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知府要点起仪仗,先?行前往城外文庙拜祭过,当?着孔圣人相亲自写下名单,再由专门的报喜使者取走名单副本,一路冲回知府衙门的告示栏张贴。
孔姿清早便遣人在府衙对面的茶楼定了包厢,秦放鹤未多作?解释,带着齐振业径直过去。
进门后看?到孔姿清,齐振业还愣了下,慢一步才上前行礼。
这位孔家少爷他素来久仰大名,可?今儿却是头一回共处一室,难免生分。
今日孔姿清也懒得计较甚么商户不商户,且既然秦放鹤敢带他过来,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暂且搁置不提。
齐振业借着喝茶心中盘算,看?看?这个,再偷偷看?看?那个,总觉得这俩人好像有什么秘密,满屋子就?自己不知道,说不出的别扭。
日头渐渐升高,惨白的阳光晒得燥起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游尘,越发?不清净。
桂生带人上了冰镇牛乳甜汤,雪白甜汤内加了切碎的桃子、蜜瓜、杏仁等果子块,大冰坨子里浸了小半个时辰,甜白瓷碗壁都沁出细细一层水汽。
秦放鹤舀了几勺吃了,胸中燥意果然去了几分,到底不过瘾,索性?端起来一饮而尽。
孔姿清和齐振业都看?他,显然少见?如此急躁,都默然无语。
放眼望去,楼上楼下里里外外都是来看?榜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议论声不绝于耳。
期间有人不知从哪儿得知孔姿清在这里,欲来拜会,都被桂生等人挡在门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阵马蹄声自远处疾驰而来。
不知谁先?喊了一句,“来了,来了!”
人群中顿时如油锅里洒了盐粒一般,轰然炸开,黑压压一片人头整齐抬起,俱都竭力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秦放鹤等人在二楼包厢,视野开阔,也都扒着窗框往外看?。
“哒哒!”
“哒哒哒!”
声音近了,更近了,伴着细微扬尘,一位着红衣的使者背插令旗,一手抓着喜榜高高举起,飞速逼近之中扬声高唱,“捷~报~”
秦放鹤抓着窗框的手都攥紧了。
会是自己吗?
若不是……
他不愿想下去。
府试虽然在府城集中举行,但各县单独出题、排名,然县试、院试的考卷也都收拢上来,众阅卷官皆一一核对、查看?过,所以各人什么水平也都心中有数。
故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有阅卷官们公认谁着实不凡,能力压全场者,便会率先?公布其所在县城的榜单。
也就?是说,稍后念叨谁的名字,谁便是今科院试中当?仁不让的全清河府第一!
转眼使者就?一阵风似的狂卷而来,不待马匹在告示栏前停稳,他就?利索地滚鞍落马,猛地朝人群所在方向一转身?,五指松开,鲜红的捷报“刷”一下垂落。
“捷报!”他气沉丹田,环顾四周,伴着缓缓落下的衣角喊出今日头份喜讯,“恭贺章县白云村秦放鹤秦老爷高中头名……”
白云村!
秦放鹤!
对方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加粗加大的独立字体?,硬生生塞到秦放鹤脑子里!
是我没错!
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满天?烟花,还没回过神来,左右双肩已然被孔姿清和齐振业抓住,用力摇晃。
“恭喜!”
“弟啊,哈哈哈哈哈,饿弟是小三元哩!”
阿发?阿财桂生和秦山等人都冲上来贺喜,秦放鹤也被巨大的喜悦席卷,近乎机械的回应着,耳畔只回荡着齐振业的破锣嗓子:
“有赏,有赏!统统有赏!少爷饿高兴,请你们吃酒!”
下头已经闹开了,那报喜使者也在四处打?听秦老爷的位置,早有秦山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拼命朝下挥手,兴奋得满脸通红,“这里这里,秦老爷在这里!”
使者听了,大步流星冲上来,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看?热闹的路人。
阿发?阿财去开门,稍后那使者进来,满面堆笑,手捧捷报上前再次恭贺,“恭贺章县白云村秦放鹤秦老爷高中头名!勇夺小三元!此乃大喜!”
成功了。
秀才进度,100%!
小三元进度,100%!
