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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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时听劝,就意味着百姓需要?自己承担某些风险和损失,可偏偏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差,在这种时候,朝廷就不能只?画饼,必须拿出实打实的利益来?贴补,如此方能渡过难关。
汪扶风捻须而笑,扭头?对方云笙道?:“方大人辖下连着两?个四元,固然有陛下圣明之故,也是你教化有方,当居首功。”
“两?个四元……”
《惠农论》……
方云笙隐约猜到什么,口中?却道?不敢。
单论品级,他甚至还比汪扶风高半品一级,奈何对方是京官,而且是管直言进谏的谏臣,地位自然不同?。
“大人过誉了,下官读孔孟圣人之言,聆听陛下教诲,不过如实传达,偶有敦促,岂敢居功?若实在要?论,唯尽忠职守罢了。”
秦放鹤边听边学习,深觉全是技巧:
先谦虚,说?都是陛下领导有方,不抢功夸耀之余也适时表忠心。
但若太过谦逊,有时候上面?还真?就不当回事了,所以?后面?方云笙立刻又隐晦地宣告了自己的努力:
看我?,有功,好用!想回京升官!
方云笙本人暂且不论,他师伯却在几?年前右迁为四川巡抚,为一方封疆大吏,饶是汪扶风也不好怠慢,故而又赞了几?句,宾主尽欢。
因各省都有举荐入太学的名额,汪扶风又问秦放鹤的打算。
他当着方云笙的面?儿这么说?,就是直接敲定了秦放鹤的入学资格,后续再?不会有变动?。
此事瞒不住人,秦放鹤也如实以?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虽有幸读了几?本书,蒙恩点为解元,然年纪轻、资历浅,不过纸上谈兵,着实惶恐,故而预备外出游学,看看那民生疾苦,以?便来?日更能体会陛下教化百姓之心。”
游学乃是旧俗,不管条件允不允许,基本举人们都会来?这么一出,区别只?在目的地远近。
因此汪扶风也不意外,“你有此心,甚好,只?太学多名师大儒,与你未来?有益,切莫贪玩。”
最后这句话,已经称得上亲昵了,秦放鹤顿时警铃大震。
果不其然,就听下一刻汪扶风忽话锋一转,似师长闲话家常,语带笑意道?:“说?起来?,你也十五岁了,可曾婚配?”
秦放鹤:“……”
他努力挤出一点腮红,伪装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羞赧,“学生幼年孤苦,有幸得相邻扶持、朝廷体恤,方有今日,故而只?专心读书,不曾想过其他。”
榜下捉婿的风俗由来?已久,放榜后秦放鹤一直在以?各种方式躲,却没想到到底是撞上了。
但他却觉得不大对劲。
汪扶风当真?有心做媒么?
大禄朝虽不大讲究男女大妨,然婚嫁一事何其私密,怎好当众提出?若果然有个差池,女孩儿家的颜面?何在?当事双方也尴尬。
即便汪扶风早已打听到自己没有婚约在身,可若果然想要?拉拢,一表郑重,二表亲近,于情于理,也该在私下进行……
倒是方云笙心头?微动?,饮茶的动?作都顿了顿。
没想到啊……
他倒是有这个心思,还想宴会结束后向秦放鹤提起,可现在汪扶风抢先一步说?了,无论成与不成,事后他都不好再?提,不然总有抢人之嫌。
“到底是个孩子,糊涂哇。”汪扶风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近笑骂一句,并对在场的方云笙等人笑道?,“成家立业,自然是先成家,再?立业……”
两?位副考官便带头?笑起来?,看秦放鹤的眼中?也带了与汪扶风如出一辙的慈祥和包容,“大人说?得极是。”
还有人玩笑,“恰逢吉日,大人可是要?保个大媒?”
自始至终,秦放鹤都微微低着头?,看上去简直谦逊极了。
纵然他已有了别样猜想,可汪扶风开口之前,都难免紧张。
因为接下来?无论对方说?什么话,自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秦放鹤能感觉到汪扶风的视线落在自己头?上,热辣辣的,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审视。
或许只?过了一会儿,又或许过了很久,才听上方的汪扶风似有遗憾地笑起来?,“本官倒是想,奈何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只?是一时兴起才问的话么?
