刹拜拜,静静心也不错。
便借着茶博士上茶,问了那?红叶寺的概况,好不好玩。
茶博士乃是本?地人,颇以此为豪,“怎么不好玩?处处都玩得!那?红叶寺群山环抱,有溪有水,春赏桃杏,秋赏枫,又常有文人雅士来访,历代父母官捐了许多亭台在上面,又有名人题写的诗词字画,还常有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们上去文会哩!”
顿了顿又遗憾道:“可惜你们来迟了,没看着红枫,不然那?漫山遍野火红一片,浑若一把火烧起来似的,哎哟哟,何等美丽……如今虽无枫叶,可前?儿着实?下了大雪,满山满眼都是白的,才刚几位老爷还约了去赏雪,叫鄙店准备吃食呢。
对了,那?红叶寺的素斋十分?有名,既然来了,贵客们万万不可错过了。”
齐振业顺着他说地想了一回,不由心驰神往,仿佛心头阴霾都散了些似的,当即决定往城外红叶寺去住几日。
秦山和阿发等人虽无太深感悟,但只要去玩,他们便也欢喜。
得了齐振业示意,阿发掏了一小粒碎银子与?那?茶博士。
那?茶博士喜得浑身发痒,越发卖力讲解,将城内外一干好玩的所在都说与?他们听?。
因?决意要去寺庙,众人便不要荤腥,只捡着油豆腐、素面筋之流吃了,又要一个烧得滚滚的菜叶儿粥,配着萝卜粉条包子下肚,身上倒也暖洋洋地舒坦。
冬日天黑得早,近来又不甚晴朗,才吃过午饭,天色便昏沉沉的起来。
秦放鹤担心天黑后山路难行,便催着结账。
稍后众人重新点起车马,买了些香烛,一路打听?着往红叶寺去了。
出了城,道路两边都是白的积雪,只中?间路上压出来两行车辙并一列行人足迹。
白日部分?积雪略晒化?了,可马上又会被冻起来,变成一道道耸起的亮闪闪的冰溜子,最容易打滑。
白云村跟出来的兽医见了,对秦放鹤说:“地滑,路也不熟,恐折了马腿,不如在蹄子上裹布。”
马腿一旦摔折,其余几条腿根本?撑不住身体重量,唯有杀死一条路,所以大家都很珍惜,忙依言将蹄铁裹住,果然稳了不少。
又走了一段,果见前?头一条河流蜿蜒,表面都上了冻。逆着河流来向走了一回,就能看见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山,银装素裹。
那?山已几乎是纯白色的了,只偶然山势起伏之间,露出一点黑色的冷硬的山脊,分?外醒目。又有一点向阳处凹下去的松柏,零星翠色点缀其中?,在冷冽冬日中?蕴藏勃勃生机,煞是亮眼。
秦放鹤索性下车赏了一回,顺便试着作了一首诗,感觉不错。
齐振业被带起兴致,也跟着诌了两句,也还行。
山路崎岖,上不得车,众人便先找地方寄存了,只将贵重物品背负在身上,然后便开始爬山。
阿发和秦山等人依旧分?前?后开路、殿后,将秦放鹤和齐振业簇拥在中?间。
“好大雪,”秦山难掩兴奋道,“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雪。”
秦猛便笑,“你才活了几年?怎知没有?”
阿财也顺势道:“这算什么?饿们那?里多的是大雪。记得有几回跟着饿达去关外,天爷咧,那?才叫雪!冬日若下起来,呼啦啦妖精下山也似,站在眼前?都找不着家,是万万不敢出门的。”
众人便都笑起来。
山路崎岖,又有落雪湿滑,爬完几十级台阶,转过去一看,又是几十阶,起起伏伏似望不到头。
渐渐的,大家也都住了口,将力气积攒在腿上,全?力登山。
也不知爬了多久,眼见迎面来了两个背竹篓的和尚,秦山便叫住他们问:“敢问小师父,还有多少?”
