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书?房之前,太?子目送秦放鹤的背影良久,还是傅芝在?一侧轻声提醒,方才回神。
端午、中秋、春节,此为大禄三大节日,按旧例要出城祭拜。奈何如今天?元帝有了点年纪,越发?不爱折腾,便让太?子代祭。
傅芝心头微动?,下意识望向太?子。
历来主持祭祀者,非人君不可,陛下如此安排,便是向上天?昭告、介绍这位来日的君主,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只要不出差错,势必会大大提升太?子在?民?间的声望。
欣喜之余,太?子惶恐道:“父皇仍龙精虎猛,儿臣愚钝,如何能行?”
“这样的话日后少说?,”天?元帝瞧了他一眼,又指指上天?,“神明?会听见的。”
言外之意:你老说?自己愚钝,回头万一神明?当真,不庇佑了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儿子自然算不得智多近妖,但为人谦逊、沉稳,足够谨慎,这很好。
只是……难免有些过于谨慎了。
太?子语塞,又有些感动?,“儿臣,领命。”
回去的路上,太?子不禁在?脑海中复盘天?元帝的神色,颇有感慨,不禁叹了声。
这一声不算烦闷,只隐有唏嘘之意,对面坐着?的傅芝便道:“如今殿下日益稳重?,陛下也是欢喜的。”
太?子坦然笑?道:“孤并非不快,也非自苦,只是一时感慨,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分明?进去之前,他们都听见秦放鹤和天?元帝的笑?声,是那种对外人从未有过的透彻的笑?。
可等他们进去,那笑?声便再未有过。
有时太?子甚至会偷偷冒出十分大逆不道的想法:感觉比起自己,或许父皇更亲近小秦阁老,他二人更像无话不谈的父子。
那样的信任,那样的纵容,那样的体恤……
作?为儿子,太?子难免会羡慕,可转念一想,若他当真与秦放鹤为兄弟,如今太?子之位坐的是谁,犹未可知。
又或许,若小秦阁老真为皇子,反倒不会这般率性。
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所得,必有所失呀!
想到这里,太?子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自顾自笑?了笑?,似忽然来了兴致,反问傅芝,“孤记得先生曾为小秦阁老考中学政,如今又是如何看待呢?”
傅芝失笑?,倒也真认真斟酌片刻,正?色道:“国之利器,大才也。”
人生实在?奇妙,若干年前,他们还斗得乌眼鸡似的,谁又能想到,现在?他们师徒、卢党余孽、董门内外,都会拧成一股绳,合力对外呢?
至于他和秦放鹤……
他为来日帝师,必将入阁,但阁老跟阁老也不一样。
人生在?世,所图者,自为首辅之位,内斗无法避免。
二人家世、师门虽不尽相?同,各有长短,但综合来看,倒也大差不差。
可秦放鹤先他入阁,资历深厚,再者他们都有大功……
可惜啊,对手太?年轻!
哪怕按部就班地熬,也能把自己熬死了。
思及此处,傅芝在?心中暗笑?,又觉得无趣。
相?较开疆辟土、同御外敌,成就不世之功,这些蝇营狗苟不免显得狭隘且滑稽。
罢了,多想无益,且行且看吧。
转眼月圆,中秋开宴,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大禄万里疆域上空,也同样慷慨洒落在?交趾的土壤上。
习惯是可怕的东西?,由赵沛和金晖率领的大禄使团进驻交趾首都大罗城已有月余,交趾上下竟迅速适应了驿馆那边时不时冒出来的离谱要求。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连张颖也是满面春风,好像全然忘记了曾经的不快。
只是偶尔君臣眼底飞速闪过的警惕,又揭示出心中不安:
上次宴会,姓金的摆弄尸骨,今日月圆佳节,应该……
“陛下,”赵沛忽然擎着?酒杯,对上首的陈芸遥遥示意,“我等来此十日不短,景也赏了,酒也喝了,歇也歇够了,该谈正?事?了吧?”
他们这趟又不是游玩来的,自家不提,交趾上下还真沉得住气,全体装傻。
陈芸笑?意稍淡,“赵大人何必心急,今日中秋,正?该耍乐,不如……”
“哎,此言差矣,”赵沛索性站起身,冲宴会场中央起舞的女郎们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既为使者,便不该贪图享乐。今日难得人齐,不如就以明?月为证,做下两国君子文书?,如何?”
