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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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世人?安土重?迁,哪怕只是从一个镇子?搬到另一个镇子?,尚且难以抉择,更何况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
此举等同叛国,断然没有再回来的可能,等于亲手斩断所有退路,需要极大的决心。
赵沛原本懒得干涉,但眼?睁睁看着金晖日日出城投喂,可据高猛说,那些流民也?只是心存感激,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欲动,但十有八九不会动,仅此而已。
金晖整理着装的动作顿了顿,倒有几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呦,赵大人?难得开尊口?。”
他?索性也?不着急出门了,来到赵沛对面坐下,“请赐高招。”
看上去,二人?终于在?浩如烟海的矛盾和分歧之中,奇迹般觅得了鼻屎点大的共识。
这种?谦虚好?学的姿态出现在?金晖身?上,颇有种?猛虎忽然宣告要食素般的荒诞,惹得赵沛摇头失笑,复又蘸取墨汁,继续拟定谈判文?书,“金大人?足智多谋,何必明知故问?百姓忠厚淳朴,不被逼到……”
写字的动作骤然一顿,似有电流自赵沛脑海中划过?,他?猛抬头,失声道: “金有光!”
他?在?故意拉自己?下水!
“是极是极,百姓么,一定要逼一逼才好?!”金晖就拍着书案笑了,“赵大人?此语真是金玉良言呐!实在?叫人?豁然开朗。”
他?竟起身?,拱手弯腰朝赵佩作了个揖,微微抬头,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多谢指点,下官一定……照办!”
赵沛呼吸一滞,汗毛都竖起来了。
“吧嗒”一声,笔尖上的墨汁终究坠落,在?雪白纸面晕开一大团黑色污渍。
若此举果然付诸行?动,势必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伤亡在?所难免,金晖不会不知道,却偏偏要自曝其短,引我说出来。
他?太了解我了,赵沛眼?前一阵晕眩,双手微微发抖。
这几日他?的所作所为,不仅是为了迷惑陈芸等人?,也?是在?等我放松警惕么?
如果此事赵沛未曾参与,哪怕明知后果惨烈,但冷眼?旁观的内疚终究会少一些。
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就瞬间颠倒立场,他?成了最后的推动者。
赵沛感受到了空前的彻骨的寒意。
金晖知道我会愧疚。
他?故意的!
他?故意让我说出口?,故意让我成为刽子?手,故意拖我……下水!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金晖,恍惚间,仿佛看到一条冬眠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獠牙。
“很难以接受么?”金晖啧啧几声,漠然俯视着他?,“真正的自己??”
赵沛只觉一股热辣辣的血气迅速上涌,沿着躯干、脖颈和面颊一路攀爬,最终都汇聚到天灵盖,又闷又涨。
似乎现在?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热血喷溅而出。
他?拍案而起,“小人?……”
“赵大人?!”金晖却第一次这样不留情面地打断,“我自认是真小人?,可你,敢承认自己?是伪君子?吗?”
赵沛脸色一白,金晖却横向一步迈出来,背着一只手,慢悠悠绕着他?转起圈子?,那股阴冷滑腻的语调,萦绕在?赵沛耳畔,久久不停:
“你自诩正人?君子?、赵家军功起家,自以为一股清流,不屑与人?同流合污,可你又有何功绩?
你说关怀百姓,却未曾向朝廷献一计、进一言;你说仁爱天下,却又坐视我布局而不理……”
金晖脚步一顿,恰恰停在?赵沛脑后,幽幽道:“你不过?是觉得我是白脸,自该恶贯满盈、满手血污,而你赵大人?装瞎不理、作壁上观,事后再跳出来不痛不痒地说几句仁义道德,照样光风霁月……啧啧,我偏不许!”
伴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这些话瞬间化作利剑,狠狠刺入赵沛的背心,似将他?多年来的“慕白先生”的名声撕得粉碎,鲜血淋淋。
赵沛好?似被无?形的大锤重?重?砸了一记,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摇摇欲坠。
不,不,我没这么想……
“唔,”金晖抬手,迎光打量起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正人?君子?当然不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不过?是发自肺腑,打从心眼?儿里?这样觉得,所以也?就这么做了,对不对?”
