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关系,打一顿就好了。
若一顿不够,就再加几顿。
“该我出题了吧?”秦放鹤笑?呵呵道。
对手第一答太过完美,这无疑给高程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但他绝不会就此认输!
“请。”
秦放鹤眨眨眼,忽然指着齐振业说:“齐兄家有?牧场一片,养羊二十七头……”
还没说完,齐振业就抗议,“少咧少咧!”
光他来章县这几年,杀过的羊都?不止二十七头了。
秦放鹤短暂地沉默了下?,然后微笑?,“你闭嘴。”
齐振业:“……好的。”
秦放鹤继续道:“……养羊二十七头,六天把草吃光;若养羊二十三头,则九日吃光。那么请问?高兄,若养羊二十一头,几日吃光?”
高程就傻眼了。
这问?题……听上去?不全啊!
秦放鹤承认,相较刚才对方给自?己出的题,这个题难度大?一些。
要么假设草量等?缺失的必要条件,要么直接列二元一次方程组。
但前半个回合过后,他对高程的印象属实不佳。
对方可能只是好胜心比较强,可即便如此,按照江湖规矩,也该由?简及难,循序渐进来。
他倒好,开口?就冲着将对手一把按倒去?。
若对方答出来也就罢了,若答不出,传出去?,那可就是“不是高兄的一合之敌!”
羞辱意味更甚。
此实非君子所为,该吃个教训。
不过倘或高程真的钻研术数,这道题应该也难不倒他。
果然,高程只是短暂地慌乱了片刻,然后就开始双手掐算。
过了会儿,觉得掐算也不稳妥,竟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口?袋,扯开细绳,倒出来一大?把算筹!
肖清芳啧了声。
这小?子,有?备而来啊!分明是个熟手!
既然如此,公然提出斗算学,未免太过卑鄙。
显然高程平时也时常摆弄算筹,那一把小?竹棍都?被盘得油光发亮,日影下?好似玉髓般清透,碰撞在一起时叮叮有?声。
秦放鹤挑了挑眉,有?些惊喜,当即提着袍子在高程对面蹲下?。
当年他跟同学们还模拟过,但那不一样?呀!
这是货真价实的算筹!
别说,确实漂亮。
阴影笼罩而下?,高程的动作一顿,“……”
他看了秦放鹤一眼,抿抿嘴,没说话,复又低下?头去?,欲继续掐算,结果……
刚才算到哪儿来着?
眼见高程僵硬片刻,然后抓起所有?的算筹,重新开始,秦放鹤摸摸鼻子站起来,小?声问?后面的齐振业,“我是不是打扰他了?”
齐振业的嗓音丝毫不做收敛,大?咧咧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看一眼咋了嘛!”
高程的手一抖,差点?没抓稳小?竹棍。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盯着算,确实倍感压力。
他本想以此压制秦放鹤……眼下?,确实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站在高处旁观的李先生也对朱先生道:“此子倒是有?些本事。“
朱先生神色不虞,“终究不是正业,也太轻浮了些。”
但凡把这个心思?用在正道上,何愁来日不中!?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此不务正业,可惜,实在可惜!
大?约算了两刻钟,高程还真就给出正确答案,引来众人波浪式惊呼。
世人并不重视算学,以往高程虽喜欢,却不能与人畅快交流,很有?点?憋屈。
如今固然动机不纯,但竟意外遇到懂行的,此时此刻,他也是真的兴奋起来。
但秦放鹤一对上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平心而论,他是真不想跟人比拼中小?学数学,纵然退敌也胜之不武,丢不起那人!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他说停就能停的,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玩。
嗯,那些小?学数学老师是不是每天就过这样?的日子?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个回合,题目已经从最初的单纯数学蔓延到几何,围观人数也越来越多。
都?是闲的。
日上中天,秦放鹤实在撑不下?去?,索性撩起衣摆蹲下?去?,在地上先画了个圈,又在圆上取了四?等?分点?,连接其中三个,让高程求中间一大?块的面积。
刚画完,肖清芳便低低道:“割圆术……”
《九章算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领先于世界,内容已然涉及到求包括并不仅限于圆形、四?边形和三角形等?的面积。
其中求圆面积所用的便是割圆术:“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不可割,则与园周合体而无所失矣。”
简单来说,就是将圆周不断分割为直边小?块,分割越细,所得面积就越精准。当细致到一定程度,几乎与圆周重叠,实际面积也就相差无几了!
