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锰等人都习惯性警惕起来,刀出鞘、弓上弦,以?防埋伏偷袭。
“大人,此地多游民,不宜久留,您想看?什么,卑职亲自去寻,实在?不必以?身涉险。”
金晖瞧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秦阁老曾说过?,许多事?必要亲眼看?、亲口问才知究竟。此处虽乱,却是交趾刁民混居之?处……”
高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别的倒也罢了,只“刁民”二字,绝非秦阁老所言!
他曾在?苗瑞手下任职,虽未曾见过?秦阁老,但其?与总督大人师出同门,又深受陛下器重、百姓爱戴,怎么可能如此胡言乱语!
金晖自顾自说得?起劲,也不理他,两只眼睛饶有兴致打量着四周,像极了寻觅猎物的野兽。
越往外走,房屋越少,多为胡乱划分的稻田。
靠近大罗城的田地大多归在?达官显贵名下,又转手租给贱民耕种?,赋税极高,百姓困苦,常常私下里偷偷开垦,以?图果腹。
因朝廷明?令禁止,这?类田地便不成规模,只东一块、西一簇,乱糟糟分散在?不起眼的角落,而偷空来打理的交趾百姓,也俱都衣衫破烂、面黄肌瘦。
偶有几人瞧见他们的车架,便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
有年迈体弱,来不及逃跑的,便跪倒在?泥浆中,恨不得?将脸埋进去,瑟瑟发抖。
金晖见了,眼底厌恶一闪即过?。
真?是一群恶心的臭虫啊。
“停车!”他忽然道。
高猛一愣,见他伸手,下意识握紧了弓箭。
他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劝道:“大,大人,朝廷有明?文,不可人猎。”
人猎,顾名思?义,即以?人为猎物,多为达官显贵们私下的恶趣味。有时行军攻占城池后,也有残暴的将领将战俘,甚至是地方百姓当作猎物,亲自带人猎杀取乐。
金晖皱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借力下车,“尔颅内有疾否?”
你有病吧,胡说八道什么呢!
人猎,多么野蛮无趣!
高猛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黑红的脸上热辣辣的,忙翻身下马,亲自去扶着。
感觉到有人靠近,田中那对老夫妇越发瑟缩,近乎本能地将小孩子往身后塞,一个劲儿磕头,叽里呱啦说些什么。
虽听不懂,但从磕头不止的动作和哀求的语气来看?,应该是在?求饶。
金晖面无表情?俯视片刻,扭头看?高猛,“说的什么?”
来的路上,他和赵沛都临时抱佛脚,突击学习了点?交趾话,奈何那也是交趾官话,可眼前这?对老货说的,大约是某地方言,根本听不懂。
高猛摸摸鼻子,“说惊扰尊驾,罪该万死,只求放过?他们的孙女。”
女孩儿?
金晖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看?向两位老人身后缩着的小孩儿,复又皱起眉头。
脏兮兮乱糟糟臭烘烘的,像一条野狗,谁稀罕。
高猛等人敌视交趾人,却没办法对这?样可怜的平民下手,眼见金晖面露不快,忍不住说:“大人,他们就是些穷老百姓,什么都不懂,不如骂一顿,就叫他们走吧,别脏了您的眼睛。”
金晖置若罔闻,只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四周。
这?是一片非常肮脏凌乱的野地,因为地势低洼,有许多淤泥,虽然恶心,但恰恰偏肥,很适合种?东西。
看?着分散其?中的稻子,金晖长长地唔了一声。
他敢笃定,此时此刻,这?附近一定还?藏匿着许多如这?对老人一样的游民。
或许,其?中也有很多健壮的妇女、孩童。
哦,有意思?。
然后高猛等人眼睁睁看?着这?位金大人,上一刻还?满脸厌恶,仿佛随时会踩死这?些异国臭虫,下一刻,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双绣满了精致花纹的靴子踩下去,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那些臭烘烘的烂泥,然后伸出保养得?极好,玉笋般漂亮的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那两位老人搀扶。
他的眼中满是悲悯,语气也温柔极了,“老人家,受惊了吧?不要害怕。”
他说的,正是字正腔圆的交趾官话。
第247章 节点(七)
从未有哪位贵人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跟他们说过话,下位者的?本能让老汉顺着站起,可视线落到那双扶着自己的玉一般的手时,却又?油然生出?一种惶恐,无措地挣扎起来,恨不得将身体缩成一团,再埋回?到污水中。
如此打扮的?贵人,本就不该来这种地方。
金晖顺势松开手,后退几步到路边,直接坐了下去。
然后他以一种上位者独有的慈悲和疑惑问道:“老人家?,仗都打完了,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得这样苦啊?”
