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嫖简直不敢相信,堂堂一个国家,竟然会被宗教把控,皇帝、朝廷,皆为傀儡……
深入交谈后,那几名地圆说学者也对这个会说几门流利外?语的?大禄女?郎心生好感,产生了一点独属于学者之间的?惺惺惜惺惺。
“大禄确实是个好地方,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们会去看看的?。”
阿嫖笑着表示了欢迎,并提出是否能?获得一点相关书籍,自己带回国去翻译。
对方欣然允诺,并赠送了许多其?他领域的?小说、诗歌等。
天元五十四年八月,阿嫖和?董娘的?两艘船驶过交趾南部实际大禄控制区,然后过海南,沿两广、福建沿线直奔京师。
期间阿嫖单独派亲信手持临行前天元帝用过印的?文书,登陆走官道,沿途五百里加急直奔京城望燕台,向天元帝和?秦放鹤汇报,希望能?够得到直接停靠在北直隶白云港。
此时的?白云港连同直辽铁路,仍为军用,虽是通往京城最快最近的?港口,但如无旨意,等闲人不得擅闯。
同年十月二十一,秦放鹤亲自带人在白云港迎接。
阿芙和?董芸夫妇也来了。
其?实这有点不合规矩,但谁能?忍心苛责呢?
眼看着大船靠岸,阿芙浑身都在哆嗦,不住地抓着秦放鹤说:“是不是,那是不是?是不是咱们阿嫖回来了?”
类似的?话?,她今天已经问了无数次。
秦放鹤努力伸长了脖子看,“应该是,没?错了,应该是……运粮船和?运煤船都过了,今天不会再?有别的?船进港了……”
过去的?两年多,他和?阿芙无一刻安歇,隔三岔五就会做噩梦,梦见船沉没?,阿嫖又变回那个小小的?奶娃娃,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张着胳膊大声喊:“父亲,母亲,救救我……”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担心,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让对方更担心。
甚至就连远在章县的?阿姚都觉出异常,“我姐到底去哪儿了?上?一封信一定是她早写好的?……”
时间越久,秦放鹤就越疑神疑鬼,他既渴望听到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却又叶公?好龙,生怕接到的?是噩耗。
天晓得前几日天元帝忽然单独召见他,说南部来了消息时,秦放鹤的?心脏停跳了多久。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心碎而死。
“来了来了!”董芸几乎要跳起来。
怎么只?有两艘船?
是了,之前就说过的?。
董娘呢?董娘好好的?吧?
没?见面之前,阿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说,可当她远远看见码头上?站着的?人后,突然就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们回家了。
船刚停稳,她便一马当先冲下去,对秦放鹤行了个下级礼,双眼微红,“幸不辱命。”
“秦放鹤出城了?”
今日休沐,恰逢大雪,胡靖与尤峥私下在茶楼会面,放松之余,难免也说些?朝政,此刻听见下人来报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同行的还有谁?可知?去?哪里做什么?”
冷不丁出城作甚?
屋里原本有两个说书?人,此时都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他们能听的,悄没声退了出去?。
“回阁老,刚走不久,是先回了趟家又走的,看方向应该是白云港口。”心腹恭敬回道?,“因?白云港非陛下或太子印信不得入,且巡防甚严,故而小的们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瞧着。不过那车辙颇深,又用两匹马拉着,想来车内不止一人,或另有重物,但究竟还有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白云港是完全由朝廷掌握的官方港口,并不对外?私用,秦放鹤忽然去?那?里,一定是朝廷的事?。
但会有什么公事?,是自己这个首辅不能知?道?的?
“工研所和农研所那?边可有消息?”见胡靖没说话,尤峥开口问道?。
胡靖升任首辅之后,六部尚书?的职位也重新进行了调整,现在是柳文韬掌管工部,而秦放鹤本人曾长?期担任工部侍郎,风评极好,多?有心腹人脉,说工部算他半个娘家也不为过。
如今两人又穿一条裤子,秦放鹤对工部的实际掌控力和影响力仍不容小觑,由不得尤峥不多?想。
来人摇头,“柳府老太?太?这几日偶感风寒,叫了太?医,上下皆闭门不出,也不见客,未曾有什么动静。”
胡靖摆摆手叫他下去?,就听尤峥道?:“自打秦放鹤遇刺,陛下便轻易不肯放他出城了,若果然有要紧公务,怎会没有大队护卫?且你?我同在内阁,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如今秦放鹤掌管兵部不假,但那?可是白云港啊,地位特?殊,莫说区区兵部尚书?,便是首辅,也不能想如何就如何。若果然要对外?用兵,势必要支会作为首辅的胡靖。
除非,除非天元帝单独授意。
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管用多?少兵,都不可能一粒米不吃、一捆草不嚼,这些?都要银子,身为户部尚书?的胡靖总能听到动静的……
若非公事?,就是私事?。
但纵然陛下对秦放鹤再如何偏爱,也不可能允许他因?私事?而动军港!
