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是这样,沈烈听说弟弟妹妹之前过的竟是那样的日子,人都差点饿死,原本因为看到两个孩子都好,又被桑萝的事分了心神而缓下去的怒气一下子腾了起来,下了山就直奔他三叔家去了。
沈三自打入了冬后,一天除了做两顿饭的时候起来一下,大部分时候就窝在被子里呢,倒不是没衣裳,纯粹就是懒,能躺着绝不坐着。
前头猛不丁听得外头的人又是哭又是叫的,他想起床看看,又嫌太冷,想找沈金几个出去看看回来跟他说,结果几个小崽子也不知道野哪去了,压根没在家。
他细听了听,好像也不是什么危险之类的事,好奇心和被窝之间他就选择了被窝。
结果重新躺下去都没睡到一刻钟,忽然就听到怦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砸在了夯土泥墙上的声音,黄泥都簌簌落了一层。
等他看清踹门进来的人是谁,先时以为见鬼了,掀了被子下床正抖着唇说不出话来时,被人提着衣领照着脸上就是一拳。
看到沈烈下山凑过来瞧热闹的村民还没进院子就听到沈三杀猪一样的嚎:“沈烈!我是你三叔!”
“三叔?你也知道你是当叔的?你也配当叔?”
紧接着是拳拳到肉的闷声和沈三一声接一声的杀猪一样的惨嚎,嚎叫又转成哀求:“别打了,别打了,太痛了,会死的……啊!啊!”
沈三后悔了,他就应该老实在外边服役,今天就不会挨这一顿了!
院子里围过来一圈人,就连隔壁听到动静的陈家人都顾不得一家人刚团聚人,一家老少全都匆匆奔了出来。
沈三是被沈烈提鸡仔一样提出来的,搡在地上。
沈烈冲围在院子里的村民们道:“诸位做个见证,我沈烈十六岁被三叔换了名字代他上了战场,他们倒好,听闻我战死了,给我弄个媳妇回来,就两小袋子粮食把我们长房扫地出门,致使他们差些饿死。”
“我沈烈命大活着回来了,这一顿打只是出心头一口恶气,打今天起,我们沈家长房和三房再没关系,我沈烈也没有什么三叔三婶。”
他说到这里,侧眸看向蜷趴在地上的沈三:“当人叔婶,你们这样的不配!”
围观人群有人叫好,有人议论,沈烈也不在意,看了眼跟进来的陈大山,转身就走出了沈家小院。
陈大山才刚回家,在村口那会儿他爹和阿爷都围了上来,尤其他爹,抱着他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紧接着他奶和娘还有弟弟妹妹都听到动静赶了来,一家人围着他又是哭又是笑,周村正和沈烈的那几句对话他还真没听到。
回家这一会儿功夫,都还在说离家后的事呢,没来得及问别的,压根不知道沈安和沈宁被分出去的事,这会儿听了沈烈这一段,他一脸震惊,再看趴在地上蜷着的沈三,要不是看沈三蜷成那样,怕他不经打,一脚就给送走了,气得险些要上去给他补上一脚。
“阿烈替你去了战场,几次都差点死了,你倒是连把小安和阿宁养大都不肯,良心都叫狗吃了吧!”
说着啐了一口,出门追上沈烈去了。
沈烈也没走远,就在院外不远处,看陈大山出来,便道:“我上去简单收拾收拾,一个时辰后就到你家,你也请一下周叔和施卢两家,北边的事还是得跟大伙儿说一声,大家也好有个准备,早作打算。”
陈大山点头应下,看沈烈要走,忙一把拉住:“你刚说你那三叔三婶给你娶了个媳妇?”
沈烈想到沈安说的他三叔给他娶妻的原因,腮角不觉就绷了绷,转念想到半山腰的那个处处都透着妥帖的院子,院子里照了两面的人,心里的气恨又成了庆幸,个中滋味实在复杂。
他点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对人其实也完全不了解,遂含糊点了点头:“嗯,迟些再说,我先回去。”
沈烈说到这里抬脚要走,只是脚才抬起,想起先前听到的小安和她的对话,那句说烧水让他洗洗的话。
他下意识抬手嗅了嗅,问陈大山:“我身上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吧?”