自然不是。
早在来?清河府之前,汪扶风就将秦放鹤调查了个底儿朝天,也知道?他未曾婚配。
之所以?说?没有合适的人选……倒也不全然是假话。
汪扶风前头?的几?个女儿早已嫁做人妇,未出阁的也有了安排,若再?要?找,要?么是庶女,要?么是妻族或旁支,关系终究远了些,又有些不般配。
可自己这边轮不上的,他也不想拱手让人。
“这么着,”汪扶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我?也算有半师之谊,我?也不白担这个虚名儿,来?日回京,替你寻觅位宜家宜室的闺秀如何?”
秦放鹤自然要?感动?道?谢。
听到这里,方云笙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汪扶风此言,亦真?亦假,可无论是哪种,这小子的姻缘怕就攥在他手里了。
若来?日当真?,自然没得说?;即便不当真?,这话传出去,外人再?想替秦放鹤保媒时,也先要?在心里颠几?个个儿:汪扶风自己当作玩笑,或是忘了也就罢了,可万一他真?的没开玩笑呢?
不看汪扶风本人的面?子,也要?顾忌董阁老吧?
方云笙貌似不经意地扫了汪扶风一眼。
呵呵,汪大人,绝啊,绝了他人念头?的绝哇!
然而还没结束。
就听汪扶风又非常自然地来?了句,“你年纪轻轻却有这般见识,处事亦沉稳,可曾得名师教导?还是家中?长辈教的?”
现场先是一滞,包括方云笙和在场其他几?位考官在内的众人,便都心思各异起来?。
点了举人之后,各位考生还需再?将身份文书、考试凭证和互保文书等递交上去,进一步核对,连带着师承来?源都要?标记,汪扶风都亲自看过,岂能不知?
他想收徒!
有人说?,若想求人办事,最好先提出一件对方肯定不会答应的来?,这样对方拒绝之后,大概率就不好意思拒绝第?二次。
但这个道?理,调转过来?也同?样适用。
若你在一开始已经拒绝了对方一次,自然没脸面?没立场马上拒绝第?二次。
就好比方才,汪扶风最初先提出为秦放鹤保媒,虽然最终没成,也是汪扶风主动?放弃的没成,但这里岂是可以?讲理的地方么?
这也就意味着,在前番试探开口的瞬间,汪扶风早就亲手斩断了秦放鹤的所有退路。
汪扶风会是最佳的师父选项吗?
秦放鹤不确定。
那么自己有拒绝的权力吗?
既然如此,一切就都简单了。
秦放鹤略一沉吟,不卑不亢道?:“学生读典学史,以?诸子为先师,以?陛下为君父。”
意思就是,我?孤儿来?的,但从未放弃过希望,努力阅读诸子百家各样典籍,他们便是我?逝去的老师们。
我?虽无父,然君主便是天下苍生之父,亦得圆满。
上官流露出想收徒的意思,他必须第?一时间领会到,不然便是蠢。
但领会到,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迫切,不然就是谄媚。
现场忽然安静下来?。
就连汪扶风也有片刻错愕,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先师,好个君父。”
他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吃了口,忽道?:“这茶,似乎凉了些。”
秦放鹤闻弦知意,立刻起身,去向旁边侍从要?了热茶,亲自斟了一盏,双手端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前去。
“弟子秦放鹤,请先生用茶。”
汪扶风没有立刻接,而是含笑瞧了他许久,这才伸出手去。
是个小机灵鬼儿。
同?行的一名副考官见状,当即起身道?了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汪公喜得爱徒,恭喜秦解元拜得良师,如此看来?,当真?是三喜临门!”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起来?。
“恭喜恭喜!”
“哎呀汪公此番果然是来?着了,若不来?,却去哪里寻这般伶俐剔透的儿郎?”
“哈哈哈,不错不错,这便是天上来?的一段奇缘佳话!”
汪扶风复又大笑,顺手解了腰间玉佩递与秦放鹤,“此乃为师心爱之物,今日便给了你吧。”
秦放鹤恭敬受了,当即系在腰间。
方云笙早已看不出刚才的憋屈,好像从未对汪扶风有过不满一般笑吟吟走上前来?,先道?喜,然后又说?:“拜师乃是大事,如此仓促是不成的,若汪公信得过下官,拜师宴便交给下官去办。”
他是真?没想到汪扶风行事如此不羁,还真?就在这乱糟糟的宴会厅收徒了!
