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要紧,性命更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左右四十来岁也?不算暮年,来日?再战便是,想明白也?就行了。
双方年龄差距过大,又是乙班,之前?秦放鹤与他并无交集,如今听了这话,倒觉得?是个?妙人。
“孟兄心境豁达,远非常人能及,来日?必有一番造化。”
那孟姓秀才听了,心下也?是舒坦,乐呵呵朝他一拱手,“那便借秦兄吉言。”
第二场很快开始。
一轮初筛过后,排队等候入场的人数大幅缩水,号舍也?将重?新分配。
齐振业等人虽首轮失利,不再具备接下来的考试资格,却也?没有急着回去,八月十一入场时还去贡院送了一回。
在门口接受检查时,秦放鹤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昨天傍晚开始天气就很阴沉,今早空气湿度加大,呼吸间能明显感觉到水汽,沁凉湿润,极大缓解了北方的秋燥。
但对考生们而言,这绝不是好?消息,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接下来两?天内极有可能下雨。
不幸的预感很快成真。
入场当日?的后半夜,秦放鹤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睁眼看时,外面的地砖已经?湿透。
水光映着灯光,亮堂堂一片,一时竟分不清是天上还是地下。
四面八方传来吧嗒吧嗒的水滴声,远处雨点撞击飞檐、铜铃的凌凌声,天然带着节奏。
若在平时,秦放鹤少不得?欣赏一番,但此时却全是坏心情。
北地多风,那雨水便在空中拐着弯儿、打着飘,四处乱飞。号舍上方探出的屋檐不够长,答题所用的书桌靠外,此时已然湿了边缘,并缓缓向内蔓延。
答题所用的宣纸易湿,墨水易洇,若明日?还是如此,桌子就直接不能用了。
远处已有考生发出愤怒的哀嚎,引来巡逻的公人训了一回。
一场秋雨一场寒,突如其来的雨带来大幅降温,秦放鹤不得?不爬起来,多穿了一件衣裳,又将多余的衣物?盖在被子上,另将带的丸药吃了一枚。
无论?如何,不能生病。
秦放鹤眉头紧锁,心里已经?在盘算对策。
不要慌,总有办法的……
心情复杂的绝不止秦放鹤一人,甚至就连在内堂的知府方云笙也?忧心忡忡,一宿嘴里就急起来两?个?大燎泡。
若明日?雨不停,考生势必要受影响,或许有许多本该考上的考生也?会因为卷面污损、墨迹沾染而落第,岂不冤枉?
然此事皆与人力?无关,清河府如此,别地也?未必不倒霉,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次日?开考的号炮响起时,一切关于坏的担忧再次变为现实:雨不但没停,反而更大了几分。
豆大的雨点带着秋日?特有的冷冽狠狠砸下,噼里啪啦,像直接砸在众考生的心上,哇凉一片。
这,这可如何是好??
接过考卷和答题纸之后,秦放鹤立刻护在怀中向后撤退,远离书桌,坐在床边看了题目。
有了第一场打底,第二场的题目倒不显得?多么刁钻了。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又看着那丝毫没有停歇意思的雨势,果断像上一场那样用油纸包裹好?试卷和答题纸,吊在房梁干燥处,然后回床上躺着。
雨随时都?可能往里潲,一旦打湿试卷,这科就算是废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通常来讲,往往秋雨来得?急,去得?也?不慢。左右可以一直答卷到明天日?落之前?,不如安心等待,先打好?草稿,待雨停再一挥而就。
他给自己定了时限,明日?交卷号炮响时,若雨势依旧不减,届时再退而求其次,蹲坐在床边书写。
虽高度、位置不合适,字迹可能受到影响,但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秦放鹤等人在场内着急,外头的齐振业也?不安稳。
一把扇子被他捏在掌心里敲来敲去,扇骨都?快散了。
他驴拉磨似的在屋里兜着圈子,时不时探头望天,眼见天上依旧淅淅沥沥漏了似的,终于忍不住指着破口大骂道:“这贼老天!前?头那么些天你都?憋着不下,如今倒是开闸放水了!”
就号舍那么点儿大的地方,书桌又在外侧,怎么写字?
阿发见状,唬了一跳,忙与阿财左右相劝起来,“少爷,这话可不敢说呀!”
人家都?求老天保佑,你咋能骂老天嘛!