矛盾,极其矛盾。
二者之中,必有一条为虚。
胡靖捻须思索片刻,忽想到一事?,对尤峥道?:“不要坐以待毙,立刻让你?家女眷寻个由头去?伯爵府拜访,势必要见到当家主母!如果那?宋夫人不在,则必有大事?。”
他之前与董春便关?系平平,如今与秦放鹤差着辈分,且政见不一,更无往来,贸然拜访,未免太?过生硬。
倒是尤峥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纵然如今二人结盟,也未曾公然与秦放鹤撕破脸。
尤峥想了一回,“也罢。”
说着,他便唤来心腹,仔细嘱咐说:“回去?请夫人将上回御赐的鹿筋找一盒出来,再备上几样?薄礼,让她打发两个有脸面的管事?嬷嬷,亲自去?伯爵府请教做法……”
忠义伯爵府上爱吃会吃是出了名的,而几位阁老这几年重视保养也是放在明?面上的事?,偶尔得闲,几位同僚私下也会借着讨论此事?拉近关?系,秦放鹤没少发表见解、贡献菜谱。
所以这个由头,虽上不得台面,倒也不算突兀。
且如今尤峥和秦放鹤平级,前者有资历,后者有爵位,哪位主子也不值当的为这么点事?亲自登门,管事?嬷嬷带点小谢礼出马就很合适。
只要那?秦放鹤之妻在家,于情于理,都该亲自见一见。
不多?时,尤府的人便急匆匆来回话,“回老爷,两位嬷嬷说,没见到。听说是早起董夫人便郁郁寡欢,宋夫人出城陪她散心去?了,并不在呢。倒是伯爵府掌管膳食的管事?,十分热情,亲自寻了红焖鹿筋的食谱出来……”
果然不在!
真的会这么巧么?
不过去?年董春去?世,生前对这个女儿宠溺非常,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他们又不能为这点事?儿再跑追过去?问到底在不在。
当一件事?变得无法求证,那?么往往就证明?他们最初的猜测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秦放鹤夫妻二人都出城去?了!
甚至可能董芸也参与其中!
什么事?会让夫妻二人齐动?
父母,孩子。
秦放鹤父母早亡,宋芙父母皆在城内,所以……
“他那?个女儿是不是已经几年没回家了?”胡靖眼皮一跳,忽道?。
董门那?两个丫头皆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自小马球场上与男子互殴,长?大了又挑三拣四不嫁人,模仿男子写书?、四处游荡。
这倒也罢了,以前就算出门也必有个方向,且逢年过节也会派人送回节礼、书?信,今年明?显有些?反常。
胡靖越想越不对劲,两道?眉毛都揪了起来。
大狐狸生出来一窝狐狸崽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哪怕是丫头,也渐渐长?成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尤峥失笑,“阁老难不成忘了?去?岁蕴生出殡,他的外?孙女和子归的女儿也都曾……”
“你?可曾亲眼看到她们的脸?可曾近前与她们说话?”胡靖急切地打断。
尤峥才要说差着辈分呢,他怎好凑近了去?看人家未婚女眷的脸,可旋即想到什么,便是一怔。
还真没有!
二人心中都冒出一个猜测,一个很不得了的猜测。
十月末的寒风肆虐,屋里炭盆烧得足足的,冰裂纹木窗半开,冷冽的空气来不及窜入便被熏软了。
鹅毛大小的雪片扑簌簌打在窗纸上,铮铮有声,倒是沁得桌案粗陶瓶中几支斜插老梅幽香更甚。
董春以首辅之身全身而退,又在生前得太?师衔,双褒字谥号,得以国礼下葬,声势浩大、荣宠无限。无论认识不认识的,官场、民间皆有人自发送葬。那?几日往来人员甚众,浩浩荡荡何止千万?