那?两名僧人都行了合十礼,“快了快了。”
众人就继续爬。
结果又爬了半日,仍望不到头,又遇到一个和尚,仍问时,对方还是回“快了快了……”
秦山火力足,此时已然爬得满脸通红,天灵盖上都呼哧呼哧喷出热气来,见状叉着腰笑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的和尚们怎得糊弄人?”
众人便都大笑起来,震得附近林中?飞鸟扑簌簌乱窜,带起一蓬雪沫。
好在那?茶博士没糊弄人,蜿蜒山路上颇多亭台,里头柱子上墙壁上也有各处文人来此地游览后,一时兴起写的诗句,秦放鹤拉着齐振业饶有兴致品鉴一番,又论些好坏长短。
齐振业看得认真,有不懂不通的,便当场问。
秦放鹤讲得也细致,又教他如何通过字眼推断写作人的籍贯和性格。
“你看这第三句里用?了一个菰字形容美人指,那?么写诗之人大约便是南边来的,因?此物不耐寒气,只好长在温暖的地方。况且咱们北地人说起美人指来,总爱想些葱白、蛋白之流,若想与?众不同些,又有嫩笋……”
北地人自然也可以写南物,但人的第一反应做不得假,若果然是故意混淆的,字里行间难免多匠气,多半也分?辨得出来。
这亭子虽四面透风,然视野开阔,景色极佳,从这里放眼望去,大半座城池都尽收眼底,巍峨万千。
阿发指着下头黑蛇一般的蜿蜒山路,对秦山笑道:“那?几位师父却?也不曾糊弄你我?,若照直了说,确实?快了快了……”
奈何山路不直呀!
一群人复又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间,竟有个本?地货郎挑着担子从上面下来,见了他们便上前?来问可要吃点心。
秦放鹤因?问有什么,那?货郎便放下担子,掀开上面的盖布与?他们瞧,不过是些素包子、炸面果子等物。那?倒不希罕,所喜竟还挑着小茶炉和一点木炭,可以就地煮茶吃。
于是秦放鹤便叫秦山给钱,让那?人煮滚滚的茶来。
众人避着风吃了茶点,身上渐渐热乎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又爬了约莫两柱香,便隐隐看到一角斜飞的青黑色屋檐,众人顿时精神大振,腿上似有无限动力传来,齐齐加快脚步,一鼓作气登上去。
但见好大一座平台,往里便是黄的墙黑的瓦,门口两株粗壮古松,也不知多少岁了,斜斜伸出两角,便似迎客。
时候不早,众人不好多耽搁,急急入内,就见有个小沙弥在扫雪,便说了来意。
那?小沙弥一听?,笑道:“可是赶巧了,老爷们同贫僧来吧。”
秦放鹤听?得有趣,“怎么个巧法??”
小沙弥提着扫帚,边带路边道:“几个时辰之前?,也有几位南来的老爷们来住下,都是进京赶考的,您说巧不巧?”
红叶寺有名,却?也不那?么有名,除了本?地人,外头知道的不多。且眼下桃杏不开,枫叶尽落,来得更少。今天却?前?后来了两波,的确是巧。
秦放鹤便跟齐振业对视一眼。
那?确实?是巧。
听?说有举人老爷亲至,老和尚也从里面出来迎接,又亲自为安排住处,问他们是否肚饿,要不要备些斋饭来。
齐振业亲自添了一回香油钱,那?老和尚越发满面堆笑,脸上几乎要淌下蜜来。
齐振业乐了,“大师,出家人不是总说这些乃身外之物么?”
咋这么高兴!
这庙到底成不成?
