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周围火把不够,前?脚刚出船舱,后脚都有可能在?甲板上迷路!
在?这片空间,夜晚仿佛化?身远古巨兽,可以吞噬任何光明?。
在?这种情况下,漫天星辰便尤为珍贵,也尤其可爱。
过去几?年的海上生涯中,阿嫖和董娘也学过不少观星术,但老黄的技巧显然更为精进。
他甚至还有一种自制的工具,可以精准测量曲度、估算长度……
他们忙了一整夜,然后看到了日出。
暴风雨过后的日出格外惊艳,朝霞灿烂,映红了整片海面,火一般热烈。随后光芒万丈,放眼望去,水光一色,皆是碎金,随着柔和的波浪闪闪发亮。
幸存的两艘船被海浪温柔托举,缓缓起伏,如慈母怀中摇晃的襁褓。
不久前?刚吞噬了无数条生命的大海,此刻又平静得像天真的孩童、温柔的少女?。
很美,是言语难以形容的绚烂之美。
但同样是这片大海呀,又是多么?可怕,她温柔恬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何其狂暴残忍的内心……
接下来的几?天,阿嫖和董娘一边如饥似渴地汲取新知识,一边默默地将迄今为止整理的所有资料全都做了备份。
都用油纸和蜡封好,然后装在?竹筒里,外部再封一层,分别交给两艘船上的芳姐、宋家、孔家、汪家等若干人分开保存。
这么?一来,哪怕最?后只有一批人能回去,这些资料也能见天日,她们也不算白死?。
死?亡是很可怕的吗?
阿嫖说不大清楚,或许就连秦放鹤本人,也难以用经验描述。
但当董春病危的消息传来,他确实久违地感?觉到惶恐。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董春年纪大了,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降临,他才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那位曾给予过自己?莫大的帮助和庇护的老人,确实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董门众人齐聚董府时,汪扶风罕见地失态了,“怎会如此?前?几?日不还好好的么??”
董门,董门,若师父……董门何在??
年初,董春的长子也被调回京城,此时正跟董芸床前?侍奉汤药。
曾经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已然满面病容,似醒非醒,灌下去的汤药也时不时从嘴角漏出来。
董芸捂嘴,不敢哭出声,只趴到父亲耳边哽咽道:“父亲,人不齐,您不能睡呀,董娘,董娘还没回来……”
您走了,我?就是没爹的孩子了。
董苍红着眼眶解答众人疑惑:
“去年冬日,父亲便觉不好,时常头?晕、胸闷,春日倒是好了些,可进到五月,天气日益毒辣,父亲就有些中了暑气……”
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对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任何一点不起眼的小问题,都有可能成为击倒他们的元凶。
太医看过之后,董春服用汤药,奈何收效甚微,次日傍晚,竟发起高烧,十分凶险。
如今虽退了烧,但情况不容乐观。
太医的意思是,只怕时候到了。
汪扶风如遭雷击,脸色一白,摇摇欲坠。
汪淙和秦放鹤赶忙一左一右扶住了。
他也不年轻了,这当口,可别再倒下一个。
庄隐听罢,扭头?拭泪,对汪扶风道:“要尽快叫有麟回来才好。”
汪扶风愣了片刻才回神,“对,二?师兄,二?师兄得回来……”
回来见师父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时时处在?昏迷边缘的董春忽然睁开眼睛,努力往这边道:“有麟,亏欠有麟……”
他已没什么?力气了,说完这句,便用力跌回枕头?上,胸膛剧烈起伏,两只眼角突然滚出豆大的浊泪。
他们是师徒,却也算半对父子,为了他,为了这些人,苗瑞在?外漂泊半生……
有愧啊!