那三个游民愣了。
就好比一个富翁问地上的?乞丐,乞丐呀乞丐,这世道太平,你为?什么要乞讨呢?
他们的?视线不自觉从金晖刺绣精美的?服饰上面划过,因为?连年动乱而麻木的?眼中,甚至无法流露出?一点羡慕。
这些温饱之上的?情绪对他们而言,都太过奢侈了。
老汉颤巍巍答了几句,高猛自动翻译给金晖听?。
金晖跟赵沛来之前都学过一些交趾官话,所谓官话,就是官方通用?语。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他说的?,这几个游民能听?懂,但是那几个游民回?答的?方言他却听?不懂,所以需要高猛这个中间翻译。
其实不用?翻译也能想得出?来,无非就是年景不好,又?打仗,家?里的?壮丁死光了,然后就逢瘟疫,大家?只?能到处逃命。
如今居无定所,半生积攒的?家?当全无,连安定下来耕种都不能,自然穷得要死。
金晖就啊了一声,忽然扭头问高猛,“我朝与交趾渊源深厚,朝中早知交趾百姓困苦不堪,每年都往这边运送许多衣服和粮草,怎么,交趾的?皇帝陛下就没有?分发下去吗?”
高猛:“……啊?”
不是,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道啊?
金晖坦然看着他,目光极其诚恳、澄澈。
交趾百姓困苦不堪,是他们活该,与我朝何干?
朝廷自然要及时运送衣物和粮草给我朝将士们,好尽快打死这些贱民。
既然是我方粮草军需,交趾朝廷自然无法沾染,当然也就没办法分发下去了……
这些话中有?一句谎言吗?不,没有?。
只?不过我都只?说了前半句而已。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骗人了吗?
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他是用?交趾官话问的?高猛,所以那几个游民也听?懂了。
于是这些话落到他们耳中就自动成了:大禄国的?皇帝陛下很可怜他们这些穷苦百姓,每年都无偿援助很多物资,但是全被那些交趾的?达官显贵给吞没了。
他们真的?相?信。
因为?像高猛、付虎等?常驻军队,这些年确实一直在?帮着交趾平定内乱。
而且这些大禄官兵也从来都不随意驱逐交趾平民,虽不好说绝对秋毫无犯,但确实比交趾本国贵族和气?许多。
至少?,拿他们当个人。
至于大禄,他们这些底层的?百姓虽然不大清楚当今局势,也知道那是个极其强大,富饶而辽阔的?国家?,人有?钱了尚且会散财,更何况国家??
眼前的?情况就好比一个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出?门遛弯,忽然看到了城门口的?乞丐就很疑惑地说,哎,我之前分明让管家?给你们吃粥啊,你们怎么还饿成这样?
财主有?必要欺骗乞丐吗?
没有?啊!
人家?贵人事忙,何苦花费心思撒这个谎哄他们呢。
那点东西对财主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说给了,肯定就是给了。
那位眼熟的?姓高的?将领,不也没有?否认吗?
不等?祖孙三人消化完,这时又?听?那位俊美而仁慈的?大禄官员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悲悯和无奈,还有?浓浓的?同情,“唉,唉!毕竟是两国之间的?事,本官纵然知道了,也是有?心无力呀……”
说着,他就让人从车上取出?出?城时带来的?酒水、点心和果品,还有?几只?烧鸡、肥鸭和蒸鱼,摆在?地上。
“匆忙出?城,没来得及准备什么,你们先垫垫肚子?吧。”
金晖又?向不远处浓密而显得幽暗、深邃的?林子?里看了一眼,“你们饿了许久,一时不好吃太多,恐肠胃受不住,若有?旁人,不妨一并叫出?来享用?。”
后面这些话太细致太复杂,而且也是金晖之前从来不屑于去学习的?,所以他不会说,全部由高猛转达。
干净的?食物!
