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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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沛恨得牙痒痒,不过不免有些得意,“哼,竖子无知!”
这算什么!
早年?在外游历,餐风饮露的时?候多?着呢!老子什么长?毛的东西没吃过!拉几?次就习惯了!
是夜,张颖蹲在马桶上上吐下泻,拉得满脸蜡黄,气若游丝。
侍从在外捏着鼻子干着急,“大人,再喝一碗药试试吧!说?不定就不吐了。”
“呕……”不说?还好,一说?,张颖顿觉腹中翻江倒海,一张嘴,又吐了几?口胆汁出来。
他吐得满面是泪,黄水直接而从鼻孔喷出,抓着草纸咒骂不休,“卑鄙小人,还说?,还说?没有下毒……呕……”

张颖“毒发”一事迅速惊动了陈芸,特意?派内侍带着太医来问候。
几根银针下去,气息奄奄的张颖勉强止住呕吐,面目狰狞对内侍道:“务必转告陛下,赵沛那?厮之阴毒深沉远在金晖之上……”
好歹金晖是真小人,明着坏,而那?赵沛却是伪君子!顶着一张忠厚正义的老实人的脸,于谈笑风生之?间心安理得地行苟且之事!
自?始至终,那厮都装得真的似的,简直没有一丝破绽。
亏我?还一度相?信他!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太医诊治后,复又回?宫向陈芸如实禀告。
短暂的错愕后,陈芸却觉得这种手段漏洞百出?,且毫无意?义,从各方面都有些说不通,“那?位赵大人未曾与张颖喝同一壶茶么?”
“喝了,”太医躬身道,“张大人说此人卑鄙便在此处,故意?事?先服下解药,打消疑虑……”
陈芸没有说话,慢慢走了几步后又狐疑道:“只是泻药?只是喝茶?”
“……是。”太医的身体弯得更低了,以至于陈芸没有看见他眼底飞速闪过的心虚。
其实与其说是泻药,他觉得更像吃坏了东西所致,奈何位高权重的病人坚信自?己被人投毒,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太医,也只好改口。
毕竟在汉臣那?边吃坏肚子什么的,说出?去未免太过荒唐……
有的时候,未必一定要追求真相?。
陈芸秀面紧绷,百思不得其解。
赵沛为什么要向张颖下泻药?他提前料到张颖要去么?
张颖真的没有再吃别的东西吗?
泻药什么的,听起来未免太过荒唐,太过儿戏。
既然动手,鹤顶红、砒霜岂不是更痛快?
觉得太过张扬了么?
所以只是威慑?虐待?挑衅?
说不通,怎么都说不通。
挥退太医,陈芸心事?重重地回?到寝室,毫无睡意?,满脑子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还是,单纯的恶意??
思及此处,陈芸不禁心头火起,是了,定然是这般,他是想借此告诉自?己,你是交趾皇帝又如何?我?们是外来使臣又如何?纵然交趾朝中?重臣,不也还是随我?搓圆捏扁?
“可恶!”陈芸越想越气,用力往床板上拍了一掌,“可恨!”
其心可诛!
她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杀人不过头点地,大禄皇帝陛下,你此番派来这样两个疯子做使者,究竟意?欲何为!
却说“始作俑者”也一夜未眠。
赵沛在床上辗转反侧,既因种种巧合造就?的荒唐而啼笑皆非,又因不慎误伤而心怀有愧,想着要不要天亮之?后亲自?去向张颖致歉。
毕竟他还想通过张颖施展手段,若惹怒对方,接下来的计划便都要付之?东流。
可……对方会?不会?怀疑自?己是故意?上门挑衅?
“唉!”自?从离开大禄,赵沛叹气次数扶摇直上,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婉约派的多愁善感。
窗外雨点接连击打在竹窗上,砰砰有声,越发密了,恰如此刻他心中?绵延不绝的纷乱思绪。
此时正逢交趾雨季末,雨水说来就?来,空气极度潮湿黏稠,连屋子里?的衣裳被褥都湿漉漉的,让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相?当不适应。
他伸手挠了挠胸口,借着漏进来的月色低头一瞧,发现又多几枚红色疹子。
真是令人好生烦躁!
赵沛正要叹出?今夜第十八次气,忽听尖叫声自?外面炸开!
“啊!”