万一小秦相公本来能中,老天爷听了这话不高兴,再不给他中了怎么办?
齐振业一听,骤然回神,先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然后双手合十,一个?劲儿作揖,口中喃喃有声:“老天莫怪,老天莫怪,饿就是个?畜生么,说的话好?比那放屁,当不得?真……遇水则发,遇水则发……”
说罢,又慌忙叫下头的人预备香烛、香案及各色祭品,预备求雨停。
且不说场外一干亲友如何焦躁,考场内众人着实慌乱。
有人怕时间不够急于答题,取了物?件摆在考桌上挡雨,抹干桌面便要书写。奈何桌子本就不大,这么一摆,越发局促,不是碰了这个?,就是撞了那个?,叮叮当当手忙脚乱,哪里还能专心?
又有人本就忐忑,一见下雨,登时恨得?直跺脚,嚷嚷着什么“天要亡我”,以至晕厥。
到了这种时候,不仅是学?问之战,还是心理战。
不少人颇富经?验,也?如秦放鹤一般,先看了题目,慢慢打着腹稿等。
同在一片屋檐下,我不好?,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急甚么。
等着吧!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日?有余,八月十二深夜方才渐渐歇了。
“雨停了,雨停了!”
哪怕明知考场内不得?随意喧哗,也?有考生禁不住喜极而泣。
天明之后,代表考试结束的号炮便会响起,众人虽知白日?也?可答卷,此时却纷纷从床上爬起,熬夜点灯书写。
秦放鹤亦在其列。
皆因人都?有从众性,即便最后的交卷截止时间未到,可眼见对手们一个?个?起身离去,谁都?会着急。
而一旦着急,就离方寸大乱不远了。
另外,墨迹充分干燥也?需要时间。
秦放鹤净过手脸,穿暖衣裳,将袖子扎好?,紧贴手腕,又仔细检查桌椅,反复擦拭。
到底不放心,他干脆拿暂时穿不着的一件衣裳当桌布隔潮,手放上去感觉不到湿意了,这才罢了。
发下来的两?支蜡烛都?还没用过,为防起火、蜡油滴落,他也?不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先在左侧小隔板上点燃一支,又拖过角落里的泥炉做烛台,放另一支。
如此左右互照,便不会有太多阴影,亮度也?足够,能最大限度降低夜间答卷造成的干扰。
所有题目的答案都?提前?在秦放鹤脑海中过了无数遍,草稿纸上也?反复修改过,拿捏考官的喜好?,无一处不精。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埋头抄写。
两?支蜡烛同燃,固然明亮,却也?有弊端:烧得?太快。
为保证卷面质量,秦放鹤没有为了抢时间而特意加快抄写速度,仍如往常一样,故而只来得?及写完前?三题,便觉眼前?一暗,两?道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蜡烛燃尽了。
此时天色未明,依稀可见五指,但想书写却万万不能。
他微微叹了声,顺势收笔。
这也?在预料之中,虽有些遗憾,倒不至于失态。
雨刚停,空气还很湿,展开的答题纸受潮,墨迹比平时更难干,也?更容易洇。
所以研墨时,秦放鹤特意少加了水,可饶是这么着,字迹笔划还是很湿。
考卷乃横宽的长卷,交卷时需要从头卷起,若有墨迹未干,便会相互沾染,视为污损,剔除资格。
秦放鹤对着卷面扇了一会儿,收效甚微,想了想,果断端着泥炉去床边生火,既做早饭,又烘试卷。
一宿没睡,身上又因湿度过高而黏答答的,胃口并不好?。
但不吃不行,仗还没打完哩!
