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太子身?边的?太监,阿嫖等人为高官家的?女眷,都是这个时代看似风光,实则处境尴尬的?几类人,很难出头。故而相?较寻常男人,反而更易感同身?受,这份祝福,也?尤其真挚。
阿嫖和董娘十分领情,又道谢。
“此事陛下可知?”阿嫖意?有所指,委婉道。
那内侍便了然笑道:“县君聪慧,此事陛下已然知晓,那老参还是前儿刚赐下的?。”
眼下不年不节,太子府上也?无人生病,天元帝何故冷不丁赐药?便是借太子之手,资助一二罢了。
阿嫖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亲自替秦放鹤送他出门。
稍后回来,见秦放鹤一脸欣慰,阿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解释说?:“历朝历代天子在时,最忌讳太子与群臣勾连,如?今既是陛下授意?,太子赐药不过顺势而为,也?就不打紧了。”
那么太子是如?何知晓的?呢?说?不得便是柳文韬告诉了傅芝,傅芝又告诉了太子……
这样看来,傅芝虽没有明确站队,当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来日?前程,足可自成一派,无需攀附他人,但至少短期内不会与自家为敌。
这就够了。
秦放鹤含笑点头,拍拍女儿的?肩膀,“甚好。”
因要先赶往福建交接船只,董娘还问阿嫖,是否要顺道去章县与阿姚道别。
阿嫖想了想,摇头,“不必了。”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徒增烦扰罢了。
左右她这几年常常在外,一时杳无音讯也?是平常事。
四月末,一行人按计划南下,先去船厂和市舶司结算手续、领取公文,然后与选出来的?一干舵手、水手汇合,再次确认名单和物资清单后,进行了为期一月的?集中训练和磨合。
此番出海,势要开亘古未有之壮举,成就开天辟地之伟业,马虎不得,必须令行禁止。
期间?,阿嫖亲自往寡妇岛去了一趟,与那些女岛民?深谈,承诺无论成与不成,都会交给她们足以?支撑两?年的?粮食。
“若事成,回国后我?另有厚报。”
寡妇岛上众人天性爱冒险,本就心动,一听又能先领粮食,当下便有几人愿意?。
众人商议三天,最终选出十五名精壮女人,签订为期三年的?雇佣文书,正?式归入阿嫖麾下。
自此,以?阿嫖为船长,董娘为副船长,连同水手、杂役、队医等在内,合计一千一百三十七人的?队伍正?式成型。
天元五十二年五月末,东南风渐强,阿嫖一行三条大?船混在一干出海船队中,悄然向欧洲进发。
这些年各国贸易频繁,这几条成熟的?航线上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她们这三条船并不显眼。
阿嫖和董娘所在的?主船领航,领导水手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舵手,人称老黄,渔民?出身?,此前多次受雇于官商船队,有丰富的?航海经验。
他很擅长观星看海,预测天气?,只要扬脸感受扑面而来的?风,是否有雨、几时下,都能摸个差不离。
老黄话不多,人却?极干练,对阿嫖,尤其敬重。
“秦阁老和周学士的?玉米救了好些百姓的?命,咱们不能当面磕头,见了您也?是一般!”