天呐,竟然还有?肉!
这样的?盛宴,对三餐不济的?游民而言无异于天降金山,一时都怔住了。
那些精致漂亮的?点心,油汪汪香喷喷肥腻腻的?鸡鸭,当真在?梦里都没见?过呀。
这是贵人们才能享用?的?珍馐,他们哪里敢动呢?只?是拼命摇头,惶恐、感激又?无措地喊着什么。
高猛等?人看得心酸,却因为?立场而不好说什么。
两位老人知道利害,不敢乱动,小孩子?却不懂。
他们身后那个小女?孩也不过六七岁模样,一片懵懂,不晓得人心险恶。她先看金晖,见?对方漂亮又?温和,便不怎么害怕了,此时又?见?对方捧出?这许多香喷喷的?好吃的?,肚子?登时咕噜作响。
她饿坏了。
过去几年的?短暂人生中,这个女?孩儿总被战火和疾病包围,一直流离失所,从没体验过任何快乐,也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滋味。
此时此刻,那些见?所未见?的?美食幽幽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一个劲儿往她鼻孔里钻。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
小姑娘直勾勾看着那些食物,狂咽口水,又?本能地抬头去看金晖。
给,给我们的?吗?
金晖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反应,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又?指了指那些吃的?。
他生得俊美,虽有?些邪性,但笑起来依然十分好看,落在?那个小姑娘眼中,便如天神下凡,一时都呆了。
“吃吧。”神仙这样说。
下一刻,饥饿便占据了那个小姑娘的?全部心神,她跌跌撞撞扑了上去,一把抓起鸡鸭,拼命往嘴里塞。
啊,是食物的?味道!
这是什么?
是肉吗?
真好吃,真香啊!
她吃得太急,噎住了,正喘不过气?来时,眼前又?出?现了一只?漂亮干净的?手,那手里端着一杯甜丝丝的?浆液。
手的?主人温和道:“喝吧,慢些吃,还有?呢。”
没饿过的?人永远都不知道这种拼了命地想把食物塞进肚子?的?渴望,等?那两位老人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吞下了半只?鸡,咕咚咚灌下了一整杯果子?露,肚皮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
两个老人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拉,又?把食物从孙女?嘴里往外抠。
不能吃,不能吃啊!
小姑娘呜咽着疯狂挣扎,两只?大大的?黑眼睛里滚下泪来,将脏兮兮的?脸冲出?两道鲜明的?沟壑。
她呜咽,含糊不清地喊道:“饿啊!”
过去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内脏彼此吞噬的?声音。那种火烧一般的?疼痛从身体深处慢慢散发出?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要疯掉了。
两位老人身体一僵,然后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骤然窜出?几团火。
他们松开了孙女?的?手,也如饿死鬼投胎般扑向了那堆食物,疯狂地吞噬着。甚至来不及咀嚼,二人就用?已经松动的?牙齿狠狠扯下肥肉,囫囵吞到肚中。
哪怕有?毒也让我们当个饱死鬼吧,这样被无尽苦难折磨的?日子?,真的?受够了。
已经完全被进食本能所支配的?祖孙三人自然没有?看到,在?他们上方俯视着的?那位大禄贵人,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眼底也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漠然。
看啊,这就是贱民,无论哪一国都一个样子?。
他们肮脏、污秽、愚昧狭隘,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随便施舍一点不起眼的?恩惠,便会像狗一样围上来……
随着祖孙三人的?进食,不远处林子?里也渐渐有?了动静,慢慢地,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同样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的?游民。
他们神色麻木,空洞的?眼里只?剩下对食物的?渴望,直勾勾盯着那些食物,慢慢、慢慢地走出?来,然后越走越快,最后就直接跑了起来。
像一群失去了所有?理智的?野兽,一切行动全被本能所支配。
“大人!”
