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二子都在,但董娘和阿嫖对那位长期在外的董家长子不大熟,又差辈分,只略寒暄几句便罢。
倒是次子董苍,如今世异时移,大家竟也能?安安稳稳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骤然丧偶,颇为伤感,这一年多都有些病怏怏的,两个姑娘便挑了些新奇有趣的海外见闻说与她听。
老太?太?明白孩子们的孝心,时不时也问几句,很是满足。
大约说了小?半个时辰,眼见老太?太?稍显疲态,二人便顺势告辞。
老太?太?还有些不舍,特意吩咐人开私库,装了好些精巧首饰和御赐布料与她们,“我老啦,用不着这么好些,别?看花样或许不时兴了,可都是如今外头寻不着的好东西,或找匠人重新炸一炸,或留了宝石额外打新的,都好。”
董娘和阿嫖就笑,“您老偏疼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岂是那等?不知道好歹的?这样好物件,像我们这些年轻没见识的,平日里想看都看不着呢,我们可不舍得轻易祸害了去……”
董春在世时是何等?人物?眼光又是多么高?他?的发?妻所拥有的,自然也是世间少有的珍宝,足可传世。
老太?太?听了就很受用,又拉着她们的手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眼见着是一日少似一日了,得空了,常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
老了老了,就盼着儿孙满堂,哪怕隔三岔五过来看小?年轻们说说笑笑,心里也痛快。
一番话说得俩人俱都眼眶泛红。
董苍便故意插科打诨道:“母亲,大过年的,瞧您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早起还喝了一大碗粥,足足吃了两个奶香枣泥馅儿的小?饽饽,一碟子各色配粥酱瓜酱菜的,用得香,太?医都说您是长命百岁之相?……”
老太?太?赏脸笑了一回,到底撑不住,叫他?好生送姑娘们出去。
董苍听了,亲自替老母亲摆正枕头、掖好被角,方才转身出来送人。
出来时,三人因方才能?说的都说完了,这会儿一时半刻谁也找不出新话头,故而都不先开口,尴尬得要命。
还是阿嫖忍不下去,想着如今董苍便在司天监,因说起海外学者对天文?气象的见解。
“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想来不管隔着多远,终究是头顶着一片天,一个日头,竟很有些共通之处……”
董苍确实?喜欢这个,多年来也颇有见地,三人倒是说得有来有往。
出正院之前,阿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里间纱帘后隐约露出一角,像是浑天仪的物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圣人云,天圆地方,您为何要在家中置此物呢?”
董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下巴,微微俯视着她,一言不发?。
阿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跟董娘对视一眼,飞快地交换了某个信息,一起行礼,“不是外人,我们自己出去就好,您请留步。”
董苍也真就不送了,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
直到走出去老远了,阿嫖还隐约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如影随形。
转眼到了年根,朝廷大面放假,可各地各处未必没有突发?情况,故而内阁、翰林院、太?医署等?要紧的衙门,仍需要有人轮值。
以往内阁归内阁,翰林院为翰林院,但是今年却是个例外:
天元帝打着节省开支的旗号,把翰林院和内阁的值班室并到了一处。
轮值是一天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通着地龙,又有烛火照明、内外护卫什么的,如此合并之后,确实?能?省一笔银子。
但现在国库有钱,也不至于?缺这点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事?儿。
但具体什么事?儿,因天元帝没解释,众人心中虽有猜测,却不好追究。
无论什么朝代,过年过节轮值都不是好活儿,可谓能?者多劳、少者多劳。
内阁就不用说了,年纪第二小?的候元珍都比秦放鹤大一轮有余,自然秦放鹤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结束,值最多的班。
至于?翰林院,人手可比内阁多多了,基本就是紧着新人、没门路的倒霉蛋来。
头一日与秦放鹤轮值的翰林叫孟有年,三十七岁,人长得老实?巴交的。
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单独接触阁员,多少有点紧张。
秦放鹤看出他?的紧张,主动笑着与他?搭话,“我记得你是五十二年的探花,江西人,二老可还康健?”