秦放鹤仍是加红枣枸杞熬了浓浓的小米粥,将表层喷香的米脂吃光,补气、养胃、驱寒,这才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火炉很快驱散了附近的水汽,试卷迅速干燥,秦放鹤小心地将其卷好?,照旧以油纸包裹,防止二次受潮,然后便躺回去补眠了。
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却还要疯狂输出,还在发育期的秦放鹤太困了,几乎是脑袋一粘枕头便睡死过去,竟差点错过提示交卷的号炮。
强撑着睁开眼睛,用冷水洗脸强行清醒,秦放鹤又打了一回太极活动筋骨,吃了贡院送来的早饭,眼见天光大盛,这才不紧不慢写完最后两?题。
检查完毕,又晾干试卷,已近午时。
看着干燥、工整又清爽的几卷答题纸,秦放鹤才算吐出一口浊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确认无误后,秦放鹤举手交卷,赶在放号的第三批出场。
“鹤哥儿!”秦山和秦猛一直在外头眼巴巴等着,见状立刻冲上前?来,或帮忙拿行李,或帮忙揉肩捏背。
连续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外加用脑过度,秦放鹤只觉浑身酸痛,身体?的每一枚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疲惫道:“先回去再说。”
因大雨的缘故,第二场因卷面污损而落第的考生不计其数,那蓝榜足有前?一场的两?倍还长。
高程也?不幸中招。
他虽避开大雨,却没留够干燥的时间,分明已经?晾了大半日?,可交卷时眼见着几个?笔划多的字洇开,当时就心灰意冷。
果不其然,出来一看,蓝榜上,他的号舍赫然在列。
头两?场风波在前?,第三场的策论?出题刁钻,众人竟也?很能接受了。
虽说八月十六才是最后截至时间,但大家为了赶中秋,多数会选择十五日?提前?交卷,街上一时热闹非凡。
踏出考场的瞬间,哪怕身体?依旧疲惫,可精神却早已放松下来,轻飘飘的好?像能飞起来。
考场之外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有人当场晕厥,乃是人生百态。
有幸熬到第三轮的众人精神极度亢奋,也?顾不上补眠,先各自回去重?新梳洗了,便凑在一处吃喝赏月。
乡试虽难,却也?带来深刻的回忆,等再过几年时过境迁,谁又能想到会是怎样情景?
席间徐兴祖照常发挥,带头行酒令,飞花、投壶,觥筹交错。又有人引吭高歌,好?不热闹。
闹到兴头上,徐兴祖提着酒壶来找秦放鹤,难得?带了点真诚,“秦兄,此番考试不易,如今三场已毕,你我来日?或许便要天南地北,不若满饮此杯。”
总体?而言,县学?的几年经?历还是很愉快的,想着可能这就是大家最后一次相聚,秦放鹤也?难免惆怅,顺势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
文人似乎总离不开酒,得?意了要吃,失意了也?要吃,一晚过去,月宫玉兔无人在意,金桂月饼无人问津,酒坛子倒是空了不少。
包括齐振业在内,众人大多死命硬灌烂醉如泥,在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酒精会麻痹人的神经?,降低警惕性,做出许多令人追悔莫及的糊涂事来,所以在这方面,秦放鹤向来克制,也?成了最后一个?清醒的。
有人一双醉眼迷离,搂着酒坛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满脸,“爷啊,娘啊,我对不起祖宗啊……”
哭完了,再抱着酒坛子喝两?口,然后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看着满地“死尸”,秦放鹤也?是啼笑皆非,捏捏因为极度睡眠缺失而隐隐作痛的额头,招呼外头伺候的人将众人扛回住处,又挨着灌了醒酒汤,这才回去睡觉。
从乡试结束到放榜,大约需要二十日?左右,若有难以决断时,一个?月也?是有的,故而接下来的若干天内,众人着实体?验了一把醉生梦死。
为了不显得?太过不合群,秦放鹤陪了几回,也?认识了几位其他府城的考友。
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眼见宴会内容逐渐淫奔放浪,微觉不适,便借故退出,再也?没有参加过。
在府城停留成本颇高,高程等确认不会上榜的略耍了几日?,便打道回府。
另有肖清芳和牛士才,觉得?多少有那么点儿希望的,想着往返奔波繁琐,仍选择坚守。
前?两?场秦放鹤的号码都?高居榜首,他心中已有了准备,所以当九月初八张贴龙虎榜,报喜人举着“捷报 贵府老爷秦放鹤高中 保华乡试头名解元”的红纸送到他面前?时,心中涌起的只有如释重?负。
从九岁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到如今十五岁,数年间秦放鹤不曾有一日?懈怠,做梦都?在与人推拉……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这是他应得?的。
大三元进?度,30%。
保华省新得?举人五十一,本届也?不知是何缘故,光清河府竟就足足有十二人中举!为近几年之最。
其中一半以上都?出自府学?,余下五人中章县一个?秦放鹤,另有四人来自其他县,还有八县挂零。
辛苦付出之后自然迎来收获,然后就是领钱,很多钱!