董春病重的消息传到宫里,天元帝十分关注,派太子亲来探望。
董春于病榻上?挣扎行礼,未果,却?未曾说想让苗瑞回来的事。
此时公然提要求,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反而易弄巧成拙。
不光董春本人不好开?口,他那几个身在朝堂的弟子、儿子,都不好开?口。
眼见董春昏昏沉沉,无法交谈,董苍等人请太子去外头坐。
回忆起往事,太子不免唏嘘,又委婉问起董春可有?什么?心愿不曾。
毕竟这把年纪了,太医也说?不大好,没什么?可藏着掖着不敢说?的?了。董府更是早就把后事所需物件备下了,一是想冲一冲,二也是预备着随时使用。
短暂的?沉默后,董芸拭泪道?:“陛下待父亲恩重如山,父亲常说?得遇明君,此身难报……”
一番话说?得太子也是眼眶酸胀。
世间?最大憾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白头。董春非武将,可他也实在可以算一位难得的?英雄。
董芸平静了会儿,又泣道?:“奈何天意难违,终究是到了这一日……老爷子如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前儿还说?叫下头的?人准备朝服,他该上?朝了;昨儿又数人头,说?怎么?人不齐全……”
她似乎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哽咽起来。
众人皆是一脸悲色,董苍胡乱抹了把脸,难得有?点弟弟样?儿,给董芸递了块新手帕。
太子跟着劝慰一回,复又去里头看了几眼,这才回宫复命。
“……听太医的?意思,也没多久了,或一二月,或三五日,都说?不准。”太子黯然道?。
天元帝听罢,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说?:“拟旨……”
董春这辈子,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但他确实做了能做的?一切。
临终就这么?点心愿,天元帝没办法不设法满足他。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两全。
“人不齐”,缺谁?
苗瑞这个弟子,董娘那个外孙女。
前者?尚可凭一道?圣旨召回,还未必赶得上?;而后者?,是真的?有?心无力了。
圣旨很快写好,天元帝用了印,命人五百里加急发出去。
这已经是除了军机大事之外,能用的?最高规格了。
太子走后,天元帝一个人呆坐半晌,然后忽然起身,去后头书案上?翻找起来。
那里堆满了各地群臣上?的?折子,成百上?千,他一个人翻了好久都翻到,动作?越来越粗暴,隐隐带了点烦躁。
“哗啦!”
一个没放好,其中一摞奏折本子顺势滑落,又撞到了隔壁几叠,哗啦啦掉了满桌满地。
听见动静的?胡霖赶紧进来,就见天元帝还在弓着腰眯着眼乱翻,不禁吓了一跳。
“陛下,您找什么?呢?奴婢帮您找吧,仔细伤了手。”
天元帝没有?说?话,一把将他推开?,沉默着继续翻找。
胡霖向?后踉跄两步,站稳,看着满头白发、脊背佝偻的?皇帝,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了泪。
陛下,终究也老了。
天元帝找了很久,才终于从书案角落一叠不起眼的?折子底部抽出来一本。
他已经有?些累了,抓着那本折子缓缓平复着呼吸,然后慢慢走回到临窗的?榻上?坐下,戴上?水晶眼镜,打开?,再一次翻看起来。
“臣老迈,难当大任,唯恐误国误民,每每思及,诚惶诚恐,心神?难定……惟愿陛下怜悯施恩,另选能士,延续家国,臣俯首以拜。”
这是苗瑞去年就上?的?辞呈,他看过的?,但没有?准奏,甚至连批复都没有?。
因为他想不出任何驳回的?理由。
董春的?意思,天元帝明白。
苗瑞毕竟是封疆大吏,莫说?师父,便是生父亡故,想回家奔丧也得先上?奏表请示。
如此一来一回,前者?又走不得官道?,后者?又要等朝廷批文,必然赶不上?。
但经由太子转述,天元帝本人下旨加急传递,苗瑞那边接到圣旨即刻返程,尚有?一线希望……
包括秦放鹤在内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来得及吗?