孟有年确实?很紧张,但秦放鹤太?年轻了,保养得也好,冷不丁一瞧,简直比自己还小?几岁时的……
如此身居高位却温柔和气的人,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善意,孟有年就很难拒绝,又惊又喜道:“您竟然还记得,下官正是天元五十二年的探花,殿试所作文?章中,还曾引用过您的高论……劳您记挂,家父家母一切都好,都好。”
秦放鹤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大过年的,家人不在身边,又要值夜,也是辛苦了。”
不管什么朝代和时空,京城的房子都是个大问题,哪怕是家境中上等?的外地官员,为官初期也很难合心意的落脚点。
朝廷有心贴补,专门在京城划出两个片区来,提供补贴,专供新科进士和在册官员们低价租赁房屋。
但是很小?,仅能?供官员两口子住,若想再抚育孩子、供养父母,根本不敢指望,所以一般都会像孟有年这样,暂时将家眷放在老家,按时寄钱回去,由?妻子和族人侍奉着,等?日后慢慢做大官了,再取家眷。
异地夫妻,父母骨肉分离,听上去很惨对不对?
但实?际上,如孟有年这般殿试结束后立刻就能?进入翰林院,被授予官职的,已经是极其稀少的幸运儿了。
更多的二甲三甲进士、同进士,除了凤毛麟角的少数几人能?通过后期再考试进入翰林院之外,九成九都要外派,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选上哪里的官呢。
少不得节衣缩食,去城外租赁便宜房舍,或干脆去寺庙、道观借住,开启漫长的等?待生涯……
孟有年一听,诚惶诚恐,“阁老说这话,可实?在是折煞下官了,若论辛苦,如何能?有诸位阁老辛苦呢?下官的家眷皆不在京中,即便回家,也不过是一人望月独叹,冷寝似铁,哪里比得上这里温暖舒适,又能?有幸聆听阁老教?诲……”
秦放鹤笑笑,故意捡了一些他?老家的风土人情来说,孟有年越发?受宠若惊,更加亲近敬服,“早便听闻阁老博闻强识,见解独道,只一直无福瞻仰,聆听教?诲,今日一见,果然如沐春风,令下官自惭形秽。”
枯坐无趣,秦放鹤的目的也不在听下头的人溜须拍马,便叫人取了些年前一直悬而未决的奏折、请示来,重新审阅、批示。
孟有年就在旁边伺候,铺纸研墨,十分尽心。
看了几本之后,秦放鹤忽问:“可看清楚怎么做了?”
孟有年一愣,没回过神来,“这……”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秦放鹤朝对面桌边抬了抬下巴,将手边两本奏折往他?眼前一推,“做来我瞧。”
奏折硬硬的尖角碰到孟有年的指尖,他?一个激灵,差点就撩官袍跪下了,“阁老,此为越权,这,这如何使得!”
大过年的,这不害人么!
秦放鹤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我岂是那等?上下不明、尊卑不分的?”
孟有年一怔,啊,那倒也是。
若论揣度陛下心思、朝廷动向?,放眼当下,再无出此人之右者。
“在翰林院,却不只要学做翰林,”秦放鹤抓过一旁的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说,“你只埋头值夜,可曾想过陛下今年忽然一改旧例的用意?”
孟有年呼吸一窒,也明白过来,顿时喜得浑身发?烫,“这,既然是陛下,是阁老的意思,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只恐思虑不周,延误国家大事?……”
翰林院一直只有宣读、参言、建议权,但是没有决策和执行权,这,这也没经验呐!
秦放鹤就笑,温和笑容中满是鼓励和信任,“你只管去做,一切都有本官担着……”
两日后,胡靖轮值,习惯性?查看年前旧本子,翻了几本之后,忽眉头紧锁,指着上头几行批注道:“怎么回事??”
这笔迹,分明不是内阁六人之中的任何一个!
第265章 风浪(四)
胡靖说话时,上一班交接的卜温还没走,正接了内侍取来的大氅要穿,闻言道:“哦,那是前番轮值的几个翰林批的。”
“翰林?”得了答案的胡靖越加不快,将本子往桌上一丢,“胡闹,这哪里是翰林院的人能做的!职责不清、分属不明?,成何体统!”