在山里穿行指定干净不到哪去,他怕自己闻不着自己身上的臭。
不过他们四天前有在深山里发现一间猎户落脚的屋子,有烧水的大釜,几个人还是在那里收拾收拾了自己的,这会儿是冬天,不至于就很脏吧?
陈大山一脸莫名,摇头:“没有,不是洗过吗?”
在外面这两年多脏啊,最脏的时候跟野人也差不多了,现在这样很干净了好吧。
沈烈安心了:“好了,那我先回去了,饭才吃到一半。”
说着转身大步走了。
适逢陈婆子从沈家院里出来,陈大山忙过去,凑到他奶奶身边小声问:“奶,阿烈媳妇怎么回事?”
陈婆子一听孙儿问桑萝,乐了:“阿烈媳妇啊。”
只这么一声,她自个儿眼睛先弯了,笑道:“阿烈这孩子命可太好了!”
拉了孙儿弯身低首,朝沈家院子努努嘴:“那两口子没干过啥好事,就这一桩,本来是打着歪心眼呢,结果呢,歪打正着!”
老太太心里高兴呀,她再也不用纠结要不要给桑萝那孩子张罗再嫁的事了,再也不用左右为难觉得亏心啦。
陈大山看他奶一说到沈烈媳妇笑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奇道:“这么好?”
陈婆子一乐:“好!再好不过的,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
好到她看她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就这么守寡都不忍心,动了心思想劝她再嫁的地步,如果不是顾忌小安和阿宁,早这么干啦。
现在就是庆幸,幸好还没有,阿烈可是全全乎乎回来了的。
想到这个,不免又要想到施大郎,就没忍住叹气,只是也就轻声一叹罢了,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捡了天大的福份了,多少人就那么埋骨在了远乡。
陈婆子不由又攥紧了孙儿的手臂,她家大山也是有福的,死里逃生,平平安安回到了家。
沈烈回到半山腰,进小院前转到山泉边的引水管处用已经化了冻正往下流淌的泉水洗了洗手。
桑萝三人已经吃好了晚饭,独他的那一份因天气太冷,被温在了灶上。
沈安沈宁早在院里等着自家大哥了,一见沈烈回来,颠颠的要去给他取饭食,被沈烈叫住了:“别端来端去的麻烦了,我自己去取,就在灶屋里吃。”
沈安和沈宁觉得也行,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家大哥身后往灶屋里走。
结果等沈烈一到灶屋,还在门口就愣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谁家的灶屋可以塞得这样满,架子、缸子、坛子,还有石磨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木架。
桑萝正在洗碗,听到院里兄妹三个的说话声,转头去看,见他愣怔的看着灶屋里,就道:“是家里的一些营生,我们之前就靠着这些过活,家当也是这样攒出来的。”
她把下巴朝灶台方向努努,道:“饭菜在甑里温着,你自己取一下吧,正好换上大釜烧两釜水,你一会儿洗头洗澡用。”
沈烈还没反应过来都是些什么营生呢,听到桑萝的话,下意识的就照办了,把甑端上来放到一边木案上,又往釜里舀了些水,把釜换上了灶台,水添满,而后又看了看灶膛,添柴拨火,一整套下来那叫一个顺畅丝滑。
桑萝偏头瞧了两眼,心说还好,手脚麻利,也没什么架手架脚等人伺候的大爷毛病。
沈烈下山这会儿功夫,她自己也细思量了,后续该怎么办她自己得琢磨琢磨,是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友好和离把户籍单分出去,她住村西那间荒屋从头来过,还是先把这个冬过了再观望观望,桑萝一时还定不下来。
到底是她一手建起来的窝,沈安和沈宁她也养了三四个月,自己一手弄出来的家,哪做得到说抽身就抽身,纠结摇摆总是难免。
下定决心并谈妥之前,她和沈烈免不了要相处的,对方相处起来不让她厌恶就很重要了。
沈烈压根不知道桑萝在琢磨什么,他把灶里的柴添好,抬眼见她正洗碗,便道:“你把碗筷都放着吧,我吃完了顺手一起洗了就行。”
桑萝手下动作没停:“不用了,也快洗好了,你趁饭菜还热快些吃吧。”
看她手上动作半点不停,沈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从甑里取出饭菜,就站在木案边侧过身吃了起来。
丛林里穿行数月,他其实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过正常的饭菜了,先前急着知道家里情况没心思在吃饭上,这会儿才是真正享受到了吃饭的满足。
碗里那被小安称之为豆腐的菜真的很好吃,从前没少吃的菘菜,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虽加热了不如一开始的爽脆,也比他以前吃到的好吃了太多,一时就没忍住,吃出了点儿风卷残云的架势。
桑萝微微侧目,沈烈眼角余光看到一眼,扒饭的动作登时顿了顿,肉眼可见的吃东西的速度放缓了下来。
沈安看大哥在吃饭,大嫂也在忙,他转到石磨边看了看泡在桶里的豆子:“大嫂,这豆子泡得差不多了吧?我们一会儿就磨豆子吗?”