纵然圣旨来得及,但交趾毕竟太远了,苗瑞已经不年轻,根本经受不住日夜兼程……
天元五十三年六月初,阿嫖和董娘一行发现陌生大陆,登岸后与原住民遭遇。
因双方语言不通,交流中出现误会,发生冲突,数人伤亡。
但阿嫖等人毕竟训练有?素,且携带的?兵器也更先进,更具杀伤力,很快取得胜利。
随后,她与对方进行了艰难的?沟通,并以所剩不多的?大禄特?产表达善意,双方终于实现初步的?和平共处。
与此同时,董春得知朝廷下旨召回苗瑞,心头大定,在太医署的?全力救治下,病情?奇迹般稳定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爷子心里有?了指望,硬生生吊起来一口气。
同年七月,阿嫖等人补充了基础物资,短暂休整后沿海岸线纵向?考察,在新大陆建立临时据点,分片进行探查。
期间?她们数次与原住民遭遇,双方都很警惕,但也都比较克制,没有?再发生流血事件。
根据《新大陆疑似物种图鉴》,众人确认这就是正确的?目的?地,但因生长?环境、时节不尽相同,诸多物种极其分散,一时难以搜集完全。
七月末,苗瑞水陆轮转,日夜兼程进京,直奔董府。
而此时,董春已经陷入昏迷,只剩下一口气。
同样?须发皆白的?苗瑞进了卧房便跪倒在地,膝行上?前,趴在董春榻前,含泪泣道?:“恩师,不肖弟子回来看您了……”
他连唤数遍,已数日不曾睁眼的?董春竟悠悠转醒,艰难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好。”
苗瑞一怔,放声大哭,继而晕厥。
天元五十三年七月二十八,董春去世,享年八十五岁,谥号文忠,以国礼葬。
苗瑞因长?途奔波、悲痛过度引发旧疾,留京疗养。
天地君亲师,此为人生五尊,以前二者?为仙,后三者?为人,凡崩逝者?皆要守丧。
其中“君”“亲”乃律法明文规定,“师”未有?,然师父、师父,师即为父,世人也多默认以父之规格守孝,故而董春去世后,庄隐、汪扶风,同时上?奏,自请丁忧。
几乎同时,远在新大陆的?董娘忽于睡梦中哭醒,胸口沉闷,悲痛不已。
“阿嫖,一定是家里出事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她的?血亲大多在京城,轻易不会遇到危险,有?可能出事的?,只有?外祖父!
两个姑娘抱头痛哭,却?也心存侥幸,希望来日归国,能再次见到那位富有?智慧的?老人。
为尽快完成任务,二人开?始主动接触原住民,向?他们打听那些物种的?所在。
双方进行了漫长?而艰难的?交流,在这个过程中,阿嫖甚至初步学会了他们的?语言……终于有?所收获:
天元五十三年八月,发现土豆。
直到这会儿阿嫖等人才弄清楚,她们来的?时间?不对,人家的?土豆已经收获,剩下这点儿还是背阴处晚熟,没长?好的?,一颗颗只有?婴儿半个拳头大小。
土豆高产,似这种程度的?,除非年景特?别不好,不然当地人都不太爱费工夫去挖。
老黄等人都对这种陌生的?作?物感?到好奇,“石头蛋子似的?,能吃么??”
煮熟后,阿嫖和董娘身先士卒,各吃了一个,分外惊喜:味道?竟然相当可以!
而且饱腹感?很强。
此次成功极大鼓舞了船队成员,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阿嫖等人继续辗转各地,深入打探,又陆续发现了计划中的?红薯、辣椒等物,还有?许多据当地人说?可以吃,但秦放鹤没提到过的?物种。
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众人每种都采集了许多,并向?当地人虚心请教种植方法。
原本对他们颇有?敌意的?原住民见来人并不侵略,只一味搜罗吃的?,认定这些人的?故乡一定很贫瘠,竟隐约起了恻隐之心……
瞧瞧,会造船、造兵器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饿得四处流浪?
董娘强力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化悲痛为动力,精心绘制了一系列物种和地形图册。
她曾师从宫廷画师路易,揉合了中西画法,力求写实写真,绘制的?画册栩栩如生,无数大禄朝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物种自她的?笔尖倾泻。
她凭一己之力,给所有?大禄人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这里成片成片的?巨大仙人掌,奇形怪状、长?满尖刺,有?的?甚至比人还高。
但就是这种奇怪的?东西,却?能开?出极其美丽的?花,成为干旱地区人和动物救命的?水源,甚至还有?人专门将外皮剖开?,取出里面脆生生的?嫩肉吃!