与卜温同班的翰林闻言,下意识缩起身体,恨不得胡靖看不见自己。
那些折子、卷宗之中,也有他的字迹。
而与胡靖同排一班的翰林则在心?中暗暗叫苦。
他们这些过?年轮值的,私下也有联络,之前众人便?听孟有年讲述经历,言辞间对秦放鹤极尽推崇,什么“待人如沐春风”“倾囊相授,从?不藏私”,而孟有年本人也成了历来翰林院之中,第一个批折子的人。
众人听了,都是艳羡非常,不觉想到自己,也多了几分期盼:
那些卷宗文档,年后陛下都是要带着太子一一过?目的,若他们办得好,没准儿就能入了圣人的眼,就此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前头几位同僚也都颇顺利,可怎么轮到自己,这位胡阁老……
卜温排名虽靠后,却也不大怕胡靖,不疾不徐道:“只是叫他们捡些不大要紧的初审,若有不妥,诸位阁老也可随时指点校正……”
说到这里,他面上适当地流露出一点疑惑,“怎么,阁老没听说么?陛下虽未下明?旨,可今年将内阁与翰林院轮值处合二为一,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么?”
“听说?”胡靖听这话不对,“听谁说?”
煞那间,卜温在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
若直言是秦放鹤一力主?张,虽事实如此,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岂不等同背刺?
胡靖固然?招惹不得,但?秦放鹤也不是省油的灯,焉知日后不会迁怒?
利弊只在短短一瞬,卜温泰然?自若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未曾有明?旨,只是瞧陛下大约是这个意思,左右都在一处,便?是不教,他们也都瞧见了。再者前头几位阁老都是这么办的……”
今天已?是轮值第三日,内阁之中除了胡靖,都轮了最?起码一遍,“前头几位阁老”,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囊括了。
人多无罪嘛。
大不了您去问陛下呀!
“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妄谋,便?是僭越!”看到是一回事,可以当没看到,但?你主?动让他们去做,就是截然?不同的性质了。
胡靖一听,就猜到是秦放鹤的意思,不觉冷哼一声,“既未下明?旨,就仍有待商榷,需按旧例。朝廷法度非同等闲,岂可轻易更改?各部?各衙门各司其职,又怎能说变就变!你我身在内阁,便?有督促监督之职,岂能人云亦云,自以为是,若都如此,朝廷还不乱了套?”
卜温也知道这必然?是两拨势力斗法,自己等人夹在其中,只能竭力求生,故而面上恭顺听训,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就听胡靖又道:“还有,你入内阁资历尚浅,日常言行也该注意分寸,什么叫【瞧】【大约】,陛下的心?思,也是你我能随意揣度的么?回头若传出去,内阁众人胡乱揣测圣意、歪曲朝纲,你我前程事小,若人人效仿之,耽误朝廷大事又当如何?”
大过?年的,本来轮值就够烦了,偏偏又被抓着说教,一顶顶大帽子扣上来,惹得卜温好生不快,顿觉胃部?不适。
等好不容易找机会离开?时,卜温身后的大氅瞧着都格外?气势汹汹。
卜温不怕胡靖,胡靖自然?更不惧卜温,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坐下。
转眼暖阁内只剩俩人,与他同一日轮值的翰林顿觉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靖瞥了他一眼,“怎么,还想老夫亲自请你坐下批阅不成?”
现在他看这些翰林,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秦放鹤有盘算,那是他的错,可你们这些晚辈初入朝堂,只怕身上的奶腥气还没散尽呢,推辞尚且来不及,竟就敢跟着胡闹?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本事没多大,胆子倒不小。
简直岂有此理!
