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话嘛,简单得很?,讲究的就是一个看似说了很多,回头看时,其实?什么都没说。
秦放鹤自己早就演练过,倒不担心,只督促齐振业也往这上头靠拢。
齐振业哪儿弄过这个?练了?几回,终究不得其法,便有些气馁。
秦放鹤灵机一动,“你只当求你爹办事,对你爹什么态度,便对文章什么态度。”
做不来?华丽,还做不了?恭敬么?先把阅卷官哄舒服了?再说。
齐振业:“……”
他愤愤道?:“他能跟饿达比?”
饿达养活全家,那什么劳什子?方大人一个大子?儿都没给过饿!
“孝子?啊,”秦放鹤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呵呵几声,“他固然比不得伯父,可若惹恼了?,一句话便可让伯父焦头烂额。”
齐振业:“……”
懂了?。
被按头写了?四?五天,终于获得秦放鹤认可,齐振业瞬间就像被抽了?脊梁杆似的,向?后瘫在大圈椅里倒喘气,又斜着眼睛瞅他,“你这脑瓜子?咋长得嘛!考试就考试,就你精怪,还琢磨起考官来?!”
阿发进来?奉茶,笑?嘻嘻为二人打扇,“小秦相公这叫对症下药咧。”
齐振业抬腿往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骂道?:“反了?天了?,当着少爷饿的面儿夸别人!”
阿发夸张地哎呦一声,又奉承齐振业,又奉承秦放鹤,“天地良心,饿这是替少爷夸的,饿要?不说,还得劳累少爷……”
秦放鹤便跟齐振业笑?起来?。
府试流程和?考试内容与县试并无太大不同?,只论政的部分增加了?。上辈子?便过劳死在从政路上的秦放鹤优势进一步扩大,揣度知府方大人喜好,细细写了?几篇文章,果然又是本县第?一。
齐振业也足足进步了?……一名,从第?十七名上升到?第?十六,喜得手舞足蹈。
阿发阿财现在恨不得将秦放鹤供起来?,看他直如再生父母。
乖乖,十六名哎,这回稳了?。
县试一共八十多人合格,一场府试下来?,直接刷掉一多半,只剩四?十人。
因六月院试方知府也要?监考,为保证公平,府试结束后他并未出席宴会,也不曾召见任何一名考生。
秦放鹤亲自去抄了?榜单回来?,发现前三?名非常稳固,依旧是他、郭腾和?徐兴祖,但第?四?名往后波动剧烈。
有人从刚及格边缘猪突猛进,竟直接杀入前十,还有的则一口气掉了?十几名,都跌出前二十了?,秀才资格岌岌可危。
齐振业以前基本县试就被刷下来?了?,从不关心这个,如今见秦放鹤关注,便也凑过来?看。
“哦,这个人饿知道?,”他点着第?九名,很?有些不屑道?,“就是个草包,只会溜须拍马歌功颂德,哼哼,可算碰上识货的喽!”
秦放鹤反手给了?他一拳,严肃道?:“慎言,隔墙有耳。”
齐振业撇撇嘴,显然还是不服,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秦放鹤看着这份名单,对方知府的了?解更深一层。
科举不像数学考试,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主观因素影响太大了?。
能做到?知府,方云笙自然有才干有学识,也识货,所以基本不会动有绝对优势的前几名。
平心而论,第?五名到?第?二十名之间综合实?力差距并不大,主考官按照个人喜好排名也无可厚非……
科举考试中?,实?力、运气,以及对阅卷官的喜好掌握,缺一不可。
六月初六,清河府院试。
天刚蒙蒙亮,秦放鹤和?齐振业就直奔指定集合点而去。
清河府辖下所有县的考生都要?先在此集合,然后再由各地县令和?教官带着,分批进入考场。
早有差役划分区域,又在高处立了?红底黑字虎头牌,用加粗官文写了?各县名称。
齐振业长得高,踮着脚瞄了?一圈,很?快锁定东北角一处,“秦兄,那边!”