桑萝点头:“嗯,再歇两三刻钟也行,今天天冷豆子要稍泡久一点。”
嘴上和沈安说着话,心思早已经跑远了,想的是自己提出和离分籍的话沈烈应该会同意的吧?她和原身算在一起,也算养育了两小只半年,还给弄了这么一个舒舒服服的小院。
啧,桑萝自己想想都舍不得呢。
至于做东西的手艺,她会做的两个孩子其实都会,豆腐和酱干他们要一起做也成。
她自己留攒的那一缸魔芋片干,只做素毛肚供给东福楼,也够把日子先撑住,以后也不是不能弄点别的营生出来,以她和陈施卢三家的交情,在村里应该可以立得住。
而粮食和银钱什么的,粮食现在涨得太贵了,桑萝不打算全要,分一分,大家都兼顾到一下,全当是为了两个小的了。剩的一些银钱,她自认识人还行,沈烈这人看着不是那贪婪奸邪的,应该能让她带走。
她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脱离沈家自己立户的可能。
沈烈对此一无所知,他只听沈安说磨豆子,推磨中不是轻省活,便道:“我一会儿洗了澡还要去陈家一趟,要是晚点做也行的话,这豆子等我回来磨吧?”
又觉得没说清楚,像是推脱躲懒似的,补充道:“北边的情况有些不大好,我让大山请了施家、卢家,另外也请了周村正,准备跟大家商量商量通个气,你要一起过去听听吗?”
这个你,自然就是指的桑萝。
桑萝听到这话,心里的那些盘算终于收住了,擦碗的动作也顿了顿,她看向沈烈:“北边什么情况?”
她这样问了,沈烈自然没什么好瞒的,便道:“这几年征兵征役太过,尤其这两年的远征,死伤士兵和民夫少说有近百万人,民怨颇深,加上北边各州遭灾,朝廷又不作为,有不少百姓都反了,我们一路回来碰到占山称王的势力就有三股。”
桑萝握着碗的手就是一紧:“你是说谋反?”
沈烈点头:“那三股势力只是我们回程路线上碰到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就是不知道有多少。”
沈烈看了看桑萝三人,是说北边的情况,也是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当时战场上我们在前锋,太过深入敌境,后军撤了,我们前军几乎是被遗弃在敌境的,施家大叔断了一臂,卢二叔也受了重伤,我和大山带着他们逃亡,四人隐在深山老林躲了敌方搜索残军的队伍两个多月,养好了伤才敢往回走。”
“一路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山林里摸索,逃回大乾朝境内就又花了月余,那时北边有些州县的灾情已经很严重了,租税徭役却没有减免,百姓活不下去了入山为盗,反了朝廷,但这些人要吃要喝,又缺乏管束,声势壮了后烧杀抢掠无有不做的,北边现在很混乱。我们为了避开反军连走山林也只能往深山里穿行,所以直至今日才回到这边。”
事实上,再往山里绕,不少反军为了躲避朝廷也是隐在山里的,不可避免的还是会遭遇,期间他们四人就被其中一股势力撞上了,一番恶斗后,那边倒是看上了想招他们入伙。
避无可避,要么被杀,要么归从,沈烈他们只能先选择了加入他们,跟着回了反军扎根的山寨,在寨里呆了二十余天才算得了大小头目信任,带着他们出山去攻打一个小县,他们四人是趁乱跑了的。
反不反朝廷,头目许的吃香喝辣、封侯拜将他没兴趣,他们都是心有挂碍的人,所求不过是早日归家和亲人团聚罢了。
北边乱了,他们一路看着,最怕的就是南边也乱,怕亲人遭逢不测,心急如焚往回赶,好在回来时南边还算太平。
桑萝莫名就想起月前在县城门外不远看到的那几个疑似流民的人,问沈烈:“像你们这样从敌境逃回南边的人多吗?”