高猛等?人的?身体再次紧绷,所有?的?武器全部出?鞘、上弦,随时可以杀死这些手无寸铁的?饥民。
不必他招呼,金晖就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不紧不慢退回?到保护圈中,丝毫不见?惊慌。
一阵躁动、泥浆四溅,新来的?游民如恶狗般相?互推搡着争抢,有?人哭叫,有?人跌倒。不多时,那些佳肴就被分食一空,他们甚至连骨头都没放过,就那么咬碎了,吞吃进肚。
不够,还不够,他们已经许久没吃这么饱了。
都是美味,做梦也不敢想的?新鲜食物。
这些人贪婪地舔食着手指和盘中的?残渣汁水,然后慢慢抬头,用?一种空洞而跃跃欲试的?眼神看向金晖等?人。
金晖冷笑,“打,但不要杀死他们。”
看吧,贱坯子?,升米恩斗米仇,柿子?捡软的?捏,从不知感恩为?何物。
当你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时,他们就恨不得反过来把你撕碎。
高猛等?人一直警惕,此番出?行也带了足足二十多个装备精良的?士兵,俱都身经百战,以一当十,对付十来个饿得形销骨立的?游民简直手到擒来。
不过眨眼功夫,众游民就被打倒在?地,然后按大小个排成两排,老老实实抱头跪在?了地上。
金晖饶有?兴致看着那些重?新褪去了冲动,再次被恐惧和瑟缩支配的?面孔,忍不住低笑出?声。
嗯,有?意思。
他与陈芸虽是对手,却也一直觉得那个女?人相?当了不起。
对方拥有?足够的?魄力和果决,在?这个满是男人的?世界杀出?血淋淋的?一片天,何其难得。
所以偶尔金晖也会替陈芸不值,因为?她注定了死路一条。
为?这样令人作呕的?国家?和同样令人作呕的?愚民去死,值得吗?
“大人,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办?”
有?士兵拎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小小身体过来,一把将其丢在?地上。
看清地上的?“东西”后,金晖乐了,短促地笑了声。
那正是第一个冲过来吃东西的?小女?孩,方才骚乱时,她竟挡在?了自己面前,对着那几个想要造反的?游民呲牙,然后被几个人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
金晖弯下腰,冲对方招招手。
小姑娘犹豫了下,迈步上前,努力睁大被打肿的?眼睛,茫然看着他。
“乖。”金晖掏出?手帕,生疏而用?力地为?她擦了擦脸上的?血。
小姑娘浑身僵硬,眼底却迸发出?狂热的?欢喜。
啧,真是条好狗,金晖想。
“汪汪!”
一只?雪白的?小狗在?皇宫内奔跑着,几名?宫女?紧随其后,生怕陛下的?宠物有?什么损失。
小狗一路踩过精美的?地毯、精巧的?桌椅,不顾身后人仰马翻,如愿找到正在?听?臣子?汇报的?主人。
它原地转了个圈儿,熟练地抬起上半身,人立而起走了几步,“汪汪!”
陈芸被逗乐了,弯腰将它抱在?怀中,轻轻抚摸两下。
但很快,听?探子?说完后,陈芸的?眉毛又?皱起来,“去城外找游民?”
自从大禄使团来到交趾,她皱眉的?次数就越来越多,如今鼻梁上方俨然形成一道深深的?川字,怎么也舒展不开。
陈芸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与高猛别无二样,都觉得金晖一定是凶性犯了,想出?去杀人取乐。
毕竟之前他又?不是没杀过。
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金晖之高高在?上,她深有?体会,也从来不把寻常人命放在?眼中,说杀就杀。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突发奇想去找游民,还给他们食物?
其中必然有?诈。
到底为?了什么呢?
策反?造成动乱?若真那样,他也太看不起交趾了。
游民之所以是游民,皆因他们是一盘散沙,未经过任何训练,无组织,无纪律,身体羸弱,哪怕一万游民也未必能对抗得了两千训练有?素的?官兵,一击即溃。
邀买人心?
可就算是收买了那些人的?心又?有?何意义呢?有?那个功夫和心思,倒不如交好交趾的?贵族和朝廷中的?高层,毕竟这些人才是真正决定这个国家?命脉的?。
那探子?也不懂,想了会儿又?补充说:“对了,他好像对一个小女?孩儿很好,还亲自为?其擦脸。”
回?想起接风宴当日那位金大人的?所作所为?,探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女?孩儿?”陈芸一怔,“多大?”
探子?不大确定地说:“卑职不敢惊扰,所以并未上前,不过远远看着那身量,想必不足十岁。”
游民生活困苦,孩童发育迟缓,一般来说都会比实际年龄更小些。但不管怎么说,那个女?孩儿都不可能太大。
不足十岁?