秦放鹤同?他一道?挤过去,沿途看见无数朝气蓬勃、眼神坚定的考生,也看到?了?许多正值壮年、忐忑不安的学子?,更有已垂垂老?矣、须发皆白,却仍不肯放弃,坚持做着青云梦的老?前辈……
非常奇妙的感觉,穿越过去的短短几次呼吸间,秦放鹤就仿佛走过了?一整条岁月长河。
这个时代的无数人,就是这样?将自己的一生都消磨在考场上。
老?远便瞧见众星拱月的徐兴祖,一人同?时与数名学子?说笑?仍游刃有余。说话的间隙,他甚至还能四?处观望,秦放鹤和?齐振业尚未靠近,他便双眼一亮,主动分开众人迎上去。
“秦兄,齐兄!”
伴着这一嗓子?,章县所有考生都齐刷刷望过来?,连带着周遭两个县的学子?也好奇张望,叫他俩想装听不见都难。
反正所有人都不喜欢齐振业,齐振业也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当场拉脸,就差往脑门儿上贴个“老?子?跟你们不熟”。
秦放鹤偷偷拽了?他一下,意?思是别叫外县的人看了?笑?话。
齐振业嗯了?声,朝徐兴祖那边抬抬下巴,让秦放鹤去交际,自己干脆利落找角落待着去了?。
秦放鹤也不勉强,理了?理衣裳,转身瞬间进入营业模式,“哎呀,这不是徐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哇!”
徐兴祖:“……啊?”
什么情况?
已经做好被甩冷脸准备的徐兴祖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打了?个措手不及,提前想好的措辞全部作废,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
然他不愧是章县交际花,迅速回过神,热情洋溢地上前还礼,如此这般寒暄起来?。
其余章县学子?面面相觑:此二人何时变得这般熟稔?
秦放鹤熟练地跟徐兴祖说着废话,余光从周围一干目瞪口呆的同?科们脸上划过,最后落在角落里阴沉的郭腾身上,然后,冲他礼貌微笑?。
郭腾:“……”
竖子?敢尔!
就在众章县考生被秦放鹤蒙蔽,怀疑是不是之前误会了?他,跃跃欲试想加入进来?时,周县令带着一干作保的廪生到?了?。
孔少爷今天依旧闪闪发亮,秦放鹤一眼就看见他,立刻甩开徐兴祖等人,转头迎上去,“哎呀,这不是孔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哇!”
被虚晃一枪的徐兴祖:“……”
扑了?个空的其余同?科:“……”
好生熟悉的言辞!
孔姿清:“……”
少爷皱眉,嫌弃脸后仰,看向?秦放鹤的眼神中?明晃晃透着:尔有恙乎?
终究孔姿清声名在外,瞬间掐死无数想要?交际的心。
徐兴祖倒是格外兴奋,想着若是能借秦放鹤攀上孔家少爷……然后就被孔姿清丢过来?的冰冷眼神浇了?个透心凉:
不熟,勿扰。
东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眼见时辰将至,周县令亲自带人清点人数、确认文书,之后又等了?约莫两刻钟,考场那边就放了?号炮,可以排队过去了?。
走在最前列的是各地县令和?教官,紧随其后的是考生及其廪保,秦放鹤与孔姿清并排在众考生之首。
附近几条街两日前便被戒严,左右居民、商户皆不得随意?开窗窥探传递,一时间,除了?众人的脚步声、衣袂摩擦声,什么都听不见。
十年寒窗成?与不成?,便在今日一战,几乎所有考生都紧张起来?,连最活跃的徐兴祖也觉口干舌燥,心如擂鼓,罕见的沉默。
就在这一片沉默之中?,孔姿清忽丢了?一句话过来?:“听说你宿在商户家中?。”
秦放鹤:“……”
怎么听着怪怪的?
他清清嗓子?,替齐振业分辨起来?,“齐兄虽是商籍,但为人率性可爱,此番名列第?十六,来?日大家齐聚县学也未可知。”
人一旦有了?功名,就可重新立户,一跃成?为仕人阶层,正式完成?阶级跨越。
但仕人颇重出身,恐怕终其一生,齐振业的出身都会被视为污点。
见秦放鹤话里话外都是推崇,孔姿清皱了?皱眉,沉默片刻, “我家在北大街亦有房产。”
秦放鹤:“……”
天下富贵者何其多,为何不加我一个?