秦放鹤用力闭了下眼睛,将五脏六腑内的浊气悉数吐出,这才上前两步,接了喜报,又从袖子里摸出荷包打?赏,“有劳,同喜!”
今日各县的前三名都有捷报,那使者急着回去跑二趟,又熟练地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匆匆离去。
待到榜单全部?公开,府衙还会安排专人去往各位考生的家乡报喜,十?分周道。
一干看?热闹的陌生人都挤在门口?不肯散去,好奇而惊异地打?量着新鲜出炉的案首。
这样小!
还是小三元?!
乖乖,不得了。
孔姿清和齐振业各自命人散了喜钱,乱哄哄的人群这才陆续散去。
重新闭上包厢门,秦放鹤看?着手中捷报,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结果他已在日里夜里幻想演练了无数次,可?当?这一刻真正降临,他仍感受到了无上喜悦。
似果农辛苦耕耘过后,终于迎来丰收一刻,尝到了期待的美酒。
不,这美酒比期待中更加香醇!
待秦放鹤稍稍平静,孔姿清才又说了遍恭喜。
直到此时此刻,秦放鹤才又能笑得出来了,“多谢,同喜同喜!”
“老弟,”齐振业勾肩搭背地蹭过来,冲着秦放鹤挑了挑眉毛,“现在能说说你愁甚么了吧?”
秦放鹤略一沉吟,先?看?了孔姿清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将事情始末说了。
齐振业:“……?!”
齐振业人都傻了!
不是,我们不是来考试的么?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考官之间的恩怨,为啥,凭啥牵连到考生身?上!
秦放鹤看?着他目瞪狗呆的脸,放声大笑,终于将连日来的憋闷全都释放出来。
这就?是政治。
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客观存在。
孔姿清看?傻子一样看?了齐振业一眼,一边腹诽秦放鹤怎会相中这个傻大个,一边云淡风轻道:“昨日傅芝傅大人与方知府之间确实曾起过冲突,一度殃及数位县令……”
事后傅芝和方云笙虽然都曾下令封锁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儿一早,孔姿清就?获取了零碎。
只是到底不清楚细节,结果未明,他也不好对秦放鹤讲,免得徒增烦扰。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
良久,齐振业回神,目光在秦放鹤和孔姿清身?上转来转去,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瓷锤,像个瓜瓜!
他用力搓了把脸,熟练地向后瘫在圈椅内,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地盯着房梁,喃喃道:“难混啊,饿还是回乡放羊吧……”
只是考个秀才就?这许多弯弯绕绕,日后真进了官场还了得?他不得叫人家生吞活剥了啊!
玩不来,真玩不来!
哎不是,那些人的脑瓜子到底咋长得嘛!也没见?比自己多一个……
胡思乱想间,楼下街上似乎又有捷报传来,齐振业愣了会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哎,谁?!”
秦放鹤和孔姿清才要问什么谁,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第二份捷报自然是章县的第二名,可?是……这名字很陌生啊!
不是郭腾!
三人飞快地交换下眼神,又一股脑挤在窗口?探头探脑往外看?,果见?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老乡从街角钻出来,泪流满面神态癫狂,“我,我,是我啊!”
还真不是郭腾!
秦放鹤道:“我记得他,院试头场是第四名来着。”
超常发?挥吗?
不对,有猫腻!
紧接着,第三名,也是章县最?后一份捷报传来,竟然也不是老三专业户的徐兴祖,而是头场的第五名!
啊这……
三人面面相觑,隐约闻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他们虽然都不大喜欢郭腾和徐兴祖,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的才学确实强过后面的人不少,除了秦放鹤,基本没对手。
不然,也不会连续九场都地位稳固。
可?偏偏在最?后一场,在方云笙和傅芝斗法之后,两人排名狂跌!
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秦放鹤等人都如此惊讶,更别提自觉十?拿九稳的当?事人本人。
原本痛失案首,郭腾已经觉得是人生中不能承受之痛了,但几场下来,多少也习惯了些,现在觉得第二名也不是不行,结果……
“什么?!”
第二名为什么不是我?!
今年章县只有三个廪生的名额,这一出过后,郭腾和徐兴祖竟是连这点荣耀也丧失了。
素来长袖善舞的徐兴祖觉得自己快疯了,最?基本的笑容都维持不住,指甲抓在桌面上嘎吱作?响。
而周围那些一早围过来,预备道第一波恭喜的亲友们,也都满面茫然,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怎会如此?