“不敢不敢……”那翰林平白挨了一顿训斥,惹了好大没脸,只得讪讪坐下,尽量远离。
胡靖哼了声,却也懒得继续抓着不放,索性将他晾在一边,兀自思量。
秦放鹤此人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此番既然?敢叫翰林院的小子们掺和进来,必然?已?提前请示过?陛下。
可陛下既然?没有反对,又为何迟迟不下明?旨呢?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若换了旁人,胡靖直接抓过?来问也就问了,可偏偏是秦放鹤,倒是棘手。
他虽资历比秦放鹤深些,但?对方的师公曾是他的上司,董春去世不久,他倒不好公然?拿架子。
二来他虽是首辅,却无有爵位,秦放鹤却是正典钦封的伯爵,也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
故而胡靖不好放下身段亲自去秦家?质问,而秦放鹤也不可能任他呼来喝去……
偏偏正值年假,二人轮值中间老隔着几个人,接续不上,没法面对面对峙!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心?思,稍后胡靖与侯元珍交接时,便?提了一嘴,“你与子归交割时,记得提一句,虽说内阁必自翰林出,但?翰林院那些人才入仕途几年?满打满算还不满三载,终究稚嫩了些,难当大任,对他们莫要太过?宽纵……”
每位阁员都是翰林院出身,但?未必每个翰林都能入内阁,能熬到什么段数且拿不住呢!
终究顾及到天元帝的意思,胡靖这话说得已?算柔和。
但?侯元珍不这么看。
这老匹夫有话自己不说,要推我去死啊!
你胡靖官至首辅,这话自然?算和风细雨,可我是什么?
论资历、论爵位、论实权、论圣恩,那秦放鹤皆在我之上,我有甚资格对人家?说教?
哪怕是传话也不行!
但?胡靖也是他的上司,交待的事,不能不办。
于是侯元珍嘴上应得好好的,转头跟秦放鹤交接的时候,就一口一个“胡阁老说” “胡阁老交代”“胡阁老势必要我转达”……就差明?着在脑门上写?一句“不关我的事啊”!
秦放鹤听得忍俊不禁,对侯元珍点头笑道:“放心?,我明?白,你传话,我都知道了。后面的事你不必再管,我自有分晓。”
侯元珍听罢,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萎缩了一圈。
秦放鹤忍不住笑出声,朝他拱拱手,“大家?的难处,我深知,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少不得委屈诸位。改日我做东,给诸位赔不是。”
卜温也好,侯元珍也罢,此番算是糟了无妄之灾,但?秦放鹤却不打算独自承担责任,所以干脆把天元帝拖下水:
陛下的意思!
话说到这份儿上,侯元珍心?中对他本就没多少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慌忙还礼,叹道:“唉,您说得哪里话,为陛下尽忠,何谈委屈?”
顿了顿,又试探着笑,“只是既然?您说做东,嘿嘿,您之所长,我可早有耳闻……”
秦放鹤就指着他对孟有年笑,“瞧瞧,我说一,他便?说二说三,罢了罢了……”
他说做东,本意是请卜温、侯元珍等人去酒楼吃喝一顿,略略交心?,也是同僚们之间相对亲近却还算寻常的社交。
但?侯元珍故意“歪曲”,把他请客,说成要亲自下厨,性质就不一样了:
世人皆知秦放鹤厨艺高超,但?并不经常对外?展示。
什么人才值当的他亲自动手?
亲朋好友、同盟。
所以侯元珍这话,并非单纯得寸进尺,而是在试探着向秦放鹤表示靠拢。
他想得很清楚,原本胡靖与秦放鹤两派人马便?泾渭分明?,如今秦放鹤出动出击,胡靖还击,矛盾升级,顿时势如水火。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侯元珍本人身处内阁,根基不稳,不可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势必要投靠其中一方。
胡靖毕竟老了,还能有多少年好活?
况且瞧陛下本人的态度,明?显更宠信秦放鹤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非要二者择一,自然?要择强者而从?之!
如今胡靖还是首辅,炙手可热,他选择投靠秦放鹤,或许眼下几年之内日子不大好过?,但?做人嘛,目光总要放长远些……
现在侯元珍投靠,勉强能算雪中送炭,但?等过?几年秦放鹤优势明?显时再投靠,或许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喽!
于是在接下来的轮值中,跟着胡靖、尤峥的翰林们俱都谨小慎微,安守本分,但?与秦放鹤等人为伴者,以孟有年为首,却都已?经开?始参与各地奏本、卷宗的初审,乃至批阅。
时间一长,翰林院众人的差距也就显现出来,不少人难免心?生怨怒:
“按理说,尊卑有别,可胡阁老如此行事,实在是……”
“哎,此言差矣,毕竟陛下未曾下旨,胡阁老等人不过?谨慎些罢了。”
“你说得好听,你先跟秦阁老,后跟侯阁老,早已?尝尽了甜头,回头正月十?七陛下重新理政,保不齐就能看到你的手笔,平步青云,近在咫尺,却在这里作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账话!”