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同样讨厌秦放鹤和隋青竹,觉得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但……
前者从不避讳玩儿阴的,后者甘愿为名誉舍命,倒是叫他?肃然起敬。
但你赵沛……算个什么东西?
“大人?!”高猛刚到门口?,就敏锐地发现室内氛围不对,当场来了个急刹车。
“何事?”但金晖此刻心情好?极了,转头问话时?,竟也?是笑着的。
高猛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呃,大人?,方才有人?来报,说大约两刻钟之前,交趾宫中有一队人?奉命出城施粥,这会儿那些游民差不多都吃饱了……咱们还去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小心翼翼的,生怕这位副团长暴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金晖不怒反笑,“去,怎么不去?空手去!”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转身?向直挺挺站着的赵沛规规矩矩行?礼,“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卑职这就去办了。”
赵沛身?体一僵,骤然回神,“你……”
对上金晖游刃有余的脸,他?忽然有些无?力。
我该说什么呢?
我要阻止吗?
可这分明是釜底抽薪的妙计,事关江山社稷、国家存亡,我真的要为了几个敌对国的游民强行?终止吗?
不,我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不配。
“……去吧。”
他?向后跌坐在?椅子?里?,颓然道。
八月底九月初,交趾的雨季终于过?去,空气摆脱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湿漉漉的粘腻,偶然风吹来,竟也?多了几分凉意。
“是。”金晖笑着去了。
一行?人?出了城,走了约摸两三刻钟,果然远远看到一队人?在?那里?搭起棚子?煮粥,浓郁的米香味儿、肉味儿随风飘出来老远。
有交趾士兵维持秩序,不断吆喝,偶尔发现插队的便毫不留情呵斥、鞭打。
这几天一直围着金晖“大人?长大人?短”的游民,个个捧着热粥吃得眉开眼?笑,时?不时?还有人?冲着交趾皇宫所在?的方向磕头。
有士兵吸吸鼻子?,“哟,真是下血本了,是肉粥呢。”
高猛嗤笑道:“咱们大人?这些天是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那交趾朝廷既然想要捡回脸面,做个姿态,难不成弄清水干粮?反倒自取其辱了。”
说到这里?,高猛越说越气,扭头替金晖愤愤不平道:“大人?,这也?忒没趣儿了,到底不是咱们自家人?。您这些日子?对他?们掏心掏肺,可他?们倒好?,不过?是朝廷扔点小恩小惠的,一碗破粥就喜得狗颠儿似的,把前些日子?您的好?全丢到后脑勺去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众人?顺着他?说的看,果然就见那些游民喜笑颜开,一副心神大定的模样,倒很有些蹊跷。
前几日金晖给他?们饭吃,他?们自然也?高兴,但仅仅是解决了温饱的一时?之喜,而非这种?发自内心的安稳。
啊,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指望,日子?有奔头了。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金晖在?心中嗤笑,口?中却不以为意道:“蛮子?嘛,有奶就是娘,况且人?家才是一家的,咱们不过?是外来的,岂能因外来的仨瓜俩枣就反过?来与主人?作对呢?不必介怀。”
高猛等人?面面相觑,又笑道:“其实兄弟们都没什么,只是替大人?不值,既然大人?看得开,那兄弟们也?就放心了。”
有几个士兵私下窃窃私语,但都说这金大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可这些日子?相处后,怎么觉得传言不真呢?
这不也?挺通情达理的吗?
