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宦海沉浮还能全身而退的,岂能以常理度之?
“不?错,很不?错,”孔老爷子笑着叫他坐回去,一脸欣慰,仿佛刚才接连发难的不?是?他,“诸子百家你已读熟了,难得竟连《史记》也知道些,如今读到哪里?了?”
连带着孔姿清看过来的眼?神中也带了期许。
是?啊,读到哪里?了?
秦放鹤:“……”
还在下套!
“不?瞒您老,晚生家贫,《史记》这类书籍是?万万买不?起的,之所以知道些,还是?先父早年曾赴外地赶考时,于书肆中看过几?回,借机抄背了几?篇,晚生也是?从他的手札中看得,再?多的,也就不?知道了。”
孔老爷子呵呵笑了几?声,“哦,这么巧?”
秦放鹤报之以微笑,“是?呀,老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嘛。”
逻辑完美,这谎秦放鹤撒得毫无?压力。
饶是?孔家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偷偷把自家翻个底朝天,他们?爱面子,还做不?来这样的事。
果然,老头儿闻言微微颔首,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终究没有追问。
他又随意说了两句闲话,便叫秦放鹤吃点心?,宣告暂时告一段落。
紧绷过后骤然迎来中场休息,秦放鹤这才感觉到一度离去的五感渐渐回归,如退潮的海水,裹挟着深深的疲惫从四面八方?涌来。
心?累,身体也累,双侧太阳穴微微刺痛,是?短时间内疯狂压榨输出的后遗症。
吃点心?这事儿,秦放鹤是?真?擅长。
领导的东西不?能随便动,但他们?叫你吃的时候,一定要吃。不?仅要吃,还要在礼仪许可范围之内,尽可能吃得香。
于是?在祖孙俩的注视下,秦放鹤不?紧不?慢吃了一大盘点心?,还喝了足足半壶茶。
脑力劳动耗能惊人,现在他是?真?的有点饿。
吃喝中,他还不?忘自我?反省,深刻检讨了自己?的大意。
看来还是?最近的阶段性胜利,或者说这种胜利引发的周遭连锁吹捧,使他有些飘飘然,昏了头,出门竟不?知提高警惕,险些阴沟里?翻船。
敌在身边啊……
唔,那个千层牛乳酥饼香浓酥脆,里?头应该和?了龙井茶汁,粉嫩嫩的抹茶色,甜而不?腻,真?好吃!
芡实?糕也不?错,必然是?南来的厨子做的,以前秦放鹤曾在外出考察时吃过,初入口时有点亘啾啾,但越嚼越香。
孔老爷子:“……”
胃口还挺好。
看得他都有点饿了。
这小?子是?真?不?晓得什么叫见外吗?
若他真?在农户家生活过,可能就会了解,这种感觉无?限趋近于喂猪的满足感……
吃完了,秦放鹤擦擦嘴,抬头冲孔老爷子笑了下,露出腮边一点小?小?梨涡。
有梨涡这事儿也是?秦放鹤最近才发现的,皆因?以前他太瘦了,腮上根本没肉,自然什么都瞧不?见。
孔老爷子也乐了,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县学么,”他微微停顿了下,“倒也罢了,藏书倒还好,你去了,务必好生读书,若有什么不?通的,来也就是?了。”
这是?瞧不?上县学,然后默许了自己?可以随时过来请教?!
绝对的意外之喜!
秦放鹤再?次起身,真?心?实?意道谢。
现阶段他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无?书可读,反而是?没有合适的引导者,对这个时代的朝堂和?政局一无?所知。
孔老爷子摆摆手,面上稍有倦意,端起茶盏吃了口,“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小?孩子,这会儿有些乏了,你们?自玩去吧。”
二小?便都行礼告退。
然后就在秦放鹤第二只脚才要迈出去时,忽听背后老头儿又丢出一句带着揶揄的话:“话本子什么的,日后还是?少?写为妙。”
秦放鹤:“!!!”
第32章 入学?参政?