众水手深以?为然。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当官的?肯为百姓办事,就是好官,那么他们为对方的?后人卖命就是本分。
因事关重大?,老黄还带了他的?儿子小?黄,“这小?子笨嘴拙舌,您别嫌弃……”
小?黄二十来岁,比老黄话更少,是个哑巴一般的?青年,但却?颇得其父真传,手脚麻利。
对待阿嫖和董娘,也?有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恭敬。
初期航行非常顺利,阿嫖准备的?那些收拢人心的?手段,几乎没派上用场。
其实底层百姓的?需求很简单,心思更简单,他们也?不知道之前曾有过怎样的?暗流汹涌,彼此较量,只知道是上面的?大?官相?公们吩咐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是朝廷要出来找东西,但是具体找什么、怎么找,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们自动剥离了大?脑,将全部指挥和行动权上交,只听命行事。
阿嫖没有纠正?。
反正?已经出港,他们也?无处求证,不如?将错就错。朝廷和个人的?威慑力毕竟不同,有朝廷的?招牌压着?,他们就轻易不敢动乱。
听话,统一,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最重要的?。
大?禄通往欧洲的?海上路线已经非常成熟,众人于天元五十二年十一月顺利抵达,登陆补给,并进行为期数月的?休整。
在这期间?,阿嫖和董娘等人对欧洲进行了深入探察,并用熟练的?外语与当地人交流,绘制了许多十四世纪欧洲人生活的?图画,并对当时的?风土人文进行详细记载,编撰成册。
天元五十三年四月,漫长的?冬日?正?式过去,所有人的?状态也?重新调整至巅峰,船队再次起航西行。
因前路漫漫,充满未知,所以?纵然物资充足,打从离港那日?起,众人日?常生活所需俱都定时定量分派,一日?三餐更以?每日?捕捞的?海鲜为主,佐以?少量菜蔬。
每每风平浪静、天气?晴好时,阿嫖便会命人取来海水,在容器上放置大?张油纸,居中放重物,不多时,便会有蒸汽汇聚,坠入最低点下方的?水壶中。
淡水,便由此而来。
在三艘大?船上安置数个,运气?好时,一日?可得淡水一二升,省着?点都够几人使用了。
虽不算太多,但如?此便有了源源不断的?微量淡水补充,总叫人心安。
因海面上常有水鸟盘旋,水手们偶尔也?会捉点来,或烧或烤打牙祭。
但要适量。
“这些水鸟都很聪明,相?互间?也?会通风报信,”老黄说?,“捉得狠了,以?后就不来了。”
非但不来,有的?鸟报复心重,会故意?跑来拉屎,甚至试图引来某些颇具威胁的?巨型鱼类。
阿嫖和董娘等人听罢,啧啧称奇。
捕鱼,打鸟,那些女岛民?都非常擅长。
有时候风速不佳,船速不快,她们就会放下小?船去,短短几个时辰便有相?当惊人的?收获。
几尺长的?大?鱼不算什么,还有巨大?的?乌贼,能喷人满身?墨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算难得的?乐趣。
偶然还能捞到新鲜的?水草和大?块海带,做汤很不错。
这一千多双眼睛也?曾同时见证三千料大?船一般庞大?的?巨鲸、海中狼,当巨鲸喷着?水跃出水面,漫天水雾弥漫,折成霓虹,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是一种最本源最直接的?震撼!
董娘震惊于眼前所见到的?一切,近乎贪婪地绘制着?所有新鲜事物。
她画大?海,画日?出日?落,画风起云涌,画各色奇形怪状的?鱼鳖虾蟹……
每每得闲,阿嫖和董娘便会拉着?老黄父子一起埋头绘制航海图,根据星空确定方向……
这是一条全然陌生的?航线,所有人都只能凭借推断和本能行事,最初的?兴奋过后,对未来的?茫然和焦虑悄然滋生。
之前往欧洲来时,沿途都能看见岛国,可以?频频停靠、补给,但现在……
船上的?活动空间?和娱乐方式极其有限,举目四望,视野尽头也?是只海天一色,如?此相?同而封闭的?环境下,人的?心理就很容易出问题。
而一旦心理出问题,人就会很烦躁,暗藏隐患。
这种原理,跟关禁闭是非常接近的?。
所以?临行前,秦放鹤曾反复叮嘱阿嫖和董娘注意?这方面。
对此,阿嫖做了若干举措,其中之一就是带了大?量淡水和方便保存的?蔬菜干、肉干,另外还有菌菇水果干,以?及各种豆类、茶叶等,及时补充营养,防止坏血病等。
菜肉干自不必说?,炖菜熬粥都好,豆类只需要一点水分就能得到大?量新鲜豆芽,随吃随发。而茶叶既可以?提神,又能满足身?体所需,是非常珍贵的?东方饮品。
后期若登陆,甚至还可以?用茶叶跟当地人换取宝贵物资。
中国茶叶举世闻名,哪怕在大?禄境内最便宜的?碎茶、散茶,在外也?能卖个相?当不错的?价格。
物资都仔细用油纸包裹好了,外面再做蜡封,可以?防水防潮,保存数年之久。
另外,她还特意?雇了两?个擅长做地方菜的?厨子。
人一旦长期远离故乡,都会很想家,而一口熟悉的?家乡菜,便是最简单直接的?满足和安慰。
所以?当第一波倦怠期初现,阿嫖当机立断,立刻让厨子做了一大?桌海上难见的?佳肴。
第二波倦怠期出现时,阿嫖举办了一场蹴鞠赛。
比赛十分激烈,期间?爆发了不止一次冲突,看得人胆战心惊。
除非众人闹得太过分,动了真火,阿嫖和董娘都不会过分干涉。
运动本就容易摩擦,她们以?往打马球时都曾与对手推搡,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需要合适的?契机发泄。
第三次,阿嫖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
“回国后,你们就都是功臣,得了银子之后,想做什么呢?”