简直不讲规矩嘛!
汪扶风没有拒绝,朝秦放鹤一抬手。
后者会意,上前一步对方云笙微微一礼,“谢大人费心。”
方云笙看着他,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他娘的,自己一早看中?的好苗子,就这么被人眼皮子底下挖走了……
古时拜师非同?寻常,必要?正?经做了仪式来?昭告天下。
汪扶风不日便要?返京,也恐夜长梦多,故有此一举。
刚好在座的皆是朝中?文武,司仪、宾客俱都齐全。
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汪扶风亲口认了,众人便也将秦放鹤视作其高足,当下纷纷搜罗身上值钱的配饰,解下来?与他做见面?礼。
秦放鹤都收了,结结实实抱了满怀。
同?来?的举人们都没想过会亲眼见证如此大戏,一时百感交集,再?看秦放鹤时,既羡且妒。
他真?好命啊。
为何不是我??
拜师汪扶风,不光意味着日后他就多了师门庇护,更要?命的,还平添一位做阁老的师公!
汪扶风是真?的忙,鹿鸣宴结束后,只?留秦放鹤略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匆匆离去。
而秦放鹤还没回到齐家,被汪扶风收弟子的消息便以?如狂风过境般席卷了整座清河府。
齐振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这也是你算到的?”
好家伙,出门一趟捡了个老师!
秦放鹤失笑,叹了口气,“还真?不是。”
在这之前,他确实有过类似的猜测,但他原本以?为可能性更大的是选婿,毕竟年纪真?的太合适了。
可当时汪扶风一开口,他就觉得不对……
齐振业摇头?咋舌,感慨不已,却又难掩担忧,“之前你说?不想太早拜师,如今……可还好么?”
比起外人的羡慕嫉妒巴结,齐振业更多的是担心。
秦放鹤心下一暖,“无妨。”
虽说?作师徒是双向选择,但这种选择打从一开始就不平衡,作为徒弟的一方能做的很少。
便如今日,即便开口的不是汪扶风,而是某位行事可恶的高官,难道?秦放鹤有拒绝的权力吗?
可能会有,但必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况且秦放鹤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没有归属,早晚会引起上方注意,终究要?选一家。
哪怕再?拖几?年,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么?
反观汪扶风,秦放鹤对他虽知之甚少,但对方的诚意还是比较足的,而且据说?汪扶风的师门,哦,现在也是他的师门了,日常言行都不怎么……文静内敛。
甚合他意。
更别提还有那样一位师公。
即便来?日进到太学,有这几?位保驾护航,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路也能好走些。
“别光说?我?了,”秦放鹤收起思绪,看向齐振业,“拜师宴后我?将返回章县,说?不得要?回县学一趟,再?安排了村子里和外头?的事……顺利的话,十月中?下旬便能处理完,之后我?将北上入京,你怎么想的?”
齐振业愣了下,脑中?灵光一闪,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是……”
带我?一起去游学?
秦放鹤点头?,跟他说?了掏心窝子话,“县学不差,可说?老实话,你总缺点干劲,需得时时刻刻有人压着逼着。先生们虽好,也难面?面?俱到,只?怕我?一走,孔姿清又不在,你便要?放了羊。”
在秦放鹤心里,孔姿清和齐振业两?个跟旁人是不同?的。
他们是他最初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也曾给予他无数帮助,所以?在能帮一帮对方的时候,秦放鹤就很想再?拉一把。
京城文风大盛,又多奇人异事,再?加上秦放鹤从旁督促,保不齐什么时候齐振业就开窍了呢!
齐振业本以?为从今往后章县就剩自己一个孤魂,都想好该怎么买醉伤感了,却冷不防听到这个,登时欢喜起来?。
“你都不嫌弃饿拖后腿儿,饿还有甚好说?的!”