董娘大着胆子尝了,不能说?难吃,但确实无毒无害,只是有?点吃不惯。
除了物种之外,阿嫖等人也发现了许多在原本的?她们看来极其令人震惊的?事情?:
越往南走越热,这是她们早就知道?的?事,但如果走得太南,气温竟又会慢慢降低,如同在大禄时,她们由南向?北走一般!
按照老黄历来看,本该是大禄冬季的?,可新大陆竟炎热无比,连当地人也说?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几个月!
这是怎么?回事?
新发现令阿嫖和董娘感?到新奇而亢奋,仿佛发现了某扇崭新的?大门。
但新发现不仅于此。
有?一段时间?,她们在当地驻扎,出于各种原因与本地土著关系融洽,阿嫖还组织了一场蹴鞠赛。
她本人没有?亲自下场,只与董娘在旁边乐呵呵看着,看那颗不断飞腾、滚动的?藤球。
期间?有?人一脚将藤球踢出界,那球在空中滑翔片刻,落地后顺着斜坡滚走,芳姐拔腿去追,身体渐渐消失在斜坡下。
过了会儿,抱着藤球的?她复又出现在视野尽头,先是头顶,然后是上?半身……
阿嫖一开?始也跟大家一样?笑着,可笑着笑着,航海过程中见到的?某些场景忽然与芳姐的?身影重叠,还有?那些冷的?热的?交替流动的?海水……
她好似突然被一道?闪电击中,脱口而出,“天圆地方是不对的?!”
这个世界,果然是圆的?!
不对,是个球!
第261章 日月轮转(七)
董娘也没?有下场踢球,正擎着画笔写生,隐约听阿嫖说了句,下意识问道:“什么?”
阿嫖定了定神,看着画纸上那些栩栩如生的球员,缓缓重复一遍,“……古有夸父逐日,而如今我们一路西?行,岂不正如夸父?”
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可她们越往西?走,太阳落得越慢,一日被无限拉长,仿佛有了十三、十四个时辰!
这根本说不通。
再?者,日月轮转,太阳东升西?落,若大地是平的?,落下去之后的太阳又去了哪里?岂不应该再从西边升起?次日东落,再?次日东升?
况且若天圆地方,何来春夏秋冬?
若只?照耀我朝,那为何她们一路走来的?诸国皆是如此?以至昼夜颠倒?
又为何过了僧一行所言赤道之后,夏冬倾覆?
这都是天圆地方所无法解释的?。
阿嫖越说越兴奋,两只?眼睛里都放了光,“我朝古有东汉张
衡浑天说,唐僧一行做赤道游移、水运浑天仪,皆有此意……小姑姑,你?还记不记得,出发前你?我在那欧洲数个城市游历,也曾在某个酒馆中听到过类似的?论战……”
他们称之为地圆说,非常肯定地表示这个世界是一颗球。
也就是说,大家虽然身处不同国度、不同时空,但都曾有过相当接近的?猜想。
这难道不是非常惊人的?吗?
但因?为时间仓促,且那酒馆的?环境极差,后来论战双方竟开始互殴,引来巡逻士兵,最终成为三方混战,看得阿嫖等人目瞪口呆。
芳姐见势不妙,直接就护送阿嫖和?董娘离开了。
仓促之下,阿嫖没?能?继续追问。
又或者,之前阿嫖只?是潜意识中隐约意识到一点苗头,但未曾深思,所以这种?萌芽未曾勃发。
可现在,她们抵达新大陆,有了新收获,她的?思维有了飞一般的?跨越。
在这一片没?有任何世俗束缚的?全新土壤,阿嫖的?身心都得到空前释放,之前一直深埋的?某些堪称疯狂的?思绪片段,都跟着一路蔓延……
董娘认真听她说完,久久不语,然后,阿嫖的?声音也渐渐消沉下去。
她们都猜到这可能?是真相,但那又如何呢?
真相重要吗?
恰恰相反,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其?实真相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界究竟是方的?圆的??扁的?长的??
天上?到底有几个太阳?
太阳究竟是东升西?落还是西?升东路?
水究竟是从河流向海,亦或是从海流向河?
都不要紧。
只?要他们能?够吃饱穿暖,这就够了。
正如昔日赵高乱秦,指鹿为马,赵高本人不知道那是鹿吗?那些附和?的?臣子不知道那是鹿吗?
