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一个国家并非易事?,天元帝再?如何?英明神武,也只有一个人,故而设下内阁并六部、翰林院等分层递进、共同分担。
自来凡紧急战事?、各处天灾人祸等紧要的,皆需第一时间直接送达天元帝手上,哪怕睡下了也要立刻送去寝殿。而?如交趾这般并非性命攸关?的,则要当日之内,抽空递给天元帝过目。
至于?再?次要的,便会先由内阁或翰林院等各处统筹整理了,若有用词不当或十分不妥的,内阁甚至可以直接打回去,命人重写再?递。
所以秦放鹤一说,尤峥便点头,“对,是这个道理……”
他?略一沉吟,才要开口,却又?想起?另一个关?键,“不过我只是次辅,最好还是问过胡阁老的意思……”
“哎哟,尤阁老!”秦放鹤已起?了头,此刻不好再?说,柳文?韬便急躁接上,“不到正经出宫时候,出入何?等繁琐!且陛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空,来不及请示胡阁老啦!再?说陛下在此,何?必舍近求远、舍主?逐次?又?将陛下置于?何?地啊!”
眼见尤峥有所意动,柳文?韬趁热打铁笑道:“况且陛下让您暂代首辅之职,朝廷内外都是知道的,这期间,您就是名正言顺的首辅,难不成之前用印、票拟都是假的吗?”
所谓暂代,自为方便行?事?,若还要时时事?事?往来奔波请示,岂非多此一举?
名正言顺的首辅……
啊,多么动人的称呼。
尤峥心中的天平瞬间倾斜,只仍有为难之色。
侯元珍微微一笑,难得主?动开口道:“胡阁老深明大义,自然以国事?为重,尤阁老如此踟蹰,岂非看?轻了胡阁老,传扬出去,也将胡阁老陷于?不义啊。”
若你二人关?系当真和睦,相互信任,何?必如此谨慎!
你时时处处在意胡靖的想法,看?似敬重,可往深处说,不就是摆明了知道他?小心眼儿,怕被记恨?
此言一出,秦放鹤和柳文?韬俱都朝侯元珍望去,颇有些意外。
这厮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轻飘飘几句话一出,直接就将胡靖和尤峥都架上高台,下不来了。
果?不其然,侯元珍一剂出人意料的猛药下去,尤峥瞬间下定决心,抖擞精神,先打发人去天元帝那边看?是否得空,又?对内阁众人道:
“诸位各抒己见,眼下是未时二刻,最迟不过申时,便要向陛下陈情了。”
目前交趾虽然大战平息,但局部地区仍纷争不断。
最可怕的是,持续六年不事?生产,田地荒芜、房舍倒塌,使这个原本?高产的国家生产力严重倒退,彻底被饥荒和瘟疫笼罩,目前所剩几十万人口,仍在持续减少中。
但干等显然不行?,一来交趾人未必会坐以待毙,二来诸多邻国也虎视眈眈,若大禄一直被动等待,没准儿就要被别人乘虚而?入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柳文?韬道:“区区几十万人,一座大城足以容纳,若能将所有人口都赶到一处圈起?来,便不足为惧。”
交趾地形复杂,若分散开来,便是四散的隐患,纵然来日大禄占领了,也要时时提防,非长久之计。
“圈起?来……”
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如何?会想到是在商议安置民口呢?
秦放鹤心中无法抑制地泛起?一点复杂的情绪,稀薄的怜悯之余,更多的还是警惕。
看?呐,这就是弱国的下场,所谓百姓,落在他?国高层眼中,或许还不如本?国牛羊珍贵。
“圈起?来倒也不难,我朝大可以就地取材,助他?们修筑城池、房舍,广施恩惠。”侯元珍笑道,“青壮年所剩无几,随便打一个安置、救助的名头,他?们感?激尚且来不及,想来不会有多少反抗。要紧的是安置之后的事?情,管还是不管?若管,怎么管?若不管,他?们未尝不会心生不满,又?生祸乱。”
其实以如今大禄与交趾的实力对比,完全可以直接派大军层层推进,但如此一来,前些年大禄辛苦经营的“大义”就要毁于?一旦,也容易引来交趾人的反抗。
这下就连尤峥都注意到了侯元珍的反常。
之前胡靖在时,他?与卜温简直就像两个透明人,怎么今日倒一反常态,如此积极?