那?老和尚却?笑,“施主说得固然有理?,然出家人虽跳出红尘,可一概饮食起居,又有哪样不在红尘三界之内?便是贫僧不喜俗物,这佛祖的住处也该修一修,金身也要塑一塑……”
大禄朝信教的人不少,若是全?国闻名的名刹,多有免税良田,又有豪客供养,自然不愁吃穿,可以做出淡薄的姿态来。
但红叶寺不过地方上的小小庙宇,皆因?山景美丽才多了点游客,也非人人都给香油,自然拮据。
这大和尚如此直白,直叫众人愣了一愣,愣过之后,却?也觉得他率真可爱,俱都笑起来。
也是,若果然真修行,何必拘泥于形式?便是那?心口不一的,才是要命。
此时天已完全?黑透了,浓重的夜幕自四面八方低垂下来,白日的壮丽雪景悉数埋葬,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山的轮廓。
远处传来沉沉鼓声?,合着刷刷作响的山风,别有一番意趣。
外头黑漆漆的,众人又疲乏,也不敢乱走,用?过白菜萝卜浇头的素面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秦放鹤和齐振业的屋子挨着,没一会儿,后者便来敲门。
进来后,也不说做什么,只坐在凳子上发呆。
秦放鹤也不催,自顾自整理?被褥,又捡了案头上一卷《妙法?莲华经》来看。
他之前?从不看这个,如今身处寺院,细细读来,竟也渐渐品出一点味道来。
过了许久,才听?齐振业问:“那?样的人,很多么?”
秦放鹤知道他问的是哪样的人,当下也不换姿势,反而将经书翻了一页,继续看下头的,“多,超乎你想象的多。”
齐振业张了张嘴,似乎被这个答案惊住了。
“我?之前?几次随你去白云村过节,瞧着大家……”
他忽然想起来,他看到的几次大家吃肉,要么是秦放鹤自掏腰包为全?村杀猪,要么便是他带去的羊。
况且秦放鹤乃是秀才,可以帮村民们免除一部分?赋税,总比外头轻快些。
可即便如此,白云村村民们平日也不大能见到荤腥。
由此可见,那?些无人庇护的村落和百姓,又该是怎样的日子?
便是那?一家三口那?样的吧。
秦放鹤平静道:“天下很大,百姓也很多,但粮食产量有限,这些都是没法?子的事,急也急不来。”
都说百姓求的只是一个吃饱穿暖,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需要做出难以想象的努力,几代人,几十代人都未可知。
哪怕是交通和科技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国内费尽心力,也直到2020年才全?面脱贫,而外面许多国家和地区,仍有大片居于贫困线以下。
但这也仅仅是脱贫而已,基本?实?现温饱,想要吃好穿好,仍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
现代尚且如此,古代如何,便不足为奇了。
齐振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是想帮帮那?些人的,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能做的不多。
秦放鹤终于放下手?中?经书,坐了起来,像看透了他的脑袋一样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做法?也没错,只是想事情想得简单了些。纵然再有钱,养得起一家十家,可养得起百家千家万家么?天下之大,穷人何其之多,人力终究有尽时,非家国朝廷不能为之。”
齐振业恍然大悟,“这便是你执意要为官的缘由么?”
秦放鹤忽然笑起来,摆摆手?,“不,你高估我?了,我?没那?么无私,也没那?么伟大,从不觉得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整个王朝。
我?也永远不会否认自己的自私和贪生怕死,我?奉行的,乃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将自保作为第一要务。”
齐振业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觉得秦放鹤这话说得没毛病,但结合他的身份,就很有毛病。
自古以来,圣人便教导大家要家国天下,读书人们更是口口声?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生取义,为朝廷肝脑涂地云云,可你秦放鹤,竟在佛门清净地说自己贪生怕死?
真是,真是好汉子!
齐振业突然重新对这位异姓兄弟生出一点崭新的敬佩来。
敬佩他爽朗豁达,潇洒不羁。
看着齐振业目瞪口呆的样子,秦放鹤放声?大笑,十分?畅快。
来这边几年了,除了偶尔去上坟时,跟那?些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听?众们吐露点心声?,其实?他也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剖白内心。
他去齐振业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桌上的粗瓷小茶碗,“齐兄,知道为什么你我?投缘么?”