陈芸不由得泛起一点恶心。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你呀,难怪之前我们精挑细选的?美人入不了你的?眼……
真是令人作呕啊。
“陛下,”见?陈芸颇为?动容,那探子?问道,“是否要卑职将那女?孩儿捉来?”
不过是个贱民罢了,若大禄使者当真喜欢,洗净了送去就是,何乐而不为?呢。
“不必,”陈芸摆摆手,似乎想连同刚才那点恶心一起驱散,“由他去吧,再探再报。”
这种龌龊事素来见?不得光,既然金晖亲自出?城,想来也是不愿假手他人,若此时贸然插手,弄巧成拙也未可知。
且由他自己去吧!
次日,金晖果然再次出?城。
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竟然有?好几个游民一早躲在?路边林中,远远见?他过来,便如得到开饭讯号的?狗,主动出?现,干瘪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金晖命人停车,摆出?比昨天数量更多,但却普通一些的?食物。
众人昨日吃过,身体并无不适,便知饭菜无毒,单纯只?是大禄的?贵人好心而已,故而今日一见?便蜂拥而上。
高猛等?人却不许他们争抢,先强行按照大小个儿排好队,又?拿出?木碗和筷子?,一人一份。
“排队,都排好了!不许抢!”
游民的?战斗力各不相?同,昨天后来的?那些,有?的?抢到了,有?的?没抢到,有?的?吃得多,有?的?吃得少?,今天这么一改,人人有?份。
有?带着孩子?的?女?人大着胆子?上前,对金晖等?人磕头道谢。
昨天那个小姑娘慢吞吞往金晖这边蹭,还没到跟前就被侍卫拦住,她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让她过来。”金晖说。
小女?孩儿眼睛一亮,忙不迭冲过去,背着手,几只?露在?外面的?黑乎乎的?脚趾局促地蠕动着。
金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她藏起的?胳膊,用?交趾话问:“有?东西要给我?”
小姑娘羞涩一笑,果然伸出?手来。
是一小束五颜六色的?野花。
野花本不起眼,但这么凑成一束,配着绿色的?叶子?,倒也有?几分野趣。
金晖轻笑一声,伸手接过,“乖。“
分明只?有?一个字,小姑娘却像得到了无上嘉奖,满足得脸都红透了,巴巴儿跑回?家?人身边,抓着他们的?衣角,嘻嘻笑起来。
大人喜欢我送的?花儿!
真好啊!
众游民吃完东西,久久不肯散去,金晖也不撵人,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闲聊,问他们来自何处,打仗之前生活如何,这几年生活又?如何,朝廷有?没有?分地等?等?。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束,觉得自己不配跟这样高贵的?人面对面说话,支吾着不敢吭声。奈何金晖看上去实在?太诚恳太亲切了,渐渐地,就有?几人放松警惕,开始大吐苦水。
苦难这种东西,藏得越深越多,越难受。无数苦难像秋日成熟的?果实,窝在?心底无处释放,只?能一遍又?一遍腐烂、发酵,腐蚀己身。
可一旦宣之于口,那些陈年的?苦难被人看见?,就好似水流冲刷过污秽,一点点淡了。
高猛等?人一轮又?一轮地翻译,说得口干舌燥,也仿佛见?证了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哎呀,”左耳进右耳出?的?金晖看上去悲悯极了,“大家?的?日子?竟这样苦么?在?我们大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他看着那个抱着幼童的?女?人,“若大禄男人战死,朝廷自有?抚恤金,田地免税。”
女?人一脸震惊,低头看看瘦骨嶙峋的?儿子?,干裂的?口中不断嗫嚅着什么。
他又?看向那几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人,“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人,哪个不是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老人们震惊不已,又?想起死去的?儿子?、孙子?,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一直帮忙翻译的?几个大禄士兵也忍不住说:“别的?俺们不知道,如今在?大禄,到处都缺人,哪怕给人家?洗衣裳呢,一月衣食住行也够了……”
众人都听?得入了神。
大禄,竟是那样好的?地方吗?
别说如今,就算当年交趾没打仗时,也不及半分啊!