见他愿意,秦放鹤也松了口气。
他还真?有点儿担心自己自作多情。
“别的倒也罢了,只?是京城相隔何止千里,这一去少说?一年半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最好还是先问问嫂夫人的意思。”秦放鹤道?。
齐振业毕竟有家有室,女儿妞妞还不满三岁,长期两?地分居必然影响家庭氛围。
齐振业后知后觉迟疑了下,“也是。”
按照他对翠苗的了解,对方应该不会阻止,可两?口子过日子,凡事就该有商有量的。
方云笙办事效率惊人,鹿鸣宴后第?二天,拜师宴就筹备好了。
汪扶风在上首坐了,秦放鹤在众人的见证下拜过祖师,又正?式向他敬茶。
汪扶风接过去吃了,开始训诫,结果开头?一句就是,“本门并无规矩……”
秦放鹤:“……”
哇哦,我?喜欢!
他双眼发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倒真?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活泛,汪扶风不禁想起之前叫人调查的县学诸事,便也知这是个不省心的,一时啼笑皆非。
“……然一切从心,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父母师长,对得起江山社稷。”
秦放鹤收敛心神,恭敬应下,复又朝他拜了几?拜。
秦放鹤无父无兄,自此之后,汪扶风便是他的直属长辈,他必要?为对方养老送终,而对方也要?使出全力护他周全。
此为师徒。
仪式已毕,汪扶风又为秦放鹤取了字,“论理儿,本该来?日你行冠礼时再?取,然你少年成名,如今又有举人功名在身上,少不得与人交际,没个字号是不成的。”
汪扶风想了一想,“你的名字虽好,可到底太过孤寂清苦,又不对八字,小小年纪便冷清得很,不是好事……就字子归吧。”
古人取字以?双字为多,但也有单字的,也有人为表修饰,在前面?加一个“子”字,便如杜甫,字子美?,其实单字“美?”,加个“子”表美?称、尊称,没有实际意义。
说?来?也奇了,秦放鹤将新得的字在嘴里慢慢念了几?遍,还真?就莫名生出一种安定的归属感来?。
秦放鹤,秦子归。
好似在这个时代,他真?的有家可归了。
汪扶风明日便要?启程返京,临行前少不得嘱咐,“出去游学,为师也不拦着,需得万事小心……你行事稳重有主见,却也要?记住一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切忌自大自负……”
见秦放鹤乖乖听训,汪扶风也觉省心,又取出一只?信封递过去,“你几?个师叔伯散在各地,也有在京城的,我?写了单子,你自己拿着看,若到了地界,别忘了亲自登门问好。”
秦放鹤接了,好奇道?:“那师兄们呢?”
汪扶风没好气道?:“哪里来?的师兄!”
为师还年轻着呢!如今也只?你一个孽障罢了。
自从正?式确立师徒关系后,汪扶风的假笑就少了许多,时不时用“你小子别犯蠢”的警告眼神看秦放鹤,非常任性。
秦放鹤哦了声,想了想,试探着说?:“之前院试时,有位学政,傅芝傅大人……”
汪扶风似笑非笑瞅他,“怎么,要?告状?”
那傅芝与方云笙之间的恩怨,他也有所耳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让秦放鹤当年倒霉催的赶上了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好在有惊无险,这小子也是个能闹腾的,还真?就把小三元保住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汪扶风就注意到他。
秦放鹤还真?就点头?。
对,如今我?也是有师父有师门的人了,我?要?告状!
汪扶风嗤笑出声。
之前他看一干师兄弟们都或多或少收了徒弟,整日掏心挖肺,忙着擦屁股,故而对此颇为抵触。
可如今么……眼见着小徒弟光明正?大耍心眼儿,该怎么说?呢?竟有些受用……
“傅芝此人,不足为惧,”汪扶风云淡风轻道?,“你不必理他。”
顿了顿,又说?:“方云笙么,倒也罢了,你们毕竟有半师之谊,也曾得他照拂,一切照旧便是。”
秦放鹤是在方云笙执政期间考出来?的连中?四元,不管日后世事如何变迁,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最起码面?子情要?照顾到。
秦放鹤听了,忽然觉得有些可乐,也很真?实。
汪扶风,方云笙,傅芝,三人三个党派,明面?上瞧着一团和气,可私底下……谁都跟谁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好像滚动?的万花筒,看似混作一团,实则壁垒分明。
不过秦放鹤自己也知道?,打从拜入汪扶风门下那一刻起,他跟方云笙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变质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依赖方云笙,而方云笙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
但能继续跟方云笙保持友好关系,秦放鹤还是颇开心。
哪怕有朝一日,他们会在朝堂之上对立。

离开?清河府之前,方云笙没有再单独找秦放鹤说话。
临行前,秦放鹤特意往衙门口去了趟,也没让人通报,只在门?口行了一礼,然后就和齐振业上了马车,踏上返程。
马车刚离开?不?久,一人便自门内探出头来,望了几眼,转身去向方云笙禀报。
若秦放鹤在场,必然就能认出此人便是院试结束后的宴会上,他“走错路”遇到的幕僚。
方云笙正在书房内写信,听了那幕僚禀告,笔下微微一顿,“知道了,去吧。”
那幕僚不?敢多?问,顺势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还?在不?解,大人素来看?重那秦解元,如今怎得反倒生疏起来?