这会儿齐振业已经有点懵了,完全?猜不到秦放鹤接下来会口吐何等惊人之语,只是乖乖摇头,“为什么?”
秦放鹤指指自己的鼻尖,笑了下,流露出几分?自嘲和狡黠,“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像个商人,凡事讲究回报,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红叶寺财力一般,香客们留宿的屋子也不甚周全?,门缝里甚至还能漏进来细细的风,吹动烛火。
摇曳的火光映在秦放鹤身上,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暗暗看不清表情。
“所以万般危急之际,若果然回报远超投入,或许我?也会奋不顾身……”
他淡淡道。
即便这样的回报再也不会作用?在他身上……
齐振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跟着心潮起伏起来。
他才要说话,却?见秦放鹤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说得太虚伪,连自己也受不了,双手?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龇牙咧嘴道:“说笑而已,齐兄不必当真。”
齐振业:“……”
你这样说,我?便越发不能不当真了。
“说回那?家人吧。”秦放鹤往前?坐了一点,那?些阴影便如流水般自他脸上滑走,露出一张白净的,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来。
“不知你会不会觉得不中?听?,但我?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人生而好逸恶劳,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如果他们知道你心软,觉得他们可怜,轻易给出钱财,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会心生依赖,丧失求生的本?领……”
所以秦放鹤第一时间阻止了齐大善人当散财童子。
这就跟基层扶贫是一个道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只是每年定时定期送钱捐物,他们就会觉得:反正哪怕我?不干活也有人管,白得的东西,那?干嘛还要去受那?个罪,自己挣钱呢?
长此以往,越发懒散,最后可能连送上门的东西也瞧不上眼了。
等什么时候惹恼了上面的人,直接断了,不送了,那?么那?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如果教给赚钱的法?子,他们就会感觉到赚钱的不易,体会到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珍惜得来的每一分?收获。
哪怕上位者或是这批人死了,可谋生的法?子留下来,便如同埋下一枚火种,生生不息。
当然也不排除有冥顽不化?者,但总归整体是好的。
齐振业看着他并不算强壮,甚至在厚重的冬衣包裹下越加消瘦的身体,不禁肃然起敬。
“但想做到那?一步,必须要做官。”
“是,”秦放鹤毫不犹豫地点头,“要做官。”
只有做了官,才能最大限度保全?自己和家人。
哪怕会面临新的风险和危机,但同样的,也能带来新的机遇。
做平民,做商户,确实?也能救济四方,但还是那?句话,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权力,只有手?中?掌握了权力,才能催动别人替你去办事,顺势平衡四方。
从出生到现在,齐振业从未经受过如此直白而猛烈的洗礼。
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只觉得掌心下“噗通、噗通、噗通”一下下跳得厉害,直叫他血气上涌,头脑发涨。
“齐兄,”秦放鹤终于推了一盏茶过来,“我?并非,也不能叫你一定去做什么,但你我?相?识一场,总有点真心话要说。举人,至少一个举人,你该拿下来。”
以他自身为例,秀才和举人,不亚于天壤之别。
前?者,尤其是齐振业这种非廪生,也没入地方父母官的眼的寻常秀才,真的不算稀罕,处境也只会比普通平民好一丁点儿罢了。
就好比去世的秦父,他也曾是秀才,并得乡邻爱戴,可最后又怎么样了呢?
只是一场疾病,便迅速摧毁了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甚至最后连那?小小孩童,也未能幸免遇难。
何其可惜。
秀才尚且如此,更何况底层平民?当真没有半点抵抗风险的能力,能活着全?靠幸运偏差。
齐振业家中?有多少钱,秦放鹤不知道,暂时也没兴趣知道,但肯定不少。
当下他父母健在,正值壮年,尚且不惧,可以后呢?