写话本一事,其实本也算不得多么隐蔽,但凡有心的,在白家书肆附近蹲守几回,也就能发现端倪:秦放鹤的出现频率与新话本上?市高度重?合。
考虑到那微弱的客流量,排查范围就更有限了。
但被这么点出来,就很有种背着家长写小黄书然后公然掉马的羞耻。
作?为世?家代表,孔老爷子也与世间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瞧不大?上?写话本。
但同时他又与绝大?多数世?家子不一样。
他多少见过一点民生疾苦,知道?很多时候,一枚小小的铜板便?足以将人置于死地。
一个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他想活下去,想读书,有错吗?
甚至他不偷不抢,不乞讨,偷偷调动聪明?的小脑瓜挣了一点不那么光鲜却清白的钱,这很不容易。
如果?你没有在一个人穷困潦倒的时候雪中送炭,那么实在不能,也没资格要求更多。
但现在不同了,孔老爷子发现了秦放鹤的天分,也了解到他日益改善的处境,觉得若再耗费时间在那些细枝末节上?,未免有些本末倒置,故而出声提醒。
秦放鹤自然能了解他的苦心。
不然对方完全?可以黑着脸将话本子摔在自己?面?前,然后痛斥伤风败俗什么的。
拍拍发烫的脸蛋,秦放鹤转身向?老头儿行了一礼,再回身时,就对上?孔姿清好奇的脸:
什么话本子?
什么话本子……
这是?可以说的吗?
川越客的侠客故事也就罢了,可笑长生的狗血伦理?八点档三流爱情剧什么的……说不出口,是?真说不出口!
秦放鹤干笑几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我正要问你,入学还要准备什么。”
生硬,太生硬了,生硬到孔姿清的眼睛都眯起来,看过来的眼神中满是?怀疑。
到底孔姿清还算厚道?,只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秦放鹤几眼,然后便?带他去了自己?的书房。
“这里有张清单,是?我去岁入学时下头人列的……”
然秦放鹤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他事物吸引了:
好奢侈啊!
这小子的书房竟然比他的卧室、灶间加书房都大?!三面?靠墙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色书籍,其中不乏书页泛黄的古籍,秦放鹤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孔姿清走过来介绍,“一部?分是?本家那边带来的,另一部?分是?祖父和父亲搜罗的……那些是?我抄录的……”
《史记》!
他竟然有一整套《史记》,足足占据一整排格子!
下面?紧跟着的还有历代大?儒的批注,另有《汉书》《后汉书》等,想来大?约是?二十四史的集中存放地。
“这个,你都背完了吗?”看着那一整排《史记》,秦放鹤不自觉回忆起方才身心双重?考验的刺激,扭头问孔姿清。
孔姿清点了点头,片刻后又补充道?:“大?约也会有遗漏。”
他五岁启蒙,至今已有十载。
当时是?背完了,但时间一长,某些晦涩难懂的部?分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去,部?分极少被提及的冷门篇章也会遗忘,需要时常温习。
秦放鹤真心实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个是?真牛!
五十多万字啊!
孔姿清极浅地翘了翘唇角,忽然来了句,“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
《史记·高祖本纪》!
秦放鹤的本能反应差点就出来了,不过到底有了经验,还是?在话出口的瞬间刹住,“喂!”
这祖孙俩今天怎么回事?组团打?假是?吗?!
见他不上?当,孔姿清挑了挑一侧眉梢,遗憾中也有点恶作?剧得逞的快乐。
秦放鹤:“……”
随着交际深入,显然孔少爷彬彬有礼之下潜伏的本性也开始蠢蠢欲动。
不过……好馋啊!
秦放鹤扭头看他,两只眼睛都要放出光来,“可否一观?”
快,给我看,快说给我看!
孔姿清轻笑出声,“嗯。”
秦放鹤先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满足地抽出一本,同时在心里决定大?发慈悲原谅对方刚才对自己?的试探。
现在秦放鹤是?真的有点后悔,后悔当年上?大?学时没有再用功一点。
如果?当初我豁出命去,把?所有能接触到的史料和古籍都背下来……不,一半,或者十分之一就好……
古代科举压力真的太大?了,无数困难不仅仅源自心理?和经济,更来自于阶级,来自于世?家贵族的知识垄断。
就好比这一屋子的书籍,便?是?一百个白云村加起来,也根本没有入手的途径,但却可能仅仅是?孔姿清童年抓周时的道?具。
秦放鹤说看书,那是?真的看,如饥似渴的看,屋里什么时候点了灯都不知道?。
“想看可以带去县学,”孔姿清直接把?书从他手中抽走,“天黑伤眼。”
确实不能再看了,不然容易近视眼!
