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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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史学以《史记》为主?,余者为辅,该题却出自二十四史中的《陈书》,讲的是南朝陈史的故事,本就?是其中相对来说比较偏的一本,而取的题目更是刁钻,涉及到冷门的人?物,平时多不?为人?重视。
公里公道地说,这?道题属实过偏。
但《陈书》也确实在考试范围之内,选题的篇目又实在不?算超纲……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考生们?掌握知识不?够全面。
一般来讲,逢此大考时,考官们?多以中庸为主?,不?大会剑走偏锋,故而单从这?一道题目,便可窥见?一丝端倪:
此番的主?考官恐非老成持重一派。
不?一定年轻,但个别行事时难免有些偏激,甚至喜欢挑刺儿?、出风头,以此展示自己的权威……
这?么想着,秦放鹤就?在脑子里把所剩无几的几位主?考官候选人?又过了遍,基本八九不?离十。
确定主?考官身份后,一切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四道题目,乍一看,主?观、客观各半,但实际上,两道四书题也要扩展做文章,结合前朝故事以论当下。
秀才,举人?,看似一线之隔,但考试难度却天差地别:前者只要记性好,多磨几次,总有考中的可能。后者则更侧重深入挖掘考生的个人?思?考能力,光会背不?行,会写文章不?行,最要紧的是要让考官看到你做官、为政的能力。
这?就?是挑读书人?和选政治家的区别。
前三道题有字数限制,不?得少于五百字,不?多于七百字,时间绰绰有余。
秦放鹤先打了腹稿,又反复默念几回?,拿不?准的地方就?用手指蘸水在地上排布过,这?才往答题纸上落笔。
来之前,秦放鹤就?曾不?止一次进行过考试模拟,时间分配烂熟于心,此时动?笔就?很果断。
午时鼓声响起时,秦放鹤已经顺利写完前两道四书题,无一字更改。
他放下毛笔,活动?着因长?时间握笔而稍显僵硬的手指,缓慢而悠长?地吐了口气。
薄薄几页纸,轻若无物,可它们?却偏偏能决定自己的前程,又重若千钧。
明早才能交卷,期间考卷如何保存也是重中之重。
他先将?墨迹仔细吹干,然?后卷成小筒,表面覆以油纸,用带的一小条细绳悬挂在号舍的房梁上。
如此一来,无论稍后他不?慎打翻水罐、炉火甚至是马桶,都不?会影响到考试结果。
今天的午饭还不?如昨天的,肉丁少得几乎看不?见?,炖菜也火候过大,烂糊糊的蜷缩着,看一眼便胃口全无。
秦放鹤只拿了热饽饽,自己用带来的蔬菜干、肉干浓浓地熬了一锅蔬菜肉粥,保证基础营养摄入。
下午继续答题,偶尔上个厕所,起来做做拉伸运动?。
读书人?社会地位高,但其实在考中进士之前,是没什么尊严和隐私可言的。
开考后考生的肢体?便不?能随意探出墙体?之外,不?能说话,不?能有可疑的举动?……至少两天两夜关在这?小小号舍内,吃喝拉撒都在尺寸之间解决,水和蜡烛都要算着用,大热天不?能洗澡,人?都油腻腻的,哪儿?来的体?面?
若不?走运,很可能正在上厕所的时候巡考官就?过来了,这?个时候还不?能躲,一躲就?显得心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呢,你是不?是想舞弊?