晚间秦放鹤跟孔姿清、齐振业一并用饭,在席间说了自己的推测:“……大约是方知府与傅学政对上了,具体?经过虽然不得而知,但显然傅学政在这一回合吃了败仗,而方大人为报,咳咳,”他赶紧把没说出口?的“报复”吞回去,一本正经道,“为礼尚往来,便彻底打?乱了排名。”
孔姿清看?了秦放鹤一眼,眼底满是揶揄。
傅芝想把自己从案首之位弄下来,必然要推别人上去,而可?能性?最?大,也最?有资格的便是郭腾和徐兴祖。
奈何他失败了,被当?作?棋子的郭腾和徐兴祖,自然也没有好下场。
齐振业目光呆滞:“……”
头好痒,要长出脑子来了。
算了,不想了!
齐大少已然放弃思考了。
三人行,俩脑子就?够。
脑子这玩意儿,队友已经有了,他就?可?以剔除掉了!
他把脸埋在脑袋大的海碗里,稀哩呼噜扒了半碗羊肉馎饦,又咔嚓咔嚓嚼了两瓣蒜,一抹嘴,油光锃亮,痛快地吐了口?带着浓香的热气,“爽快!美得很啊美得很!”
斜对过的孔姿清:“……”
孔少爷木着脸,沉默着往远处挪了挪。
大热天?的,大晚上的,哪家好人呼呼啦啦煮羊肉?!
简直,简直不成体?统!
秦放鹤这会儿倒是胃口?大开,但也没法儿像齐振业那般狂野,只撇去浮油喝了小半碗奶白的羊汤,又让阿财切了一盘羊杂过来,自己用香油、清醋混着各色调料凉拌了,末了往上面浇一勺红艳艳的辣椒油,再洒满翠绿的芫荽,喷香又劲道的凉拌羊杂就?得了。
齐振业痛斥他这种丧失本味的行为,“简直暴殄天?物!”
倒是孔姿清尝了一口?,很喜欢,就?着小米粥吃了许多。
齐振业这次考了第十?八名,终于达成老齐家人的夙愿,荣获秀才功名,俨然有种万年媳妇熬成婆的解脱感,一时放浪形骸,被孔姿清和秦放鹤十?分嫌弃。
齐振业足足闹了一宿,自己浪着不睡,还硬拉着秦放鹤和孔姿清起来侃天?说地,完全自来熟的视孔家少爷的白眼于不顾。
只要我脸皮厚,就?可?以没有道德!
离开府城之?前,众新晋秀才公们还会应邀参加知府方云笙方大?人举办的?庆功宴。
因尘埃落定,长期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搬开,所有?人都有?种飘飘欲仙之?感,也敢说敢笑?了,一时间?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奈何章县交际达人徐兴祖意外遭遇无妄之?灾,连个廪生都没捞着,情绪低落,自然没心?情攒局。
而曾经的前呼后拥的王者郭腾,早在县试时就被秦放鹤打?击过,此番又承受人生不可承受之?痛,空前二连击使他越发消沉,整日自闭。
秦放鹤横空出世,与众人关系平平,缺了那两位的?衔接,整个章县新晋秀才团体都显得低调起来。
孔姿清有?事不能久留,红榜公布后第三天就返回章县,六月十五一大?早,秦放鹤跟齐振业装扮一新,直奔目的?地?。
但到?了门口却被告知?,每县的?案首要?单独走,跟其他的?秀才不一条路。
秦放鹤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宴会时座次不同尚在情理之?中,却没听说哪一届从进门就开始劈叉的?。
他看着门子手中的?请贴,目光闪了闪,没出声。
那请帖,根本就还没打?开。
齐振业没往深处想。
难不成还能有?拐子在府衙公然拐带人口?
