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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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把信转给他看,“孔家来信,问阿嫖的事,唉,你自己看吧。”
秦放鹤看了一眼,笑容消失。
早在几年前孔植中?了秀才?时,就陆续有人家欲缔结秦晋之好,奈何那?小?子只说还小?,要专心学业。
然后这一拖就到了这会儿,他都十九了,再不定下来也不像话,就向父母坦白,说想娶阿嫖为?妻。
其实不用他说出口,孔姿清夫妇也早就猜到了。
俩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门第相当、知根知底,实在是门好亲事,但……阿嫖未必愿意啊!
作为?看着阿嫖长大的伯伯,孔姿清亲笔跟儿子深入交流过?好多次,主旨只有一个:儿啊,如今再论亲事,是咱家高?攀,成不成的,咱说了不算。
阿嫖从小?就野,颇有主见,后来更是凭自己的本事挣了郡君的爵位,这算上前朝都是独一份儿的,怎么也算半个皇亲了。
秦放鹤又在内阁,素来在陛下跟前有脸面,没?准儿来日阿嫖的婚事,还能得个指婚的恩典呢。
平心而论,孔姿清知道自己的儿子确实很?优秀,但你优秀,人家姑娘就一定要嫁给你吗?
别说孔姿清,孔植自己都觉得悬,所?以虽然跟阿姚日日在一处,都没?敢告诉对方。
儿女都是债,眼见儿子大有非卿不娶的架势,没?奈何,孔姿清只好仗着几十年的交情,亲自手书一封,委婉地向老?友表示了意思。
阿芙眼睁睁看着秦放鹤变脸,然后开始捶胸口。
秦放鹤用力抿嘴,按着桌子就要起来,就听阿芙幽幽道:“人在定北呢。”
秦放鹤:“……”

第253章 【捉虫】尘埃(四)
孔姿清夫妇在定北,孔植和阿姚在清河府章县,而阿嫖和董娘上月来信时,正?在海南。
所以身在京城的秦放鹤,只能对?着空气无能狂怒。
他徒然张了张嘴,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坐回去,怔了片刻,熟练地?从怀中摸出保心丹含了一丸。
他也才三十八岁,但内阁压力和工作量真的太大,几?位前辈中风、猝死的案例历历在目,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开始保养。
成?亲这么?多年,阿芙还是头次见丈夫这般,心烦之余也有些好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早在几?年前便?有人探口风,不过都有些不合适,我和母亲都暗自拒了。”阿芙一脸平静地?持续往秦放鹤胸口捅刀子?,“可无疑不是外?人,成?与不成?,总得你亲笔回信才显郑重。”
秦放鹤哼了声,随手把孔姿清的信扔出去老远。
烦得很,不回!
阿芙:“……”
晚上秦放鹤毫无睡意,睁着两只眼睛看房梁,阿芙忍无可忍,“大半夜的,叹什?么?气!”
秦放鹤诧异道:“我有么??”
阿芙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把,索性也披衣坐起,命人掌灯。
秦放鹤就长叹一声,幽幽道:“记得昨儿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呢,怎么?一转眼就有人求亲了?”
有这么?算的么??阿芙无奈,“一转眼十八年,多转几?回,这辈子?也就结了。”
说到?这里?,夫妻二人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女儿儿时的可爱模样,一时酸涩非常。
两人对?坐良久,秦放鹤顺手扯扯衣服,“你怎么?想的?”
唉,儿女都不在身边,一闲下来,颇有种?空巢老人的孤寂。
阿芙挑了挑灯芯,屋里?瞬间亮堂了些,越发衬得她神色莫名,“嫁人,总不如在自家做姑奶奶舒服……可若要嫁人,实在不做他选。”
夫妻近二十年,她深知秦放鹤与常人不同,是真心疼爱、器重这个女儿。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在女儿身上投入的心血和精力,甚至比儿子?还多。
这么?说吧,若阿嫖想效仿董娘,秦放鹤必然头一个双手赞成?!
反正?我养得起!