并?非人?人?答题都像秦放鹤这?么快,白?天时间不?够,少不?得夜里挑灯,初九当晚,就?有几名考生因种种失误引发小规模火灾,有烧了自己的,还有烧了卷子的……
类似的事情就?像现代高考忘带准考证,听上去简直匪夷所思?,可确实每一届都有,还不?少。
抬头就?是光秃秃灰溜溜的墙壁,时间的流速突然?变得不?可估测,饶是秦放鹤这?种经历大考小考无数的,初十早上睁开眼时,也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不?像考试,更像是犯了错的关禁闭。
但凡心理素质差点?儿?的,多来几次,人?都能崩溃了。
他忽然?理解了当年孔姿清等人?的憔悴。
这?是真遭罪。
卯时过半,即清早六点?,贡院开始鸣放号炮并?奏乐,宣布考试结束。
巡考官开始在各号舍之间不?间断走动?,已经答完的考生现在就?可以交卷,在大门后等候出场。没答完的,也可以继续答题,直至太阳落山。
在号舍内憋了两三天,期间不?知多少次汗流浃背,秦放鹤低头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的馊味儿?。
他把所有的卷子最后检查一遍,连同草稿纸一起抱着,准备交卷。
不?多时,巡考官过来,秦放鹤抬手示意。
对方仔细核对了他的应考凭证、考卷和草稿纸数量,以及户籍文书,这?才带着往外头去了。
沿途经过无数号舍,秦放鹤看见?了无数头发油腻、眼神麻木的考生们?,宛如难民?在世。
交了卷,秦放鹤领了竹制“照出笺”,背着皱巴巴的行李去往小门等候。
他不?是第一个交卷的,到的时候前面竟已经有两个人?,都略有些年纪。三人?默默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衣服上的污渍、褶皱,以及头巾下散发着油腻子味儿?的打缕发髻。
没人?想在此种糟糕的情况下社交,没有人?。
故而大家都只是礼貌性地拱了拱手,然?后便再次归于沉默,各自选定角落站住,像三株发霉的大蘑菇,安静等待开门。
乡试参与者众多,答卷速度也不?同,头一批出场的凑够五十人?即可,后面的则是一百、二百人?不?等。
再往后时,便每个时辰放一批,不?再计算人?数。
大约过了两三刻钟,陆续有考生交卷,终于凑够了五十人?。
出门时,秦放鹤下意识往后看了眼,竟一眼看到人?群中面容惨白?的肖清芳。
肖清芳也看到了秦放鹤,一踏出大门便逃也似的朝秦放鹤奔来,“秦兄,呕~”
秦放鹤:“……“
咋看见?我就?吐了呢?
显然?肖清芳也意识到这?种可怕的误会,干呕几声后便直起身解释,“我,我隔壁号舍的考生,昨夜打翻了,打翻了马桶……呕~”
秦放鹤:“……”
啊这?……
过去的几个时辰,肖清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熬过来的,昨天的晚饭连着没消化?掉的午饭都吐干净了,今早上更直接没吃,他现在甚至连黄水都吐不?出来。
但一想到那个味道,那个可怕的味道,就?忍不?住浑身发毛,喉头发痒。
三场考试之间的时间安排非常紧迫,初十交卷,十二正式开始第二场,但十一就?要入场了。
也就?是说,纵然?秦放鹤等人?初十一早赶第一批交卷立场,满打满算,也就?能在外休息一日。
算上十一进去那日,也才两日。
交卷之后,各自回?住处,先沐浴更衣,然?后便是补觉。
醒了就?吃,吃了就?睡,如此昼夜颠倒,直至傍晚方醒。
齐振业临近中午才交卷,才睡了半日,这?会儿?虽还有些懵,但看着精神倒还不?错。
两人?凑在一处用饭,秦放鹤问他卷子答得如何。
齐振业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够呛。”
论史那道题他依稀见?过,可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出处。出处不?确定,前后相关的人?物事件也就?不?确定,自然?没办法作答。
糊弄着写满答题纸,不?交白?卷,已经是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
秦放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点?点?头,“等会儿?咱们?去看榜。”