“陛下!驿馆那?边……”
内侍的声音中?隐隐透着慌乱,再次吵醒尚未进入梦乡的陈芸。
“何事??”陈芸骤然坐起,怒气外溢。
驿馆驿馆,又是驿馆!自?他们到来,简直无一刻安息!
忽有一道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便是闷雷自?遥远天边滚滚压来,雪白的闪电混着月色落在陈芸脸上,明明灭灭,长发披散犹如罗刹降世,那?内侍腿一软,以头抢地道:“陛,陛下,大禄金姓使者杀了派去伺候的美人……”
却说日间张颖送下美人就?走,奈何赵沛和金晖都不放在眼中?,便只叫他们做粗活。
然那?些人去之?前已得了陈芸命令,无论以何种手段,务必要得到宠幸,所以当夜,便有几个自?恃貌美的少男少女摸入两位使者的寝室。
不曾想,金晖枕下压刀,待人接近,一言不发抽刀便刺!
“区区贱婢,死便死了!”陈芸怒火中?烧,劈手掀翻床头绣枕,“这点小事?也值当上报?!”
此时的她显然忘了曾特意?吩咐过,事?关两国?前程,驿馆那?边的一举一动都要上报。
绣枕内包玉芯,砸在内侍头上,一阵钝痛。
他瑟缩着身体,才要退出?,却又听陈芸喝道:“回?来!”
她的气,并非因休息被扰,皆因赵沛、金晖一行不按常理出?牌,说话做事?完全?无迹可寻,令她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这是一种全?身蓄力,却不知拳头该往何处挥的茫然和懊恼。
陈芸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几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瓢泼而下的大雨,努力平复呼吸,“叫人去好生安抚,余下的美人悉数撤回?,不要外传。”
顿了顿,又道:“若……要杀,也只管随他们处置。”
接连惊吓让内侍头脑滞涩,犹豫了下,竟迟疑道:“敢问陛下,安抚谁?”
陈芸猛地转身,锐利视线落到内侍身上的瞬间,对方灵智顿开,“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
美人卑贱,自?然是不值得被安抚的。
陈芸的目光在他身上狠狠剐了几遍,冷声道:“使团若有要求,只要不过分,都不要拒绝,也不必来回?朕了!”
发疯?那?就?让我?看看,你们到底能疯到何种境地!
这下,陈芸彻底没了睡意?,干脆叫了人进来伺候洗漱,穿戴整齐后召集大臣议事?。
稍好一点的张颖也冒雨前来,听到最新消息后越发惊讶。
赵沛自?不必说,金晖如此冷漠、残暴,横冲直撞,拿人命做儿戏,根本?就?不像接受儒家文化长大的汉人。
大禄朝的皇帝陛下当真如此宽厚大度吗?竟能容忍此等暴徒在侧。
还是说他这趟来本?身就?是弃子?
杀又杀不得,不杀又恶心……若果?然如此,己方岂不是更无计可施了。
交趾群臣正头疼间,又有人来报,说是那?位金副团长以夜晚有人行刺为由,召大禄士兵连夜砍树,势要叫使团驻扎驿馆方圆二里?之?内寸草不生。
此番大禄团人数众多,又有前几年的大禄援军三千余,如今两拨人马都聚集在大罗城内外,说是驿馆,实际规模几乎等同一座中?型城镇,相?当可观。
要将这么大的地方之?外二里?的树木砍掉,工程浩大非同儿戏,所以斟酌再三,下头的人还是硬着头皮来报。
陈芸:“……”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感觉脑袋已经因短时间内过分烦躁而趋近麻木。
到了这一步,交趾君臣都生出?一种感觉:无论之?后金晖再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都不奇怪。
非但陈芸等人,就?连赵沛也有点心累,不过难得没有唱反调。
因为交趾雨季的植被真的太茂盛了,茂盛得叫人发毛,放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铺天盖地,看得久了,恍惚间就?会?觉得那?不是森林,而是杀人不眨眼的绿色坟场,令人毛骨悚然。
雨季的交趾像一块湿漉漉黏哒哒的破布,紧紧包裹每一寸肌肤,仿佛伸手就?能拧出?水来。厚重的空气中?充斥着枯枝败叶多年积累发酵腐烂的复杂气味,让人心情?莫名烦躁。
真不是个好地方,赵沛默默地想。
负责执行砍树任务的是大禄援军统领付虎。
他是个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云南汉子,已经奉命在交趾待了将近三年,最近不打仗,正闲得发慌,得了命令就?招呼兄弟们来干活。
“本?就?地形不熟,交趾湿热,树木生长极快,很容易埋伏刺客、滋生毒物?,兄弟们早就?看这些玩意?儿不顺眼了!可惜没个合适的由头!”付虎难掩兴奋道。
一个个憋坏了的大禄士兵赤裸上身,精壮的身体被汗水和湿气涂抹得发亮,拉伸成一道道弯弓,挥舞着刀斧用力砍下,“砰!”