秦放鹤没说话?。
孔植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两家轮流教导,颇有半师之谊,无论出身、人品还是脾性,都是上上之选。
难得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彼此相熟、性情相投,知根知底的……
所以无论同不同意,都不算很差的选择。
可娶妻和嫁人,差太多了。
倘或阿嫖想嫁,他不会拦着,但这么?一来,这个姑娘势必会牺牲很多东西……
“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秦放鹤摇摇头。
孩子?大了,该自己拿主意了。
八月,阿嫖接到?家书,一眼扫过去便?愣住了。
“哇,阿嫖这个好甜。”董娘正?兴致勃勃挑选芒果,切了一块果肉便?笑着招呼她来吃,“可是京中有事??”
阿嫖抿抿嘴,一目十行看完,微微愣神,然后又?慢慢看了一遍。
董娘察觉到?什?么?,也不出声,远远去一边坐下,安静地?吃芒果。
海南偏远湿热,常被中原人鄙视,但四季如春,物种?繁杂,自有其可爱之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嫖才合上信,缓缓吐了口气。
“出事?了?”董娘这才抱着果盘过来,关切道。
阿嫖想了想,摇摇头,在脑海中整合了下语言才问:“小姑姑,你为什?么?不成?亲呢?”
董娘瞬间猜到?是什?么?事?了。
她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以一种?罕见的认真说:“一来,我确实瞧不上身边那些货色;二来,其实这话?我以前从未对?人讲过,但……罢了,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难过,似乎回忆起某件令她痛苦,甚至是感到?恐惧的事?情。
“当时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曾经?有位非常要好的堂姐……”
阿嫖努力回想了下,点头。
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确实有这么?个人,温柔大方?、高贵美丽,身上也香香的。
对?方?还抱过自己呢。
对?了,怎么?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呢?
“她死了,”董娘平静道,“难产而死。”
一直到?现在,董娘都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曾经?在她心目中那个与堂姐珠联璧合的姐夫,也仅仅守孝一年,然后马上续弦。
曾经?的甜言蜜语,什?么?山盟海誓,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切都像极了绚烂一时的烟花,转瞬即逝。
但即便?如此,世人还会交口称赞,“唉,真是重情重义啊!”
仅仅因为他没有虐待亡妻留下的女儿,逢年过节也会命下人拜祭。
仅此而已。
这件事?给当时年幼的董娘带来空前打击,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
事?后她也曾或明或暗多次打探,发现产妇死亡极其寻常,就算侥幸不死,落下各种?病痛的也比比皆是。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不以为意。
董娘承认自己胆小,她懦弱,她害怕,不愿也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冒这样的风险。
她甚至拼着一个任性荒诞的名声,也不敢对?父母说真心话?。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你看你娘不也没事?么??”
她总觉得家中长辈或许会说出这样搪塞的话?。
没人会把一个小姑娘的担忧放在心上。
但董娘就是怕啊。
别人没事?,我就一定没事?吗?那堂姐呢?
万一呢?
万一这种?事?真的就落到?我头上呢?
万一死的真的就是我呢?
阿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董娘苦笑,“是不是从来没人同你说过这些?”
阿嫖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抓起方?才看过的信纸,摇了摇头,“父亲在信中写了。”
在秦放鹤心里?,阿嫖一直都还是小女孩儿,所以还真就没急着跟她说这些,只好现在补上。
这次轮到?董娘惊讶了。
沉默良久,她才百感交集地?叹道:“师兄真的,真的很疼你。”
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鲜少会告诉晚辈这些。
阿嫖也觉得自己十足幸运。
她向前一趴,苦恼极了,“小姑姑,那你会后悔吗?”
董娘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上,伸出一根手指拨动桌上完整的芒果,腕上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镯子?晃晃悠悠,荡开一道又?一道光晕。
“老实讲,可能偶尔确实有些后悔,但也仅仅是后悔。可若我成?亲,失去的更多……”
尤其她现在见识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尝到?了自由的甜头,越加难以想象被束缚在一座城池内的生活。
“阿嫖,”她看着阿嫖,几?乎掏心挖肺,“我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也并非怂恿你与我走同一条老路。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这条路同样不好走,但是阿嫖,我希望你做出每一个选择之前都能像曾经?选择自己的前程一样慎重,权衡利弊。你能明白吗?”