他们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是真相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利益,反而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所以所有的?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假象。
又如阿嫖在欧洲酒馆听到的?地圆说论战,再?如昔年僧一行等人,古今中外?、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圣贤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不,他们想过,所以才会有后人流传、颂扬,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赴死。
可为什么仍旧没?有光明正大地推行?为什么阻力重重呢?
如果说只?是因?为没?有证据,可天圆地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所以并非他们不想,而是不能?、不敢。
敢想敢干的?那些,都被烧死了。
想到这里,阿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繁华富丽,却纵横无数枷锁的?京城,也进一步明白了长辈们的?步步为营、步步小心。
就好像当初父亲所辖的?工研所明明已经拥有了制作完善的?蒸汽织机、翻地机等,他也是一心为民?的?典范,为何迟迟没?有推广?
非但他本人闭口不提,还不许高程高伯伯等人出声……一定要等到陛下,等到朝廷无法承受,主动“逼着”他们去做。
很简单:利益,立场,不过如此。
这世间一切事物都讲究缘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若时机不对,场合不对,哪怕你?办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也有可能?成为调转过来刺向你?胸口的?利刃。
利国利民?尚且如此如履薄冰,更何况还是挑战天圆地方传统的?地圆说呢?
阿嫖知道,因?父亲的?关系,天元帝对自己多少?有点爱屋及乌,不然也不会力排众议,坚持授予自己县君爵位,并默许自己出海。
但这种?宠爱是有限度的?。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回国后立刻高呼“地圆说”,那么秦熠此人不久便会得急症暴毙。
什么董门,什么忠义伯爵,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面对皇权、朝廷,不值一提,顷刻间便可灰飞烟灭。
阿嫖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更用力地吐出去,她清晰地感受着整个胸腔腹腔都干瘪下去,连同脑中的?热度。
此时此刻,她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个必须去探究真相的?理由。
我和?我的?家人亲朋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绝不能?冒险。
所有人不也都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来了吗?
故去的?那些先贤,何尝不胜过我百倍,他们尚且“难得糊涂”,我又何必争一时长短?
大可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阿嫖用力闭了闭眼,脑海中那些刚刚来得及升腾起来的?念头,瞬间被无形的?双手按压、封存。
“小姑姑,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我还年轻,我还有时间,我等得起。
我要先回去,回去问问父亲的?意思,探听下朝廷和?陛下的?心思,再?做决断……
董娘跟着松了口气?,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乱来。”
她算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太清楚这个姑娘有多么擅长忍耐。
现在看来,从欧洲往新大陆来,并不算太远,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即可抵达,满打满算,半年足可跑一个来回。
但难的?是在大陆上?搜寻新物种?。
很多物种?并不长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时节,甚至许多原住民?,也根本不愿意和?平交流,时有摩擦。
这无疑浪费了大量的?时间。
董娘不止一次感慨,“老天未免也太厚待这里的?人了,若这些东西?都落在大禄……”
玉米,红薯,土豆,光这三样就够养活多少?人了!
芳姐便简单粗暴地说:“不如占了!”
看那些原住民?,也不过尔尔,既不懂兵法策略,也无甚成规模的?武器,回头上?奏朝廷,多多弄些战舰过来,保不齐也就打下来了。
阿嫖何尝不想,终究有许多无可奈何,“只?怕是难。”
头一个,大禄现有人口只?填充自家领土尚且不足,又哪里能?腾出手来再?驻守如此广袤的?大陆?
根据父亲的?初步估算,想要进一步对外?扩张,起码要等国家人口突破一亿两千万,甚至一亿三千万之后,才比较稳妥。
此时仍是冷兵器时代,战争消耗最多的?仍是人口,贪多嚼不烂,一旦人口消耗过度,将直接导致生产力水平暴跌,进而对农业、商业造成严重打击,危及经济、政治、军事,造成全面沦陷。
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国家大事,绝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
再?一个,距离大禄未免太远了些,中间夹着一整个欧洲,那些黄毛鬼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回头闻到腥味儿,岂有不扑上?来的?道理?却比大禄更占地利!