木屑四溅,胳膊粗细的高树应声倒下。
砍树之?声大作,树木一片片倒下,被遮蔽的视线迅速外扩,隐约可窥见天边绵延的群山和浓重的乌云。
这让赵沛心里?有种很奇异的快感。
一路走来,他彻底明白为何朝廷分明打了辽金、打了高丽,甚至打了蒙古,却迟迟不肯轻易对交趾发动战争:
多山多树,地形崎岖,骑兵几乎不能发挥任何作用,无法速战速决;
气候湿热,极度潮湿,体力消耗加倍,且无法火攻;
毒物?肆虐,藤蔓横生,生长速度极快,哪怕花费大力气砍伐,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长成……
对交趾上下而言,这是上天恩赐的屏障。
但对对手来说,这是一片被诅咒之?地,会?呼吸的坟冢。
倘或全?面开战,极有可能一拖几年、十几年,注定了入不敷出?。
注定赔本?的买卖。
赵沛缓缓吐了口气,心情?并不轻松。
来之?前秦放鹤就?说过,攻心为上,所以他原本?想撬动张颖。奈何昨日试探后发现,张颖对陈芸有种近乎病态的狂热的痴迷,几乎不可能叛变。
这就?很麻烦。
沉吟间,就?见金晖带着几个人出?来,看见赵沛后并未停下脚步,只略略点头示意?,然后就?坐车往远处去了。
赵沛知道那?些人,也知道金晖带他们出?去做什么。
此次前来,使团人员构成可谓复杂,既有正经官员、护卫,也有太医、水手,还有许多来自?国?子监工科、工研所、农研所的人,甚至还有几名道士!
除与交趾谈判外,他们还担负着考察的重任,看交趾是否有合适的矿藏,或是可以引进的高产作物?。
早年占城稻便是交趾引入的,生长期极短,产量又高,与如今的玉米一南一北养活许多百姓。
至于道士……
“子归,那?几个道士,确实可靠么?”
天元帝问道。
八月十五将至,宫中?各处开始妆点花灯,以内阁为首的若干重臣也先后得到天元帝御笔亲书的“桂”“圆”等斗方,特来谢恩。
天元帝近来不大耐烦应付这些虚礼,便打发太子出?面,自?己则叫了秦放鹤入内说话。
“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也无十足把握,但若不去做,便连一分把握都没了。”
秦放鹤停下插取蜜瓜的动作,实话实说。
除了一年两熟三熟的高产作物?,交趾还有令人眼红的丰富矿藏,以及漫山遍野的天然橡胶林!