怕什么来什么,躲了这么久,还是躲不掉。
眼见赵沛执意如此,陈芸也不好再回避,只好说?:“交趾与大禄颇有渊源,贵国前番不吝相?助,我交趾愿为兄弟之盟,永世修好!”
话音未落,金晖就嗤笑?出声,“闻名不如见面,陛下这一手偷梁换柱、避重?就轻,着?实叫人佩服。”
还真是蹬鼻子上脸,“兄弟之盟”?
交趾算老几,弹丸小国,你也配!
不等别人反驳,他便双臂一挥,于袍袖翻飞间冷声道:“我脚下之土地,早为汉人领土!此非渊源,乃父子之情也!便是这交趾境内,也多有我汉人血脉!虽为两地,实为一国也!
前番交趾内乱,战火四起,饿殍满地,民?不聊生,我朝上下仁德,不忍见生灵涂炭,特来相?助,此恩同再造!
昔日陛下不惜以身犯险,隐姓埋名逃往我国求援,曾亲口承诺,割让城池若干,以为谢礼,如今大业已成,怎不见兑现?”
他环顾四周,最终将毒蛇般的视线钉在?陈芸脸上,一字一顿,“不思旧情,不念今恩,不顾承诺,食言而肥,此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为天?下人所不齿,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该不会如此行事?吧?”
上到陈芸,下到张颖等一干臣子,俱都像被人扇了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未免太?刻薄了些。
尤其?当初陈芸混入使团往大禄求援,本是秘密行事?,在?场诸多朝臣之中,多有不知内情者,今日一听,如遭雷击,短暂的沉默后,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意思?
什么叫“曾承诺割让城池?”
这,这不是卖国嘛!
“金大人!”张颖骤然起身,大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当初先帝确有两国联姻之意,然天?公不作?美,终究未成,那么事?先说?好的嫁妆,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反正?当初只是谈判,未曾落在?纸面上,而知道实情的反对派早就命丧大禄,死无对证!
张颖这么一解释,交趾众人脸上果然好看不少。
哦,原来是嫁妆。
当初先帝的意思,他们多少也听到点风声,一强一弱两国联姻,自然不敢要求公平,自家为表诚意,厚赠嫁妆……倒也勉强算一张遮羞布。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有以国宝相?赠者?只要上升到国家大事?层面,也就不算什么了。
金晖一挑眉,才要再开口,就被赵沛眼疾手快拦住。
这厮开口准没好话,前番下马威也就罢了,如今到底是两国谈判,暂时不宜闹得太?僵。
金晖皱眉,才要先调转枪口解决内部矛盾,却见赵沛眯起眼睛,微微用力,将拳头捏得咔吧作?响。
金晖:“……”
这匹夫!
压制住不安定因素后,赵沛复又看向陈芸,“过往种种,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事?后再论不迟,只是我国大军数年来开拔之军费,伤亡兵士之抚恤,车马、船舶往来之消耗、损毁,贵国总该赔付吧?”
陈芸抿了抿唇,“自然。”
哪怕民?间请人帮忙盖房子,也没有让帮忙的人自掏腰包的,这些确实赖不掉。
“好,陛下通情达理,甚好。”赵沛笑?着?点头,继续说?,“贵方既不承认父子香火之情,那么少不得明?算账,我朝雄师威名赫赫,轻易不肯出动?,今前后绵延数年之久,便是出海做买卖,也要有个赚头吧?
我等来此之前,陛下曾御笔亲书?,言辞恳切,哀求我朝施以援手,无论经商还是如何,皆可商量。“
说?着?,赵沛轻轻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笑?着?看向陈芸,“陛下,可有此事??”
陈芸看着?他拍打的地方,双手慢慢攥成拳头,咬了咬牙关,“是。”
亲笔书?信,做不得假,或许他此刻就带在?身边。
若逼得掏出来对峙,未免太?难看了些。
退一步说?,就算现在?没带,真闹到那个地步,也就是撕破脸了。
“很好!”赵沛猛地抬高声音,再开口,各色条件便如疾风骤雨般激射而出,“既如此,我朝要求交趾方支付四年来大军消耗全部费用,另支付白银一千万两作?为酬谢。另外,交趾应支付折算稻米五千万石……”
“这不可能!”眼见条件越发?离谱,张颖一跃而起。
“张大人!”赵沛一改素日宽和,大步迎上,眼神狠戾,“贵国是不打算谈了么?”