乡试头场试卷量太过惊人?,纵然?阅卷官们?有三头六臂也看不?过来,所以交卷之后,立刻就?会有“受卷官”进行初筛:越幅,即跳页作答的;曳白?,即交白?卷的;漏写,字数不?够,留下几行未填写的;污损等等的,都会被当场剔除,直接丧失本次乡试的考试资格,即刻张榜公示,后面两场就?不?能考了。
光这?一步,就?能刷下来好多。
受卷官初筛完成后,便会转交给“弥封官”,顾名思?义,弥封官会将?写有考生信息的卷头糊住,盖章密封,按交卷顺序每百份为一束,再以《千字文》重新编号。
到了这?一步,官员们?基本就?无法分辨哪张卷子是谁的了。
这?还不?算,处理好的试卷会立刻被送往誊录所,在朝廷指派的誊录官的监督下,由几百乃至数千名书记以朱笔重新抄录,杜绝以字迹识人?的可能。
此番处置结束后,试卷原本为墨卷,仍要同抄录过后的朱卷一并?送入对读所,由专门的对读官进行核对,确保没有书记因私心而故意陷害考生,或是无意中错抄、漏抄。
如此这?般一系列操作后,才能送到连接内外的公房内,墨卷交由外收掌官登记保存,朱卷则踏入大门,正式由内收掌官,即主?副考官为首的一干阅卷官们?进行判卷。
整座贡院就?像一台庞大而精密的仪器,自此刻开始,悄然?而迅速地运作开来。
第一场考试相对来说最简单,或者说本就?是为了区分三六九等,故而也最容易看出考生实力,考官们?会先行筛选出才华最为出众的一批考生,列为甲等公示,如无意外,本省本届中举者将?悉数从此榜中产出。
另有一等,即为实力最相近的中不?溜,排名不?分先后,就?是乍一看没有大毛病,粗筛过后学问也过得去的,便是本次合格者。
而没有名字的,则是虽无卷面硬伤,奈何实力不?济,未能合格者,下两场也不?用考了。
第一场时间紧迫,纵然?官员们?火力全开,也只能粗粗看过,待三场全部考完之后,还会进行二次细筛,三场试卷并?行核对。
若前后三次评分差距过大,则有考生舞弊,或阅卷官失职之嫌,需发还重看。
但纵观历史上无数场乡试,除政治斗争,最终排名倾覆者寥寥无几,足可见?考官们?的才学功底和瞬时判断力。
所以想要考中举人?,打从第一场开始,就?要求考生全力以赴,力求能在短短几秒之内抓住考官们?的胃口。
内受卷官们?递交出来的结果,只是那按《千字文》拟定的编号,然?后外受卷官们?则会根据编号,找到对应的考生号舍,重新抄写榜单,以此公示。
如此一来,内外不?通,互不?相认,只要试卷内容上没有猫腻,基本便可断绝作弊的可能。
此般种种,皆是前辈们?一轮一轮总结下来的经验教训。
秦放鹤和齐振业赶到公示栏前时,已然?人?山人?海,但最靠近榜单的内圈会有衙役、卫兵们?维持秩序,只有手持应考腰牌的考生本人?才能凑近了细看。
齐振业直接拉着秦放鹤来到甲榜前,“你号舍多少?咱们?一同找快些。”
秦放鹤却盯着那榜单一动?不?动?,然?后突然?笑出声来,低低的,但是很畅快的那种,“不?必找了。”
东丙午字号房。
第一个就?是。
他素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纵然?故意顺着考官喜好作答,却也想好了各种应对之策:
万一自己的推断是错的呢?
万一还有人?比自己更牛呢?
可现在,这?些都用不?上了。
我的推测是对的。
我的卷子,就?是最牛的。
齐振业小小地吸了口气,没敢叫出声来,只用力揽着秦放鹤的肩膀晃了晃,手都在发抖。
饿弟,真厉害啊!
除非自己透露,诸位考生很难知道对手的号舍号,若此时叫嚷出来,只怕被有心人?盯上。
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昔日就?曾有考生大喜过望,提前庆祝,结果第二场入场检查时,竟被从考篮内发现了小抄,纵然?百般辩解也无济于事,终究还是未能赶在关门前入场。
后面是否查明那人?清白?,众人?都不?得而知,但这?样的教训,却足以令人?警醒。
不?过这?般喜事,寻常人?很难掩饰好,大喜大叫的自不?必说,剩下的基本拿眼睛往四周一扫,再根据他们?的视线落点?,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不?难猜出甲榜名列前茅的有哪些人?。
上一届孔姿清第二三场调整风格,便是用了这?个策略。
周围已经开始有人?议论:
“这?东丙午字号是哪位仁兄?”
“是黄兄么?”