其实现在民间就?有人将天然橡胶涂抹在房屋、鞋子和外套上防水,但十分粗糙,距离秦放鹤渴求的减震轮胎等深加工产品,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本?人不怎么懂化工,只隐约记得可能要先硫化,但具体该如何操作,毫无头绪。
不过不要紧,他不懂,自?有别人懂。
说起古代生化研究,有这么一批人不容忽视:道士。
可能许多人不知道,相?当一部分道士都是出?色的医者,在漫长的配药和炼丹过程中?,他们曾意?外折腾出?许多了不得的玩意?儿:炸药、硫酸等等。
单纯从这个角度来看,说他们是古代科学家也不为过。
区区橡胶处理而已,秦放鹤对他们有信心。
所以临行前,秦放鹤亲自?前往望燕台城外的几家道观拜访。
“道长,出?差么?远赴海外的那?种。”
相?对佛教,道教确实更清心寡欲一点,但也只是相?对的。
人不可能没有私欲。
而巧的是,身为阁员,秦放鹤可以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朝廷作出?的承诺真的太多了。
于是宾主尽欢。
天元帝也见过初级橡胶制品,那?是一双沉重笨拙的雨靴,滑腻而不透气,根本?没法儿穿。
所以哪怕对秦放鹤本?人有着极其强烈的信任,天元帝也想象不出?他口中?可以充气的车轮会?是什么样子。
“若果?然如你所言,自?然是好的。”天元帝说,随手丢下蜜瓜签子。
太甜了。
他年事?已高,再吃这种水果?便觉齁得慌,还容易上火。
罢了,左右只是几句空口承诺,若不成,朝廷也无甚损失。
“这些朕如今都吃不得了,”天元帝指了指桌上的果?盘,里?面既有蜜瓜,也有各处进上来的香喷喷的贡品香梨、葡萄,还有黄澄澄圆滚滚的蜜柚,裂了口露出?血色宝石一般籽粒的大石榴,“等会?儿你带了家去吃吧。”
“多谢陛下,臣有口福了。”
秦放鹤能看出?天元帝的想法,先吃几块甘甜的蜜瓜润喉,这才慢慢道:“陛下可知鱼鳔、羊皮筏?”
天元帝很喜欢与他说话,因为经常能听到许多惊人之?语,令人耳目一新。
他也时常会?觉得惊讶,为什么同样都是人,都读圣贤书,这小子分明也混迹其中?,可身上却总有点儿不一样的味道。
见天元帝身体微微前倾,秦放鹤便知对方来了兴致,当即微微一笑,“其实道理与人穿得多了,摔倒便不觉疼痛颇有共通之?处,若橡胶内真能充气,车马行驶自?然轻便迅捷,又少颠簸……”
交通是限制时代发展的一大短板,可单纯依靠现有的科技水平,想要普及铁路难如登天。
反而是改良和推广橡胶车轮更实际一点。
若橡胶车轮真能顺利推行,那?么整座王朝势必会?迎来惊人的飞跃。
马车、蒸汽汽车、自?行车……自?上而下,这个时代会?像开启加速键一样,飞速滑行,势不可挡。
天元帝听得很认真,也想得很认真,渐渐出?神。
他不确定自?己所想和眼前这名年青的臣子胸中?蓝图是否一致,但……
之?前的玉米,蒸汽机车、铁路,今年陆续开始投入使用的蒸汽耕地机、收割机,蒸汽磨坊、蒸汽织机……
近十数年间,有太多新鲜物?件横空出?世,它?们所引发的一系列反应,无疑给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灌入一副强力药剂。
这是一场全?民狂欢,所有人都狂热地追逐着浪潮,不知疲惫地投入到新建设中?去,无怨无悔。
以天元帝为首的一干老年领导班子也不例外。
大禄朝的地图在天元帝脑海中?徐徐展开,一台台奇形怪状,吞吐着黑烟和水汽的机器流星般坠入对应区块,衣、食、住、行,多年积累,一朝喷发!
生产力不足所带来的滞后大为缓解,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远去,人力得到大大解放,各行各业重归流畅,仿佛从未匮乏过。
而相?应的,崭新的需求和职业悄然而迅速地萌生,如雨后春笋,不可抑制。
这些变化都是从蒸汽机车开始的。
蒸汽机车,是的,当下的大禄朝便如一列烧红了炉膛,奋力吞吐着蒸汽疯狂前进的列车!
任何阻挡这列机车前进的人和物?,都将被无情?粉碎。
天元帝仿佛看到整个王朝颤抖着发出?嗡鸣!
秦放鹤没有继续说话,因为天元帝的眼神变了。
显然这位君主已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亲手开启了一个了不起的时代。
一切都在朝着未知的方向狂奔而去,如裹挟千万吨泥沙的奔腾黄河,呼啸着涌入大海,一去不回?。
一朝开启,再无人能阻挡。
除非……他身死道消。
但已经尝过新鲜甜头的朝臣和百姓,真的会?甘心就?此放弃么?