阿嫖心底一片柔软,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小姑姑……”
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偏偏父母又?决定将这终身大事?的最终决定权交付到?她手中……
她难免有些茫然。
董娘挪过去,搂着她道:“孔家那个,我也见过,公理公道的说,实在不错,模样也要得,又?好歹算是你半个同门师兄……且你父亲身在高位,孔大人也疼你,你与他成?婚,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阿嫖说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若说对?孔植的好感,确实有,但成?亲?
这些年她的生活太过充实,几?乎没有想过。
成?亲,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我会得到?崭新的体验和幸福,但同样的,我势必会失去很多……
董娘替她顺顺头发,笑道:“也未必要马上答复,说起来,咱们今年也要回京过年,不如提前启程,你也回去听听爹娘的意思。”
于是几?天后,二人便?乘船离开海南,直接走东南海路,沿途采买许多特产土仪,于十月中旬顺利返回望燕台。
回京之后,少不得各处走亲戚,待到?真正?安顿下来,也快进十一月了。
秦放鹤和阿芙都跟她谈了很多,阿嫖也不似寻常女孩儿那般羞涩,将这些年的感受、结合董娘讲述之后特意打听的沿途见闻都问了。
阿芙有些惊讶,这孩子?,确实长大了。
“你有主张,这很好,”她摸着女儿的脑袋说,“我与你父亲已经?向孔家两边回了信,说要好生斟酌……”
所以,你无需有压力。
阿嫖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秦放鹤,久违地?撒娇,“你们待我真好。”
秦放鹤被她带得晃了几?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傻姑娘!”
自从去过辽宁之后,这孩子?就小大人似的,再也不肯轻易撒娇……
无论多大,都是爹娘的小宝贝呀。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家三口都没有再提亲事?,阿嫖也重新跟着母亲打理家事?,处理人情往来,陪父亲会客、出席宫廷宴会等等。
但这次,她观察事?物的角度都与从前截然不同,也有了全新的体验。
原来这就是诰命的生活……
次年出了正?月,阿嫖再次向父母提出辞行,目的地?是章县。
她非那等优柔寡断的性子?,也不愿拖拖拉拉吊人胃口,所以决定亲自前去,把事?情说清楚。
秦放鹤和阿芙都不便?离京,董娘则是巴不得离京,便?仍由她作为女方?家长陪同,以便?应付意外?情况。
阿嫖乃是朝廷册封的县君,自然可走最安全通畅的官道,饶是风雪不绝,也仍于二月下旬顺利抵达。
因她身上既有朝廷封的爵位,又?是阁老秦放鹤之长女,沿途驿馆查验身份后俱都会向最近的父母官报备,以防有失。
故而阿嫖一行刚进章县地?界,本地?县令就客客气气求见,“县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惶恐。如若不弃,还望移驾,下榻寒舍,拙荆翘首以盼。虽无珍奇,然小女粗通点墨,也熟读秦阁老文章,倒是能与县君解闷,聊胜于无……”
早年地?方?官听见风声特意跑出城去迎接秦放鹤,结果反被教训的案例他也有所耳闻,所以主打一个尽忠职守,即便?提前几?天得到?消息也没敢出城。
阿嫖笑道:“大人客气,本县乃是家父旧籍所在,故而我此番前来,是非远客到?访,而是游子?归乡,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那县令一听,心下熨帖,陪笑赞同道:“县君所言甚是。”
阿嫖又?落落大方?道:“我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深知尊夫人必然也日夜劳碌,令嫒千金必然也是兰心蕙质,只此次出行乃是私事?,也有兄弟、世交在,倒不必大张旗鼓往尊府上去叨扰。”
县令便?十分失落,“这……难得县君亲至,下官怎好不尽地?主之谊?”