不过他清楚孔姿清此言并非为了?炫富,而是一种非常微妙且可爱的别扭:我的朋友宁肯求助他人也不找我。
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孔姿清,压低声音道?:“你我情分无须多言,若是同?科倒也罢了?,偏不是,你这个主人不来?,我自己住进去成?什么了??外人看见也不像。况且一个人住,终究无趣。”
就比如他跟齐振业“同?居”,每天那班主任心都操不完……太充实?了?。
孔姿清缓缓眨了?眨眼睛,抿抿嘴儿,神色缓和?,不说话了?。
秦放鹤挑了?挑眉稍,嗯,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哄。
稍后又是搜身。
因院试搜身有奖励,故而搜检之人分外尽职,许多考生本就紧张,一看这个阵仗,整个人都慌了?,也不知稍后的考试能发挥出几成?功力。
考试期间,知府方云笙与学政傅芝双头并进,分别在不同?环节互为主次。
秦放鹤在考场上永远紧张不起来?,答题之余,甚至还有余力偷偷观察第?一次见的学政傅芝。
他大约三?四?十岁年纪,身量高挑、相貌清俊,竟是难得的美男子?。
只是双唇不丰,天然三?份薄情相;眼神尖锐,更添一重寡义貌,实?非容易亲近的样?子?。
历任学政皆是二甲进士及以上出身,之后又在翰林院历练过,才能得到?举荐,由陛下亲自委任。
学政三?年一届,不可连任,也不可去本人、妻族、师族原籍所在地,亦不可与监考地现任官员有任何利害关系。
院试期间,由学政和?知府共同?负责监考,阅卷则由学政带领的幕僚完成?,知府起监督作用。
而之后的最终成?绩排名,则由二人及其班底协商、投票决定。
按理说,傅芝与方云笙之前并无瓜葛,稍显生疏也在情理之中?,但秦放鹤却从二人的短暂接触中?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等到?第?二场考试结束,傅芝与方云笙分别巡考完毕,再次交接时,秦放鹤终于确定了?那点不寻常来?自何处:
此二人哪里是生疏,分明尿不到?一个壶里!
秦放鹤忽然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
从上次府试来?看,方云笙对自己也颇欣赏,若院试仍由他做主,小三?元便是十拿九稳的了?。
但学政傅芝明显与他不合,那么,他会坐视方云笙如愿么?
直到?下午交卷,排队等候离场时,秦放鹤还有些想不通:若按照规矩,傅芝理应与方云笙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可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不对付?
“终于考完了?,走走走,回家吃羊去,想啥呢?”齐振业忽然从后面窜过来?,揽着秦放鹤的肩膀就往外走。
秦放鹤骤然回神,“啊,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便率先冲出考场。
齐振业茫然追了?几步,扯着嗓子?喊:“你上哪儿啊?带钱了?吗?”
秦放鹤顾不上回头,冲后面摆摆手,“带了?,没事!”
齐振业站在原地喃喃自语,“这看着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却说秦放鹤冲出去没多远,抬眼就看见街边停着的马车上那熟悉的家徽,再走近两步,另一侧的桂生便挑开车帘,露出里面孔姿清的脸。
“上来?再说。”
显然他知道?了?什么。
秦放鹤三?步并两步冲过去,顺势单手往车辕上一撑,干脆利落跃上车,还没坐稳便听孔姿清丢出一个坏消息,“五月底傅芝的师叔右迁未果,顶了?缺的……”
秦放鹤接上,“是方云笙方知府一派的,对不对?”
孔姿清点头。
不仅是方云笙一派,更确切的说,是他的一位长辈。
所以,此二人之前确实?无冤无仇。
但现在,有了?。
第28章 尘埃落定
学政的任命是四月下来的,变故发?生时,傅芝已进入清河府地界,自然不算不合规矩。
显然方云笙和傅芝的消息都很灵通,人未到,讯先?至。
党派之争何其激烈,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如此二人见?面,岂能不眼红?