沈烈摇头:“应该不多,很难全须全尾的逃回来,家在北边的还好,到底离着还算近,撑得到逃回家乡,要回咱们这边的话大部分人是不敢走深山老林的,一个不好就填了猛兽的肚,尸骨都不剩,走外围的话极易遇上反军,加之疫病横生、往南的官道和外围小道又被封锁,大部分人不是走投无路加入了反军,就是病死饿死在半道了,能回来的应该少之又少。”
至于他们能回来,得益于他和陈大山都有些打猎的手段,陈大山外祖家原是猎户,他们家逃难之前他没少被几个舅舅教这些东西,而逃荒到南边以后,十六岁的陈大山就和当时才十四岁的沈烈结伴往山里摸,先从野鸡野兔练手,慢慢也敢往深山里走。
军中两年旁人都只能靠点子军粮度日,他俩则时常往山里摸点东西出来打牙祭,还能给分在了一处的施大郎和卢二郎分些。
有这么些年的历练,不说跟猛兽博斗,但两人靠着经验至少能及时避开猛兽出没的地带,又能猎到食物,一行四人这才能安然回到这边。
当然,也不是没碰上过狠茬,几人身上穿着御寒的狼皮就是这么来的,也算是九死一生。
桑萝听了沈烈的话,心中觉得她们几人月前碰到的说不准就是从敌境逃回来的那少数。
她点头,试探着问沈烈:“你觉得南边会乱吗?”
沈烈迟疑:“说不好,南边的日子比北边相对还是好过不少,大多数人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就不会动造反的念头,但如果北边的反军有胜算,各地恐怕会争相呼应,反的人多了就不好说了。”
现在乱的是北边那些过不下去的百姓,以及当初去了敌境死里逃生回来发现家人或死或流亡愤而揭竿的,但那些世家大族呢?就真的没有野心吗?
怕是都在观望。
大乾朝,包括大乾朝之前的朝代,开国皇帝是世家篡权上位的并不少,公侯易位为帝在这个时代是件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事情,就算是沈烈这样的平头百姓也没少在县里的说书人口中听到过这些。
一旦那些人也觉得时机合适了,就不是老百姓跟不跟着反的事了。
何况现在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也不是爱惜百姓的,谁知道还有几天太平日子呢。
桑萝沉默了,半晌道:“南边日子也不好过,今年征了四次徭役,两次租税,把明年的租税都先预征了,朝廷开了这个先河,明年再缺粮了会不会预征后年大后年的呢?”
沈烈愣住:“征了两次租税?!”
一旁的沈安就点头:“不止是征两次租税,连战亡了的人也得交税,因为没有官府给的阵亡书,但大家都没有啊。”
他大哥几人是回来了,可村里另外那些人呢,并没有回来,这也得交税。
沈烈拳头紧攥着,他是命大,回来了,但大多数人是真的都死在边疆异国了,连尸骨都无人收殓,这样的情况下还要盘剥他们家人,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揭竿造反。
桑萝心下叹息,道:“我一会儿跟你一起过去,你出门的时候喊我一声。”
外边的情况以及各家后续的打算她还是得去听一听的。
至于和离分籍单过什么的,就不用想了,她看看沈烈,真要乱起来,跟着他在一块儿比她自己一个人的生存率要大得多。
桑萝是最惜命的了,小命第一。
沈烈一点也不知道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这媳妇差点没了,又保住了,听桑萝说要跟他一起过去,笑了笑,点头应下。
桑萝又交待沈安一会儿把他的澡巾给他兄长用,这才离了灶屋。
出了灶屋一段后就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她看了看主屋的门,得,想想今晚怎么睡,以及怎么说服沈烈先不做真夫妻吧。
沈烈生得不错,行事说话看着也还顺眼,但这跟可以直接做夫妻是两回事,桑萝顶多能接受先搭伙过日子。
第98章 他真镇定
灶屋里,沈烈耳尖动了动,他侧头看向灶屋门的方向,见桑萝只站了站就走了,像是往另一道院门那儿去了。
他问沈安:“咱们家今年交了多少租税?”