首先,举人可在自家门口树坊,这份开销也?不用自己出,每人都?能获得?朝廷奖励的二十两?“牌坊银”,另有省里发的十两?“衣帽银”,专为新晋举人们置装之用。
其次,其所在府州县衙也?都?会有所表示,根据地方财政和父母官慷慨程度而金额不定。
连续两?届解元都?出在自家,这便是铁打的政绩,知府方云笙难得?喜形于色,照老规矩给秦放鹤封了二十两?,其余众举人各十两?。
又知他家境不好?,没有长辈看顾,还特意打发人送了衣裳布匹若干,又有配套的扇子、扇坠并几块好?意头的玉坠,八个?荷包。
另以个?人身份给的三十两?,与他做人情往来和日?常交际之用。
考试期间,各地知县也?会来府城照应,故而又有周县令紧随其后。
官场讲究尊卑高低,他虽欢喜过了头,却也?不敢压过顶头上司方云笙,故而自降一等,只叫县衙帐房明面上走公款拨给秦放鹤二十两?,又自掏腰包,偷偷垫了十两?。
除此之外,还有章县县学?、白家书肆、孔家、齐家等,都?以各种名义大大方方送来贺礼,银子有,绫罗绸缎亦有。
其中白家书肆还特意将孙先生从章县请了来,托他以私交的名义去向秦放鹤求了个?斗方,仔细裱糊了,张贴在自家本店的正?面墙上。
另请他在本店墙壁上提了一首诗,以示荣光。
为此,又额外给了五十两?润笔。
说是润笔,其实就是变着法儿塞钱,想提前?结个?善缘罢了。
有些钱死都?不能碰,可有的钱,不拿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秦放鹤收了。
短短几天之内,秦放鹤光各路赏银、贺银便得?了超过二百两?,全部?合情合理合法,无需纳税。
除此之外,另有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等堆满了齐家的一间小库房,根本用不完。
他单独拿了几两?银子出来置办酒席,请昔日?同窗们吃喝一回,另有好?的文房、布料等也?选了一批,分赠众人。
你中了,别人没中,且之前?也?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大家心里自然有些疙疙瘩瘩的,无论?如何要表个?态……
如此,皆大欢喜。
跟着的秦山、秦猛自不必说,此番着实辛苦,又是本家兄弟,也?各有红包。
秦山喜得?合不拢嘴,小心放起来,说要回头家去交给他娘。
秦猛更是感激,越发一心一意。
饶是齐振业见惯了富贵,偶尔看秦放鹤的小私库时,也?不禁咋舌。
乖乖,书读得?好?了,确实能出头啊!
秦放鹤失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和他说:“后悔之前?不够用功了吧?现在开始也?来得?及。”
齐振业嘿嘿挠头,倒也?没有反驳。
他这辈子活了这么大,唯一一笔自己挣的银子就是当初考中秀才时县衙发的那几两?,他们全家上下都?受宠若惊,如获至宝,至今也?没舍得?花,连同当日?捷报一起供奉在祠堂内,以作传家之宝。
用他爹的话说就是,“纵然咱家有千两?万两?,那又如何呢?终究不如朝廷给的体?面。如今供奉起来,咱家得?了文曲看顾,祖宗们泉下有知,对着鬼差也?硬气,阎王或许一时开恩,也?能叫他们投个?好?人家……”
这样的好?事儿,谁知道此生还能不能有第二遭?
且珍贵着呢!
待秦放鹤处理完一大串私事,已是九月下旬。
此时,之前?部?分返乡的新晋举人们也?陆续重?返府城,先后去府衙报道,又各自领了帖子,准备去参加主考官主持的庆贺宴会,“鹿鸣宴”。
根据规矩,主考官对录取的新晋举人们有半师之谊,众人需集体?行弟子礼,口称“座师”,如此方为礼成。
别的倒也?罢了,唯独秦放鹤对主考官汪扶风极感兴趣。
而巧的是,之前?方云笙私下见他时,也?曾隐隐透露过,汪扶风对他,也?很感兴趣!