秦放鹤苦笑一声,这可?真是……。
虽说此事原本与他无干,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纵然方云笙有心维护公正,傅芝岂能善罢甘休?必然要寻点不痛快。最?直接,也最?方便下手的便是在排名时跟方云笙对着干,你喜欢的,我偏偏不喜欢。
院试而已,秀才而已,朝廷也好,陛下也罢,都不会太过重视,只要他们闹得不过分,上面就?不会管。
在排名一事上,知府和学政各有权限,方云笙不可?能咬死了一点不松动。
清河府辖下县城十?三座,傅芝会对哪一县排名下手,完全是随机事件。
单看?谁倒霉。
秦放鹤捏了捏眉心。
主动权几乎完全掌握在对手手中,来到大禄朝后他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别看?他们这些考生素日你争我斗,都觉得给点阳光就?能上九天?揽月、下深海捉鳖,可?在政斗的漩涡面前,也不过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攻讦对手的工具罢了。
他再一次迫切地渴望权力。
事到如今,孔姿清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
说别担心,再不济你也是铁板钉钉的秀才么?
他分明跟自己一样剑指小三元!
只差临门一脚,却要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太耻辱太憋屈。
车厢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出乎孔姿清意料的是,秦放鹤的沮丧仅仅持续了几次呼吸那么短暂。
他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最?后一场,我会全力以赴。”
尽人事,听天?命。
此人事还大有可?为。
秦放鹤习惯性?点着膝盖,脑中飞速运转。
自己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在清河府境内生活,且这里是他的故乡,又恰好是方云笙任期内的考生,所以天?生就?在同一阵营。
若傅芝发?难,方云笙势必会反击,但现在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二人也绝不会为了无足轻重的秀才排名与对方公然对立。
所以反击次数有限。
若秦放鹤足够幸运,没被傅芝选中当?典型,自然皆大欢喜;
若他不走运,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必须让方云笙舍得将有限的反击次数用在自己身?上。
二人之前并无私交,现在的秦放鹤更一无所有,唯一能够打?动方云笙的仅有一颗大脑。
即便是做棋子,他也要做最?显眼,最?有价值的那颗!
这种做法无疑是把双刃剑。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秦放鹤表现平平,傅芝大概率懒得搭理,反而表现太突出,更有可?能被针对。
但秦放鹤想要小三元。
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若他足够优秀,最?起码有一定概率获得方云笙的器重和庇护;若平平无奇,连方云笙都放弃他的话,前面几年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毕竟连中六元的光环真的太耀眼了,耀眼到足以载入史册,千古流芳,为万世读书?人之表率。
六月初十?,清河府考场。
院试两场已毕,今日是最?后一次阅卷排名的日子,在学政傅芝、清河府知府方云笙的带领下,辖下十?三县知县及其教官悉数到场。
往年的今天?无疑是最?热闹最?忙碌,但眼下却有点微妙的不同:
没人主动开口?。
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萦绕在两巨头之间淡淡的不对付,都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受了无妄之灾。
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方云笙和傅芝中一人发?难,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整间阅卷室,分明过堂风吹着冰盆,气息凉爽,仍有不少人紧张得汗都出来了。
转眼到了下午,各县的秀才名单已经决出,剩下的就?是最?终排名和廪生之选。
为杜绝舞弊、代写,需要将前面县试、府试和本次院试三次考试的试卷核对字迹,此时考生信息已然分明。
就?在一片纸张翻动的刷刷声中,傅芝率先?发?难。
他捡起一张考卷,“此人文采平平,不过尔尔,怎可?点为案首?”
众县令顿觉眼前一黑,来了!
也不知是哪位难兄难弟。
方云笙不动声色看?了眼,“康县县令何在?”
县令坐席间迅速悉悉索索,然后十?二位青衣补子齐刷刷看?向被选中的第一位倒霉蛋。
年过六旬的老县令颤巍巍站起来,欲哭无泪,“下官在。”
天?可?怜见?,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指望再往上升,叫他安安稳稳过完这几年不行吗?
傅芝觉得不行。
他随手拿起第二名、第三名的考卷,也不细看?,“本官倒觉得此二人稳重端方,可?堪大任,你以为如何?”
傅芝未及不惑,老县令的年纪怕不是比他父亲都大,此时卑躬屈膝却未换来一丝怜悯,高高在上中满是冷漠。
老县令两股战战,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这……
我以为如何?
我想自挂东南枝!