秦放鹤倒能猜出几分。
之前天元帝骤然出手干预,轻而?易举便打破了内阁现有的结盟,侯元珍也无法在明面上投靠自己,那么势必要另寻他?法。
天元帝年事?已高,若侯元珍依旧循规蹈、论资排辈,等太子即位,傅芝、隋青竹等人进来,说不得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所以侯元珍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尽快出头。
思及此处,秦放鹤不着痕迹地与柳文?韬交换个眼神,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将机会让给侯元珍。
一来卖个人情,二来也趁势看?看?此人到底有多少斤两……
反倒是卜温,前番恶了胡靖,眼下瞧着仍四平八稳、不急不躁的,对顶尖权力并不怎么迫切。
秦放鹤和柳文?韬的资历颇深,尤峥本?身也不大希望他?们继续出风头,眼见侯元珍开口,乐得配合,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侯元珍也不怯场,“依我之见,应在交趾与吴哥两国曾有领土纷争之处修建城池,将残存交趾人都安排在那里,祸水东引,好让他?们彼此消耗。期间仍要派人监视、教化,若交趾人归顺我朝,便可利用他?们牵制吴哥;若有反叛之心,不妨以吴哥人的名义杀戮,行?反间之计,进一步激起?他?们的民愤,逼迫他?们靠拢大禄……”
其实眼下交趾问题的核心就是剩余人口的安置问题,要么豁出去名声不要,赶尽杀绝;要么如此徐徐图之,侯元珍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哪怕让秦放鹤和柳文?韬发言,也不会有太大的新意。
尤峥才要说话,天元帝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火器营的人走?了。
来不及多说,尤峥先去面圣。
尤峥一走?,侯元珍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对秦放鹤和柳文?韬笑道:“我抛砖引玉,实在献丑了,如此班门弄斧,若有不足之处,还望两位指点、海涵。”
柳文?韬呵呵笑道:“哎,这话不妥,你我同在内阁,非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必如此多礼。况且你说得很好嘛,纵然我与子归,也未必能想得这般周全。”
侯元珍知道他?素来圆滑,也不当真,只去看?秦放鹤,试探着问:“听闻当初出使交趾的两位使者便是秦阁老力荐,实在慧眼识珠,尤其那位金大人,实在剑走?偏锋,令人拍案叫绝。春秋《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知您对交趾……”
金晖确实有名,但更多的是恶名,此时侯元珍单独提及此人,又?论《左传》,无非是想让秦放鹤表态,主?战,甚至极有可能期望他?说出类似“赶尽杀绝、以绝后患”的话。
但秦放鹤不想。
侯元珍此人,今日才算显露了一点真面目。
方才向尤峥进言,前头“建城圈人”倒也罢了,无可厚非,但单单从最后几句祸水东引、假扮屠杀中便可看?出此人心狠手辣,与金晖颇有相似之处。
他?这么引秦放鹤,并非真的谦虚好学,不过是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有点锋芒毕露,过分显眼,想找个人帮忙分担火力罢了。
秦放鹤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胡乱说了几句话混过去,然后便大大方方跟柳文?韬开起?小差来。
眼见秦放鹤不接茬,侯元珍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又?欲找卜温说话。
奈何?卜温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掺和到任何?一方去,竟兀自闭目假寐,等侯元珍说得口干舌燥了,这才“睡眼惺忪”地一惊,“哎呀呀,年纪大了,这几日竟时时发困,咦,你方才说甚?”
侯元珍眼睁睁看?着他?装糊涂,直接就给气乐了,没好气地摆摆手,“我说这茶好喝!”