“……他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行事么,不好?说,不好?说,可那日?却是他亲自点了你的解元……”
第45章 【捉虫】新征程
鹿鸣宴,因宴会当日管弦歌《诗经》中“呦呦鹿呜,食野之苹……”《鹿鸣》得名,取其小鹿觅得食物后不忘呼唤同?伴前来?共食之意,以?昭示朝廷及主考官君臣和乐、礼贤下士之心,十分妥帖。
宴会当日,保华省众举子先在府衙聚首,按照排名先后列队,依次进入宴会厅。
稍后主考官汪扶风在知府方云笙的陪同?下,携诸位副考官、同?考官入席。
秦放鹤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列的汪扶风,倒有些惊讶,因为对方的长相和之前调查的做派、出题风格截然不同!
根据之前搜集的资料显示,汪扶风属改革派,行事稍显激进,人也有点偏执,这点从他出题剑走偏锋便可窥见一二。
于是秦放鹤下意识就给他设计了个形象:
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面?庞威严,皮肤么,可能黑黑的,然后大概要?有点络腮胡……
今日一见,竟是位极其典型的美?男子!
他约么四十上下年纪,骨架不算大,身形略有些纤细,便非常适合穿宽大的官袍,越发显得风流飘逸。
一双凤眼,悬胆鼻,三髯美?须打理得整整齐齐,跟白净的面?皮相得益彰……
汪扶风似乎注意到秦放鹤的视线,竟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秦放鹤瞬间回神。
看看美?男子,再?想想其激进犀利的作风,就……颇有种张飞套了诸葛亮的皮囊,在万人大阵中?几?进几?出嘎嘎乱杀的错乱感。
这,这货不对板呀!
稍后,以?秦放鹤为首的众举人齐齐向主副考官拜了,口称“座师”,又拜同?考官,称“房师”。
汪扶风等人受礼后,又带众人朝向都城望燕台,即天子所在的北方行礼谢恩。
汪扶风生就一副笑脸,语气也温和,礼毕后便邀请众人入座,又请奏乐。
伴着“呦呦鹿呜,食野之苹……”的曲子,他向众人笑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尔等今日虽未及金榜,然皆是我?朝来?日栋梁……”
众举子又都起身谢过教诲,这才正?式告一段落,开始坐下吃席。
今日宴会主要?是为表彰新晋举人们,但诸位大人们齐聚一堂,也少不得说?些长短,论些国事。
秦放鹤坐在案首,距离上席最近,不必特?意去看,便能以?眼角余光扫到。
见方云笙正?带领清河府辖下诸多官员向汪扶风敬酒、道?谢,显然一时半刻顾不上下头?的,秦放鹤便安心吃喝起来?。
今儿起得早,空着肚子就来?了,这会儿正?饿呢。
上位者喜欢的东西,自然也希望下头?的人喜欢,汪扶风乃江南人士,颇好水产,也爱精细菜,今日众人桌上,便都有一盏粉圆鱼肉羹,一碗芙蓉豆腐,一碟龙井虾仁,并一个清炖面?筋,都是清河府本地不大能见到的菜式。
粉圆鱼肉羹,顾名思义,乃是将现杀的鲜鱼斩泥,和了虾肉,汆成一颗颗莲子大小的肉圆。
因虾肉遇热变粉,玲珑可爱,故有此名。
秦放鹤舀了几?颗来?吃,脆嫩弹牙,鲜香味美?,果然极佳。
自古国人便主打一个内敛藏拙,体现在餐桌上,便是“不诚”。越是名字简单,听上去越寒酸的,往往越费工夫。
便如后世的开水白菜,水煮肉片,又如此刻的芙蓉豆腐、清炖面?筋。
前者要?取最嫩的豆腐脑,提前浸在加了碎冰的井水中?反复泡过,去掉豆腥气后,以?鸡汤滚熟,配以?虾仁等河鲜,再?行调味。
清炖面?筋更费事些,要?先过油,再?用鸡汤和菌菇高汤细火慢炖几?个时辰,之后撇去浮油,再?换汤底,加入产自西南的冬笋干和五台山的天花蕈。
如此,汤汁清亮,入口鲜美?,无一丝油花,却又极尽滋补。
秦放鹤都不忍心去算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桌席面?所费几?何。
不过做都做出来?了,纵然自己不吃,也变不回银子,少不得叫它们“死得其所”罢了。
吃到一半时,秦放鹤就能感觉到上首汪扶风等人的视线下移,开始观察起他们来?。
入朝为官者,非但学问要?好,政治嗅觉要?敏锐,最好还要?美?姿容、好仪态,不然皇帝见了也不喜。所以?陪上官用饭,与其说?是享受,倒更像是场考验。
其实在鹿鸣宴之前,在场众举人都曾在考中?秀才后参加过本地县衙举办的宴会,但当时主持宴会的只?是本地县令,官阶低、关系近,多少有些自家父母的意思。
可眼下不同?。
汪扶风本人乃从四品左谏议大夫,有直谏朝臣乃至帝王过失之权,官阶不算高,但权力很大。
而他的老师更官拜内阁,位高权重。
老实讲,当初方云笙得知来?的是汪扶风时,都有些震惊。
皆因保华省实在算不得文风最鼎盛之地,朝廷派这么一位来?,属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方云笙尚且如此,也实在怪不得举人们敬畏。
所以?哪怕现在汪扶风依旧眉眼带笑,参加宴会的众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生怕失态丢丑。
“秦解元,”汪扶风忽然笑问,“那鱼羹可还可口么?”