随着?他的话,同在?席间的统领付虎一脚踢翻案桌,“噌”一声拔剑,反手一挥,后方编钟架子应声而断,十数枚沉重?的编钟瞬间倾斜,轰然倒地、脱开,又被弹起,咕噜噜滚向对面,陆续撞翻了好几张桌案,酒菜洒了一地。
乐师、歌舞妓失声尖叫,现场乱作?一团。
赵沛素日表现得再文雅,毕竟是武官世家出身,年少时曾佩刀而行,抱打不平,多年官宦生涯也只是叫他将这份锐意隐藏。
今日爆发?,张颖岂能抵挡?顿觉毛发?悚立,不禁两股战战,向后跌坐。
“够了!”陈芸拍案而起,“今日不吉,不如改日再议!”
赵沛看了眼如盘明?月,并不买账,“是要议一议,不过非我等,而是贵国。若贵国上下皆无诚意,何必再议?”
眼见陈芸还要发?作?,金晖终于忍不住语速飞快道:“据我估算,如今交趾上下也不过四五百万人口,可稻田多为一年两熟三熟,如何吃得完?交予我朝抵账,岂不妙哉?”
陈芸脑袋里嗡的一声,目光如电,声音如冰,“金大人,慎言!”
揭人不揭短,交趾本就人口不丰,先内乱,又遭瘟疫,所余者多为老弱,西?部吴哥王朝虎视眈眈,本就是陈芸的一块心病,今日却被金晖这样轻佻地说?出来:
“哎,你家人口死绝了,产那么多粮食谁吃啊,给我呗!”
赵沛三步并两步蹿过去,抬手给了金晖一肘子,后者顿时闷哼一声,白着?脸弯下腰去。
赵沛视而不见,继续对陈芸道:“陛下,既然开了口子,我不妨将条件都说?上一说?,至于同意与否,皆在?贵国……”
想啃下交趾这块硬骨头,确实不容易,但绝非不可能。
若交趾打定主意要抵赖,大禄也不介意损人不利己。
“除方才我所提之要求,另外交趾还需开放南部、东部等四处作?为港口,接受我军驻扎,相?关林场等……”
第246章 节点(六)
两国谈判,听上去高贵典雅,实则与商贩讨价还价无甚区别,无外乎一方想多要,另一方想少给。
到了这一步,图穷匕见,什么斯文体面,统统不作数。
当然,谈判桌也是可以讲理的地方,拳头就是硬道理。
大禄使团提出的条件不亚于狮子大开口,双方都知道交趾不可能不还?价。
但什么时候还?,还?到何种?地步,颇有文章可做。
论及国力,交趾自然没有与大禄平起平坐的资格,它所依仗的不外乎两点?:
其?一,大禄刚吞并蒙古,便如正在?消化之?中的猛兽,难免懒怠,纵然有猎物自眼前过?,也不屑于出击;
其?二,交趾地形、气候得?天独厚,难打。
中秋宴上,双方不欢而散,陈芸立刻紧急召集内阁议事?。
交趾受汉学影响颇深,陈芸本人又曾亲自出使过?,如今的朝廷格局处处效仿,俨然就是大禄的翻版。
“陛下,那使者如此放肆,简直视我交趾如无物!如何能应?”
说话的阁员五十多岁,姓陈名功,乃女帝陈芸的族叔,如今皇室权臣代表人物。
“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张颖素来瞧不大上陈功,也知道他的存在?,多半是制衡自己这?个“混血杂种?”来的, “义愤填膺谁都会,三岁顽童尚会吐口水,何用之?有?眼下最要紧的,是能否使大禄让步,再者,否能谋求更有利于我方的条款。”
两国交战,非同儿戏,岂是扔几句气话就能化险为夷的?
若非如此,早在?前番他被人下毒时便开火了!