这一去,当日尤峥再?也没来得及回内阁,直到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天元帝才与他?商议妥当,又?当场拟了旨意,发到六部各处并交趾等部。
做完这一切之后,天元帝又?派内侍送尤峥出宫。
宫廷幽深,宫道甚长,待尤峥一步步走?出去,酉时已过。
因?未出正月,高耸的城门楼下,仍有火红的灯笼高悬,明黄色的穗子随风摇曳,莹润有光。
“阁老慢走?,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小内侍恭顺道,微微行?了一礼。
尤峥知道他?是胡霖的干孙子,并不拿大,客气道:“有劳。”
他?是今日最后一个出宫的,道别之后,小内侍便朝两侧一抬手,自有宫人沉默着推动大门。
门轴摩擦的沉重吱呀声响起?,被凌冽的寒风裹挟着,幽幽回荡在漫长而?漆黑的门洞内,久久不绝,像一首亘古不变的古老歌谣。
尤峥似被吸引,忍不住回首望去,就见那两扇高大的门扉慢慢地,慢慢地在他?眼前关?闭,沉闷却又?细微的磕碰声过后,宫中最后一丝光晕彻底被隔绝了。
啊,他?瞬间记起?那首“歌谣”的名字:权力。
如此苍凉孤寂,却又?如此摄人心魄。
“老爷!”宫门外,尤府的下人不知等了多久,见状忙挑着灯笼围上来,又?有递手炉的。
孤寂苍凉瞬间退散,尤峥又?跌回喧杂热闹,却又?令人有些厌烦的碌碌红尘。
他?不自觉皱眉,接过手炉,一言不发上轿。
“夫人催人问了几回了,”尤府的人低声道,“听说是陛下留您说事?,还特意备下好酒呢。”
尤峥却道:“先去胡府。”
去往胡府的路上,远远听见敲锣打鼓声,显然是有人家办喜事?。
正月间本?就热闹,又?逢喜事?,若等到他?们过来,势必道路阻塞,一时半刻如何?过得去?尤府下人才要抢着过去,却被尤峥喊住了,“百姓家结亲,是喜事?,且叫他?们先行?。”
那管事?一怔,“可老爷您不是……”
他?想说,您不是着急去见胡阁老么?却见尤峥已然闭上双目,靠在轿壁养神。
没奈何?,管事?的只好招呼人往路边靠。
不多时,接新娘子的队伍便从他?们跟前呼啦啦过去,后头还跟着好些随从并看?热闹的百姓,又?不断有顽童冲出来讨要喜钱、喜饼,并说吉祥话,以至于?队伍极其冗长……
待热闹渐渐远去,尤峥的轿子重新上路,早已不知过了多久。
胡靖家距离这边也不算太近,等轿子停在胡府门前,却是大门紧闭。管事?的深感?诧异,上去敲门时,戌时过半。
胡府的门子往外瞧了眼,却并没直接让尤峥进去,“真对不住,我家老爷这几日身子不适,这会儿啊,恐怕已然吃了药睡下了。”
尤府管事?一愣,“你看?清了,我们老爷是尤阁老,才同陛下议完事?,紧赶慢赶就来了……”
奇哉怪也!他?家老爷这些天日日都来,什么时候需要特意通报了?
胡府门子陪笑道:“这个小的自然知道,只是天色已晚,我家老爷确实已经睡下,太医也曾吩咐过的,需得多加保养……小的是什么身份?怎敢进去搅扰?”
“你!”尤府管事?一阵恼火,几乎就要指着对面骂。
“好了,”尤峥却已下轿,亲自过来对胡府门子和气道,“今日确实有事?耽搁,老夫有事?同阁老商议,可否代为通传?”
胡府门子忙行?礼,闻言苦笑道:“阁老,实在不是小的不通传,这,这实在是……里头的大管事?说了,老爷吃了药睡下,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就是个看?门的,若明知故犯,纵然老爷不怪罪,夫人、老夫人和管家、大管事?的,随便哪位怒一怒,也够他?喝一壶了。
尤峥垂眸片刻,倒不同他?为难,“也罢,是我今日来迟了,回头若阁老问起?,你便说我来过了。”
回去的路上,尤府管事?尚且忿忿不平,“老爷,那胡阁老未免也太拿大了些,以往您去瞧他?,这会儿且睡不着呢,怎么今日偏就睡下了?”
“住口!”尤峥呵斥道,“胡阁老也是尔等能议论的?再?叫我听见这样的混账话,一律拖出去打死!”
管事?的便不敢吱声了。
可等回到尤府,听说自家父亲吃了闭门羹,尤文?桥却又?忍不住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父亲您一日之内操劳至此,晚膳都没来得及用便去探望,他?却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见尤峥不说话,尤文?桥越发恼火,“父亲何?故这般小心,暂代首辅的旨意是陛下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咱们又?不曾亏欠他?什么,好端端的受此折辱,何?苦来哉?”
等他?发泄完毕,尤峥才斜眼瞅了他?一眼,“说完了?”
尤文?桥一愣,“啊?嗯……”
尤峥嗤笑一声,摇头,“蠢材。”
说完,自顾自用饭去了。
尤文?桥被闪得慌,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追了两步又?停住,忙叫了今日随行?的管事?来问话,“我且问你,父亲几时出宫,走?得哪条路,又?是什么时候到的胡府?”