他大?咧咧拍拍秦放鹤的?肩膀,“既如此,我先行一步。”
到?了外头,他也努力说官话,不再张口闭口“饿啊饿的?”。
随侍从往里走的?路上,秦放鹤对即将面对的?事情已?有?了猜测,倒也平静。
院子甚大?,那侍从似乎还故意?带着多拐了几个弯,亭台楼阁、嶙峋怪石,应有?尽有?,越发显出庭院深深。
人,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面对陌生的?奢华时总会本能地?自卑、畏惧、怯懦,稍后再有?人洗脑,便会事半功倍。
就在秦放鹤数到?第十三个转弯时,那侍从终于停在一间?僻静的?小花厅前,“小秦相公,到?了。”
“有?劳,”秦放鹤点点头,待那侍从才要?转身离去时,却忽然叫住他,“你我素未谋面,怎知?我姓秦?又知?我是案首?”
来赴宴者自有?请帖,但所有?请帖的?外表完全一致,方才他们来时,对方还没打?开便说出什么“案首与其他秀才不一路”的?话,分明早有?安排。
果不其然,那侍从听了,背影登时一僵。
但他应变也算机敏,马上转过身来,满脸堆笑?道:“小秦相公以弱龄勇夺小三元的?事早就传遍了,小的?虽未曾见过,却也听过,故而一看年纪也就对上了。”
秦放鹤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跟着笑?起来,“是了,惭愧惭愧。”
将计就计归将计就计,但若面对异常而没有?一点怀疑,难免有?痴傻之?嫌。
那侍从也陪着笑?了一回,匆忙离去,转过身就开始偷着抹汗。
乖乖,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不好糊弄啊……险些办砸了差事!
秦放鹤进到?花厅时,内中空无一人,甚至座位上也没有?茶水、点心?,俨然不是接待之?处。
他也不乱走,随便捡了个座位坐下,心?平气和地?欣赏起园中紫薇花来。
说起来,这些日子的?行程真的?太紧了,内中压力不足与外人道,鲜有?眼前这般清净惬意?的?时候。
秦放鹤满足地?做了下深呼吸,腹内浊气逐渐被带着花香的?空气取代,心?情变得很好。
许是园丁照顾得当,那一丛丛紫薇花开得极好,蓬松而繁茂,在日头下朦胧有?光。
微风拂过,空气中浮动着暖融融的?香气,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廊下悬挂的?铜铃碰撞后发出的?声响。
“叮铃~”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放鹤半点也不着急,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现场作了首《咏紫薇》。
他是新晋小三元,年少得意?,世人眼中正该如此。
该来的?人迟迟未到?,秦放鹤的?思维不自觉发散开来,脑海中浮现出白居易的?两句诗: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真乃好诗。
古人极擅联想,时常将紫薇花与天上紫微大?帝挂连起来,并毫不吝啬地?赋予它们花样繁多的?寓意?:吉祥如意?,仕途亨通,富贵祥和……
总之?,这实在是一种很好的?花。
他很喜欢。
该来的?总会来,就在秦放鹤等得略有?些口干舌燥时,忽有?一人自侧面连廊处走来,经过花厅门口时似是不经意?间?往里扫了眼,然后一脸诧异地?望着独自一人的?秦放鹤,“你是哪家?孩童,怎得在这里?”
秦放鹤适当地?表现出一点茫然,起身迟疑道:“我乃本次院试章县案首,是来赴宴的?。”
孤零零一个少年,倔强且可怜。
“赴宴?”那人愣了下,继而恍然,复又骂了几句,“必然又是哪个粗心?的?奴才带错了路!”
他对秦放鹤招招手,“快来,不是这里,我带你去罢,再不走就该迟了。”
秦放鹤忙上前道谢,“多谢多谢,我头一回来,并不晓得各中关节,多谢您提点。”
又问?起对方名?讳。
那人却笑?着摆摆手,“我不过衙门中小小一幕僚而已?,不提也罢。”
他看了秦放鹤几眼,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哦,我晓得了,你便是那个十一岁的?小三元!”
见秦放鹤羞涩点头,来人又赞了几句,说着什么后生可畏的?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一处茂密竹林,那竹子都生得极高,遮天蔽日,风吹过都是凉的?。
那幕僚忽停住脚步,在斑驳树影之?中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秦放鹤,“你可知?这小三元是怎么来的?么?”
正菜可算来了。
秦放鹤有?点想笑?,面上却仍要?装作懵懂,迟疑片刻方说:“朝廷以科举取仕,自然是承蒙知?府大?人不弃,觉得学生文章尚可……”
那肯定是我就是这么厉害啊!