书房内又只剩下方云笙一人,他看?着笔尖停顿洇开?的墨迹,皱眉,重新拿了一份来写。
可惜了,都可惜了。
那小子?倒是?不?忘本,也罢。
之前忙碌尚且不?觉得,如今稍一清闲,便觉归心似箭。
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日夜兼程,于五日后返回章县,正值夕阳西下,城门?都快关了。
城外薄暮冥冥,似有?无?数暗夜巨兽尾随;城内华灯初上,人潮汹涌,扑面而来的烟火气瞬间将那些可怖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分割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路边渐次亮起彩灯,那些灯笼逐渐组成瑰丽长龙,蜿蜒着向远处的夜色伸展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恰是?饭点,路边食肆内涌动着繁复的香气,热情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挑剔的食客迫不?及待想要填饱肚皮……
看?到熟悉的街景,齐振业双眼都放了光,一迭声?地催促车夫,“快快快,回家?吃饭,吃饭!”
再没什么比疲惫过后,家?人端上来的一碗热饭更能抚慰人心的了。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滚动声?骤然急促,穿过几条街道后,便来到齐家?所在的宅院。
齐振业抢先跳下车去,一眼便见大门?敞开?着,妞妞正在奶娘和两个丫头的看?顾下玩藤球,翠苗则在两步开?外的过堂内做针线,安静而美好。
“哎呀,达的好妞妞,想死达咧!”齐振业冲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拎起来举高。
妞妞发?出快乐的尖叫,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达,你咋才回么!”
丫头婆子?们抿嘴儿笑,行了礼,又冲里头禀报,“太?太?,老爷回来了!”
翠苗早听见动静,闻声?也站起来,恰好看?见迟一步下车的秦放鹤,也是?欢喜,忙带人上前迎接,“可算回来了,哎哟哟,见过举人老爷。”
众仆从便都跟着行礼问好,面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月初他们就听到府里传回来的捷报了,虽说自家?老爷没中,但亲如兄弟的小秦相公?中了,也是?大喜事。
秦放鹤笑着上前,虚虚扶起翠苗,“嫂子?折煞我了,一家?人,不?必多?礼。”
“一码归一码,”翠苗却正色道,“如今你是?正经举人老爷,哪里是?好怠慢的,知道的呢,说咱们是?一家?亲热,不?知道的,若回头传出去,该说饿们不?晓得礼数哩!”
又招呼妞妞问好。
妞妞还?在齐振业怀里呢,闻言捏着手指茫然道:“举人是?啥咧?”
众人大笑。
是?了,她还?小,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
翠苗跟着笑了一回,立刻吩咐人去烧水,又叫了管家?来说:“两位老爷都顺顺利利家?来了,上上大喜,你快去库房取几挂红鞭放了。”
盼了这些天,可把人盼回来啦。
管家?喜滋滋去了。
不?多?时?,门?外果然噼里啪啦震天响,引来左邻右舍观看?、打听。
自有?家?下人带着秦山、秦猛安置行李不?提,里头秦放鹤和齐振业都各自沐浴过,又换了新衣裳,重新梳了头,顿觉神清气爽。
因是?自家?,不?必拘礼,秦放鹤只穿一身淡青色家?常袍子?,也不?束巾,仅以木簪束发?,煞是?潇洒。
才收拾好,前头就叫开?饭,秦放鹤应了,顺势竭力伸展,就听得身体各处关节发?出爆豆子?般的声?响。
北方秋日多?大风,风中多?沙尘,也懒得骑马,这几日老窝在车里,感觉筋骨都锈啦。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饭桌,墙角铜莲花烛台上几只牛油大蜡烧得正旺,将屋子?照得亮堂堂。
齐振业正带着妞妞玩府城带回来的玉髓雕的九连环,一只只玉环、玉棍相互碰撞,清脆极了。
见他进来,妞妞立刻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大声?告状:“小秦叔,饿达不?会咧!”