“不?是他,交卷时我亲眼见?他从西面戊字排出来。”
“也不?知做得何等文章,若能瞻仰一番,就?好了……”
考卷最终会被公示,但那都是龙虎榜放了之后的事了,这?会儿?想看别人?的文章,未尝没有模仿的私心。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都收敛喜色,默不?作声从人?群中原路挤出去。
稍后,二人?又将?另外两个榜单扫了遍,意料之内的,没有齐振业的名字。
他在写有合格者的名字的乙榜前伫立良久,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秦放鹤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齐振业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张红纸,看着指尖划过的一个个名字,百感交集,“你说怪不?怪?哪怕早就?知道饿考不?中,可眼见?着人?家上榜,饿么有……”
这?心里啊,还真不?是滋味。
在这?之前,他虽然?听秦放鹤的话,也用功读书了,但内心深处其实仍存侥幸:当官么,不?是什么好事,勾心斗角的,不?知道哪天就?没命了。
还是养羊好!
做买卖,挣大钱。
读就?读么,反正饿有退路……
可现在,他亲身经历过,亲眼见?证了考官们?短短半日便定人?生死,见?证了上榜者狂喜失态,落榜者崩溃大哭……
仅此一天,齐振业所遭受的冲击就?比前面二十四年的人?生之和还多。
他开始对某些曾经无所谓的东西,滋生出一点?向往。
稍后,二人?又陆续遇见?了章县县学的其他同窗们?,有喜有忧,喜者少,忧者多。
肖清芳、徐兴祖、牛士才和高程都合格了,可名号不?怎么靠前,面上未见?多少轻快。
众人?问秦放鹤时,他只含糊道还好,众人?便猜到他必然?名列前茅,或真心或假意,都上前道了恭喜。
秦放鹤摇摇头,“八字一撇,与诸君并?无不?同,不?必如此。”
众人?见?了,也知利害,纷纷收敛心神。
素日张扬的高程一反常态,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直,分明看见?秦放鹤过来,竟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来一题。
显然?这?场考试,对他的打击不?轻。
见?县学众人?到的差不?多了,徐兴祖才说有位同学病了,正发烧,他有意过去探望,问其他人?去不?去。
昔日在县学时尚且不?觉得,如今出来了,四周陌生强敌环绕,顿觉亲切,众人?便纷纷响应。
一场打击过去了,但接下来还有第二场,第三场,谁都轻松不?起来,连最善谈的徐兴祖都意外寡言,莫说他人?。
众人?沉默着往病人?的住处走去,中间还停下来,在街边杂货店里凑份子买了些鲜果提着。
秦放鹤和高程年纪小,卖力气的事轮不?到他们?,便都落在后头。
“你猜到了?”高程忽然?问。
猜到我会……落榜。
据说本届整个保华省的举人?录取名额也才不?到六十人?,而他刚才看榜时粗略数了下,排名已然?在一百开外。
两百人?的甲榜,他竟排在中三路,这?对高程来说,俨然?是人?生不?可承受之痛。
我,我可是章县的案首来的……
秦放鹤毫不?迟疑地点?头,“是。”
高程瞬间面色如土,有种混杂着羞愧和愤怒的激动?。
但他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秦放鹤倒没有落井下石,反问道:“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很有天分,是天之骄子”?
虽然?耻辱,但高程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
秦放鹤让他看四周,看无数跟他们?一样穿着长?袍,或喜或悲的考生们?,声音平静道:“此番考场内数千人?,谁不?是天之骄子?你觉得自己有天分,真的那么有天分吗?殊不?知,世上多的是既有天分又肯努力的人?……”
你高程确实有点?牛逼,但天分真的就?是一等一的好了么?
未必吧?
非但如此,你甚至还不?肯用功!
那落榜怪得了谁?
“案首很稀奇么?”秦放鹤看着高程,像在描述今日有雨般轻飘飘道:“一年一个罢了,保华省辖下一百四十八县,哪怕仅以三年一届算,也足有四百四十四人?,而只取数十人?。落榜,很稀奇么?”