对方笑?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倒也不错,可只对了一半。”
忽有?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竹林左摇右摆,飒飒作响。
秦放鹤顺势作了个揖,“愿闻其详。”
“常言道,尽人力,听天命,在考场之?上,阅卷官掌握生杀大?权,岂不就是天?”那幕僚示意?他靠近些,小声道,“只天与天也不同。本次学政傅大?人因你年幼,原本属意?你们县其他考生,到?底是知?府大?人慧眼识珠,据理力争,这才……”
方云笙显然比周县令更世故,也更现实,但凡背后做了什么,就一定会想办法?让当事人知?道。
但许多事,他却不能亲口说。
因为从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总会显得更真诚更可信一些。
身居高位者背后替你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求回报,难道不是很令人感动的?事吗?
秦放鹤确实是感激的?。
无论方云笙初衷为何,此番自己能得善始善终,方云笙当居首功。
“这,这学生实在不知?!”他惶恐到?声音发颤,手足无措了许久,忽朝着那幕僚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大?德,学生,学生实在铭感五内……”
那幕僚在他躬身的?瞬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立刻将秦放鹤托住了,“哎呀,我哪里受得起你的?礼?谢错人啦!”
秦放鹤顺势起身,局促道:“叫您见笑?了。”
顿了顿又道:“奈何学生家?贫,无以为报。”
别的?不必多言。
他年纪小,可以聪明,但绝不能太聪明,因为局限于家?世背景和见识,有?些事注定了他不懂,也绝不可能懂。
出身小山村的?“秦放鹤”之?前没接触过任何与政斗有?关的?讯息,更无人教导,他可以知?恩图报,但必然不晓得如何回报。
就好比天才黑客也只有?在接触过电脑后方能施展才华,人可以举一反三,但绝不可能无米做炊。
那幕僚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才来,年纪又小,自然不晓得知?府大?人的?好处,他生平头一个爱才,只为朝廷尽忠罢了,哪里图的?什么回报?若果然为自己,便是随便刻个本子发卖,也够一辈子花用,何必冒着与人结仇结怨的?风险做这些!此时谈回报,倒是辱没了他老人家?。”
意?思就是:知?府大?人最是忠义无双,做好事不求回报,又两袖清风,不为富贵折腰,乃是天下第一个刚正不阿、清白无私的?好官。
他为了你这么一个无名?之?辈,竟不惜与人为仇结怨,此情感天动地?,哪怕你现在不能报答一二,来日也必然不能忘了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
若换作旁人,听了这话,只怕就要?感动得泪洒当场,秦放鹤也是恰如其分红了眼眶。
他才要?继续发挥,却见前头绕过来一个人,见了他们之?后十分惊讶道:“宴会要?开始了,你们却在这里乱走,哪里来的??”
那幕僚朝秦放鹤使了个眼色,拉着他就往前走,“快快快,正好赶上,这位是咱们的?小三元,给个不晓事的?奴才带错了路,快叫他进去……”
稍后秦放鹤落座,果见大?家?都来了个七七八八,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各县案首,有?二十五的?,也有?五十二的?,年龄天差地?别。
如今又加进去一个十一的?秦放鹤,活似祖孙三代家?庭聚会,十分齐整。
这些日子以来,秦放鹤的?大?名?可谓震耳欲聋,众人也都好奇,见他姗姗来迟,便试探着打?招呼。
秦放鹤与他们说笑?几句,余光瞥见下方探头探脑的?齐振业,便不动声色往那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稍后方云笙到?了,宴会正式开始。
说不得各县秀才们上前敬酒谢恩,轮到?秦放鹤时,方云笙表现得非常正常,只比旁人略多说了几句,又勉励一回,便亲手赠送笔墨纸砚老四样.
除了老四样之?外,另有?一些外头人轻易接触不到?的?选本和藏书刻印,另有?当今陛下的?精选语录。
然后,还有?钱。
秀才每人白银十两,各县案首二十两,除此之?外,各县另有?三到?五名?不等的?廪生名?额,每月由朝廷发放白银一两、米面若干,之?后入县学一应费用全免。
手里攥着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秦放鹤的?感激实打?实的?真诚。
别人考科举,可能是光宗耀祖来了,但他是真来进货,不是,真想发家?致富!