这可是秦阁老之女!
素日他巴望不上秦阁老本人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儿子?女儿都在,不借这个机会操办一场接风宴,岂不错失良机?
若办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阁老多少也会记住我的名字吧?
阿嫖如何猜不出他的心思,依旧婉拒,“大人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只是素有家训,在外?不得铺张。”
一旦去了,这份人情就要算到?父亲头上,而人情债最难还,所以她选择不欠。
家训,意思就是秦放鹤不许。
前后几?番话?,阿嫖都说得客气又?坚决,叫人挑不出毛病,又?无空子?可钻。
那县令一听,只得作罢,又?说了许多客气话?,这才目送车驾远去,倍感遗憾。
秦家在章县县城内没有院落,如今阿姚便?借住在孔家大宅。
去岁阿姚也中了秀才,平时都跟孔植住在县学?,每十日回来一次。
那县学?宿舍秦放鹤和孔姿清也曾住过,如今他们过来,山长便?做顺水人情,也叫他们住父亲的屋子?、睡父亲睡过的炕……
只是阿姚固然可以借住孔家,如今孔家老宅无有长辈,阿嫖作为未嫁之县君,却不好去。
故而前几?日就派人先一步赶来,在城中临时租了一座干净又?敞亮的院子?。
阿嫖特意挑了两人在家休息时登门。
芳姐上去叩门,禀明身份,管家一听,又?惊又?喜,忙命人大开中门,悬挂红灯笼迎接。
里?面的孔植和阿姚听说,也是惊喜交加。
阿姚想的是,哎嗨我姐想我了!
孔植想的却是,莫非,莫非她答应了,要亲口与我说?
国礼不可废,二人忙不迭跑去换了大衣裳,亲自去大门口迎接。
等阿嫖说了免礼,国礼才算完,可以叙家礼、论旧情了。
“姐,姐你特意来看我的吗?!”阿姚直接从地?上蹦起来,冲过去一把抱起她转了几?圈,兴奋得脸都红了,“爹娘想我吗?姐你又?长高了!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已经?很有几?分力气了。
阿嫖笑着摸摸他的脑瓜,退后一步打量,满意点头,“嗯,黑了些,高了也壮了,瞧着人也精神了。”
“嘿嘿。”阿姚挠头发笑,又?忍不住炫耀,“我同植哥日日骑射,难免风水日晒……植哥?”
他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孔植,而且一直没说话?。
你咋回事?儿?平日口才不挺好的么?!
阿嫖顺势望过去,然后就发现孔植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微动,“好久不见。”
数年不见,少女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更多几?分坚毅果断,行事?作派也更有章程,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秦放鹤。
孔植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强装镇定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轻飘飘的四个字如何形容得尽那诸多思绪?
他很想多看几?眼,却又?觉得有些失礼,躲闪几?次后,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你看上去,很好。”
阿嫖笑了笑,“你看上去也不错。”
“哎呀!”阿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更多的还是急躁,干脆一手拖一个,急乎乎往里?走,“杵在这里?作甚,唱大戏么??有什?么?话?不能进去说!”
稍后三人落座,阿姚依旧如儿时那般腻在姐姐身边,又?是帮忙倒热茶,又?是帮忙切果子?,还巴巴儿翻出这些日子?的功课与她瞧。
“先生说我的字已有了父亲三分风骨,文章做得也不错……”
“像你爹”“尔肖父”,对?阿姚而言便?是无上褒扬。
阿嫖也认真看,翻到?其中几?张,又?忍不住抖出来笑,“只是诗词歌赋略逊色些。”
通篇匠气,又?多穿凿附会,很有点惨不忍睹。
少年嘿嘿发笑,并不以为意,“虎父无犬子?嘛!”
他还挺得意。
逗得阿嫖也乐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王婆卖瓜。”
他们的父亲确实一直不长于吟诗作赋,但那又?如何呢?