金晖听见了,也?不往心里?去。
下头的人?作何感想,都不要紧。
稍后金晖等人?到了近处,刚刚停车就有交趾负责施粥的官吏过?来问候:“使者大人?这几日辛苦了。我朝诸事繁忙,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叫您见笑了。如今都渐渐捋顺了,也?就不必再劳烦您啦。”
言外之意:不是我们不管,而是前些时?候太忙了,至于忙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现在?忙过?来了,您就别狗拿耗子?了,见好?就收吧。
金晖笑而不语,胡乱敷衍几句,饶有兴致在?旁边看着。
他?不走,那几个小官儿还真就不敢撵人?。
只是心中不觉好?笑,这厮还真是反客为主,真当自己?家了么?之前没事找事,累得他?们要在?这里?伺候这些贱民,如今又问东问西的。
可是他?问了又如何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百姓终究还是愿意留在?自己?国家的。
金晖一往流民那边去,有几个眼?熟的,曾经跟他?说过?话的便大着胆子?上前问好?。
“大人?,陛下说会抽空与我们重?新登记造册,分发田地,减免赋税……”一个游民难掩激动地向这位贵人?分享好?消息。
等有了田地,他?们就不用去海外做昆仑奴了。
之前陈芸确实曾在?明面上向全国颁布诏令,大面积减轻赋税等,但实际上真正落实到下面,享受这个免税政策的却成了达官显贵和清流等上层阶级。
因为那些真正需要减免负担的百姓,一早便流离失所,游荡在?外,死的死,散的散。连人?连地都没有了,减税能减到谁身?上呢?终究还是便宜了权贵。
“那很好?呀,”金晖惊喜道,看上去很为大家欢喜,“田地已经分好?了吗?一人?分得多少,种?子?和农具领了么?何时?开始耕种?啊?”
说话那人?一愣,干巴巴道:“还没有……”
什么都没有。
周围几个游民也?迅速沉默起来。
是啊,什么都没有。
眼?见金晖面露质疑,方才说话那人?赶紧描补道:“不过?那几位大人?说了,一定会分的。现在?朝廷好?多事都没有办完,又乱又忙,等与贵国的协议谈完了,也?就能空出手来划分田地了,我们不着急,不着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显而易见的虚弱下去,也?不知道是说服金晖还是说服自己?。
但无?论如何,朝廷开口?了,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指望,有了这一点指望,再苦再难也?就能熬下去了。
高猛等人?就皱眉。
什么叫等与贵国的协议谈完才有空划分田地?这他?娘的不是扯淡嘛!
金晖失笑,难不成堂堂一个朝廷,上下数百上千的官员,真就空不出几个专门管理农桑的官儿么?
陈芸这样说,分明就是转嫁矛盾,要那些愚民以为是大禄使团耽搁了他?们分田分地。
好?一招祸水东引啊。
依照这些人?吃里?扒外的脾性,等过?些日子?朝廷还没动静,没准还真就把自己?前些日子?好?给忘了呢。
如此一来,枪口?再次调转,这些被金晖的施舍吸引而来的游民,又将成为攻讦他?的利器……
金晖笑起来。
好?吧,你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
金晖心思翻滚,面上却不显露痕迹,又笑盈盈与他?们说了一些话,“朝廷若果然能兑现承诺,那自然是好?的嘛,还是在?自己?家门口?过?得舒服。”
“是啊是啊……”那些游民纷纷点头赞同。
千里?迢迢飘洋过?海,也?不知能不能成,终究忐忑,还是留在?自家安稳。
“唉,说起自家,”金晖忽然话锋一转,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姑娘,“如今我等奉命出使贵国,说不得还要在?这里?待个一年半载的,难免寂寞……”
他?看向那个小姑娘的眼?中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点慈爱,“我也?有个小女?儿,与她一般大,前些日子?一见便觉有缘……你愿不愿意去驿馆与我做个义女??待到来日我回大禄,你愿意跟我回去也?好?,愿意留在?交趾也?罢,都随你愿。”
众人?不意他?会说出这番话,一时?都呆了。
这,这是何等的泼天富贵呀?!
不等众人?反应,金晖又对那小姑娘的祖父祖母说:“老人?家,她年岁尚小,若要她单独一人?随我同去,你们必然不放心,若不嫌弃,就一并来吧。也?是你我一段缘分。”
高猛连忙将这些话翻译给那对老夫妇听,两位老人?都傻了眼?。
这,连他?们也?带着?
这些日子?金晖和那个小姑娘之间的互动,众人?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对这个小丫头是独一份的亲密,但毕竟男女?有别,若忽然只叫个小女?孩去,难免叫人?多想。
可如今他?主动提出要把两位老人?也?接过?去,便彻底打消了疑虑,众人?心中就只剩下羡慕。
另有几个带孩子?的也?蠢蠢欲动,几乎忍不住要出声哀求:
都带了三个了,能不能再多带几个?我家孩子?也?很好?啊!