凡为翰林者,多初入官场,而年假期间轮值者,多不过?两届,故而热血未冷,进取之心?尤甚。
用秦放鹤私下的话形容就是:一群刚踏入社会的愣头青,什么人情世故,什么规矩体统,尚未练成,只一身牛劲儿没处使,满脑子都是清澈的耿直和愚蠢,给点油就上……
如此蛮力,刚好拿来对付内阁的迂腐,最?合适不过?。
他确实利用了翰林院,但?那些翰林也并非没得到好处,双方不过?各取所需。
况且翰林院乃皇帝私人秘书?处,一切升降任免,皆由皇帝本人负责。而天元帝又是个掌控欲极其强烈的皇帝,胡靖对翰林院再不满,也不敢公然?加害,最?多敲敲边鼓罢了。
所以秦放鹤敢出这招,所以翰林院也敢接招。
正月十?七,年假正式结束,内阁进行天元五十?五年第
一次内部?例会。
在过?去的日子里,翰林院插手的政事越来越多,显然?秦放鹤等人丝毫不加收敛,胡靖的不满也达到巅峰,终于正面质问起来。
“阁老这话我却有些不明?白了,”秦放鹤不慌不忙,“天下非你我一人之天下,朝廷也非你我一人之朝廷,陛下开?门纳贤,朝廷公开?取士,为的便?是广纳贤才,为国效力,既如此,事情究竟是谁办的?怎么办的?又有何分别呢?如此诸多大小事项分出个轻重缓急来,轻的小的,交由翰林院那些年轻一代去办,削减冗余;大的重的,交由你我来办,也可减轻疲乏,集中力量办要事,如此层层递进,何乐而不为呢。”
他口口声声什么翰林院的年轻一代,此话一出,柳文韬等人看过?去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古怪。
这话说的,实在无甚说服力。
翰林院那些人平均年龄也都在三、四?十?岁了,可秦放鹤呢,今年也才四?十?三,比好些翰林都年轻呢!
再怎么看都是平辈,到底谁才是年轻一代啊?
胡靖也非等闲,不会顺着秦放鹤的思路去辩解,始终抓住一个点攻击:
要改革,可以,请出陛下的圣旨来!
甚至就算陛下想要大改,也得先行拟旨昭告朝野,由群臣看过?了,再行商议,其中不乏因群臣反对而中途夭折的。
没有圣旨,就不算陛下的意思,你们这样,就是先斩后奏!于理不合!
柳文韬等人保持沉默。
虽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他们默许,甚至参与了的,但?真要说起来,确实于理不合,更像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胡靖和秦放鹤在天元帝心?中谁的地位更胜一筹。
赌的就是是否人多无罪。
但?也正如胡靖所言,陛下的心?意,谁都猜不准,谁也不能猜。
哪怕他老人家?之前确实这么表示过?,但?确实未曾下旨,如果年假期间陛下的心?思变了,此事非要追究,便?是他们上下勾连、纵容越权……
“恕我冒昧,”秦放鹤收敛笑意,看向胡靖,“阁老真正介意的,到底是翰林院参与一事,还是翰林院分权?”
“子归,你住口!”尤峥拍案而起,率先喝道。
太大胆了!
历来官场争斗不休、派系纷争不止,这是众人皆知,也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但?除非生死关头,这种?斗争从?不会流于表面。
可现在,秦放鹤竟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了!
莫非世道真的变了么?如今的新一代都这么来的?尤峥看看胡靖,又看秦放鹤,不禁有一瞬间的茫然?,忍不住手捂胸口,掌心?出汗。
世人读书?,为什么?
“施展抱负”“卖与帝王家?”,都是虚的,封侯拜相,一句话:当官!
当官,当大官!