到了这一步,谁出?声反对、阻挡,就?是全?国?公敌。
君臣二人沉默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们都从彼此眼中?预见了近乎荒诞混搭的未来,提前感受到滚滚时代洪流的奔腾呜咽。
那?些时空交错的斑斓和绚烂,一切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东西相?互激荡、碰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如此璀璨。
他们无法克制地战栗,继而是席卷而来的莫名震荡。
天元帝用力闭了闭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从尾骨一路爬行,直达颅顶。
这并非全?然是恐惧,而是混杂着好奇、渴望,以及一点预见某些事?物?可能脱轨而引发的茫然和紧迫。
不,他也在恐惧,恐惧身为帝王,却不能全?力掌控国?家走向。
恐惧这些年自?己的选择、放任、推动,是否是正确的。
更恐惧有生之?年,无法窥见鸿图绘制完成,装裱成画的一日。
陌生的情?感混杂着血脉在天元帝四肢百骸奔流,让他的心脏狂跳,面皮发烫,头颅内发出?嗡鸣。
良久,他慢慢睁开眼睛,深深地注视着真正的幕后推手,“秦子归,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第245章 【捉虫】节点(五)
这样的对话和场景,秦放鹤已经预想过无数次,事?到临头,颇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天?元帝真正在意的是他想干什么吗?
不,不是。
与其?说?疑问,不如说是质问。
因为下属行动的细枝末节对上位者而言,无关紧要,不值一提,他们在?意的也从来不是这些。
而是某些未经事?先汇报的行为让他感觉到了轻微的不快,或者说?产生了失控感,危机感。
作?为长期统治封建王朝数十年的实权君主,天?元帝真正?的在?意的是臣子的想法是否会与自己产生冲突。
说?得再直白再深入一点,秦放鹤此举所造成的结果,是否会挑衅他的权威?威胁他和继任者的统治?
是否会动?摇江山?
换言之,他想要安心,想要秦放鹤的保证和承诺。
但恰恰在?维护封建王权方面,秦放鹤无法给出任何承诺和保证。
人类文明?史发?展的滚滚洪流乃万物?进化之规律,非人力可当,一切都是他有意而为之,事?到如今又怎会逆天?而行,反去阻止呢?
所以他选择避而不答,不被牵着?走,“陛下想让臣怎么做呢?”
君臣之间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很像头脑和四肢,四肢听从头脑的调遣,但关键时刻,却又会凭借本能趋利避害,与大脑发?出的指令相?违背。
大脑固然可以舍弃四肢,但……必遭重?创。
天?元帝听出秦放鹤的弦外之音,不觉从喉间发?出一声像笑?,又像呵斥的气声,“好大的胆子啊。”
他的回避,恰恰说?明?了答案:这一系列变革,确实可能会对现有统治造成某种程度的阻碍。
换个人,这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欺君犯上了。
秦放鹤微微垂眸,没有为自己辩解,呈现出任打任杀的柔顺。
天?元帝的眼界之高远,胸襟之开阔,举世罕见,欺骗、狡辩除了激化矛盾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伴随着?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天?元帝从榻上站起来,秦放鹤顺势起身上前,微微弯腰,伸出胳膊。
长久保持坐姿让天?元帝下半身酸痛、僵硬,有些站立不稳。余光瞥见那截胳膊,天?元帝低头找鞋的动?作?顿了顿,瞥了秦放鹤一眼,沉默着?抓住了他的小臂。
稳住身体后,天?元帝继续穿鞋,奈何腰背弯不下去,眯着?老花眼对了几次也没对准,最后索性一脚踩进去,后半截就那么叠在?脚下。
“你不爱钱,你不好色,”天?元帝慢慢直起身来,以一种闲话家常般悠闲舒缓的语气说?,“甚至所追逐的功名利禄,也非表面那般热衷……”
所谓好口腹之欲,也颇有限,不过是做出来糊弄外人的幌子罢了。
所以,你到底为了什么呢?