胡靖也好,尤峥也罢,私下与董门众人交情并不算深,女眷们也是如此。
兼之董娘多?年来以修道?为由避世,鲜与城内长?辈女眷往来,那?秦熠也长?年在外?,如今到底是何模样?,不熟的人还真拿捏不准!
所以众人当时只远远瞧见几个以白纱遮面,哭泣不止的坤道?,也有二十岁上下的女郎与宋芙举止亲密,便自动以为是她们。
可如今想来,这两家包括董门上下都从未主动介绍过、承认过,至于外?围的宾客,多?忙着现眼、讨好、攀关?系,又怎会招惹女眷?
况且她二人乃未婚女眷,后头一概出殡、迎送大小事?宜,皆与她们无干,便再未出现过……
“阁老的意思是……”尤峥缓缓道?,“当时她们便已离京?!此番那?秦放鹤去?接的也正是此二人!”
“不错!”胡靖扼腕,连连叹息,懊恼不已。
可惜,可惜啊!
错失良机!
董春一退,庄隐、汪扶风和苗瑞丁忧,胡立宗、汪淙不过尔尔,朝廷内外?的注意力就全在秦放鹤身上了,他本人也好,师父师兄也罢,无论谁动,都会引发关?注。
唯有女眷!
不在朝野的女眷,去?往何地,去?办何事?,无人在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董春突然去?世,想必当时也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董春对那?个外?孙女的偏爱人尽皆知?,而秦放鹤本人又是三代最得意之人,他的女儿于情于理都该随行。
当官当到一定地位后,他们家人的言行举止也都被赋予了浓烈的政治意味。若葬礼时两人都不现身,说不得言官要参秦放鹤一本教女无方、德行有亏。
若朝廷要保秦放鹤,那?原本见不得人的计划也势必得曝光,前功尽弃;若不想曝光,秦放鹤的风评、官声则要受损……只能二者相权取其一。
可惜的是,当时的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全门上下在蒙头办大事?,所以葬礼上到底谁来了谁没来,还真没人刨根究底,竟被他们蒙混过关?……
以至于,错失良机!
胡靖越想越懊恼,“可惜啊可惜,若能提前知?道?他们做什么,你?我也好有的放矢……”
如今这般事?事?慢一步,岂不被牵着鼻子走?
漫长?的沉默过后,尤峥试探着对胡靖说:“阁老,其实那?秦子归对你?我也算恭敬,又不曾似一般晚辈争功,如今他既得陛下看重,已成定局,你?我何不顺水推舟,做个顺水人情?”
他们都这把年纪了,就算争,能争几年呢?
可秦放鹤才几岁?把他们的儿子送走都绰绰有余。
如今他们斗得你?死我活……说句不中听的,了不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可过些?年自家后辈入朝堂,要面对的岂不是天大的敌人!能有好日子过?
何苦来哉?
胡靖听罢,一言不发,端起茶盏来,不紧不慢抿了两口,然后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你?糊涂啊,人岂能只看眼前?你?我既在内阁,便要为天下臣民计,为千秋万代计……”
似乎触动一番愁肠,胡靖索性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两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风雪叹道?:
“我观他今日情势,较昔年卢芳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既无帝师之名,又无阅历之长?,身负皇恩,爵位加身……如今便已如此,假以时日,内阁将成他一人之天下!且陛下宠幸,太?子对他也多?有敬重仰慕之情,如今他刚及不惑之年,尚未收徒、子嗣未成,便已羽翼丰满,倘或来日广开门派,开山立说、桃李散布,便如虎添翼,将会是何种情形?长?此以往,恐有三国时曹阿瞒之能,则江山危矣,社稷危矣!”
曹操之能,曹操何能?
挟天子而令诸侯!