他下意识向方云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方云笙像没察觉到一样,慢悠悠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又掏出洁白的帕子拭去唇边并不存在的水渍,这才轻飘飘开口?:“傅大人见?解独到,既然这么说了,便这么办吧。”
第一名还是第三名,本也没什么要紧。
傅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儿,果然用印盖章。
自此,康县本次全部?二十?一位秀才和廪生名单便盖棺定论。
见?傅芝没再说什么,老县令犹如劫后逢生,慌忙告罪坐了回去,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都湿透了。
他哆哆嗦嗦掏出帕子抹汗,暗道侥幸。
还好,还好……
这次出手像是放了某种信号,接下来,傅芝和方云笙各自施展,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分明没有过激言辞,但众人却都觉得似有无形刀剑穿梭,一度呼吸困难。
转眼金乌西坠,仆从躬身?垂头进来掌灯,又有人上了荤素点心和凉水浸过的清爽果品,傅芝和方云笙各守一方,短暂休战。
美食在前,但所有人都味同嚼蜡,坐立难安。皆因至今为止方云笙与傅芝都相对收敛,分明留有余地,说不得要把最?终一战留在后面。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应杯盘碗碟俱都撤去,无声号角再次吹响。
傅芝从剩下的卷子上面抽了一张,略一打?量,眉头微蹙,“才十?一岁,家国?大事非同儿戏,一个乳臭未干的秀才之子能懂些什么?”
一直悬着心的周县令瞬间心神紧绷,捏着茶盏的指关节都泛了白。
此次应考考生之中,唯有自己辖下的秦放鹤是十?一岁!
当?了一天?出气包的在座县令们听了这话,麻木中都带了点不快。
历来科举以贤取士,素来只看?才学,不问年纪,你若嫌弃他文章诗词做得不好也就?罢了,却偏挑这个理儿,不是故意鸡蛋里挑骨头又是什么?
况且您也折腾了一日了,不过一个秀才案首,又不是状元,给了也就?给了,迅速收工放我们回家不好么?
方云笙此刻却不似之前那般好说话。
一来秦放鹤的文章他印象极佳,尤其最?后一场,直叫他眼前一亮;二来针锋相对一日,他的火气也上来了,不欲使傅芝得意到最?后,当?下冷笑道:“此言差矣,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又有霍嫖姚弱冠之龄封侯,名垂千古,此等千里良驹,岂能以常理论之?”
傅芝八风不动,先?不理他,却转头问:“章县县令何在?”
终究躲不过去,周县令咬牙出列,低头行礼,“下官在。”
傅芝踱步过去,在他身?侧站立,垂着眼睛轻飘飘问道:“你觉得呢?”
周县令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紧了紧,陪笑道:“此考生下官也曾见?过,年幼孤苦,家贫无依,但一心向学,又有天?分……”
话未说完,傅芝便冷冷打?断,笑肉不笑道:“哦?到底是那小小县城的风水好养人,竟要连续着两年出两个小三元,也算独一份儿了,着实叫人惊叹。”
这话听着不像,竟隐隐有故意为之、蒙蔽圣听、谋求圣眷之嫌,对读书?人而言,便是大大的污蔑。
周县令一听,不觉血气上涌,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回道: “下官才疏学浅,实在听不懂大人言语,不过兢兢业业,殊死以报圣恩罢了!先?那孔姿清乃鲁东孔氏之后,孔氏家学渊源,历代君王,无有不赞者,大三元还是小三元的,并无下官分毫之功!”
以孔姿清的家世和天?分,随便放到任何一个县都是小三元,却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没想到小小一个知县也敢顶嘴,傅芝便冷了脸,“周大人好口?才,本官才说一句,你便回了这么多,当?真巧舌如簧!”
周县令被他说得面色紫涨,一时羞愤难当?,却又碍于品级不便发?作?,胸口?几乎炸裂。
“不过区区小三元,一二年一次,有何担不起?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过!”方云笙将茶盏往桌上一撂,杯底与桌面碰触,一声脆响惊得众人便是一抖,“傅大人此语,是在质疑陛下教化之功,质疑圣人之言,还是质疑天?下读书?人所拥戴之圣人后人的本事?我等官微言轻,担不起这样重的帽子,傅大人不如直接上个折子,请陛下明断!”
傅芝却不是那么好吓唬的,“休要扯虎皮做大旗,动辄用陛下压人,我乃陛下钦点学政,排名不公,自有质疑之权,方大人如此推三阻四,我反倒要问方大人,难道是对陛下的旨意心存不满么?”