旁边施粥的交趾官员也?都听傻了,这怎么说的?
大禄人?真就这么富有,银子?多了烧手,到处当散财童子?吗?
那两个老货加起来凑不出一口?整牙,带过?去专门养老吗?
对两位老人?而言,孙女?能给大国的高官做义女?自然是祖上求不来的福分,既不舍得,也?不敢拒绝,当下满心忐忑跟着去了。
消息传到陈芸等人?耳中,心思各异,不免又有些鄙夷。
义女??
鬼才信!
“你把他?们带回来干什么?”看到高猛身?后的祖孙三人?,赵沛失声道。
金晖笑了下,用汉话说:“我自有用处,你别管。”
经过?不久前的“一战”,赵沛确实大为挫败,心情复杂,自认没有资格插手。
但驿馆中忽然多了三个交趾人?,于情于理,作为使团团长的他?都有必要过?问,于是犹豫再三,赵沛还是开口?道:“她……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太过?分。”
被金晖选中不会是好?事,至少对这一家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祖孙三人?听不懂汉话,却能读懂赵沛的表情:他?不欢迎他?们。
那个叫茶美?的小姑娘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金晖身?后躲去。
赵沛见了,心如刀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孩子?啊,你知不知道被你视为救星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金晖啧了声,叫人?带茶美?一家去沐浴更衣,这才对赵沛笑道:“你这个人?好?生奇怪,说你大仁大义,却又如此多疑……”
他?自顾自去桌边斟茶,淡淡道:“他?们这种?人?,命如草芥,一生清苦,我带他?们享福,难道还有比这更高尚的事情吗?”
赵沛哑口?无?言。
至少目前来看,金晖之所作所为……确实称得上大发善心。
接下来的几天,陈芸继续派人?在?城外施粥,金晖也?好?像真的老实了,收敛了。
他?不再出城,不再惹是生非,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童,开始带着茶美?读书、识字、品茶。
他?好?像真的在?试图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安静祥和忽然降临在?大罗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诡异。
作为使团的正副长官,赵沛和金晖每个人?都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子?,但前面的会客厅等一进、二进都是公用的,也?是光线和风景最好?的,所以每每起草文?书、与使团成员议事,赵沛都会往前来。而每次他?过?来,都会看到金晖带着茶美?玩。
太诡异了。
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逗弄毛茸茸的小鸡仔。
茶美?迅速学了几个汉字,看到赵沛,便会大着胆子?噔噔跑过?来,羞涩地递上一朵刚摘的小花。
赵沛的喉头不断耸动,像有什么冷飕飕的东西卡住了他?的咽喉,生疼。
他?麻木地接过?小花,勉强扯了扯嘴角,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个天真的孩子?一步步迈向死亡。
他?无?能为力。
他?有些想吐。
金晖微笑着看这一切,对雀跃的小姑娘招招手,“乖。”
两位老人?端着茶水上来,为金晖和赵沛上茶,恭敬而真诚地道谢。
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场绚烂的梦。
赵沛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落荒而逃。
金晖好?像忽然变得喜欢花,茶美?每天都会去四周为他?精心搜寻。
渐渐的,金晖变得越来越挑剔。
不必他?开口?,茶美?就能看得出来:若大人?微笑着接下,说一句“乖”,那就是他?喜欢的;
若大人?不笑接过?去,那就是不喜欢的。
啊,大人?笑起来多么好?看呀!
连最美?丽的花都比不上。
可这附近只有这几种?平凡的花,哪里?配得上大人?呢?
小小的茶美?苦恼极了。
直到这一日,天气晴好?,金晖提议外出游玩。
“九月初九,该出门游玩登高的。”
赵沛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满面天真的祖孙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天气好?极了,蔚蓝的天上不见一朵云彩,像一块巨大而澄澈的蓝宝石,茶美?换了漂亮的新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饱饱的出门。
真好?啊!