没错,就是现代微积分的极限思?想!
在场诸多学子之中,哪怕不精通《九章算术》,也有?许多人曾听过它的大?名,自?然也依稀了解割圆术是何等?逆天的“法术”。
高程自?幼沉迷算术,对其了解远比常人更深,也恰恰如此,脸色才更难看。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更用力地吐了出去?,两片嘴唇抿得泛白?,“我需要时间。”
秦放鹤一怔,这小?子是个死心眼儿啊!
“算吧。”
秦放鹤刚从外面跑马回来,燥热之下?困得要死,下?午还要上古琴课,先生布置的曲子还没练熟呢,也懒得同高程耍嘴皮子,摆摆手就潇潇洒洒地走了。
齐振业瞅了高程一眼,呵呵两声,也跟着离去?。
眼见他们离去?,众人俱都?觉得无趣,也都?陆陆续续散了,边走边热烈讨论着方才的“战斗”。
算术,也怪有?意思?的。
但若让他们琢磨……果然还是看别人算更有?意思?!
高程完全不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死死盯着地上的题目,蹲下?去?,一点?点?摆弄起来。
“我不可能割不出来的……”
原本齐振业还想狠狠夸一夸自?家老弟,可见秦放鹤兴致缺缺,便也住了口?。
那边暗中窥探的山长见众人散了,一点?儿没动手就散了,不觉老怀大?慰。
孩子们长大?了!
知道让老师省心了!
果然日常多拜拜还是有?用的!
古来圣贤知我心!
饱饱一觉醒来,时候已经不早了,秦放鹤麻溜儿爬起来洗漱,抓起琴谱,与齐振业一道跑去?琴房。
齐振业本来对弹琴不感兴趣,但见秦放鹤爱学,自?己不想落单,便也跟着报名,每回都?被虐得体无完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音痴,莫说卡拍子,甚至连宫商角徵羽高低音都?分不清的那种。
当初刚上没几节课,先生便对着他的魔音袭耳痛心疾首,“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大?煞风景啊!”
本来弹琴乃上上大?雅,可这个听了,唯觉凄凉!
齐振业素来内心强大?,听了也只哈哈一笑?,然后继续来,主打一个屡败屡战。
时间长了,先生倒被他的诚心所打动,私下?里多加指导。
奈何……收效甚微。
由?此可见,许多事想要做好,百分之一的天分至关重要。
两人一个中等?生,一个差生,使出吃奶的力气去?上课,又赶上先生验收,勉强低空飞过后,秦放鹤本着趁热打铁的念头主动留堂,预备再练一练。
科举虽不考古琴,但文人私下?聚会中却少不了这个。
大?禄文人多豪放,经常喝着喝着就下?场跳舞,不光自?己跳,还喜欢邀请别人一起跳。
那暂时没被邀请到的做什么呢?为君伴奏。再不济也要擅长品鉴点?评。
所以跳舞还是乐器,总得会一样?。
齐振业就在旁边光明正大?地开小?差,时不时弹棉花似的拨弄下?琴弦,也算自?得其乐。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骤然昏暗。
空中忽打南面飘来一团乌云,不多时,天地无光,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窗外宽大?的梧桐叶上,噼啪有?声,合着敲击屋脊的泠泠作响,宛若浑然天成的乐章。
竟比齐振业所作乐声动听多了……
县学的公用七弦琴本就一般,如今一受潮,音越发不准了。
秦放鹤叹了口?气,起身拍醒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齐振业,“走吧,瞧这个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等?会儿下?大?了该不好走了。”
琴房到宿舍之间有?连廊,倒不必打伞,只现下?起风了,吹进来些许雨水,地上石板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两人夹着书囊溜溜达达往回走,沿途还顺带欣赏一下?被雨水冲刷得越发娇嫩欲滴的花木。
地皮被雨水浸湿,空气中浮动着沉甸甸的土腥气,合着若有?似无的浅浅蔷薇香,宛若实质般绕过沿途橙黄色的灯笼,颇有?几分意趣。
兴致上来,秦放鹤率先起头,以“花”为题作了联句,又让齐振业也来。