“尤阁老的轿子离去后不久,胡府的门就开了,好像有人出来追了两步,到底迟了,又?转回去把那门子骂了一顿……“
秦放鹤家离胡、尤二府都不近,大正月人来人往的,入夜后想探听消息就不大方便,但妙的是刘凌的郡主?府就跟胡府在一条街上!
她?显然是个非常果?断的女人,一旦定下同盟便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譬如今日,便第一时间将胡府门口发生的事?打着送马球请帖的幌子转达给阿嫖。
秦放鹤一听,乐了。
得了,胡靖和尤峥分道扬镳之日近在咫尺!
胡靖为官多年,在宫中肯定有耳目,今日交趾那边的消息瞒不过他?。
而?偏偏尤峥今日出宫迟,胡靖难免多想:
好么,平时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日日来请示,今日有了大事?了,便故意推三阻四,是何?居心?
胡靖性格火爆,多少有点小心眼儿,势必要给尤峥小鞋穿。
而?尤峥呢,也确实太了解胡靖了,猜到对方的反应后将计就计!
其实如果?尤峥出宫后抓紧点,最多胡靖晾一晾他?,肯定不会避而?不见,但尤峥故意找了个借口:给办喜事?的让路,再?三拖延!
如此一来,原本?胡靖只有三分火,也烧到了七分!
或许胡靖愤怒之下,确实吩咐了下人不见尤峥,又?或许没有,但很显然,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又?立刻打发人出来追。
但尤峥既然决定出手,就肯定不会给他?留下挽回的余地,吃闭门羹后拔腿就跑!胡府的人追都追不上!
你为首辅,我遇事?不来请示,是我不恭敬;
但我因?公事?繁忙,稍有耽搁,便被如此怠慢,则是你德不配位……
阿芙不禁感?慨,“往日宫宴上瞧着尤阁老多么和气温吞的长者,没想到一朝发威,当真是……”
一旁剥橘子的阿嫖在心里小声嘀咕,会咬人的狗不叫……
官场之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老实人?便是平日瞧着越老实的,一旦捅起?刀子来才越狠呢!
估计胡靖自己都没想到尤峥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恨。
只怕不到天亮,京中该知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这回啊,”阿嫖把剥好的蜜橘给父母一人一个,笑嘻嘻道,“只怕胡阁老病得更重了。”
第269章 (小修)落定(一)
尤峥打了胡靖一个措手不及,但后?者也非坐以待毙的性子,次日胡府管家便亲自押着昨日的门子来到宫门?口,向尤峥请罪。
“……下人愚钝,不知变通,竟拦阁老在外,属实不该!昨日老爷得知,又急又气,奈何阁老家的轿夫腿脚颇利……”
管家唱念做打俱全,诚意非常,却又在轻描淡写间说出胡靖对此事一概不知,皆是下人自作主张。
且尤阁老您即刻就走,焉知不是存心的呢?
此地乃百官落轿之处,又值上朝时分,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所有人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若要致歉,私下个人府邸多少去不得?何苦非挑这个时候堵在这里?
尤峥便知这一局是自己胜了,心下大定,沐浴在一干同僚的注视中?,分外坦然。
其实到了这一步,二人私下如何和解,已经不重要;尤峥是否有意为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已至此,胡靖陷于被动?,若什?么都不做,就?坐实了他拿大、借机为难同僚;而若想挽救名声于万一,只能如此这般做戏与?旁人看。
他没得选。
但更关?键的是,尤峥会不会接?怎么接?
那?边秦放鹤刚下轿,就?见?尤峥先是一愣,然后?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诧异笑道:“此等小事,我早已忘了,我深知阁老非寻常人也,何必在意?”
胡府管家脸上的笑意一僵,望向尤峥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旋即便是滚滚而来的憎恶。
大局已定,秦放鹤不禁暗叹。
尤阁老啊尤阁老,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反观胡靖,他太信任对方了。
此乃官场大忌。
但凡尤峥心中?一丝同盟情谊尚存,想给胡靖留条活路,就?不会这样。
他大可以说?是自己去迟了,也可以说?胡阁老卧病,是自己打扰了休息云云……
以退为进,小事化了,大家照样可以称赞他宽仁大度,胡靖也能全身而退。
但尤峥没有。
他选了最狠毒的法子,用最简单的几句话,赋予了自己宽宏大度、胡靖睚眦必报的大众记忆。
身为内阁之首,对同僚的一点?无心之失竟如此计较,此等心胸狭隘之辈,又有何资质领导百官?