如今大禄五千多兵马就在?都城外,南部港口还?停泊着一队战舰,不放血是不可能的了。
陈功被当面抢白,面上涨红,瞪着张颖的目光不善。
张颖却不理他,只巴巴儿等着陈芸的回复。
二人鲜明?地代表了当下交趾朝中的两种?态度和反应:
消极不合作,只知道嘴上骂骂咧咧,是战是和,完全没有任何可行的主?张;
迫于形势,必须答应,为交趾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但必须讨价还?价。
陈芸眉头紧锁,想法与张颖无异。
西部吴哥一直蠢蠢欲动。而东南两面,又已经被大禄的水军和战舰封锁,北方自不必说,紧邻大禄之?云贵、广西……
当下交趾内虚,多年内战和瘟疫导致元气大伤、士气低迷,军队和百姓都不愿意再打仗。
内忧外患,此为强弩之?末,若马上与大禄交战,吴哥必然乘虚而入,与大禄军队呈合围之?势,四方同时向内收拢,交趾必左支右绌,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然大禄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全盘接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两国不断试探,如何取中一个度。
故而陈芸直接忽略陈功的抱怨,与众人分析起大禄的要求来:
“白银和稻米这?两样很合理,只是他们为什么想要林场?又为何要开通商口岸?”
若要问交趾什么最多,当属水和林,其?中多有黄花梨木、檀沉等名贵树种?,但一来大禄朝近几年并未广修宫殿,消耗不多;二来两国谈判何等大事?,能提几个要求都是有数的,就为了几根木头而浪费一个机会,是否太过?儿戏?
“大禄这?些年十分看?重水军,每年都造五千料以?上的巨型海船若干,”有大臣试探着说,“许是为了造船也未可知。”
此人不通造船之?术,故而话一出口就被同僚驳斥,“哪里有用沉檀梨等造船的!退一步说,即便他们真?的为了造船,要林场何用,何不干脆要求我国提供适合做龙骨的巨木?岂不省事??”
“林场……”张颖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信息被刻意隐藏了,“他们可曾说过?要哪几片林场?”
众人面面相觑,“尚未提及。”
席间?场面混乱,仅前几条要求便匪夷所思?,震惊四座,具体的赵沛还?真?没细说。
“这?就是了!”张颖一拍巴掌,对陈芸道,“陛下,岂不闻这?些年大禄一直在?高丽开矿!便是倭国,也有几处租借。只怕要林场是假,开矿是真?啊!”
这?么一来,要求开设通商口岸就说得?通了:要运矿!
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千疮百孔的交趾跟大禄朝相比,真?就没什么特别无法取代、值得?长期贸易的大宗商品,完全没必要单独开设通商口岸!
这?种?可能,陈芸不是没想过?。
但大禄态度坚决,驳回一样,势必要从另外几样找补,白银、粮食,又能舍弃哪种??
眼见陈芸面色不虞,陈功再言,“陛下,即便有矿,以?当下我国之?力,如何采得??”
可银子和粮食一旦没了,老百姓和满朝文武真?就要统统饿死了。
既然无法保全所有,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先度过?眼下难关再说。
张颖当场竖起大拇指,眼中满是鄙夷,阴阳怪气道:“陈阁老不愧为当世俊杰!”
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张颖说陈功是俊杰,表面上看?是夸他识时务,实则骂他墙头草:刚还?痛骂大禄无耻,羞辱人,这?会儿却又主?动跳出来“退而求其?次”。
翻书都没这?么快的。
“你!”陈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皮紫涨。
“比不得?张大人,如此通达汉学,我等自愧不如。”到底也为官多年,陈功迅速收拾好情?绪,眯起眼睛冷笑?道,“想来是流着汉人的血的缘故,不点?即透。”
此言一出,张颖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陈功此言可谓诛心,几乎在?明?晃晃骂张颖是杂种?,并质疑其?对交趾的衷心,意在?挑拨离间?。
血统,无疑是这?么多年来张颖在?交趾为官的最大阻力,也是他的痛脚。
“够了!”陈芸将桌上镇纸一拍,豆绿色玉石登时摔成两截,“臣民有倒悬之?危,朝廷有累卵之?急,尔等不思?共度难关,等竟只知内斗,成何体统!”
天子易怒,非同小可,张颖也好,陈功也罢,俱都不敢恃宠而骄,纷纷跪倒,“臣惶恐,死罪,陛下息怒!”