秦放鹤恋恋不舍地哦了声,眼睁睁看着他把?书放回去,“对了,县学的藏书如何?”
孔姿清想了下,“僧多粥少。”
他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史记》仅有两套,可县学足有近二百人,根本不够借的。
秦放鹤这会儿才觉得站久了腿麻,忙挪去桌边坐下,对着灯看起“开学清单”来。
“被褥,枕头,换洗衣物……扳指、骑装?!”他惊讶地看向?孔姿清,“学里不发吗?”
进到县学之后不仅要读书,还会正式开启君子六艺的课程,即礼、乐、射、御、书、数。
其中“御”乃驾车,属古礼,如今天下太平,用不着书生们上?战场,且日常出行有仆从代劳,便?渐渐从六艺中淡去,代之以“骑”。
孔姿清皱了下眉,似乎想起某些很不愉快的回忆,径直唤了桂生,“叫针线上?的人来。”
骑装不同于一般服饰,个别部?位要耐磨,又需缝以皮料,使之防滑防摔,而县学提供的布料粗糙不说,也多不合身,初学者穿着极容易受伤乃至坠马。
又从书架内侧取了只描金螺钿小匣子, “扳指来不及现做,这里头是?我以前戴过的,如今都小了,你先拿着应付几日。”
秦放鹤也不矫情,果?然比着大?小挑了一枚玉竹叶阳刻纹样的,一枚铜兽首的。
没有合适的护具是?真的容易受伤。
不多时,有针线娘子来替秦放鹤量了尺寸,说是?会加紧着做。
白日开库房找料子必然要上?报,没多久就传到孔老爷子耳中。
想起秦放鹤身上?光秃秃的布衣,连个绣花都没有,老头儿沉吟片刻,“四季衣裳也要几套,一应扇子、扇坠并?荷包,也都添上?。”
世?间以貌取人者多,纵然他赤子心性不介意,但一身体面?的装扮足可挡下许多多余的麻烦。
晌午秦放鹤和孔姿清陪老爷子用了饭,难得没有出题,很是?其乐融融。
老爷子大?了,讲究养生,席间菜品多以清淡为主,秦放鹤尤爱那道?先煎后煮的鱼汤。
那鱼肉都炖得化在里头,早有厨子将鱼刺捞出,雪白浓稠的一盅,入口清新又醇厚,非常受用。
略歇了晌,二人去找齐振业,后者才一开门便?抱着胳膊朝孔姿清阴阳怪气道?:“锄头呢?阿发,孔少爷的锄头忘了带咧,你去找一个!”
不等阿发回应,他又拍着巴掌大?笑,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哎呀,饿忘咧,少爷不长于此,罢了罢了!”
这是?在公然讽刺孔姿清试图挖墙脚,并?且未遂。
秦放鹤:“……”
你好幼稚啊!
孔姿清:“……”
他对着齐振业冷笑,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剧毒无比的两个字,“蠢货。”
秦放鹤:“……”
片刻惊愕过后,齐振业炸毛,“……饿灵得很!你才蠢,你个瓜怂!”
秦放鹤忙一手拽一个推进门,“和气生财,啊不是?,以和为贵啊以何为贵,都是?朋友……对了齐兄,你会骑马吗?做骑装了吗?”
齐振业相当不满地瞪了孔姿清一眼,“会啊,做了,咋了嘛?”
秦放鹤:“……没事。”
妈的,土鳖竟是?我自己?!
因着截胡一事,齐振业对孔姿清意见颇大?,而后者的少爷脾气也不是?盖的,接下来几天,两人一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各种阴阳怪气。
一开始秦放鹤还劝,后来发现他娘的根本劝不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入学的前一天,也不知谁提议的,大?热天的两人要出城赛马,赌注都押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不会的。
秦放鹤死鱼眼看,“……”
齐振业挠头,扭头对阿发喊,“给饿弟弄头驴来!”