在此之前,高程从未听过如此,如此刻薄的言语,叫他瞬间血涌上头,几欲发作。
秦放鹤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从羞愤交加,到面无人?色,捏着的拳头也无力地松开了。

其实高程的反应很正?常,甚至上辈子的秦放鹤也曾如此。
当初他一路从小山沟沟奋斗到省城重点高中,又以奥赛金牌获得?保送资格,上报、采访、奖金,亲朋好?友师长们的夸赞,校领导、市领导等的接见……
他成了名人,成了同龄人的榜样,一时风头无两?。无数荣誉在短时间内扑面而来,让秦放鹤一度飘飘然。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之骄子,而他也?以实力?证明了自己,一切都?变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可真厉害啊,秦放鹤在无数个?日?夜这么想着。
这种骄傲一直持续到大学?开学?,然后戛然而止。
同寝室四个?人,无一人参加高考。
五块金牌,其中一位还特么得?了两?块,数学?和物?理。
往下看,有少年班;往上看,人人皆是保送,各种双学?位、跨专业屡见不鲜……
各省各市高考状元不值钱,一夜之间成了满地大白菜,一抓一大把。
秦放鹤突然就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光环在踏入校门的那一瞬间,不再耀眼。
班里的每一个?人,在自己所在的市时,都?是尖儿;省内,也?是尖儿。
可到了这里,又都?成了齐头并进?的幼苗。
身边有人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丧失斗志,转而将心思放到不该放的地方。
但秦放鹤再一次发挥了他与生俱来的最大长项:
不服输。
他想再试一试,再拼一次。
我能在山村当尖儿,在本校本市本省甚至某个?领域当尖儿,那么能不能……在这一群尖儿里,再当尖儿?
然后,他成功了。
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高程时,就有种非常微妙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了过去某个?阶段的自己:自信,膨胀,膨胀到有点……不讨喜。
来到大禄朝的每一天,秦放鹤过得?都?很辛苦,外人只知他早慧,却不知他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算计现在,算计将来,算计他人,甚至算计自己……
因为他的容错率为零,没有任何可以重?来的机会。
秦放鹤从不否认自己的功利心,所以从一开始就在组建班底,也?曾无数次想,要不要将高程拉过来。
因为从长远来看,这支可以是潜力?股。
但有门槛,需要本人自己跨过去。
为此,他做出过不止一次努力?,奈何对方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若秦放鹤是那等无私奉献的大善人,自然可以继续苦口婆心,终有一日?能感化无数人。
但他不是。
实际上,章县留给秦放鹤的时间不多了。
如一切顺利,乡试结束后,秦放鹤将获得?被推荐进?入太学?的机会。
但那里太过复杂,处处是机会,也?处处是陷阱,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不打算将会试之前?的三年都?搭进?去。
什么时机去,去了如何处理与一干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后人,甚至是他们本人的关系,这些都?急需推演,也?有好?多背景资料要收集。
秦放鹤走得?太快了,快到他本人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闲暇,也?没办法停下来等任何人。
秦放鹤走得?也?太累了,累到梦里都?在排兵布阵,累到挑选战友的过程中容不得?一丝闪失。
假如这次的打击能让高程稍稍转变心意,那么来日?大家京城再见。
如若不能,秦放鹤自然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强行去做什么,不过是各自珍重?。
走在前?面的肖清芳等人隐约听到了后面的动静,俱都?暗自心惊。
高程何等孤高执拗,他们是知道的,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秦放鹤这样直接刺激……会不会出事?
秦放鹤也?在等高程的反应。
等着看眼前?之人能成为日?后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当高程捏着的拳头松开的瞬间,秦放鹤突然就生出一种,一种近似于看着曾经?的自己下定决心的欣慰。
这样讲可能有些矫情,但他确实感受到了喜悦。
“还有机会。”秦放鹤的语气明显缓和许多。
高程看了他一眼,苦笑摇头。
是有机会,但必然不会是这次。
正?如秦放鹤所言,今日?考场之上,谁人不是天骄?排在他之前?的一百多人,可能有运气,但不可能都?凭运气。
纵使他全力?以赴考好?后两?场,或许可以超过一个?两?个?,十个?八个?,但一百个??