尤峥原本觉得胡靖危言耸听,可细细想来,董门之人自不必说,纵观如今朝堂,清流之中,孔氏、宋氏皆与秦放鹤交好,前段时间孔姿清之长?子又与另一名门砥柱王氏缔结秦晋之好,那?么王氏便也是秦放鹤的友盟了。
此王氏乃早年琅琊王氏后裔,东晋鼎盛时曾有“王与马,共天下”之名,可见其在贵族之中的影响。
如今纵然没落,却?也是根深叶茂、余威犹在。
再说武家,秦放鹤曾力做工研所,因?天女散花之故,与将才欧阳青、朱鹏举之流亲近。纵然私交不深,但武人重情,他们本人和后代自然也会顾念三分香火情,哪怕不与秦放鹤沆瀣一气,也必然不会公然反对。
甚至就连曾经卢芳枝之子卢实,余孽金晖之流,秦放鹤竟然也能容得下。
非但容得下,甚至还真就能一个萝卜一个坑,选得那?么正正好好塞进去?,安顿好了!
不能说他不记仇,但恰恰就是因?为他记仇,记仇的同时,却?又能以大局为重,才越加叫人觉得可怕。
因?为这样?的人,很难被挑拨、被离间。
以前只觉得秦放鹤步步为营,可到底是这么多?年一步步走过来的,分散开便如温水煮蛙,适应良好。
如今被胡靖一提醒,尤峥骤然回首,将这些?悉数堆在一起看去?时,才觉惊人。
人无完人,势必有缺陷,有缺陷就会有敌人,但放眼朝野内外?,秦放鹤真正意义上的盟友可能不算特?别多?,但他竟然没有多?少敌人!
也就是说,倘或有朝一日他真的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最多?有人保持中立,但强烈反对的,绝不会多?!
意识到这种可能后,尤峥不禁眼前发黑。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胡靖转过身来,对着他叹了口气,“故而我今日所言所行,非全因?你?我二人之故,皆为防患于未然也!”
他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但这样?一个年青而强有力的对手,真的很难不叫人忌惮。
秦放鹤庶人出身,天下庶人、寒门皆视其为暗夜星火,惟命是从;
他重农,推玉米,农人为其立生祠……
士农工商,他一人便以取得至少七成支持,时至今日,纵然天子起了杀心,也只能防而杀不得!
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很多?时候非不尽力,而是天公不作美,当你?尽力完成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后,只有等待。
等待时机,等待对手犯错,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但如果对手一直不犯错呢?
如果对手一直不给你?机会呢?
只是这么想,就会觉得这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因?为所有人都会犯错,包括胡靖,甚至皇帝本人。
但有一个特?例,秦放鹤。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着他一步步走来,从十几岁一贫如洗的乡野少年,到如今的肱骨栋梁,地位不可动摇的内阁成员之一,何止青云直上?
回首过去?,众人却?又惊愕地发现,他几乎没有犯过一次错!
或许也曾有过细微的小的失误,但不足以影响大局,等于没有。
就好像老天对他尤其宽厚,就好像他未卜先知?,看一知?十,要下脚的每一处都提前丈量过……
如此种种,令人毛骨悚然。
外?行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人厉害,但仅此而已。
只有胡靖这些?与他同处一个局中,身处同样?的处境和地位的人,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到这种厉害,是何等可怕。
一个人面对重重危机,趟过层层荆棘,却?毫发无损,这可能吗?
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真的是天降紫微星,真的是祥瑞。
面对这样?的对手,任谁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若他不是祥瑞,而是……妖孽呢?
尤铮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多?年来,陛下对他的宠信已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你?我绝不可轻易言说。”胡靖轻轻拍了拍窗框,那?些?蓬松的积雪便坠了满地,“若他果然是大忠大义之臣,自该明?白利害得失,不计小节,自然不会与你?我的后人为难;若为大奸大佞之臣,则我今日之举,可称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你?我的晚辈与之相对,也是职责所在,死而无憾。”
“阁老高瞻远瞩,公而忘私,远非我能及也。”尤铮拱手,又难掩担忧道?,“不过我观秦子归毕竟有些?牛心左性、儿女情长?,虽说这些?与官场无关?,但他家中只有一妻一儿一女,人口单薄,来日独木难支,倒也不必太?过戒备。况且他为人理智冷静,虽有些?强势,却?也难掩忧国忧民之心、鞠躬尽瘁之意,大约不会背叛家国。”
“不可大意呀,” 胡靖肃然道?,“女子又如何?远的暂且不提,且看隋时萧皇后作乱,唐时武皇改朝换代,又有太?平公主之流群起效仿,另有辽人萧太?后、交趾女帝陈芸,不照样?搅得天翻地覆?你?看看他的女儿,早年就有了战功,得封县君,岂会甘于人后?此番暗中行动,说不得又是一番好大风浪啊!”