交趾刚结束战乱不久,是真正意义的百废待兴,每座城市繁华体面的地方很有限,金晖素来爱讲究,这一次,便是往皇城的方向去的。
交趾贵族也?爱花,所以皇城内外多有精心打理的花圃,有侍卫和园丁日夜巡视、打理,培育出的花朵种?类繁多、争妍斗艳,美?丽极了。
茶美?看得呆了。
稍后众人?果然选了一处风景优美?的树荫休息,微风拂来,非常舒服。
多好?啊,真是久违的轻松,所有人?都这么想着,直到忽然一声尖叫响起:
“杀人?啦……”
所有人?都一起往声音来源处望去,高猛也?立刻派人?去查看情况。
不多时?,一个士兵神情激愤地跑回来,“大人?,不好?了……”
等金晖带人?跑过?去时?,茶美?已经躺在?地上抽搐,胸口?被刺出老大一个窟窿,正呼呼往外冒血,将那件漂亮的新裙子?都染红了。
旁边还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交趾士兵。
金晖走过?去,蹲下看着小姑娘,“痛不痛?”
看见是他?,茶美?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突然亮了亮,然后努力伸出小手,摊开掌心:里?面有一只被摔坏了的浓紫色的小花。
她似乎想说什么,喉中发出赫赫的声音,但一开口?,就全是血喷出来,溅了一些在?金晖脸上。
有点烫,金晖想。
他?眨了眨眼?,伸手接住那朵花,像过?去数十个日夜那样,轻轻说了一声,“乖。”
茶美?听见了。
她想笑一笑,但是只勉强挤出一个像抽搐的弧度。
然后,她死了。

闻讯赶来的两位老人看见这一幕,短暂的错愕过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不亲耳听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这竟真的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它尖厉而?刺耳,饱含着莫大的悲痛和绝望,直接从身体深处挤压着迸裂开来?,将一颗心都撕裂了。
金晖就站在旁边,手里捏着那朵紫花,面无?表情。
赵沛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强力压抑的冷静,“我朝一心谈判,然交趾毫无?诚意,公然毁约,肆意屠杀我使团成员,意在战争,传令云贵、两广、海南总督,请其步兵、水军即刻开拔起锚,前往各处水陆边境备战……”
几名士兵立刻领命而?去。
而?同时离开的,还有见势不妙的交趾士兵。
交趾士兵一路狂奔,赶到皇宫后与宫人传话,很快便有内侍神色惊惶地?跑来?向?陈芸报讯,“祸事,方才宫外西郊花园传来?消息,大禄朝使者?金晖的义女被?我朝士兵误杀,使团长大怒,已经传讯出去备战了!”
“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误杀?陈芸瞬间坐起来?,那只小白狗也?被?她从膝盖上掀翻在地?,呜咽一声,瑟缩着躲到墙角去了。
“陛下!”陈芸正要亲自出去查看,迎面就见同样得到消息的陈功和张颖联袂而?至。
此时二人也?顾不上什么过节,俱都忧心忡忡,“城外乱了,还请陛下去别处避难!”
“荒唐!”陈芸怒斥道,“这里是朕的宫殿!轻易舍弃,与亡国何异!来?人,随朕出宫!”
一国之君便如?战场上的帅旗,非但是朝廷首脑,更是无?数人心中的信念,只要皇帝还在坚守,这个国家就不会轻易倒下。
所以,她绝不会轻易认输。
我倒要亲自看看,到底能乱到何种地?步!
自篡位之后,陈芸便彻底清洗了皇家卫队,如?今担任卫队首领的皆是自家心腹,只听命于陈芸一人,故而?陈芸话音刚落,卫队便将她拱卫在中央,浩浩荡荡向?外去了。
陈功和张颖心急如?焚,对?视一眼?,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进,不能退!
出城的路上,陈芸还见缝插针抓了来?报讯的人细问经过。
那人慌道:“实在是误会,陛下的花圃日日有专人打点、巡视,无?诏不可随意接近,违者?以行刺论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今日巡逻士兵远远看见花圃中有动静,想也?不想便一枪刺过去,谁知,谁知花丛中就跌出来?一个孩子……”
原本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不要紧,但那二人一看茶美身上漂亮干净的衣服,直接就傻了:
能穿这样衣服的人,断然不会是平民!
可若不是平民,又怎会不知道规矩,往这里头乱撞?