所有人都知道游戏的最?终目的,但?所有人也都墨守游戏规则,那就是你知我知,谁都不说。
我们可以相互攻讦,可以相互陷害,但?所有人都会默认给对手留一层遮羞布。
但?现在,有个不要命的把对手的遮羞布撕了!
他大声,特别大声地宣告:“你有私心?,你为了权力!”
太戳心?窝子了!
柳文韬、卜温和侯元珍都懵了,隐隐有被影射到。
不是,老兄,你这么说的话……
以当前形势,尤峥第一个出声呵斥秦放鹤,未必就是完全替胡靖出头,而是被秦放鹤这种?近乎乱舞王八拳的打法惊到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站出来阻止事态恶化。
眼见胡靖面沉如水,胸口剧烈起伏,尤峥是真的担心?闹出个好歹来。
倘或胡靖真有个三长两短,此事必然?不好收场,秦放鹤有理也要变成没理……
一旦胡靖折了,秦放鹤也得完蛋。
而一旦秦放鹤完蛋,董门剩下那群人……
头疼,注定?要被牵连的尤峥极其头疼!
内阁这边的闹剧很快传到天元帝和太子耳中。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看看那木然?传话的内侍,再看看波澜不惊的天元帝,深觉自己还有得学。
天元帝捏捏眉心?,“让他们过?来说话。”
还阁老呢,闹成这样,传出去不嫌丢人吗?
内侍去喊人时,天元帝沉默半晌,竟对着太子笑起来,“瞧见了吧,品级再高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好恶,你自然?要视他们为社稷肱骨,但?首先,要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
文官绣禽,武官绣兽,不过?也都是披着官皮的禽兽罢了。
斗嘴互骂算什么?纵观历史,朝会之上因政见不合大打出手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太子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也跟着笑了,“父皇真知灼见,儿臣受教了。”
确实,他一直都觉得那些阁老智多近妖,各个厉害得要命,对方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太子,而之所以是太子,不过?是因为命好,会投胎。
若自己也是平头百姓,考场之上、官场之上,未必是这些人的对手。
所以总是本能地敬重,甚至因敬而生出几分畏。
但?天元帝今日这番话,却好似洪钟大吕,一下子在太子脑海中炸开?了,犹如拨云见日。
是啊,命好也罢,真才实学也罢,如今孤就是太子!来日孤就是能掌握这些人的生杀大权!
没什么好怕的。
稍后胡靖和秦放鹤到了,少不得各抒己见,天元帝听了也像没听到,只叫他们先别说话,自己则拿了翰林院众人试批的本子来看,也让太子看。
“……嗯,不乏稚嫩之处,然?更多赤子心?性,诸位阁老也加以修正……”
听着这话,胡靖就能猜到结果了。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自古以来,文人失意时多以怨妇自居,如今看来,实在恰如其分。
帝王之宠爱,最?是飘渺无形,只要能替他办事、讨他欢心?,宠信谁、重用谁,又有何分别?
其中的喜怒哀乐,除了“不闻旧人哭”中的旧人,又有谁会在意?
与天斗与地斗,皆不如与人斗。
因为?人是活的,纵然你准备完万全,也无法保证对手完全按照你的布局走。
当初秦放鹤一出招,胡靖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被迫招架。
但招架也有招架的章法。
此番看似两人歇斯底里,图穷匕见,其实都?各自保留了余地。
胡靖固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完全可?以凭借首辅的身份,以未接到圣旨为?由,命令众人不许动。秦放鹤方面欲要抗衡,只能将事情过到明面上?,正式入宫请天元帝的圣旨。但正值春节,按例不办差,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胡靖没有,就?是因为?猜到秦放鹤背后有天元帝撑腰。一旦闹大,谁脸上?都?不好看。
他私下训斥,软言劝诫,暗中?观察,尤峥等人或置若罔闻,或主动、被动跟从?的行为?,也彻底暴露了各自的立场。
而秦放鹤虽有辱骂官场同僚、前辈之嫌,但却是私下内阁例会?时?骂的,未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正式上?折子弹劾。
你可?以说他年轻气盛,可?以说他气急败坏,却唯独无法上?纲上?线……
双方仍在试探。
天元帝明白这种试探,所以纵然两位阁老公然对骂,斯文扫地,也还愿意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