对于强大的敌人绝不能轻视一分一毫,哪怕看上去?再柔弱无害的环节,也必须重视起来。况且那?位女郎自小得秦放鹤亲自教导长?大,心性见识皆远非常人能及,绝不可以常理度之。
之前的葬礼就是他们轻敌了,以至于错失良机,同样?的错误,以后决不能再犯第二次。
“再者,”胡靖叹了不知?第几次气,隐约觉得双眉之间的沟壑都深了些?许,“若那?秦放鹤有不臣之心倒好了,偏偏他没有!”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若秦放鹤有反心,合该天诛地灭,哪里用得着胡靖操心,天元帝和太?子早就琢磨着办了。
可恰恰他没有!这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上位者最喜欢的是什么?
公而忘私,公而忘私,不就是这种看似毫无私心,恨不得为家国粉身碎骨的忠臣么?
当年卢芳枝为何能只手遮天、权倾一时?天元帝本人不知?道?他们父子私下干的龌龊事?吗?
不,知?道?,一清二楚!
但就是因?为卢芳枝父子有能力!没反心。
他们的种种小毛病都能换回更巨大的利益,稳赚不赔的买卖,所以天元帝放任了,默许了!
直到董门崛起,卢党不再无可取代,天元帝才忍无可忍。
最要命的是,他们都是文官!哪怕领过兵部,也半点兵权不沾染,既然不沾兵权,就从根源上断绝了谋逆造反的可能,所以天子根本不会担心他们功高盖主。
什么功高盖主,那?都是乱世的担忧。
太?平盛世年间,老百姓才不傻呢!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巴巴儿跑去?跟一个手无寸铁的羸弱文人谋逆去??那?不明?摆着找死么?
太?平年间,臣子越能干,就证明?皇帝越贤明?!最终最大的受益者永远是皇帝,臣子反不了。
说白了,上位者根本不在乎臣子之中到底是多?头并举,还是一人独行,只要你?得用、好用,忠君体?国,这就够了!
而偏偏接下来的这位太?子储君,宅心仁厚,宽和待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兔死狗烹之事?的。
综合来看,哪怕来日天元帝驾崩,太?子继位,秦放鹤的实际地位也不会有所动摇。
甚至因?为两朝元老的荣誉加身,更进一步。
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既定事?实,也正是胡靖最忧心的所在。
若来日朝廷真的被秦党把控,天下文人还能有出头之日吗?
那?秦放鹤若一直精明?强干也就罢了,可万一他被长?久的权势地位冲昏头脑,开始犯糊涂呢?开始如卢芳枝一般,到了晚年疯狂以权谋私呢?
当初为了扳倒卢芳枝,多?少人前后谋划多?少年,又搭进去?多?少人命?
来日若秦放鹤成为第二个卢芳枝,真的能有与之对抗的力量吗?
即便有,在他长?达数十年的谋划和影响之下,这股力量会有视死如归,与之正面对抗的勇气和决心吗?
前车之鉴犹在,胡靖不得不担心。
尤峥也被他剖析的隐患惹得冷汗淋漓,“那?么以阁老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担心归担心,要紧的是该如何去?做。
“应对?”胡靖嗤笑一声,似乎有些?无奈,却?也隐隐有种对人心的胜券在握,“他风头正劲,且今日之事?尚未明?了,需得以静制动,徐图良策。”
主要是如今内阁上下人心不齐,卜温、候元珍二人新进,忌惮秦放鹤情有可原,奈何柳文韬摇摆不定,便如那?坊间无赖、滚刀肉,不可信任。
不过么,胡靖命人重新换了一杯热茶,笑道?:“急的也不只你?我二人……”
现在柳文韬暗中支持秦放鹤,为什么?
因?为他的弟子尚未入阁,而柳文韬本人也知?道?他可能此生便要止步于此,所以迫不及待要结个善缘,抓紧时间把族人、门人安排好。
可傅芝本人会这么想吗?