中计了!
陈芸脑海中立刻蹦出这个念头。
以赵沛、金晖之流的心计、成算,怎么可能连这种忌讳都不晓得?那个一直在驿馆待着的孩子,又怎么会忽然跑到皇城附近,偏偏还去摘花!
出城后不久,又有士兵跑来?更新?消息:
大禄使团震怒,立刻要返回驿馆,但那两位老人死死搂住孙女的尸首,试图向?那两名下手的士兵要个说法,情急之下,两边就推搡起来?。
安全起见,使团成员先行,殿后的大禄士兵直接就把那两名阻拦的交趾士兵给杀了,然后带着一家三口一路出城。
结果交趾这边随后赶来?的士兵不了解内情,只看到大禄士兵在自家大门?口屠杀自家同僚,这还了得?于是立刻就点起一个小队追了出去!
双方人马在城外撞上,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直接就乱套了。
“不知哪里来?的流矢,竟,竟将那老汉也?射死了……”来?报讯的士兵满头大汗,显然也?不晓得怎么就发展到这般田地?,“如?今那老妪疯了一般,也?不跑,也?不打,只搂着孙女和男人的尸首在城外哭嚎,引了无?数游民来?看……”
张颖一把抓住他,急得五官都扭曲了,“谁放的箭?!”
自从大禄使团进京,朝廷已再三下旨,不得轻易动干戈,怎会有人忽然放箭?
那士兵吓坏了,只是摇头,“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说也?蹊跷,双方近战,都是有数的,轻易不会误杀,怎么就偏偏把那老东西射死了?
陈芸等人脑子里嗡的一声:连环计!
人是大禄那边杀的!
世?上之人,多有慈悲心,而?最易引发慈悲心的,莫过于“老弱妇孺”,而?茶美祖孙三人,俱都占齐了。
等陈芸等人赶到时,果然见地?上斑斑血迹,但除了那老汉之外,无?一人横尸。
“她只是个孩子!她,她就想摘朵花,摘朵花啊!”
老妪跌坐在地?,脸上和着血和泪,滚滚而?下。
在她的身前,是多年来?相依为命,躲过了战火和瘟疫,却偏偏死在本该保护他们的本国士兵之手的老伴。
在她怀里,是已经开始变凉的小孙女的尸体。
“我们就想活着,就想活着啊!”
“死了,都死了……死了啊!”
不对?,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陈芸的视线飞快地?从对?峙的两国士兵身上划过,平地?无?遮挡近战,以大禄士兵的本事,不敢说全身而?退,绝不能像这样奈何不了本国士兵!
他们是故意的,故意的!
就连这几十天来?慢慢聚拢的这么多游民,也?是他们算计好的!
眼?见陈芸到来?,无?数双眼?睛齐齐望过去,里面有麻木,有失望,有震惊……
忽然人群中炸开一声,“朝廷因为一朵花就杀人,他们真的舍得给我们分田地?吗?他们在骗我们!”
一语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瞬间炸开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都被?这个说法说服了,甚至许多拿着武器的交趾士兵也?有瞬间茫然:
是啊,在朝廷眼?中,普通百姓的命甚至还比不过一朵花!
这样朝廷,真的舍得分田地?、免赋税么?
他们领朝廷俸禄没错,但也?不过是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家里人的生活比这些游民强不到哪儿?去……
“何人说话!”张颖大惊,因为这一定是对?方安排的!
“怎么,他们说的不对?吗?”
不知何时,赵沛带人去而?复返,指着陈芸呵斥道:“尔等受百姓供养,却视百姓如?草芥,生杀随心,何其可恶!”
他低头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老妪,还有那两具尸体,双手微微颤抖,“你们,不配为人!”
“住口!”卫队长忍不住喝道,“你不过区区使臣,怎敢对?我国主无?礼!”
他一出声,陈芸就暗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几乎是同时,赵沛便干脆利落地?下令,“杀了他!”
话音未落,身后的付虎瞬间弯弓搭箭,流星般的箭矢眨眼?钉在那卫队长眉心,自脑后穿出。对?方最后几个字的余音未散,便飙出一朵血花,一声不吭坠马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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