参奏首辅的刺激和诱惑,已经令几名言官蠢蠢欲动?了。
说?话间,柳文韬也到了。
秦放鹤与?他交换下眼神,一前一后?点?卯入宫,并肩而行。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才听柳文韬一声长叹,百感交集,“半生同科情,一朝黄粱梦啊!”
胡靖和尤峥二人乃同科三鼎甲,殿试之前就?认识的,翰林院、六部之内也曾相互扶持,大半辈子的交情……
胡靖本就?病着,再被尤峥这么一背刺,肝火内涌,莫说?痊愈了,病情不加重就?谢天谢地吧。
为防刺杀,宫中?向来无高树,此时正月刚过?,穿宫而过?的玉带河也未化冻,灰蒙蒙白茫茫一片,墙角背阴处的一点?残雪越发显得万物凋零。
冬日日头低垂,从高高的宫墙底边用力拉出?成片残影,连绵不绝,阴冷潮湿,竟有十二分的萧条。
宫中?多贵人,马虎不得,宫女太监们几无片刻停歇,常走的几条大路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并无半点?积雪、霜冻,踩上去只觉坚硬。
秦放鹤用力吸了口气,只觉这宫中?的空气似乎都比外头少了几分活味儿,又干又利,直戳肺管。
他看着口鼻间喷出?的白色汽龙瞬间消散在寒风中?,如某些稍纵即逝的辉煌,感受不到多少政敌倒下的快活。
这一局的走向,着实令人始料未及。
其实若单论资历、才干,胡靖未必输给尤峥,人无完人,甚至他的计较也不算什?么大缺点?。
但他犯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不该给予尤峥那?般的信任。
直到昨日戌时,胡靖都没想过?尤峥会背叛。
不,这不仅仅是背叛,而是反手将世间最锋利的刀刺向同伴……
胡靖输得冤枉,尤峥,赢得也不光彩。
两?败俱伤。
宫门?口的事一出?,都不必汪扶风动?手,当?天早朝上便有谏议大夫参胡靖气量狭小、德不配位。
天元帝当?时虽未表态,但二月初五,胡靖便强撑病体入宫,请求辞去首辅一职。
“事情原委朕已知晓,”前后?不过?十数日,胡靖竟消瘦至此,倒叫天元帝也生出?几分怜惜,“不过?小节,不必理会,爱卿好生调养,仍旧归来。”
胡靖听了,潸然泪下,声音沙哑道:“陛下垂怜,臣不胜惶恐,然行事不当?、使?白璧有瑕,此为其一;且臣老迈,虽愿为君分忧,奈何病染沉疴,便是有心无力……”
这些日子,胡靖左右思量,试图觅得万全之法,终因尤峥不念旧情,只能徒叹奈何。
诚如天元帝所言,成大事者,丁点?名声损毁也不算什?么,但他本就?在病中?,又被尤峥接连使?出?杀招,只觉前半生犹如笑话,备受打击,又昏厥过?两?次。
私下太医也说?,若要保命,再不可动?怒。
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保全自己最后?一点?名声,在陛下、太子心里留点?好念想。来日子孙后?代,也不必背负父辈恶名。
世人素来憎恶身居高位者,却又本能怜悯弱者,此番他落败,黯然退场,众人幸灾乐祸之余,自然也会想起尤峥是如何取胜的。
出?卖朋友、戕害同盟的叛徒,难道就?光彩么?
念及昔日君臣情谊,天元帝并不介意给胡靖最后?一点?体面。
天元帝明面上拒了两?回,终究于天元五十五年二月初八,同意了胡靖的请辞。
胡靖怀恨黯然退场,但尤峥却未迎来期盼中?的首辅桂冠。
仍是暂代。
初八下午,现任鸿胪寺卿金晖亲来内阁递交春分祭祀大典的最后?流程单,顺便说?明些微调整,眼见?首辅之位空悬,几乎要笑出?声。
怕他当?众发癫,秦放鹤随意找个由头轰他出?去,“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尤峥这几日的怅然若失所有人都看得出?,若金晖此刻发疯,没准儿直接给老头儿气死了。
金晖从来不在秦放鹤跟前掩饰本性,待到无人之处便肆意嘲笑一回,心满意足,“偷鸡不成蚀把米!”