陈芸也不叫他们起来,自点?了军务大臣,“秘密传旨下去,收拢各处人马,随时待命。”
众臣一听,不禁骇然,“陛下!”
“陛下,使不得?啊!”
“陛下不可意气用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败乃兵家常事?,忍一时屈辱方得?开阔天空啊陛下!”
私底下骂归骂,但如今的交趾究竟什么状况,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短时间?内再也经不起战火摧残了!
“不必多言!”陈芸沉声道,“得?失利弊,朕自有分寸。尔等只知讨价还?价,可曾想过?,大禄会不会答应?”
万一她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万一大禄真?的决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定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万一使团来,就是故意要挑起战火呢?
身为一国之?君,这?些陈芸都不能不考虑。
所谓谈判,归根究底,拼的就是国力和狠心。
论国力,交趾远远不及,唯今之?计,只有让对方看?到交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儿!
说句不中听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交趾敢玩命,但自恃身份的大禄敢么?
陈芸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看?着外面月色如水,沉静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要风风光光,死也要轰轰烈烈!”
晚风拂过?院中宽大的叶片,刷刷作响,她垂眸看?着群臣,脸上呈现出空前的坚决,“多年来朕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又一统交趾,博得?贤名,绝不可功亏一篑!”
活着很难,死却容易。
纵使大禄允许他们效仿高丽,整体投诚,可届时国将不国,她也必然会从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为千夫所指,后世唾骂。
已经看?过?高处风光的人,怎会甘心窝于泥沼?
“若大禄半分不肯退让,朕必要死战!”
陈芸语气中的决心宛若实质,令内阁众人无不胆寒心惊,一时竟无法反应。
唯有张颖,血色上涌,激动得?浑身发抖,当即以?头抢地,山呼万岁,“陛下圣明?!臣誓死相随!”
这?就是我追随的君主?啊!
这?才是值得?我追随的君主?啊!
张颖的呼声瞬间?将陈功等人从震撼中惊醒,几人来不得?多想,紧随其?后,先后表忠心。
陈芸的目光从他们头颅上一一划过?,满意地点?了点?头,“众爱卿忠君爱国,朕心甚慰。”
她弯下腰去,亲手将众人一一扶起,笑?靥如花,语气温柔,“天下初定,大禄又咄咄逼人,可谓内忧外患。诸位阁老一心为国,朕十分感念,适才已派出禁军,亲往诸位府上护卫,保全家眷,如此,诸位可也高枕无忧了。”
众人听罢,俱都变色。
只怕是软禁吧!
显然陈芸深知当下情?势危急,也知道说出这?番要与大禄死斗的话之?后,必会遭到部分臣子的反对,所以?先发制人,派出亲信控制其?家眷……
对上陈芸双目的瞬间?,陈功不禁吞了下口水,本能地视线躲闪起来。
眼前的侄女,确实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柔弱的少女。
她已然成长为成熟的君王,手握大权,杀伐决断,什么亲情?、爱情?,都不过?过?眼云烟,随时可以?舍弃……
“大人,”八月十六,付虎接到下方来报,立刻找到赵沛和金晖,“昨夜交趾禁军有动静,今日各处也不安稳。”
“哦?”赵沛和金晖对视一眼,“他们敢公然开战?!”
若当真?如此,反倒叫人佩服!
“不像,”付虎想了想,摇头,“只是行伍调动,却不见粮草。”
自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两军真?要开战,先于兵马行动的肯定是粮草!
但现在?交趾方面只是将士动了,却没有对应的押送粮草的队伍,所以?开火的可能性不大。
赵沛点?点?头,若有所思?,“那就是虚张声势。”
金晖揉着腰腹笑?起来,“倒也算有两把刷子。”
交趾权力高度集中,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必然是陈芸亲自下令,她这?么做,无疑在?向大禄,或者说他们俩传递信息:
可能眼下交趾确实打不过?大禄,但我交趾上下不怕死。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
见金晖总是去揉腰腹,付虎奇怪道:“大人可是被什么毒虫咬了?”