孔姿清丢过去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活傻子。
秦放鹤:“……”
他当场跳起来给了这混账一个头槌。
县学开学当日。
县学位于章县城东约二十里处,背山面?水,说好听了叫清幽,说不好听了叫荒凉。不过因要设马场、靶场等,城内无法容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如今学内共有学生一百九十七人,按成绩和进度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六班,其中甲班固定二十五人。每月一次大?考,根据成绩调整班级,任何班级累计三次不合格者,将被剥夺县学学习的资格。
新入学的秀才们来不及考试,按照老规矩,前三名直接入甲班,余者由县令和县学山长权衡后分散到各班,一月后再按考试成绩调整。
内院宿舍依山而建,五间一排,按成绩两人一间,正对门口一张公用的四角方桌,尽头一只书架,然后左右两侧是?完全?对称的格局,皆是?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橱,简单整洁。
秦放鹤进门时,他的舍友,本次的章县第二名正在里面?铺床。
听见动静,对方立刻转过头来,看清秦放鹤后便?过来问好,“秦兄。”
秦放鹤还了一礼,“陈兄。”
此人姓陈,双名嘉伟,今年二十八岁,皮肤有些黑,但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并?不难看。
行礼时,秦放鹤注意到他双手十分光洁,几乎没有任何伤口和疤痕,显然平时是?不做重?活的。
秦山挑着行李进来,先去放了铺盖,又将衣裳和文房四宝归类,扭头问秦放鹤饿不饿。
秦放鹤笑道?:“你先不用忙,这些我自己?做就好,等会儿咱们一并?用饭。”
秦山闲不住,又要出门打?水,“我看院子外就是?水井,怪热的,我打?水来你洗洗。”
说着就提桶走了。
陈嘉伟的眼神闪了闪,笑着对秦放鹤道?:“你这书童倒勤快,我的却不好,故而撵走了,只好花些时候再慢慢挑好的。”
说完,他抖了抖身上?的长袍。
秦放鹤瞟了眼,没作?声。
陈嘉伟穿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袍,显得就更黑了。
但世?人皆知紫色颜料贵重?,同样的棉布,蓝色灰色可能只要十几文一尺,紫色就可高达三十文。
秦放鹤不接话,陈嘉伟也不好再开口。
二人之前连句话都没说过,年龄差距又大?,此时相见,也无甚共同语言,一时陷入沉默。
秦放鹤冲陈嘉伟拱拱手,转身去整理?床铺。
不曾想那陈嘉伟竟半点不讲究社交距离,直接跟了过来,见秦放鹤铺开的床单被褥等都是?寻常粗棉布,便?开口道?:“秦兄,你这棉布不好,需得是?西边或是?海南来的棉花才够细。”
秦放鹤对他第一印象不佳,闻言不禁腹诽,就您那粗黑的身板,也怕拉人?
“我家穷,买不起。”他非常诚恳地说。
开学前,他曾简单统计过,本届秀才之中有四人家中曾有或正有人为官为吏。剩下的要么长辈有功名,要么坐拥田产。
说白了,这年头能读得起书,考得起学的,经济基础和学问基础中至少要有一样。
论出身,秦放鹤勉强合格,但论经济实力,他是?当之无愧的倒数,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贫穷。
陈嘉伟愣住。
怎么能有人这么坦然地说自己?穷呢?
不怕别人笑话吗?
“陈兄不用整理?么?”秦放鹤朝他那边抬抬下巴。
这就是?在委婉地撵人了,陈嘉伟面?上?一僵,有些讪讪的,也转身回自己?那边铺床。
只他并?做不惯这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好好一张床愣是?拽得鸡窝似的。
稍后秦山打?了水回来,秦放鹤喊他一起洗了,又换过衣裳。
那边齐振业已不耐寂寞,穿着四股绞织鱼戏莲叶罗衫、抖着洒泥金扇子寻过来,歪起身子,一条胳膊撑在窗口向?内探着,“秦兄,你好了么?”
有了功名之后,齐振业本人便?已不算商籍,可大?大?方方穿绫罗绸缎,于是?他便?如花孔雀开屏,将素日那些只能藏着掖着的,统统亮了出来。
秦放鹤正收拾书桌,闻言头也不抬,“我还要一会儿,你先坐吧。”
他是?有点强迫症的,纸张书本必须按照颜色、大?小、厚薄摆好,不然浑身刺挠。
秦山向?齐振业问了安,请他进来坐下,转身去烧水,预备等会儿晾凉了好喝。
齐振业进来,见屋里还有旁人,当下懒洋洋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这谁来着?