齐振业立在原地抓耳挠腮老半天,方才憋出一句,“……暮合秋色起,夜浓绿尤残……”
前半句倒还罢了,后半句简直不通,眼见着竟是要自?己胡诌典故了。
秦放鹤摇头失笑?,不再勉强。
琴房在半山腰,宿舍更往上,他们来时是抄的山间小?路。
天气晴好时,那路边林木郁郁葱葱,鸟鸣阵阵,十分赏心悦目,但眼下?地面湿滑,灯光也不好,两人便绕到前面走大?路。
此时秋雨已颇具规模,那道路修得中间高两边低,这会儿雨水便都?在两侧汇成潺潺溪流,偶然撞到石子后溅起一点?雪白?的浪花,雀跃着、吟唱着淌走了。
才上大?路,秦放鹤无意中瞥见斜下?方空地上一把油纸大?伞歪着,再走两步,视线偏移,发现伞下?竟还蹲着个人。
正值饭点?,路边不时有?学生经过,大?多步履匆匆,未曾留意。
偶然几个看见的,也只胡乱说几句便走了。
做学问?的人么,谁还没有?几个怪癖?
理解,支持。
“怎么了?”齐振业顺着秦放鹤的视线望去?,顺口?调笑?道,“呦,哪儿长出来的蘑菇?”
秦放鹤盯着那朵灰色的蘑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提着袍子走过去?。
走近了,便听伞下?那人翻来覆去?念叨着:“……我不可能割不出……然后呢?割完又如何?非圆非方……我不可能割不出……”
齐振业看着雨伞下?方地面上被保护得好好的熟悉的圆,扭头对秦放鹤诧异道:“那厮不是疯了吧?”
这都?下?雨了!
他一整个下?午都?窝在这里割圆?!
高程完全沉浸到数学的世界中,丝毫没意识到他们的到来,直到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将那四?分点?中剩下?的两个连接起来。
“如此,余者无需再行割圆,只将中间方形减去?,剩下?的四?中取一,二者相加便是了。”
这傻孩子不会画辅助线啊!
高程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当下?丢开雨伞,抚掌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我竟没想到!”
说着,他仰起脸来,才要道谢,看清来人后,那话便又梗在喉头。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高程抿了抿嘴,看看秦放鹤,又低头看那被自?己割得惨不忍睹的圆,沉默良久。
雨越发大?了,隐隐带着与夏日决别的快意,大?颗大?颗的雨点?敲打在油纸伞上,咚咚咚咚,像无数只小?手拍打的鼓皮。
不知过了多久,高程才站起身来。
他先闭着眼睛缓了缓神,然后丢开伞,整理下?因长时间蹲坐而皱成一团的长袍,一揖到地。
“我输了。”
齐振业就咦了声。
这小?子……
年轻气盛不可怕,输了也不可怕,难得的是一个人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输得起。
秦放鹤对高程的印象终于好了点?。
“好说。”
自?己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赢了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他看看高程几乎湿透了的长袍,“入秋了,不比夏日,先回去?把衣裳换过。”
高程却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盯着他,追问?道:“你是怎么想到在哪里画条线的?”
这个秦放鹤可以回答,不会有?丝毫的良心谴责。
“就……觉得那里该有?,就画了。”
当初还没学到辅助线时,秦放鹤就已经有?意识地尝试切割图形了。
高程:“……”
人言否?
随着他扔伞,雨水再无遮挡,自?高空倾泻而下?,迅速打湿仅存的一点?干爽地面。
眨眼间,脚下?的图形便糊作一团。
大?约中二时期的人都?喜欢淋雨,觉得很帅,很酷,高程也这么觉得。
于是第二天,他就卧床不起了。
听室友说,那小?子简直魔怔了,大?半夜开始发烧,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我好奇呢,就凑近了去?听,什么割圆,什么加线的……”
说到这里,他满面茫然,“加线?什么加线?”
没听过这篇文章啊!