金晖呵呵几声,也不拿他当外人,竟当场掀开衣服,露出肋骨上好大一片青紫,冷飕飕道:“赵大人对外如何,尚不得?而知,对自家人倒颇下得?去手。”
昨夜那一肘子下去,差点?把他的肠子打断。
多少有点?私人恩怨在?。
付虎嘶了一声,看?赵沛的眼神?也有点?佩服:瞧着挺斯文,下手真?狠啊!
赵沛:“……”
我就打了,怎么滴吧!
付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觉得?哪个都惹不起。
“金大人,将士们日常演练,难免有个磕磕碰碰,卑职这?里倒有几样活络油很好用,您若不嫌弃……”
金晖非但不嫌弃,还?非常大少爷脾气的说自己不会擦,付虎挠了挠头,只好亲自上手伺候。
金晖一边起范儿,一边对赵沛懒洋洋道:“对手不怕死了,赵大人,如之?奈何啊?”
临行前,天元帝给予了他们极大的随机应变的权力,陈芸此番举动也在?意料之?中,倒不算什么。
只是这?么一来,谈判又有的磨了。
赵沛不耐烦看?他近乎小人得?志的模样,索性起身去窗边擦刀。
这?鬼天气,一天不擦,刀身都湿漉漉的。
话糙理不糙,陈芸之?顽强果决超乎寻常,这?么一来,还?真?让她争取了一点?主?动权。
如此一来,大禄势必要接受交趾的还?价,但交趾乃小人之?国,一朝得?逞,必然得?寸进尺,若被捏住脉门,难不成日后还?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简直荒唐!
在?赵沛看?来,眼下大禄开的条件就不算苛刻,若再折扣……也太少了吧?
如今交趾是真?正的百废待兴,自然一口气拿不出来,少不得?分年。
但怎么想都觉得?膈应。
若他们一年付不起,大禄就要乖乖等一年;若五年付不起,大禄就等五年。
那要是十年八年付不起,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交趾恢复元气?
有这?个功夫和耐性,还?不如朝廷广开海贸,加派船只前往西方,赚得?比不这?个又快又多?
不大对劲,赵沛想,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朝廷,真?缺这?点?东西吗?
可眼下能拿到手的,除了这?点?东西,还?有什么?
忽听金晖幽幽道:“这?里的人啊,还?是多了些。”
赵沛擦刀的动作一顿,人?
“陛下,”有探子来报,“那个姓金的使者带人出城去了。”
“出城?”一听是金晖,陈芸就本能犯恶心,“带了多少人,去做什么?”
“呃,”探子犹豫了下,“就十来个随从,带了不少瓜果吃食,还?有精致的帷幔,说是在?驿馆待得?闷了,难得?雨停,要出去秋游、散心。”
这?个节骨眼?
一定有问题。
陈芸想。
若说要去秋游的是赵沛,那就太可疑了。
但此人行事?素无章法,异于常人,别说秋游,就是大半夜引吭高歌,由他做来,似乎也都合情?合理……
见陈芸神?色不定,那探子便说:“陛下,据说那位金大人出身高贵,素来讲究,生活中极尽奢华,此次出使光是精美的瓷器茶具和名贵茶叶等就足足有好几口箱子,嫌驿馆闷了,无聊,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茶叶……
一提到这?个,陈芸不禁想起之?前张颖坚称自己被投毒的事?情?,一时也是心情?复杂。
千里迢迢带了名贵茶叶来,然后就拿来待客投毒?
此事?到底是误会一场,还?是确有其?事?,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但偏偏又无法求证!
“罢了,” 陈芸捏捏眉心,难掩疲惫,“由他去吧!不过?此人既然被委以?重任,必然诡计多端,也不要掉以?轻心,让人远远跟着,看?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却说金晖一路出城,对着沿途山林挑三拣四,说这?个不好,那个难看?,硬是批了个狗血淋头。
随行护卫的是付虎的副手,一个叫高猛的小伙子,闻言失笑?,“大人既然不喜欢,不如回去吧,外头乱哄哄的,也无甚好看?。”
“我偏要看?。”金晖理直气壮道。
高猛:“……”
头儿说得?还?真?对,这?位大人挺不好伺候的。
大罗城虽为交趾首都,但真?正繁华之?处也就那几条街,出了城不过?几里,放眼望去全是破败,路边野兽乃至人类尸骸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