名垂青史什么的?,对普通百姓而言太过遥远,遥远到近乎虚无。
反倒是银子,叫所有人都眼前发亮。
一贯最内敛的?小?黄率先发言。
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有了钱,就给媳妇割绸子做衣裳!”
听说?那东西可软和,素日?偶然见贵人们穿,也?是飘飘欲仙,十分光亮,可惜太贵了,他们买不起。
众人便都哄笑出声。
这趟出来,阿嫖和董娘都特意?打扮得朴素,除了两?套礼服以?备不测充场面之外,一件丝绸质地的?衣物都没带。
因为谁也?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事,一旦期间?发生暴动,穿戴显眼的?她们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这么着?,”董娘笑着?提议,“我?把你们的?事迹都记下来,赶明儿回国,著书立说?,流芳百世!”
见众人不为所动,董娘一拍巴掌,换了个说?法,“这可是朝廷特许的?大?事,回头传开了,老家都得给你们单独开一本族谱!”
众人:“!”
看吧,董娘暗自得意?,又笑着?加了把火,“没准儿逢年过节,还会叫你们烧头香呢!”
众人:“!!!”
啊这……这谁忍得住?!
原本的?犹豫和迟疑一扫而空,所有人都踊跃起来,争先恐后的?发言,做出各种越听越匪夷所思的?设想,比如?什么牙齿拔光,全换成金的?……
阿嫖和芳姐等人听了,俱都大?笑,也?跟着?畅想起来。
但旅行途中并非只有轻松愉快。
事实上,开辟新航路期间?遇到的?不便和困难超乎想象的?多。
首先,淡水短缺,个人饮水都需限量,更别提沐浴更衣。
出行几十天后,就很难再维持体面,所有人的?头发都打了缕,板结,油腻,痒得厉害。
甚至有水手生了虱子。
包括阿嫖在内,所谓日?常清洁也?只是用湿帕子擦一擦脸,然后头发尽量用布巾包裹起来,眼不见为净。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但其实大?多数人经常修理毛发,因为当下毕竟沐浴不易,若头发太长,就很难打理。
像芳姐等游历江湖的?中底层女子,修剪得就更勤了。
而阿嫖和董娘在外游历后,也?经常如?此,今时今日?这般遭遇,剪得就更短了。
一开始真的?很难熬,太痒了,太脏了,根本睡不着?。
好多人第一次尝试这样长途出行的?人开始失眠、脱发……
但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渐渐地,众人就都学会适应,学会珍惜每一次上天赐予的?雨水:
只要不是狂风暴雨,所有人便会冲到甲板上,搬出所有木桶、木盆和瓶瓶罐罐接雨水,然后便是漫长而狂热的?大?清洁。
之后的?若干个时辰内,船队的?每一条缆绳、每一根桅杆上都鼓动着?无数风帆一样的?床单和衣服,在空气?中猎猎作响。
出海最怕的?有两?件事:
迷失方向,不能及时靠岸补给。
以?及,遇到大?风暴。
小?风小?浪时,老黄往往不做理会,只命左右两?条随行船只跟上。
中等风浪时,海上水汽茫茫,就有掉队的?风险,老黄便会要求三艘船以?铁索相?连,既不容易冲散,也?能有效压浪,保证平稳。
但若遇到大?风大?浪,这个法子就行不通了。
没有任何钢铁锁链能承受大?海的?愤怒一击。
在那种情况下,船体相?连非但不能保持平衡,反而可能像成年人撕碎纸张那样,被海浪撕破船体。
抑或整艘船被抛起来数丈之高,玩具一般,眨眼撞在一起,碎成烂泥……
遇到这种情况,几条船之间?避开越远越好!