众同窗亦然,面面相觑,也是不知所谓。
秦放鹤难得有?点?负罪感,下?课后前去?探望,果见昨儿还翘尾巴的小?子顶着两颗红腮头蔫哒哒的。
曾经的王者啊……
见来的是秦放鹤,高程瞬间回光返照似的坐起来,“那画线之法属实精妙,我想了半日,略有?心得,秦兄,你再与我出一个!”
秦放鹤:“……”
他掉头就走。
嗯,探病结束,病人挺精神的。
高程傻了,在后面扯着破锣嗓子喊:“秦兄,秦兄且住,那,咳咳,那画线之法……”
就这样?,秦放鹤意外多了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迷弟。
高程开始对秦放鹤围追堵截,每天一大?早就收拾齐整跑去?他宿舍门口?,一改当初的嚣张,彬彬有?礼地敲门。
“咚咚咚”
“秦兄,今日阳光明媚,不如做题吧!”
“咚咚咚”
“秦兄,今日细雨霏霏,不如做题呀!”
“咚咚咚”
“秦兄,今日初雪皑皑,不如做题啊!”
“那厮简直比山下?公鸡打鸣还准!”与孔姿清围炉小?聚时,齐振业第无数次抱头崩溃。
他都?记不清自?己上回睡懒觉是什么时候了!
算术那种玩意儿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看了就头疼!
孔姿清扯了扯嘴角,又看秦放鹤。
后者正埋头剥柚子上面的白?络,头也不抬,“是块偏才。”
不得不说,高程在数学方面确实很有?天分,若生在现代社会,好生培养,或许也是个能冲一冲奥数的苗子。
之前高程尚且有?所收敛,如今意外遇见秦放鹤,知己难求,瞬间就放飞了。
朱先生就不止一次在课堂上抓到他摆弄算筹!
不是同类人真的很难理解这种感觉。
至少秦放鹤能看得出来,高程读书只是读书,但研究数学时,是真的快乐。
不过时下?算学毕竟不是正道。
便如之前秦放鹤写话本,之所以不大?肆宣扬,皆因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后,偶然被人得知还能写一手好话本,世人会赞你广涉猎、有?雅兴。
但若话本子早于成名宣扬出去?,哪怕日后有?所成,世人也只会叹:都?是杂学分了心,若当初一心做学问?,必然更上一层楼。
秦放鹤私下?找高程谈了一次,后者倒是听进去?一些,至少开小?差不摆在明面上了。
转眼来到天元二十五年,阳春三月,残冬也只剩了一点?尾巴梢儿,孔姿清正式外出游学,秦放鹤等?人都?去?送了。
这年月,外出游学风险极大?,不乏出门之后便再也回不来的。
孔姿清曾见过荒年惨剧,晓得人性之恶,自?然不敢怠慢,足足带了十多人随行。
他一走,秦放鹤可聊的朋友、可去?的地方便去?了一大?半,也有?些懒怠,便转身投入到学术和资料分析上。
同时,“秦体”在章县文人圈子内迅速流行开来。
起因是秦放鹤连续两年在白?家书肆发行的选本中挑大?梁,每次投的几篇文章中,秦放鹤都?有?意识地使用了不同的风格,有?符合主流审美的华丽之风,也有?他特有?的综合了时下?潮流的变种“首先”“其次”“再次”干练之风,以防日后科举考试中自?己风格频繁变化?,惹人质疑。
若说传统文章是一团圆圆满满雍容富丽的花,那么秦放鹤的这种文风便如拆开来,直线型排列的标本。
可能不那么赏心悦目,但足够简单直白?,能在最短时间内将最多的有?效信息铺开,一目了然。
广大?学子读到后,颇觉有?趣,觉得既然是小?三元钟爱的,必然有?其过人之处,私下?便模仿起来。
但真正促成这一风潮的还是周县令。
时下?写条子、奏折,乃是面陈都?喜欢先来一段溜须拍马的开场白?,譬如什么“近日风和日丽,百姓们各个精神饱满,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这正是大?人您执政有?方,上天满意,方得如此……”等?等?。
故而拿到文书后,若遇情况紧急,众人都?会非常熟练地直接翻到第二页再看,一点?儿都?不会错过主题。