等齐父齐母老迈,家产要交给谁?给齐振业?他是做买卖的料吗?
万一被某些底层官吏盯上,仅凭区区一个秀才,能护得住吗?
秦放鹤现在就能给出答案:护不住!
官商有别,随便丢出一点理?由,想弄垮一个商户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如果中?了举人,一切就都不同了。
饶是地方官员,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晚,齐振业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伴着红叶寺做早课的钟声?,秦放鹤等人陆续从房间里走出。
秦放鹤才一出门,懒腰伸到一半,就见齐振业从路边掏了一把雪糊在脸上,“嘶嘶”怪叫着用?力搓洗起来。
洗完脸的齐振业看上去清醒极了,也精神极了,顶着被冻得通红的面颊对秦放鹤大声?道:“早啊!”
秦放鹤:“……”
良久,秦放鹤才幽幽道:“极冷极热,当心中?风。”
这家伙是真虎啊!
齐振业:“……”
难道你不该夸饿重振旗鼓了吗?!
早饭有豆腐粉条的素包子,还有一锅不怎么浓稠的小米粥,并两样看不出原貌的小酱菜,齐振业吃了,私下里跟秦放鹤叫苦,“果然白给的不好。”
真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啊!
就这么两顿,他就吃得眼珠子都要绿了。
红叶寺的素斋好吃,但得额外加钱买,跟这个不是一回事。
秦放鹤忍俊不禁。
得了,知道吃好的了,便是彻底恢复了。
齐少爷终究吃不了这个苦,转头就找了负责的和尚,将一应素斋席面都订上了。
晌午便在西面院子里用?饭,里头有个小小暖阁,分?了几个包间,临窗而坐还能看见一截挂着悬松的断崖,截面险峻巍峨,另有重重积雪,自有一番动人。
秦放鹤和齐振业来时,半路时遇到另一群穿长袍的,便立刻想起昨天那?小沙弥说的,想必便是这些人了。
对方一行六人,年纪多集中?在二三十岁,看见秦放鹤和齐振业后,略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想到这样的鬼天气,竟还有别样傻子爬山。
双方都短暂地沉默片刻,然后就齐齐上前?,相?互见礼,又介绍起来。
那?群人来自湖广一带,乃是今年乡试刚中?的举人,此番是要进京赴会试来的。
他们隔得虽然远,但鹿鸣宴次日便启程了,又因?是赴试,可走官道,又直又快,饶是中?途也频频游览各地,也不曾耽搁,反而比秦放鹤等人来得更早。
打头两人一个叫杜文彬,一个叫康宏,都三十岁上下年纪,也算一表人才。
得知秦放鹤也是举人之后,纷纷吃了一惊,又细细问他师门籍贯。
这样小的年纪,这样的气度,必有名师指点。
若他此番也参加会试,未必不是劲敌。
秦放鹤素来忌讳交浅言深,不大想跟初次见面的人交底,只说了籍贯,师门却?糊弄过去。
杜文彬似乎不太有眼力见,还想追问,康宏却?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复又对秦放鹤笑道:“你我?同读圣人言,此番异地偶遇,也是缘分?,不如坐下说笑,如何?”
且不管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得知齐振业仅是秀才后,也不曾流露出轻视的神色,故而秦放鹤和齐振业对他们的印象倒还不错,便也应了。
众人相?互谦让着进到暖阁里,又请小师父将饭菜俱都挪到最大的包间内,一时谈笑风生起来,又说途中?见闻,好不热闹。
席间杜文彬又要文辩,被康宏拦下,玩笑道:“如此风景,你我?不如安静些,何须急在一时?来日高中?再发狂也不迟。”
众人听?了,连秦放鹤也跟着笑起来。
第49章 抵京
众人相互谦让着落座,因多数人同?为举人,又来自不同?省府,难较高?下,便以齿序定了康宏为主席,之后才各自安置了,将一张八仙桌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