双方先?后摆出皇帝压制,相互抵消。
方云笙面不改色,来了一招四两拨千斤,“傅大人质疑,自然可?以,只不知您觉得哪里不公?又有何人堪为章县案首?”
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口?口?声声不公平,到底哪里不公平,有本事便说出来!
傅芝早有预料,已然见?缝插针浏览过章县排名靠前的数位考生背景资料,当?下抓起下面两张试卷,“此二人皆是壮年,文章工整,辞藻秀丽,论见?识、论学识,丝毫不在秦放鹤之下。”
周县令抬头看?了他一眼:“……”
您口?中那“不在之下”的,可?是当?初刚考完就?被按在地上教做人了呢……
方云笙不急不躁,抄着袖子看?他,突然笑了下,口?吐诛心之语,“华而不实,秀而不慧,不过皮囊。”
傅芝骤然变色。
他素来好模样,曾有人比之卫玠,自己也颇自傲,然现在方云笙却公然讥讽甚么“华而不实,不过皮囊”,明着是说那二人腹中空空,可?暗里岂不就?在指桑骂槐!
不等他反驳,方云笙便乘胜追击,吹响反攻号角,“昔日郭隗向燕昭王谏千金买马骨,唐太宗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何曾以年少资历论短长?傅大人只见?此二人资历深,却不知那秦放鹤虽秀才之子,乡野山民,小小年纪却已作?《惠农论》,已由周知县写了文书?上交,不日便要随堂上呈,刻个选本不在话下!今日考卷中又是文采焕然,更兼言之有物,小小年纪心系百姓,此乃大才也!”
他一口?气说完,复又伸手抓过傅芝手中考卷,话锋一转,“却不知得傅大人如此推崇之二人,痴长年华,又曾有何高论呐?”
傅芝语塞。
在这之前,他何曾将这些连秀才都不是的考生们放在眼中?自然不屑于深入了解,所以还真不知道秦放鹤私下里折腾了这么大动静!
若果然如此……
该死!竟无一人提醒本官!
傅芝吃了个哑巴亏,若继续争执下去,倒显得自己别有居心,只得作?罢。
“本官不过代天?巡考,既然方大人执意如此,倒也罢了。”他说了几句,便要起身?离开,走到周县令身?边时,又冷笑道,“《惠农论》?本官且等着,看?他是那本朝甘罗还是方仲永……”
说罢,拂袖而去。
随着傅芝离去,室内气氛陡然一轻,众人整齐地吸了口?气,都流露出劫后余生的侥幸。
周县令这才后怕起来,直觉浑身?酥软,上前向方云笙问道:“大人,这……”
方云笙原本对他没什么印象,可?今日他却敢以七品乌纱对上傅芝,可?谓胆识过人,倒有些高看?。
“区区一个小三元,陛下不会在意,不必管他。”
方云笙朝傅芝离去的方向瞥了眼, “你我问心无愧,论学识,论气度,姓秦的小子确实担得起此桂冠。况且世间也从不以年纪论英才,若果然只看?年纪,你我还在这里折腾什么,不如挂印辞官,回家等死吧!”
他傅芝也曾被人以“资历太轻、难以服众”质疑过,如今却来这里撒野,简直荒谬!
周县令:“……是。”
果然还是气疯了!
刚才是上了头,现在回想起来,由不得周县令不怕。
方云笙与傅芝明争暗斗,皆因他们背后各有靠山,又有家世,自然不惧什么,可?他不过区区一届七品县令,但凡真闹起来,头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可?即便如此,傅芝也忒过分了些,若他听之任之畏缩不前,事后方大人回想起来,也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另一边。
秦放鹤与孔姿清皆一夜未眠。
齐振业素来粗中有细,如何看?不出秦放鹤有心事,只对方不说,他也不好开口?问。
次日放榜,齐振业先?看?了一回秦放鹤的面色,试探着问:“今儿?”
秦放鹤将碗中红枣山药小米粥一口?口?吃尽,“去看?!”
哪怕是坏消息,他也不想从别人口?中得知。
院试放榜非等闲可?比,乃是最?终确定的秀才名单,高中者皆可?入县学、聆听圣人教诲,便都是圣人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