算了,不重?要。
陈嘉伟却记得这个考了好几年的关中商户,不冷不热嗯了声,视线在齐振业身上?一扫而过,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紫色细棉布长袍也不那么体面?了。
过了大?约一炷香,孔姿清也来了,说要带秦放鹤在学内转转,提前熟悉下。
秦放鹤也收拾得差不多,起身拍了拍手,“行了,走吧!”
三人才要离去,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陈嘉伟突然见缝插针凑过来,满面?热切地冲孔姿清作?了个揖,“孔兄!”
孔姿清停住脚步,盯着他看了会儿,扭头看秦放鹤:这谁?
秦放鹤:“……”
一个屋的,当然是?我室友啊!
孔姿清了然。
合着这就是?那个白捡来的廪生。
他固然不喜郭腾与徐兴祖,但单纯论学问,更瞧不上?这个陈嘉伟。
案首之下,皆学渣。
“有何贵干?”孔姿清木着脸。
“啊?”陈嘉伟被他的冷淡弄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僵在原地,良久才干巴巴道?,“这个,这个我久闻孔兄才名,如今大?家同在县学,日后这个……”
孔姿清皱眉,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扭头就走,“再说。”
县学上?下近二百人,与我何干?
虽对孔姿清的孤傲早有耳闻,但陈嘉伟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当众叫自己?下不来台,一张黑脸都微微泛红,十分窘迫。
看看离去的孔姿清,再看看陈嘉伟,齐振业突然意义不明?地笑了起来。
陈嘉伟此时正尴尬万分,这一声笑简直戳在心窝子上?,立刻血涌上?头,愤怒地瞪过去。
齐振业连孔姿清的面?子都不给,又如何会在意他?非但不收敛,反而又笑了第二声、第三声,刷一下抖开扇子,摇头晃脑追着秦放鹤去了,“哎你们倒是?等等饿!”
看着消失在拐角的三人,陈嘉伟气得浑身哆嗦。
那孔姿清也就罢了,你不过商户之子,撞大?运考上?的,竟也敢嘲笑我?!
另一边,三人走出去老远了,秦放鹤才有些无奈地对齐振业道?:“你也是?,取笑他作?甚?”
齐振业嗤笑道?:“他自视甚高,却又想攀高枝儿,饿偏要笑,笑死他!”
方才自己?进门时,那陈嘉伟压根儿不愿意搭理?,偏又忍不住偷看自己?的穿戴,分明?就是?贪慕虚荣的肤浅之辈。
而孔姿清一来,陈嘉伟就狗颠儿似的往上?凑,简直判若两人。
他就瞧不上?这浪样儿!
说着,齐振业又晃着扇子看孔姿清,“哎呀,可惜啊,可惜那厮用热脸贴了孔少爷的冷腚咧!”
如此粗鄙!
孔姿清皱眉,十分嫌弃地远离他,然后告诉秦放鹤,只要成绩够好,就可以要求更换宿舍。
秦放鹤眼睛一亮,“当真?那你现在?”
孔姿清平静道?:“自己?。”
他不习惯与人同处一室,坚持一月已是?极限。
秦放鹤:“……”
哇哦,还能这样?!
齐振业来了精神,上?前搂着秦放鹤的脖子道?:“你好好考,以后咱俩一屋!”
但凡涉及到考成绩的事儿,大?约这辈子都不能靠自己?了!