沉稳,世故,老成,步步为营……天?元帝看着?近在?咫尺的臣子,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摇头,“打从殿试那日朕见你始,就根本不像那个年纪的年轻人。”
秦放鹤笑?了笑?,好奇反问:“那么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哪怕在?前世,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被沉重?的家务、农活儿和学业倾轧,只是保持呼吸都很困难。
享乐、愉悦之流,从来与他无关。
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当个孩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
“青涩又冒失,稚嫩而冲动?。”天?元帝松开手,来到角桌边打理一盆茶花,“像刚出栏的鹿崽,不知世事?险恶,总有一些荒唐而可笑?,但是又非常真挚可爱的热血。”
他似乎在?描述理想中的少年郎,又像是在?追忆某些错过的时光。
“这些东西?,”天?元帝斜眼瞅着?秦放鹤,“朕从未在?你身上见到过。”
哪怕是短暂的停留,也没有。
一次都没有。
人才就像矿山里的璞玉,需要小心开采、精心打磨方能成才。
然而秦放鹤不是。
他呈现在?世人面前时,已然光彩夺目,趋近圆满。
如天?降之物?。
他好像生来如此,直接跨越了每个人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个环节,无师自通。
但他同样是热血的,执着?的。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着?他奋力向前,并不惜为此披肝沥胆,无怨无悔。
天?元帝曾经好奇过,也探究过,然而一无所获。
钱权、荣耀,这些秦放鹤不能说?不在?意,但显然并不是真正?的核心。
天?元帝觉得,如果到了必要时刻,为了他所真正?追求的东西?,他甚至可以随时放弃这一切。
哦,是信念!
但……究竟是何种信念?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天?元帝心中萦绕已久,之前一直被刻意忽略、压下,但现在?,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了。
秦放鹤认真思索片刻,露出个稍显茫然却又羞涩而向往的笑?,“若有来世,臣有幸生在?父母俱在?的富贵之家,或许就能懂了吧。”
天?元帝失笑?,眼中多了几分无奈。
这小子……
还是这一招,偏偏屡试不爽。
他在?耍小聪明?卖惨回避么?
显而易见。
但他说?的是真的么?
显而易见。
屋子里安静片刻,却又听秦放鹤大胆发?问:“昔年陛下初登基时,可曾有大臣与陛下说?过类似的话?”
天?元帝一怔,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伸手往他脸上拍了拍,“大胆!”
拍完,天?元帝率先笑?起来,秦放鹤也跟着?笑?。
微风渐起,君臣二人笑?声渐大,合着?廊下铜铃清脆悠长的撞击,传出去老远。
秦放鹤六元及第时,年仅十九岁;天?元帝初登大宝时,恰恰也是十九岁。
这对君臣有着?极其?相?近的过往,也曾面对如出一辙的阻碍和非议,然后他们也都以同样的坚韧和魄力证明?自己。
毫无疑问,他们有着?无人可及的相?似性,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若非如此,大禄朝就不会有秦六元,自然也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开疆辟土,成就千秋伟业的帝王。
笑?完了,天?元帝又用力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他们这样的人,承诺也好,搪塞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
变革至今,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目前来看,大禄版图扩张了,百姓生活富足了,朝廷的国库充盈了,看上去,他这个皇帝做得还不赖不是吗?
至于将来会如何,那些实在?太?过遥远,没有任何人能料到,也没有任何人能干预。
“请恕臣狂妄,”秦放鹤收敛笑?意,正?色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有幸得遇陛下,感激涕零,粉身碎骨难报。而陛下之所以屡屡力排众议重?用臣,难道不也是因为信任,相?信臣绝不会愧对家国朝廷、愧对百姓?”
是啊,用人勿疑,疑人勿用。
只要知道对方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就够了。
“可惜啊,”天?元帝看着?侧厅墙上挂着?的不老松,“可惜,朕老喽。”
这么多事?情都刚刚开始,刚刚开始啊!
都说?美景入画,可传万世,但纵然入画,也难挡画卷泛黄、模糊,何况人乎?
身为人臣,最怕的就是皇帝唏嘘年华逝去,因为很容易掉脑袋。
秦放鹤知道天?元帝不是那种爱听奉承话的昏君,便说?:“臣也会老,以后,还去找陛下。”
变革非一日可成,无论何时死去,都难免留有遗憾。
谁知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摆摆手,“你先不急。”
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急个甚!
秦放鹤:“……是,臣遵旨。”
稍后秦放鹤退出外书?房时,就见太?子和詹事?傅芝静立廊下,不知等了多久。
秦放鹤向太?子行礼问安,傅芝还礼。
太?子对秦放鹤伸手虚扶,看着?后面几个小内侍提着?的装满贡品水果的大筐,笑?道:“太?医说?近来孤宜少贪凉,秦阁老若喜欢,孤就打发?人将那一份送去。”
尊者赐,不敢辞,秦放鹤略谦虚两句,便也受了,出宫后直奔董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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