若真到那时,大禄鞭长莫及,大约也只?能?撤兵,为他人做嫁衣。
不过……阿嫖脑海中不自觉又浮现出那个念头:若这世界果然是圆的?,便如那藤球一般,蚂蚁无论往东还是往西?爬,总能?抵达目的?地。
那么,会不会从大禄往东,出了倭国,更近呢?
可阿嫖转念一想,若果然如此,似倭国那般穷凶极恶、到处劫掠的?,岂有不发现之理?
只?怕是不如欧洲这边近的?。
唉,一切皆有可能?,又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妄想吧。
还是要回去同父亲好好商议商议。
忙碌的?时候,日子就过得很快,众人掰着手指头过了年,物资基本也收集得差不多了。
阿嫖找老黄商议一回,决定开春就走。
还剩下几个月时间,众人驾着船,慢悠悠南北逛了一回,还在偏北一点的?地方发现了一种?非常巨大丑陋的?鸡。
那鸡长得很奇怪,个头足有普通家养鸡三四个大,头和?脖子上?都有许多地方没?毛,攻击性颇强。
众人啧啧称奇,“这个好,一个顶好几个,带回去养起来,杀一个都够一家人吃好几天了!”
好东西?啊!
原本是芳姐等人想捉了打牙祭的?,众人都很开心地生火、烧水、拔毛、下锅,然后……
“呸!”芳姐苦着脸,扭头吐出一大口木渣般的?残渣来,“又老又柴又腥,真是狗都不吃!”
老黄不信邪,掏出小刀子来往鸡身上?割了一块,边往嘴里塞边嘟囔道:“这可是肉,能?难吃?真是好日子过多了……”
剩下的?话?,都随着他戛然而止的?吞咽动作一并消失在喉管里。
阿嫖:“……”
众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黄硬是抻脖子瞪眼咽了下去,然后沉声道:“……放在荒年,是好东西?!”
好好的?鸡肉,咋这么柴!嚼木渣似的?。分明撒了盐,里面竟一点儿滋味儿都渗不进去!
老实说,这些年朝廷推广玉米,又做海贸,给百姓减税,大家伙儿已经很久没?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了。
众人:“……”
哦,懂了,除非快饿死了,不然难以下咽的?程度!
阿嫖等人面面相觑,“罢了,如今有红薯和?土豆之流,倒也不必非带这些。”
老黄等人点头如啄米,“说得是,况且又是活物,未必能?成……”
太难吃了!
这还叫鸡吗?
天元五十四年三月,阿嫖率领剩下的?两条船返航,期间遭遇两次小风暴,船体轻度损伤,但有惊无险,一行人于当年五月顺利登陆欧洲大陆。
靠岸之后,阿嫖先命老黄等人修补船体,并就地休整、补给,她自己则与董娘救治横渡大西?洋途中奄奄一息的?作物们,并暗中寻找并观察地圆说支持者们。
任何文学、艺术以及思想的?发展都离不开经济,只?有人生活富足了,探索领域扩大,才能?有心思想东想西?。
前后数次观察,也验证了阿嫖的?这个想法,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她对秦放鹤关于“生产力就是一切”原则的?认知。
此时的?欧洲也正值航海贸易大爆炸时期,尤其?大禄的?跨国贸易带来的?丝绸、茶叶,以及新式指南针、风帆、大海船等新式物件,都如一阵新风吹入沉闷的?欧洲,狂躁地鼓动了无数本就不安分的?心。
若秦放鹤本人来此,必然会惊讶又不那么惊讶地发现,他和?他所在的?那座王朝所进行的?一系列举动,不光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也重重地往整个世界的?历史车轮上?狠狠推了一把。
许多本该到十五世纪才会出现的?事物和?思想,已然在眼下萌发,并以惊人的?速度趋向成熟。
阿嫖尝试着与几名地圆说学者交谈。
原本那几人对这位东方瓷娃娃心存轻视,并试图轻薄,但当阿嫖亲手打掉了其?中一个人的?两颗牙齿后,一切矛盾就都烟消云散。
如此简单高效。
没?有儒家文化的?束缚,欧洲各种?思想和?理论的?发展之迅速相当惊人,但相对应的?,这里的?宗教力量也强大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