阿嫖和董娘等人第一次遇到特大?风暴时,完全被震慑了。
三千料的?巨船变成玩具,被海浪玩弄于股掌之间?,抛上抛下,所有人的?都被迫将自己捆在船上,眼睁睁看着?船体倾斜,家具翻滚,木桶、床板从船头滚到船尾,再从船尾滚上天花板……
该如?何形容那些四五层楼高的?滔天巨浪呢?
是的?,活像海神发怒时,奋力掀起的?黑色巨墙,遮天蔽日?!
逃,逃不掉;躲,躲不开,只能闭上眼睛硬抗,祈求老天保佑……
这是一种任谁看了,都会自卑于人类之渺小?的?自然之力。
那场风暴过后,他们损失了一条船,失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水手,和一部分物资。
第259章 日月轮转(五)
因此行为开辟新航线,所以招募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但未必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可怕的风浪,很多人都吓坏了。
真正陷入恐惧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只是失魂落魄,肉眼可见斗志低迷。
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丧失斗志非常可怕,等同自杀。
老黄并?不善于安慰人心,以往也只是凭借“恐吓、威慑和鼓舞”三?板斧,但现在?,行不通了。
焦虑、绝望在?迅速蔓延,不断发酵,像一只烈日下蓄满气的大皮球,随时可能炸裂。
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一旦有人崩溃,负面情绪便会全面蔓延,届时将无法挽救。
甲板上堆满了各种杂物,还有海里冲上来的奇形怪状的鱼虾,阿嫖一脚踢飞缠到自己?小腿上的乌贼,弯腰从垃圾堆中扒拉出来一只被挤变形的铜盆,随手捡起一截断裂的木板,牟足了劲儿狂敲。
“当当当当当!”
刺耳的金属敲打声瞬间吸引了两条船所有人的注意。
哪怕他们脸上泪痕未干,哪怕双眼依旧空洞,但至少,有了反应。
阿嫖边走边敲,一路踢开各种杂物,三?下两下跃上船头?尖尖的舷墙,随手将铜盆和木板一丢,又爬上一截高高的桅杆,大声道:“人固有一死?,不过今朝明?日,何惧之有?!吾父为忠义伯爵,我?为陛下亲封县君,我?亦与?尔等同行,死?生一念,何惧之有?我?曾直面辽人铁蹄,他们的血溅在?我?脸上!我?曾亲手屠熊,它的牙齿现在?就戴在?我?颈上……尔等皆为各处精英,也曾乘风破浪,也曾死?中求生……”
海风吹动她的衣角,光从她的头?顶、她的身后照来,恍如神将天降。
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身材高大颀长,筋骨健壮结实,此刻攀缘在?高高的桅杆之上,犹如一头?攀爬上树的母豹,冷静地俯视着她的臣民,那覆盖着结实肌肉的皮毛在?雨后阳光下熠熠生辉,迸发出原始而野性的美和震慑力。
所有人都被吸引,哭泣者停下哭泣,安慰者停止了安慰,他们都不由自主?望过去,仿佛于苍茫大海的迷茫之中找到了一点净土和寄托。
“我?以朝廷,以忠义伯爵,以我?自己?的名义起誓,我?将与?你们同在?!”阿嫖高高举起一只拳头?,奋力挥舞,“无论成功与?否,尔等的父母妻子皆有所养。若得功成,尔等皆可衣绫罗、食山珍,自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光宗耀祖,只在?眼前?!”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本能支配,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深入思考,晓之有理,动之以情皆为下策。
他们需要的是最?直接,最?简单,粗暴的刺激。
铿锵有力的女?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伴着绵绵不绝的海浪声,慢慢唤回不少人的神智。
是啊,她们这样尊贵的身份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呢?
本来这行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与?其畏畏缩缩穷一辈子,不如放手一搏,就算输了也不过贱命一条,父母妻小也有指望。
富贵险中求,一命换一家,不亏!