从今往后,只要?不出意?外,秦放鹤哪怕不写话本子,每月也能有?固定银米进账,距离铁饭碗编制更进一步。
所以说,好好读书是真的?能挣钱!
秦放鹤不着痕迹掐了把大?腿,再看向方云笙时,眼中便充满了真情实感。
如此高风亮节、光风霁月的?大?人,我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
那明晃晃的?感激和说不出口的?感恩,几乎化作实质,汹涌地?拍打?在方云笙脸上。
方大?人完全接收到?了。
他满意?地?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一派和煦慈祥,“不必多言,日后好生读书,早日为朝廷效力。”
他固然欣赏这个孩子,但……实在太小了。
小到?哪怕明日就高中状元,朝廷也不可能真的?给他派什么差事!
但现在用不上,不代表日后用不上,对一位合格的?政治家?而言,宁肯让人才砸在自己手里,也绝不能拱手他人!
于是稍后散席时,又有?方云笙的?心?腹悄悄摸过来,单独递给秦放鹤一个包袱,“大?人十分看重您,却不好明着说,这是单独给小秦相公您的?,只叫您安心?用功,不必去道谢了。”
单独给你的?!
别人都没有?!
大?人最看重你!
如此直球三连击,谁听了不死心?塌地??!
秦放鹤立刻现场表演了一个死心?塌地?!
那心?腹看得心?满意?足,潇潇洒洒回府复命去了。
上了马车后,齐振业立刻凑过来,“快快快,打?开看看是个甚!”
秦放鹤失笑?,果然打?开,最上面的?赫然是两个雪白锃亮的?五两银锭子,下头是一条好墨,一刀好纸,一把写了圣人言的?折扇,另有?一块做工精细、材质中等的?蟾宫折桂团花玉佩,非常适合现在秦放鹤的?身份和身价。
也不知?是听周县令说过什么,抑或是单独考虑到?秦放鹤的?年龄,竟然还有?一个装满了各色糕饼点心?的?八宝攒盒,香喷喷油汪汪,确实好看又好吃。
不得不说,这份礼物?极其用心?,公私兼顾,精神和肉体层面双富足,明显是为他量身打?造,哪怕老道如秦放鹤,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齐振业虽在学业上有?些混不吝,但打?小跟着父亲出入经营,也学了些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在身上,见状更是啧啧称奇,拿起那块玉佩看了看,又往秦放鹤腰间?比了下,“挺好。”
今天一天下来,方云笙对他统共就四个字:“好生读书。”
别的?,羊毛也没有?一根!
可没想到?哇没想到?,冷漠只是对他们这些渣渣的?,对第一名?,简直亲厚体贴得令人发毛!
秦放鹤更是心?满意?足。
光这一趟,他就挣了足足三十两银子,外加许多零碎。况且七月进到?县学之?后,就完全是朝廷养着,每月还有?钱有?细粮拿……
美得很,美得很啊!
六月二十,白云村。
昨儿才下了点雨,地上水渍未干,天儿就不那么热了。好些村民吃过晌午饭,便都去村口大柳树下乘凉,讲些家长里?短。
说?起近来的大事,自然非十一郎高中莫属,自打?那日捷报传来,大家伙儿脸上的笑意就没?散过,日日说都说不腻。
老村长兼族长亲自带人开了祠堂,将那捷报正正经经供奉了,又破例放鞭,当场激动得老?泪纵横。
想着秦放鹤一时回不?来,老?村长还?打?发人去城外他父母坟上洒扫了一回,烧了纸钱告知。
一干女眷都在树荫下做针线活,叽叽喳喳赛过树上鸣蝉,好不?热闹。
“十一郎那孩子,打?小就聪明,一举一动很是不?凡!”秀兰婶子说?着,将针尖往头皮上蹭了蹭,继续眉飞色舞道,“我老?早就看出来了!”
龙生龙凤生凤,他爹就会读书,当儿子的自然更会读书,这都是天注定的!
因?秀兰两个儿子都跟着秦放鹤去过府城,如今在白云村俨然是不?一般的人家,众人都十分热切。
分明是絮叨了许多遍的老?话,可大家仍像听了什么大新闻似的,俱都惊叹起来。
人在成名之后,往往会被周围的人赋予某种奇幻色彩,许多莫名其妙的传奇也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