作为基层官员,周县令每日要处理琐事无数,本人又比较务实,就很不耐烦看那些废话,见了秦放鹤的文章便觉有?趣,当即命下?头的人在上条子时也照这个来。
上行下?效,本地父母官如此推崇,下?头的人少不得也跟着学。学过之后就发现,确实能提高效率。
一来二去?的,竟成了风潮。
就连李先生也曾公然打趣秦放鹤,说如今“秦体”“三元体”倒比秦放鹤本人的名头还响亮些。
另外,孔姿清大?约是与孔老爷子达成了某种协议,他走后,孔家开始像以前给自?家少爷送东西?那样?,依旧稳定且频繁地出入县学。
只是此番带来的却不仅有?日常的衣食,更多的还是朝廷邸报,并各路可以对外公开的政策变动。
县学邸报一月一达,但孔家却能在朝廷邸报发行后的第六天就送到秦放鹤手上,着实令他惊喜。
或许是秦放鹤助推孔姿清拿下?解元一事,再次刷新了孔老爷子对他的认知,这一次,老头儿终于将他放在平等?对话的高度。
不是师徒缘分,而是结盟。
由?此开始,秦放鹤终于对现存的大?禄朝廷有?了初步且全面的认知。
一张庞大?的立体三维数据图在他脑海中缓缓成型。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真正恐怖之处。
同样?的数据,若换做秦放鹤自?己去?搜集,可能需要花费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他可以放心去?赴与解元的约会了。
转眼来到天元二十七年。
五月初二那日,李先生上完课,对准备回家过端午节的众人道:“八月乡试在即,若有意要考的,记得六月前去县衙领取名帖并宾兴费。六月十五之前县里便报到府里去,名额既定,再想考也只好等下一科。”
乡试要去籍贯所在的府城考,大?多路途遥远,朝廷便根据路程远近给予应试者金钱补贴,即“宾兴费”。
章县到府城有五日路程,每人到手七两,包括保银、路上三餐吃住并置办衣裳、考试用具等,省着?点花还?能有剩。
为杜绝钻漏洞吃空饷,朝廷明文规定,领了就?必须去考,无故不得缺席。若日后?查明乡试考卷中没有,非但要收回银两,当事人还?要被罚一轮不能考试。
累积两轮领银不考者,永久剔除乡试资格。
乡试啊,何其惨烈!
举人呵,又何其荣光!
李先生的话将端午节的快乐氛围都冲淡许多,他一离开?,肖清芳立刻走过来,“秦兄,你?今年要去考的吧?”
秦放鹤点头,“是。”
今年他已十五岁,个头拔高,身体健壮,自问能够经受住暑热潮湿,正好赴乡试。下一届转过年来会试、殿试,结束后?刚好十九岁。而在这之前,大?禄朝最年轻的状元也已二十有四。
十九岁,不会因年岁太小受人轻视,又能凭借嫩脸做一点成年人不大?方便做的事,刚刚好。
先在翰林院熟悉一年,次年加冠礼,便是成年人,翰林院一年期满后?考试,恰好可?授予官职。
什么都不耽搁。
这些?打算,秦放鹤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却已在心中反复推演过无数次。
肖清芳松了口气,“那不如你?我结伴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往后?的每一届都不能错过,可?一想到上回考场号舍内的惨烈经历,又不禁头皮发麻,急于寻求心灵伙伴。
秦放鹤应了。
自高程之后?,连着?两年的案首都不过尔尔,水平甚至不及牛士才,更别提徐兴祖,当真?是撞了大?运才能得此?殊荣,私下没少被肖清芳讥笑是泥塑纸糊的。
所以说,竞争也要看运气,很多时候只要比对手强就?够了。
连桀骜不驯的高程都天天追在秦放鹤屁股后?头做题,肖清芳等人又早与他交好,故而如今县学上下,便以秦放鹤为首。
听他说要去考,许多人便也跟着?凑热闹,都说要去。
反正留守必然不中,既然朝廷给?银子,那就?去试试。
万一撞大?运,入了考官的眼,就?中了呢?
高程来了句,“那我也去!”
一来一回数十天,能做好多题了。
齐振业:“……你?去个屁!诸子百家熟了吗?二十四史都会背了吗?读懂了吗?”