治国治家,可不是会写几?首酸诗就行的。
孔植一直安静地?看着姐弟俩说话?,直到?中间阿姚实在口干,转头去喝水时,他才抽空问:“你的行李怎么?不见?如今住在哪里??”
芳姐便?替阿嫖答道:“原本县太爷想请我们县君过去的,但县君不欲声张,便?提早几?日租了一座院子?,自己关起门来,说话?做事?都便?宜。”
如今她是正?经?有品级的女官,领朝廷俸禄,饶是孔植也不好忽视,听了这话?,倒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自己关起门来……”
自己……
正?说话?间,孔家的管家进门来报,说是县太爷悄悄打发人送了几?样瓜果点心来。
瓜果点心再贵也有限,且又?透出几?分亲近,倒是叫人无从拒绝。
阿嫖就笑了,又?叫人打赏,“多谢费心。”
这位大人还挺机灵的,知道不声张,又?会挑时机挑地?点,一下奉承秦、孔两家。
经?过这么?一打岔,原本孔植想旁敲侧击的念头倒不好说出口了,只得暗自压下。
晚间三人一并用饭,各自大谈近几?年的经?历和趣闻,隐约又?有了儿时的体验。
因长姐在,阿姚也大了胆子?,狠吃了几?杯果酒。初时只觉甜丝丝的,却不料那东西后劲儿极大,不多时竟就醉得晕晕呼呼。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阿嫖提出告辞,阿姚舍不得她,强撑着歪歪斜斜站起来,拽着她的胳膊撒娇,“姐,今晚我跟你睡。”
几?年未见,你就不想亲弟弟么?!
孔植听得额头突突直跳,本能地?伸手去拽,“你多大了?”
十几?岁的人了,也有了功名,纵然是亲姐弟也该避讳些,更不好说一起睡的话?。
阿嫖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瞧着他,愣是将孔植看出几?分心虚,下意识别开视线。
但阿姚似乎也清醒了些。
他眨眨眼,“那,那我外?间打地?铺!”
话?虽如此,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阿姚就在马车里?睡成?死猪。
孔植坚持随行护送,阿嫖没有理由拒绝,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中间隔着个不省人事?的阿姚,一路沉默。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停在阿嫖租赁的院子?门口,孔植才如梦方?醒。
月亮不大,但月色很好,朦胧的月辉温柔洒落,好似突然压得他心跳加速。
“你,”他的口舌干涩,心跳声震耳欲聋,“你没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阿嫖掀起车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刹那间,孔植的人都凉了半边。
热血瞬间涌上他的头颅,一遍遍冲击着,潮水般嗡嗡作响,“我,我知你志向高远,绝不会逼你放弃什?么?,如今你喜欢做的,日后照样喜欢做!我会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所以不要拒绝我……
“这世上的许多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阿嫖黯然道,“你的承诺也好,感情也罢,确实让我感到?了真诚的快乐和感动,但……”
这不足以使我交付自己的余生和自由。
“我明白你的不易,感同身受!也会像秦叔叔那样努力分担,给我个机会可以吗?”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孔植从未体会到?何为求而不得。
如今,这感觉近在咫尺,苦涩得令人发麻。
“男人和女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这一点,纵然是我父亲也从未否认过。”但多年游历在外?的经?验却早已帮助阿嫖完成?蜕变。
又?或者,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儿。
秦熠,自小得秦放鹤亲自教导,从来都不会冲动行事?。
她的回答太过斩钉截铁,以至于孔植自恃学?富五车,一时间竟也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嫖缓缓眨了下眼睛,“正?如此刻,你依旧不明白我真正?的担忧是什?么?一样。”
少女的声音如月色沁凉,在星空下缓缓流淌,充斥着近乎冷酷的理智:“你说给个机会,听上去似乎相当公平,可对?我却并非如此。你我这般家世,永远都不可能和离,一旦身处其中,我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将不再是我,而是一位妻子?、一位诰命,将来还会是一位母亲……
你知道我一路走来不易,那么?又?明不明白,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并非一己之力得来的,我的父亲、母亲、弟弟,甚至是师门、朋友,都在为我,为这个家族承受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
若我一朝为人妇,那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随之化为乌有。
我本人暂且不论,我的家族、父母、兄弟、师门,乃至力排众议开创此先例的陛下,都将沦为笑柄……”
看啊,你秦放鹤曾经?据理力争和力排众议又?如何呢?