他毕竟姓傅,而非柳。
第263章 风浪(二)
稍后尤铮回家,见门口萝筐里照例塞满卷轴文章,莫名?有些烦躁,对门子道:“这几日先撤下去。”
来年又逢殿试,无数学子渴望出?头,一早便拿着得意之作四处投递,只盼着能有哪位大官、名?流看?中,自此一飞冲天。
若在平时,尤峥倒也不介意点拨一二,权当消遣,可如今同胡靖散了,心里揣着一段心事?,不觉烦闷,自?然没有心绪细看?。
“是!”
门子正收拾时,尤峥之子尤文桥从外头会友回来,及到近前,忙从轿子里出?来向父亲行礼,又亲自?扶着往里走,笑道:“父亲今儿不是去见胡阁老,怎得又早归?”
该不会两人起龃龉了吧?
闻到他身上淡淡酒气?,尤峥微微蹙眉,“天色尚明?便如此作?乐,临近年关,且当心着些吧。”
尤文桥垂首听训,“父亲训诫得是,只有旧友入京述职,多年未见,难免唏嘘。一时兴起,吃了一盏洞庭春色,未敢多用。”
年底了,都察院那群御史大夫们都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甩到大街上盯着,谁敢不当心?
一不留神,“德行有亏、官仪有失”的帽子就扣上来,谁能不怕?
听儿?子老实交代?今日见了哪些人,尤峥这才略略放心,还不忘提醒,“朋友多了是不错,但?万万不可胡乱许诺,也不许私下与人方便……”
官场交际,少不得吃酒,可酒醉误事?,还是少吃为妙。
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听,不觉穿廊过院,通了数道月亮洞、宝瓶门,一直到了内院暖阁,爷俩俱都去换过家常衣裳,重新?梳洗了。
尤文桥还特意先着人浓浓沏一碗茶漱口,去了酒气?,熏了寒梅冷香,方才过来请示,“父亲今日可是遇见什?么事??”
素日老爷子可没这么多话,也没这样小心。
尤峥半眯着眼睛靠在躺椅里,摆弄着个仙人引路的象牙手?把件,一时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不说,尤文桥也不敢打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一段青松不堪重负,被厚重的积雪压倒,“嘭”一声复又弹起,尤峥才像被惊醒了似的道:“来日若阁老对上秦放鹤,恐怕我无法置身其外,必要时刻,你可大义灭亲。”
尤文桥惊得站了起来,“父亲,何?出?此言呐!岂非叫儿?子做那不孝……”
尤峥一个眼神止住他后面的话,稍显疲惫道:“或许他是真的牛心左性,要一根筋走到底,或许只是故意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想推我当出?头鸟……无论哪一种,都不得不防啊。”
他要留个后手?。
当初两人私下结盟,胡靖确实曾表示过会助力他接任下届首辅,并尽力扶持尤家族人,但?这种事?是胡靖自?己能说了算的么?
即便能说了算,终究没落在纸面上,胡靖随时可以不认账。
尤其今天的谈话,胡靖所表现出?来的执拗也给尤峥提了个醒:
胡靖年事?已高,为子孙后代?计,自?然要拼一把,可尤峥自?己呢?也不年轻了!
到了这把年纪,谁先走还不一定呢!
秦放鹤确实敌人不多,并非他不记仇,而是没办法化敌为友的那些,一早就被他弄死了。
尤峥实在不想与这样的人公然为敌,防不胜防。
尤文桥憋了半日,到底憋不住,抄手?一扭身子,梗着脖子厌恶道:“父亲欲我效仿昔日金有光三姓家奴之举不成?大丈夫技不如人,死便死了,奴颜婢膝之流,我做不来!”
学谁不行?偏学他!
那姓金的如今是何?名?声?做的又是什?么光鲜事?么?
此人乃当世?毒士,便与孔姿源一般臭名?昭著,仁义礼智信半点?不沾,坑蒙拐骗抢无恶不作?,人人避之如蛇蝎,文人更恨不得口诛笔伐,岂能自?毁?
“放屁!”尤峥都给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想效仿人家,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看?你爹我在陛下跟前,有没有金老贼的体面!”
金晖再不济,也是权倾一时帝师卢芳枝的徒孙!你尤文桥算什?么?
尤文桥好歹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当下被骂了个面红耳赤,偏偏骂自?己的又是亲爹,反驳不得,只面皮紫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