他简直烦死这厮了。
每月休假时,这厮竟妄想跟到秦兄家去,他凭啥?
想得美?!
高程完全不怕他,梗着?脖子斜着?眼睛道:“与你?何干?就?去!”
其实他是有点瞧不上齐振业的,出身不好,功课也不佳,真?不明白秦兄为何要与他为伍。
齐振业都给?他气笑了,才要再说,却见?秦放鹤往这边瞅了一眼,“你?也去。”
齐振业立刻咧嘴一笑:“好咧!”
去就?去!
按住了齐振业,秦放鹤又看向高程,意味深长道:“你?去也好。”
感受下挫折教育。
因为就?高程目前的水平,本届必然不中。
在秦放鹤看来,高程确实聪慧,奈何偏科,于正事上不够主动。
虽然原因不同,但这点确实很像齐振业,不撵着?不走。
进?入县学这么久,高程正经上课都会开?小差去做算数,更别提课下,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不喜史,也不关心时政,若有人按头叫他背时,也能记住,却从不主动领会文章背后?的深意。
或许是有限的见?识局限了他的思维,又或一路走来太过顺畅,让高程产生可?怕的错觉,觉得自己哪怕维持现在的状态,举人进?士也是手到擒来。
秦放鹤也曾劝他在主业上用点心,每每高程都是明面上满口应下,可?转过头去,用不了几天便会故态复萌。
高程不是齐振业,他年轻,聪明,自负,从小在赞美?声中长大?,又中了案首,哪怕算学一道对秦放鹤心服口服,可?骨子里的骄傲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像齐振业那样“听话”。
因此?秦放鹤对高程的感觉非常复杂。
对方的傲慢偏执令他不喜,可?算学方面的才华确实不容置疑,就?此?放弃着?实可?惜。若这厮来日高中,日后?进?入工部搞建设、兵部造武器,甚至是户部乃至对外贸易,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但前提是,高程考得上!
按大?禄朝的潜规则,非二甲进?士不得重用,若高程考得上也就?罢了,若考不上,哪怕算学才华再突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匠人!没有任何话语权,更无前途可?言。
所以高程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如果落榜后?他就?此?清醒过来,未来可?期;
若经过这次的打击还?是老样子,那……扔了吧。
秦放鹤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无私的善人。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每一次付出都求回报,精神的、现实的,总得占一样。
当然,人各有志,若匠人就?是高程的追求,那么秦放鹤也无话可?说。
尊重,祝福。
小小一个章县便如此?藏龙卧虎,那么全国呢?
有的是人才,多高程一个不高,少高程一个不少。
傍晚放学,秦放鹤和秦山照例先去齐振业家中住一宿,次日与秦猛汇合之后?,再一并返回白云村。
“头回弄那个,还?怪紧张的咧。”回去的路上,齐振业难得局促。
他是见?过孔姿清考试后?的惨状的,多吓人!
在他看来,肖清芳的学问就?够好的了,饶是这么着?,不也落榜了?
他这回去,压根儿没指望嘛!
晚霞烧透了半边天,红的紫的,璀璨夺目,映得人脸都红扑扑的。
秦放鹤笑道:“等会儿家去了,可?别当着?嫂子和妞妞的面这么说。”
天元二十五年,齐振业顺利当爹,如愿有了个软乎乎的小闺女。
他媳妇翠苗在老家休养一年,待孩子稍稍大?了,能撑得住长途跋涉了,便拖家带口来章县投奔。
如今妞妞两岁多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大?眼睛小嘴巴,鼻梁不算高,但继承了母亲的白皮肤,十分可?爱,每天都混在小羊堆儿里追着?跑。
果然,一听这话,齐振业的惶恐局促瞬间一扫而空,下意识挺胸抬头。那是那是,男人么,就?不能在媳妇娃娃跟前露怯!
得顶起来!
不多时,到了齐振业家,才一开?门,一群小羊羔子便咩咩叫着?冲过来,像一大?团蓬松的云彩。
齐振业带着?阿发阿财,熟练地?拨开?羊群,秦放鹤笑着?弯下腰去,从云彩中精准地?接住软乎乎的小姑娘,“哎呦,几天不见?,咱们妞妞又长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