“大海确实可怕!”阿嫖继续喊道,蜜色脸蛋下透出激动的红晕,“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古有鲤跃龙门,今有你我?遇难呈祥!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考验,现在?,我?们合格了!我?们是得到上天和海神眷顾的人,左右停在?这里也是个死?,不如奋力上前?,放手一搏,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前?程和富贵!”
单纯的利益诱惑确实可以短时间内振奋人心,但等稍后众人回过神来,会再次回忆起亲身经历的恐惧。
人的记忆会使美好的更美好,可怕的更可怕,若领导者一味逃避,试图蒙混过关,只会让这种恐惧再次萌生、蔓延。
所以她要直面恐惧,正视恐惧,正视他们当下所面临的一切艰难,然后,继续前?行!
董娘瞅准时机,率先振臂高呼,“要荣华富贵!”
话音未落,芳姐、各家同盟就跟好些回过神来的水手七嘴八舌喊起来:
“海神不会亏待咱们的!”
“上吧大人,继续走吧!”
“还是快走的好,夜长梦多啊!”
阿嫖用力吐了口气,单手下压,“很好,但也不能横冲直撞!现在?,救治伤员,修补船体?,重新整理登记物资,各船拨出几?人登高瞭望,搜寻可能存在?的流散物资和同胞。待到夜间观星,重新确定方向,随时准备继续起航!”
茫茫大海之上没有任何参照物,风暴过后,船只严重偏航,不能冒进。
必须等一个晴朗的,可以看见星星的晚上,重新确定方位,然后一路继续往西,直到看见大陆。
至于失散的那艘船和一同丢失的部分物资……
每艘大船上都配备了足够数量的小船和羊皮艇,每日检查,如果那些人当时没有死?亡,也没有被重创,足够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小部分幸存者。
“好!”
整齐的喊声骤然炸开,惊得停靠在?桅杆顶端的几?只水鸟嗖一下飞走了。
眼见所有人员都渐渐褪去僵硬麻木,开始忙而不乱的忙活起来,阿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回肚子里,从上面跳下来。
董娘立刻跑过来,抓着她的手臂,心有余悸道:“你可吓死?我?了!”
真吓人啊,这简直是她们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海难固然可怕,但至少她们还活着,若人心散了,才是真的完了,只能漂在?这无垠大海中风干等死?。
阿嫖反手握住她,小声道:“还好,还好……”
董娘这才发现她掌心满是黏腻的冷汗,显然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镇定,一直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董娘立刻掏出一粒定心丸塞到她嘴里,“辛苦了,来。”
“大人!”老黄带着儿子走过来,朝两人正正经经行了大礼,“受惊了,还请入内歇息。”
阿嫖注意到,老黄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老黄一直很敬重她,但那只是出于对朝廷的敬畏和对她父亲的感?激,秦熠本人,不过捎带的。
但现在?不同了。
老黄看她时,就只是在?看她,看一名合格的领导者。
“来不及歇息了,”弄清楚这一点后,全新的兴奋和成就感?瞬间抵消了疲惫,阿嫖摆摆手,“我?看有不少人受伤,再者也要核实是否有人坠海,需得尽快统计好名单,重新安排各处人手。”
父子俩齐声应了,立刻吩咐下去。
直到这会儿,阿嫖才感?觉到身体?各处迟来的疼痛,火辣辣犹如鞭刑。
风暴期间,所有人都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床板上,但期间整条船都被不断抛起、摇摆,仍难免撞击、拖拽,所有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还有的水手和杂役磕破了头?、摔断了腿,都需要尽快治疗。
大约两个时辰后,人员和物资清单就汇总上来。
除了失散的那条船之外,还有四名水手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在?风暴中失足落水,想来凶多吉少。
倒是物资,颇为乐观:
此行共有三?条大船,为分担风险,每条船上的物资都根据人数来,再比实际需求高出约莫两成,纵然一条船失联,其余船只上的人也不必等死?。
阿嫖早在?出行前?就特意针对可能发生的风暴倾覆等问题,对船舱进行过重点加固,而且还大量应用了刚问世不久的橡胶做缓冲,所以他们这两条船上的物资大部分都得以保存。
尤其是最?重要的淡水资源,都装在?包裹着橡胶皮套的大木桶里,损失不大。
阿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振奋人心的机会。
于是她迅速跑到甲板上,宣告了物资的充足。
在?这个关头?,任何一点好消息都能带来星火燎原般的巨大回应。
霎那间,所有人都爆发出剧烈的欢呼,方才低落的情绪也为之一振。
风暴来临时,天昏地暗,度日如年,所有人都不确定灾难究竟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很累,太累了。
但好多人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倾轧下来,粉碎一切。
阿嫖长久地大睁双眼,分明?身体?极度疲惫,但精神却没有一刻放松。
船上空间有限,也为了相互照看,她跟董娘同住一间。
此时,两人都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娘小声问:
“我?们会死?吗?我?们还能回家吗?”