稍后金晖等?人回?城,一上车,他就拧着眉头将那束已经开始枯萎的?野花丢出?窗外,满脸厌恶地拿过手帕,狠狠擦拭掌心粘到的?汁液。
花汁已经半干,变成一团绿中发褐的?粘腻的?痕迹,怎么都擦不干净。
金晖眉头皱得死紧。
臭烘烘的?,恶心死了。
骑马随行的?高猛看见?那束花从窗口飞出?,不等?落地就散了,被风一吹,或落入荒草,或混入泥沼,渐渐沉没。
众游民散去,却也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说话,话里话外不乏对金晖等?人口中描述的?大禄朝生活心向往之。
有?人心生警惕,“都是老百姓过日子?,大禄人真就那么享福?不是哄我们吧?”
当下便有?人反驳道:“我们算什么东西,狗都不如,哄了图什么?”
众人一愣,那倒也是。
有?上了年纪,略有?些见?识的?老年游民便道:“其实那几位大人说的?,虽没有?十分真,却也有?七、八分了。早年我年轻时,也曾去中原做工……”
其实早从唐代开始,中原地区就多有?交趾、马来等?东南岛国的?百姓前往讨生活。因他们肤色较黑,且做的?多是苦力,被统称为?昆仑奴。
只?是后来多国交恶,包括交趾在?内数个国家?陆续限制本国百姓大批外出?务工,如今好些年轻人就不大知道“昆仑奴”三字了。
众游民一听?,纷纷聚拢过来,“您去过大禄?跟我们讲讲吧!”
“对啊,大禄当真那样好么?”
“讲讲吧,快讲讲吧……”
被众人簇拥着央求的?老人面上泛起久违的?笑,还没开口,他的?思绪便已开始翻飞,像一只?尘封已久的?蝴蝶,终于重?新抖动翅膀,在?绚烂斑斓的?鳞粉翻飞间,循着光,又?将他带回?了那个繁华而热烈的?过往……
第248章 节点(八)
“陛下,”张颖私下找到陈芸,忧心忡忡道,“那大禄使者日日出城,与游民散食、交谈,如今俨然已聚集起数百人?,只怕有所图谋。”
几个游民自然不必理会,几十个也?无?所谓,但几百上千人……说句不中听的,便是几百头猪发起疯来,也足以制造动乱了。
偏陈功也?在?,听了这话便习惯性与他作对,“区区流民,皆怯懦无?能之辈,不外乎老弱病残,胆小如鼠,能掀起什么风浪?张大人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
陈芸知道张颖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她本人却也怀着陈功一般的信心,轻飘飘道:“他?们不敢。”
金晖的意图,她也?能猜到几分,但民之所以是民,皆因他?们胆小而无?用,有近乎本能地对苦难的无?限包容。
无?论活得多么艰难,只要给他?们一点逢场作戏的生机,甚至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那些人?便会迅速安稳下来,一如往昔的忍受,自欺欺人?。
“但金晖日日放食,吸引不少游民聚拢,人?人?对他?感恩戴德,颇有一呼百应的苗头。”张颖不理会陈功的冷嘲热讽,“陛下,此人?心思歹毒,惯好?出其不意,不得不防啊。”
二次谈判在?即,若城外先乱起来,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如今既然知晓异常,何不早做防范?
哪怕是他?想多了,可家丑不外扬,自家都城上任由外国官员大发善心当活菩萨,这不是生生打自家的脸面吗?
难不成交趾真就到了这般田地,连自家子?民都养活不起,需要敌国施舍?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陈芸素来器重?张颖,虽仍有些不以为意,却也?没有叫他?空手而回,只笑道,“那等流民本不足为惧,既然爱卿势必要万无?一失,不妨替朕去做一件事,保管一切隐患瞬间消弭。”
张颖一听,立刻俯首上前,“臣洗耳恭听……”
“流民……”赵沛看着又要出门的金晖,忍不住说,“你的主意本来不坏,然故土难离,此乃人?之本性,哪怕一切都没有了,这里?终究是他?们所熟悉的故乡,岂肯轻易割舍?”
和平时?期的昆仑奴出国务工,尚有回国的可能,没什么好?挣扎的。但照金晖的意思,是上赶着不成买卖,所以他?试图蛊惑那些交趾百姓偷逃,届时?纵然事发,也?怪不到他?和大禄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