但没关系,他还有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约是?觉得在秦放鹤面?前丢了脸,晚间休息时,陈嘉伟难得沉默,一早便?睡下了。
七月二十七,县学正式开学,所有新生俱都着蓝衫雀顶的吉服,在周县令的带领下,先去文庙拜谒孔子,一一敬香,十分庄重?。
待仪式结束,又有公费宴会,众考生身份转变,难免兴奋,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秦放鹤冷眼旁观,发现徐兴祖不负交际达人之名,短短月余已然复原,重?新游走在众人之间。
但郭腾,大?约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加之心性不坚,整个人依旧阴沉,感?觉随时都会变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新生大?多有了醉意,在场只有秦放鹤一人以年纪小为由,滴酒未沾。
他正喝果?子露,后头悄没声来了个管事,说周县令要见他。
秦放鹤忙漱口,略整理?了衣裳,起身前往。
周县令果?然在后面?坐着,身边并?无他人,也不用秦放鹤行礼,摆摆手叫他坐下。
“大?人唤学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秦放鹤问道?。
周县令就笑了,“本官上?次见你,可没这样拘束。”
因之前院试时傅芝闹得那场风波,他误打?误撞入了方云笙的眼,也算因祸得福,故而对秦放鹤越加爱屋及乌起来。
听周县令的语气便?知他心情不错,秦放鹤马上?就懂自己?该怎么表现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人家都说,入了县学就是?正经读书人了,不该那么没正形。”
“你年纪小,故作?老成也不像,私底下松散些也没什么,外头过得去就罢了。”周县令笑着说,又问他学里如何。
秦放鹤挑着好的说了,适当展现天真,“只是?还有骑射课,学生以前从未学过,倒有些忐忑。”
“那些是?要好生练起来,”周县令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饶有兴致回忆过去,“要为朝廷效力,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不成的,远的不说,光那乡试就要连考三天,暑热难当,病歪歪的怎么成?”
说是?考三天,但其实还要提前一天进场,考试结束后第二天出场,结结实实的五天四夜,十分煎熬,历来不乏考生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秦放鹤乖乖应了。
见他听劝,周县令也欢喜,又勉励几句,这才好似漫不经心地说起正事。
“你写的那两篇文章,方大?人也都看了,已预备拟个折子递上?去。”
这就好比硕士生写了篇论文给自家导师过目,几天后导师轻飘飘告诉你,说内容不错,准备投到sci。
秦放鹤先喜后惊。
喜的是?此二人竟连这般细枝末节都有心告诉自己?,惊的却是?……
思及此处,秦放鹤当即站起身来,言辞恳切道?:“承蒙两位大?人不弃,点学生为案首,得数日之光辉,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唯结草衔环以报。两位大?人久居地方,内外通达,上?下和畅,朝廷百姓无一不赞,学识经验何止胜过学生千倍万倍,学生谬论不过拾人牙慧,年幼无知之言,气盛狂乱之语,多蒙尊长宽仁,方未见怪班门弄斧。
然学生岂能不知好歹?每每思及,羞愧万分,又怎敢侮辱圣听?着实惶恐,担不起这般看重?。”
一番话说完,秦放鹤没有抬头,安静等待审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县令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上?方一声浅笑,“起来吧。”
秦放鹤暗自松了口气,成了。
“多谢大?人。”
周县令捋了捋美须,眼中笑意又比方才更盛三分,“你很聪明?。”
少年人心高气傲,不知厉害,终日盼望一鸣惊人、衣锦还乡,今日有如此直达天听的机会,莫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便?是?官场中人也未必能保持冷静克制。
见秦放鹤又要行礼,他一抬手制止,伸手端起茶盏刮了几下。
秦放鹤正襟危坐,等着周县令慢条斯理?呷了口普洱,这才盼来期望中的好消息:
“方大?人乃爱才惜才之人,岂不知外头风浪伤人?故而未曾提及你的名讳……”
秦放鹤心下一松。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哪怕同样一句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效果?天差地别。
轮作?一事,说来简单,不过令行禁止,但其背后牵扯到的官府收购、朝廷兜底,已然触及到最核心的经济体制和政治基础!
比如地方衙门负责收购黄豆,保证农民利益,但这么一来,势必涉及到钱,原来做黄豆买卖的商户又当如何自处?谁又知道?那些商户背后站着谁?
有“官与民争利”之嫌不说,若具体实施开来,这部?分差事该交给谁去做?
采购的银两从哪里出?是?直接从本年度的地方税收里扣,还是?先由地方垫付,来年国库结算后再给?抑或直接从农户手中赊欠?但这么一来,他们如何过活?
倘或全?权交给地方把?控,岂不又是?一个小朝廷,中间多倒几次手,自然要中饱私囊,又有暗中谋利之嫌。
若交予朝廷安排,全?国十八府近二百州,各地县衙过千,派谁去?户部?、吏部?、工部?势必参与,少不得又有党派之争!
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待到那时,不接手的怕功劳旁落,接手的,也未必没有圈套。
但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