阿嫖眨了眨眼,摇头?,“不知道。”
她听到董娘的声音微微发颤,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有点怕。
怎么?能不怕呢?
这可是大海呀!
只是短短一瞬,就轻易撕碎了三?千多料的大船,吞噬了几?百条人命……
船队的一千多人,没人敢说自己?不怕。
此乃人之本性,并?不可耻。
恰恰因为知道怕,才会更谨慎。
恰恰因为知道怕,如此挑战才更叫人敬畏。
董娘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没哭。
她似乎翻了个身,“你后悔过出来吗?恨过朝廷不支持吗?”
阿嫖的脑袋有瞬间空白。
她沉默许久,也侧过身,隔着小窗外倾泻而下的洁白月光,注视着对面床铺上董娘惊魂甫定的脸。
“可能短暂地后悔过,但是如果不出来,会后悔一辈子。”
董娘一怔,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她记得这句话,是当初孔植求亲时,自己?劝说阿嫖的。
董娘这一声笑,直叫阿嫖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连日来的沉重似乎也淡了些。
“至于朝廷支持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
因为大海就是如此,风险并?不会随着船的数量增多而有所降低。
难道来一千艘船,就能压得住这巨浪了么??
甚至如果朝廷支持,亲口指派,这个船长就轮不到她做了。
哪怕她在?这里面贡献再多,回头?功劳也可能被别人抢走。
思及此处,阿嫖忽然久违地感?到委屈。
好难啊,真的好难。
真的很不公平。
并?不是说这种危险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做就公平,只是“一介良民被逼无奈杀人自保”与?“天生喜欢滥杀无辜”,能一样吗?
“我?有的选,我?自己?主?动愿意走这条路”,和“我?没得选,不得不冒险走这条路”能一样吗?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因为有的人天生有得选。
而有的人,没得选。
董娘光脚下地,沐浴着月色爬到阿嫖的床上,努力模仿儿时董芸安慰她那样,搂着阿嫖的脊背,轻轻拍打,“你做得很好了。”
阿嫖用力抱住她,“不,是我?们做得很好了。”
是啊,没得选又如何呢?
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科举取仕又如何呢?
三?年一届三?百进士,便是状元,大多也淹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可她们却是此行当之中开天辟地的第一波,无论成败,终将名垂青史!与?这天地一般,万万年。
摇曳的海面上,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两个姑娘蜷缩着,紧紧抱在?一起,努力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像抓住了世上最?后一条救命的蛛丝。
老天啊,我?们将忍受所能忍受的一切,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所有,只求换一个结果。
一个不负此生的好结果!
过了会儿,芳姐来敲门,说是外头?云雾散了,星星出来了,老黄等人准备观星定位,特来请示她们去不去。
阿嫖和董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去!”
干嘛不去呢?
风暴之前?,老黄等人可没有这般体?贴细致!
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一辈子还长着呢,总不能老指望别人!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习惯了灯火,他们记忆中的夜晚也不过尔尔,星光、月色、烛火,轻易便可穿透。
但世界太大了,夜与?夜也不尽相同,比如说海洋。
大海中的夜晚是最?纯正最?深沉最?浓郁的黑,如凝固了的墨池,照不透、化?不开,哪怕最?旺的火把,也只是一个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