如今女儿还不是嫁人?
阿嫖深刻地?明白,她能走到?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她中途折戟,这条向上的道路将永远被封死!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是从小父亲就告诉她,耐心等来的机会,这是她渴望了一生的机会。
孔植想要反驳,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每句话?都真实到?残酷。
“我,我可以帮你分担,我也可以做出牺牲……”
阿嫖笑了,“但你我的牺牲,绝不可相提并论。”
男人成?家,依旧可以立业,但我呢?
我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余地?,也没有任何退路。
一旦退,就是真的退了。
这么?多人为我牺牲,为我遮风挡雨,我不可能那样自私。
我是我,却又?不仅是我。
孔植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
他不断张嘴,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等死的鱼。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阿嫖忽然说。
孔植心脏重重一跳,犹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什?么?路?”
“我为县君,行国礼,”阿嫖直直望到?他眼睛里?去,一字一顿,“并非你我成?婚,而是我下嫁。”
如此一来,我依旧是我,而你,将落一等,沦为依附于县君的男人。
“你敢么??你舍得么??”
我也将做出适当牺牲,也将体恤并帮扶于你,那么?你,舍得自己的前程和荣耀么??
孔植蓦地?睁大了眼睛。

两?句话落下,如重锤击鼓,孔植脑中一阵嗡鸣,整个人都如鼓皮般震荡起来。
他确实……未曾想过。
他自诩了解她,如今看来,到底只是与外人做比。
少女的双眼不闪不避,安静等着他的?答案。
一瞬间,孔植脑海中滑过无数念头?,似路边柔软枝条上萌发?的?细嫩柳芽,狂乱地舞。
“我可以?。”良久,他认真道。
但?少年人的?真诚并未换来期望中的?感动,阿嫖神色未变,像剥洋葱一样,迅速撕开下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你的?父母呢?你的?家族呢?同?窗和日后同?僚的?讥诮呢?若他们反对,你的?这份坚持又能维持多久?现在的?你,是否已经具备了与他们抗衡的?能力和让他们闭嘴的?资格?”
一个个问题像冰雹,劈头?盖脸地砸来,躲不了、避不开,思绪纷乱间,孔植感到一丝狼狈,渐渐地,也不如最初那般自信了。
他开始问自己:若我的?家族反对,我是否足够与他们抗衡?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秀才,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一直以?来他的?吃穿住用学,皆是家族供应……
试问,欠债人有资格抗衡债主么?
看着孔植渐趋沉默,阿嫖心中泛起一点意料之中,却又无法克制的?酸涩。
少年人的?情感炙热而纯粹,犹如夏日风暴,迅捷而猛烈。
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母亲说得?对,这个时?期自然萌发?的?感情极其纯粹,但?同?时?也极其脆弱,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维护。
可维护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她付不起。
情情爱爱,本就是最不可靠之物。
晚风袭来,吹得?路边树木刷刷作响,哗啦啦抖成一片,如少年人摇曳的?心。
“我,若我脱出孔氏……”血液上涌,孔植声音干涩,鼓起全身勇气再次开口,但?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阿嫖的?注视下。
如此作答,就证明?他非常清楚这个提议不可能被孔家认同?。
若他脱出孔氏,也不过一个寻常廪生?而已,纵然一年拼命省吃俭用,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可供得?起两?人花销?
如今他穿的?这件苏绣衣裳,只怕都买不起……
“我相信你方才所出之言,皆发?自真心,”这样的?回答让阿嫖的?目光柔和下来,“但?这绝非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是否有必要去?这样做。”
迎着月色,她的?眸底似有星光闪烁。
阿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薄而轻,似月光下的?薄雾,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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