齐振业闻言挠头,兀自不?服气,“饿啥不?会?那是?给你机会,叫你自己玩……”
他打小就不?擅长这些,分明回来时?学过了的,可谁知一路颠簸,好似把那点技巧都颠了出来,落在路上了。
这小丫头,咋说话么!
秦放鹤失笑,“饿也不?会咧。”
他可不?好摧毁一位父亲在女儿面前的完美形象。
“咦~”妞妞诧异道,“你也有?不?会的?”
秦放鹤过去刮刮小姑娘的鼻子?,认真点头,“是?呢,是?人就有?不?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学会了就是?。等妞妞会了,教教小秦叔吧?”
妞妞捂着鼻子?咯咯大笑,闻言用力点头,“嗯!”
“哎呀,别玩了,”翠苗亲自去厨房验了菜,这会儿带人进来,见两大一小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又好气又好笑,“妞妞,带你达和你叔去洗手,别笑咧,回头肚子?里进去气难受。”
妞妞脆生生应了,果然放下总解不?开?的九连环,也不?要人抱,自己手脚屁股并用,一点点蠕动到炕沿,然后嘿咻嘿咻背过身去,小短腿儿扑腾着,顺着往下滑。
“估摸着你们就快回了,饿天天叫厨房预备着呢!”翠苗的脸庞被烛火映得红扑扑,声?音轻快道,“虽入了秋,白日还?是?燥热,你们赶了好几天路,身子?正是?弱的时?候,不?好大荤大肉的吃,今晚先将就用些清粥小菜,缓缓肠胃,明儿咱们再杀羊!”
她亲自端了个盘子?上来,对秦放鹤笑眯眯道:“之前听饿当家?的说,你爱吃这个,今儿就预备着了!”
秦放鹤看?时?,竟是?一盘用麻油、香醋等凉拌的羊杂,因去了浮油,故而虽是?荤菜,却半点不?腻。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秦放鹤谢过,果然就着小米粥吃了几大筷子?。
“还?得是?嫂子?,比我自己弄的味儿好多?了。”
翠苗听了,越加得意。
自家?人吃饭,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席间齐振业主?动说起要跟秦放鹤赴京游学的事,“快么,也得小半年,慢么,一年上下也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忐忑,担心翠苗心里不?舒坦。
哎呀,她一个女人,带着娃娃,在这异乡……
怎料翠苗只是?初时?怔了怔,然后竟越过齐振业,径直向秦放鹤问道: “啥时?候走?饿叫人收拾行李。”
齐振业:“……”
咋听着还?迫不?及待!
这夫妻俩的相处模式每次都让秦放鹤忍俊不?禁,“倒也没那么快,十月下旬吧,明日我们先去衙门?办路引,之后说不?得还?要往县学去一趟……”
他还?要回白云村处理一点事,快不?了。
齐振业别扭,这婆姨,咋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家?男人!就不?会挽留一哈?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翠苗毫不?留情翻白眼,“饿还?不?知道你?那狗脾气,哎呀,没人管着得上天!就是?个累赘么!人家?愿意拉扯,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不?知道好歹。”
又对秦放鹤说:“他这个人啊,瓜得很,出门?在外的,你多?担待,有?什么不?对的,只管捶他……”
齐振业急了,“你,你就不?想饿?”
“想有?屁用!不?当吃不?当穿。”翠苗麻利地掰了一小碗馍,舀了一勺雪白羊汤泡了,又挖几勺羊杂,一并递给妞妞,顺手把她掉下来的两缕小黄毛扎上去,头也不?抬道:“往日在县学不?也才一个月回来一次?”
虽说都在一座城里,平时?她也懒得去看?,要照顾娃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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