为了首辅之位,尤峥放手一搏,固然斗倒了胡靖,可大约他自己也没想到,胡靖争抢了一辈子,苦熬一辈子,事到临头,反倒想开?了豁达了,还真就?舍得放弃。
胡靖一退,又反过?来将尤峥钉上耻辱柱……
秦放鹤都懒得说?他,只叮嘱道:“太子第一次主持春分祭祀,非比寻常,你需提起十万个小心,万万不可出?岔子!”
春分祭祀事关?一年农桑,需要祭天祭祖,祭土地神和五谷神,最后?帝王亲手祈福,卜算接下来一年国家运势等。历来为重中?之重。
以往都是天元帝亲自主持的,今年却直接让太子代行,意义重大。
金晖疯归疯,关?键时刻却总能分清轻重缓急,见?秦放鹤说?得郑重,便也收敛几分,胡乱应了。
只分别之际,金晖又疯了一回:
他走出?去几步,眼见?四下无人,突然折返,对秦放鹤附耳低语,“首辅大人……”
秦放鹤瞳孔微震,尚未来得及说?话,金晖已然笑着退开?,以前所未有之恭敬,冲他行了礼,“下官,告退。”
他拜的,乃是自己的前程。
天元五十六年,农研所宣布,由县君秦熠和陆蓉冒死跨海带回的红薯、土豆、南瓜等作物种植成功,就?目前所估算亩产,丝毫不逊色于玉米,且对水土和气候要求并不苛刻。
尤其南瓜,甚至不需要什?么正经田地,随便一点?墙角屋檐,哪怕是一根枯树,也能顺着拼命往上攀爬……其中?的红薯藤、南瓜花、南瓜藤等,人也可食用,味道并不算差。
至于其他的辣椒、花生等作物,因更多的是丰富百姓餐桌,相较之下,倒显得逊色了。
“若得推广,则五年之内,天下无饥馑矣!”激动?万分的周幼青亲自上书,在大朝会上老泪纵横,“此举,可救万民,此功,可垂千古!”
要知道,自从天元四十三年,玉米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陆续丰收后?,已经帮助大禄上下扛过?数次天灾,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
又因对外广开?海贸、开?疆辟土,国内整体大环境趋向平稳,大禄人口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激增,如今算上正式归顺并登记在册的海外人口,已突破九千万大关?。
九千多万人,就?是九千多万张嘴,饶是有玉米支撑,众人仍时常觉得担忧。
相对单一的粮食结构本身就?意味着不稳定。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没人想回忆饿肚子的滋味,也没有官员想见?饿殍满地。
而现在,红薯、土豆和南瓜的“横空出?世”,再次填补了剩余空缺!
另外,陆蓉亲手绘制的海外人文风土卷轴,并诸多航海图,也填补了许多空白,意义重大。
哪怕曾经无数次预想过?,但当?这个消息由官方公开?的那?一刻,秦放鹤还是感到难以言表的骄傲。
啊,这是我的女儿!
董家、汪家、孔家等有份参与?的同盟,自然欢喜,但其他朝臣却都万分错愕茫然: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陛下就?知道吗?
什?么叫“发现未发现之新大陆?”
什?么又叫“绘制亘古未有之航海图?”
一连串的消息丢出?来,砸得满朝文武头晕眼花,欣喜若狂者有之,肝胆俱裂者,亦有之。
在家休养的胡靖听罢,半晌无言,良久,忽仰天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当?年秦放鹤等人突袭白云港,便是迎接凯旋吧!
所以当?初董春出?殡,那?两?个丫头确实未在京城。
冒死跨海?
秦子归啊秦子归,你真是好狠的心,竟连亲生女儿都舍得放出?去冒险……
横跨大海?开?辟亘古未有之航路,这可不是什?么游历江南一般的美差啊!生死有命,祸福全看老天爷高兴与?否。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小看了他们,尤其小看了那?两?个不怕死的丫头片子。
谁能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女子,竟有这般的魄力、勇气和胆识!行常人之不敢行,做常人之不敢做!
胡靖笑了半日,形骸放浪,最后?脸都笑红了,泪也笑出?来了,一时喜,一时悲,一时幸,心里浑似打翻了酱缸,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