他的声音不大,奈何此时宴会场上除了奏乐之声外针落可闻,众人先是生出一股“啊幸亏没有第?一个叫我?”的侥幸,又纷纷将视线投向秦放鹤,想看看他怎么就因用膳被点名。
那粉圆鱼肉羹秦放鹤的确用了不少,小半碗都没了,一来?是因为他有吃饭时先喝汤水的习惯;二来?么,他觉得汪扶风肯定也喜欢吃,故而多用了些。
但说?多也没太多,大咧咧差别对待未免太过刻意,反倒不美?。
大约比别的菜多下去一成左右,属于要?细看才能看出分别来?的,乍一看,就好像食客确实喜欢这道?菜,但又出于礼仪不得不克制。
然而该怎么说?呢?汪扶风此人,似乎确实行事诡异,不大爱按规矩出牌。
这可是鹿鸣宴!多么喜庆,又是多么庄重。
若换作其他考官,哪怕开口询问,头?一句也该是科举或文章相关吧?他老人家倒好,上来?就问“吃了吗”“吃得好吗?”
秦放鹤大大方方起身,“是,滑嫩清爽,极尽可口,学生家贫,之前从未尝过,故而失态了,还望大人见谅。”
确实好吃。
嘻嘻,赚了!
汪扶风自然不会怪他。
非但不怪,反而笑着点头?,一副你小子有眼光的样子,“不错,本官也觉得好。”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小子做得倒还细密,不错。
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怕眼下没有“烹”之能,至少也要?擅“品”。
若连最起码的“品”都做不到了,何谈将来??
秦放鹤已经觉得有些微妙了。
这位汪大人确如之前方知府所言,对自己过于关注,过于和煦了些……他要?做什么呢?
他会做什么呢?
官场之上,哭自然悲,可笑也未必是喜。
短短须臾之间,秦放鹤脑海中?就蹿出来?数个猜想。
需要?验证。
汪扶风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并对众人道?:“尔等的卷子本官都看过,已与诸位考官细细选出来?几?篇,附了序言,做成乡试录,交由方大人安排刊刻,不日将呈往朝廷,由礼部转交陛下,以?供乙夜之览。”
众人听说?自己的文章有可能上达天听,不由激动?得浑身发抖起来?,再?次行礼谢过。
汪扶风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复又看向秦放鹤,和颜悦色道?:“你的文章着实不错,之前所作《惠农论》,朝中?亦有评判……”
此事连方云笙都不知道?,看向汪扶风时,也如秦放鹤一般微微有些惊讶。
莫非,他是特?意为此事而来??
还是……
“微薄狂妄之言,实在惭愧。”秦放鹤忙道?。
汪扶风呵呵笑了几?声,心情不错的样子,接连问了许多有关《惠农论》的细节,秦放鹤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汪扶风问得极细,涉及到许多一般上位者都不屑于考虑的步骤,譬如不同?作物所需光照、用水不同?,轮作时该如何处置?
若有病虫害时,又当如何?
汪扶风不住点头?,再?次确认那篇文章确实是眼前少年所作,最后又问:“若你来?做,当如何?”
看似是刚才诸多问题的重复,实则在等一个总纲,也是问秦放鹤对下头?百姓的态度。
秦放鹤略一沉吟,躬身答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此为上策。”
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吃饱穿暖,大多老实本分,所以?只?要?告诉他们利害得失,多数人都能听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