说出来,高程自己都?不信。
思及此处,高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乡试考的内容他平时根本不怎么看,如今遇到,不知出处,想编都?无处下手。
以前?只听过别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看来,这巧妇,竟是自己……
眼见后面没打起来,肖清芳等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见气氛还不错,徐兴祖貌似不经?意地问道:“秦兄,若你此番得?中,可有什么打算么?”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给彼此留了余地;问的时机也?很巧妙,让秦放鹤很难拒绝。
秦放鹤也?没打算隐瞒,“要先去京城看看。”
秀才和举人之间只隔一场乡试,但二者的地位和待遇天上地下。
举人就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要得?人推荐,立刻就能去外地做个?小官儿。如果能力?足够,甚至可以就此一步步升上去。
昔日?郭腾之父便是如此。
可惜后来郭腾事发,曾经?活在父辈阴影下的儿子终于也?反噬了一次父亲:郭父因教子无方被罢官。
除此之外,举人的身份就等同于半副路引。
时下外出需要去衙门开具路引,常人必须出具非常详细可信的理由和安排才行,还要有人做保。
但举人不用,过去打声招呼即可,当场就能拿到路引。
而且若在外出时遇到困难,还可凭借身份文书向地方官府寻求帮助,地方无故不得?拒绝。
秀才可偏安一隅,举人却将直面朝堂风波。
跨度太大,大到一旦失败,前?面所做的一切积累和努力?都?将化为乌有,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秦放鹤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搜集资料,以备来日?。
但这种程度的资料收集,完全不是像现在这样龟缩不出就能行的。
他必须亲眼去看一看,看看繁华厚重?的京城,看看弥漫在那偌大王朝之上的波诡云谲。
高程下意识看了秦放鹤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却都?觉得?不合适,复又眼神黯淡地咽回去。
众人听了,心思各异的同时,也?都?感受到淡淡的惆怅。
此去京城千里之遥,多文人雅士,又多青云,多东风,秦兄去了,必然如鱼得?水,待到那时,他还会记得?这些县学?故人么?
且不说来日?他们能否考中举人,即便中了,秦兄业已登高望远,彼时境遇不同,心境、行事亦会更改,纵使大家他乡重?聚,可还能如昔日?那样把酒言欢么?
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抑或是早已默认了秦放鹤此番必然中举。
能否拿下解元,无人敢打保票,但一个?举人名额,没人怀疑。
秦放鹤能觉察到众人心思,当下笑道:“眼下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与其杞人忧天,做那空想,不如着眼当下,奋力?一搏,自有来日?。”
现在灌太多鸡汤反而不美,简单些就好?。
众人听了,也?觉有理,且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当下也?都?附和起来。
“不错,想了也?白想,不如想想下一场怎么考!”
“哈哈哈,是极是极,纵然你我自怨自艾自哀自怜,也?盼不来前?程……”
肖清芳带头笑了一回,又说些俏皮话,气氛便轻快许多。
秦放鹤看向高程。
他能看出对方心中所想,于是便说:“我曾听人说过,京城很好?,多奇人,多雅士,多机遇。”
危机重?重?之下,也?蕴藏无限可能。
顿了顿,又笑,“自然也?多算学?大师。”
我一定会去,那么,你呢?
这下,高程也?跟着笑起来。
是呀,县学?的安稳日?子虽好?,却远不如京城精彩。
稍后众人去探望病人,那人却只教他们在门口说话。
“我染了风寒,已然是不中用了,你们却还要继续考,莫要进?来,免得?染上了,叫我心下难安。”
徐兴祖笑着说他太客气,无妨之类的话,可双脚到底还是非常诚实地停在门外,连带的礼品也?从打开的窗户里递进?去。
那人叹了口气,问他们考得?如何,众人胡乱说了,又问他是否去看过榜单。
“不曾,你们也?别费这个?心,”他倒是看得?开,“若我原本能考下一场,却坏在身子上,必然懊恼。若果然不中,却又难免伤心失望,倒不如留个?念想。”
他四十三岁了,儿子都?下场考了几年县试,身体?自然不如年轻人,入场当晚睡了一觉,开考当日?便觉鼻塞头沉,下午竟就发起烧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场考试间隔太短,他心里清楚得?很,以如今的身子骨来看,若再强行入场,只怕要死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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