说这个沈安可太清楚了,大拇指一按,四根手指伸出来:“四石四,哥,粮食可贵可贵了,我们家当时根本没有这么多粮,还是大嫂跟买咱们家货的掌柜借了钱才买了粮食把税交上的,后边又征徭役,家里没有青壮男丁也得去人,大嫂又用了一石粮雇了周大伯家的人给咱们代役。”
五石四。
沈烈只想一想都觉得愧疚,家里的租税全叫她一个女子担了起来,小安阿宁的是她交,他这个死活不知的人也给她凭添了两石的负担。
“咱们这儿现在粮价多少你们知道吗?”
家里的事情桑萝从来不会瞒着两个小的,粮价的事沈安和沈宁还真知道。
“三百五十文一斗了,大嫂一直有在一点一点囤粮,但是太贵了。”
沈烈点了点头,问主屋架子上堆的那些都是粮食吗?
两小只齐点头:“基本是谷子,还有几袋是面粉。”
沈烈默默估算了一下,原本能吃一年多的粮食,多了一个他的话,顶多只能撑到来年夏末了吧。
他几口扒了碗里的饭菜,出门把碗筷洗了后,就到了主屋门口,桑萝正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大捆芦苇杆子和三卷麻线。
沈烈敲了敲敞开着的门,见桑萝抬眼看到他了,这才进屋。
他把目光在芦苇杆子上落了落,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先往放在桌边地上自己的那个大包袱去了。
桑萝只道他是拿衣裳洗澡,也没多话,把三卷麻线抿到一起,开始搓细绳。
沈烈却不是拿衣裳,而是拿出一个布包来坐到了桑萝对面,那布包被他展开,一个做工不算多精致的木盒被放到了桑萝面前。
桑萝有些疑惑,望向沈烈:“这是?”
他把木盒打开,里边收着的俨然是一根看着年份就不差的人参。
桑萝愣住了。
沈烈道:“这八九个月大多时间是在深山里走动,我运气好,挖到了一根人参,听小安说家里今年租税和徭役用了五石四斗粮食,都是你借钱买的粮,这人参给你吧。”
桑萝看看那人参,又看沈烈:“你知道这参的年份吗?”
皮老颜色暗,铁线纹又细又密又深,桑萝虽不能具体判断准确年份,也知道这东西差不了。
沈烈点头:“挖的时候有三枚掌状复叶,大山懂看这个,说是应该最少有三十年。”
桑萝:“那还给我?”
沈烈被她问得愣了愣,家里买了那么多粮,他全副家当也就这人参值钱了,给她不是应该的吗?
他愣了一愣后便道:“我现在只有这个。”
桑萝莫名想笑,怕他看到,低头垂眼缓了缓,这才抬眼道:“买粮陆陆续续大概花了十一两多些。”
她指了指墙边那一木架的粮袋:“包括这些。”
沈烈看着她没说话,显然在等下文。
桑萝这回眼睛真的弯了起来:“所以用不着这一根人参,你真要为这个家尽尽力的话,人参卖了给我六两银子也行。”
没要十一两,毕竟这些粮她也要吃的。
沈烈不妨她会这样说,十一两,给她六两,这又是怎么个算法?
他心下有一瞬觉得怪异,不过也不深究,道:“不用了,都给你,要是有多的话你再买些粮食囤着吧,数月前途经齐州,当时那边的粮价已经是六百六十文一斗了,这会儿不定涨到了多少,世道要是要乱的话,几年之内怕是都不会太平,趁着这边粮价还不算高,还是多囤些安稳。”
桑萝听到六百六十文一斗,呼吸都紧了紧:“你说数月前就六百六十文一斗了?”
沈烈点头:“对,大概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那时候还是原身在。
桑萝穿越过来时是八月初,那时的粮价涨了,但没涨到特别夸张的地步,七十文一斗,只是后边到九月,粮价一下子就上来了,从八十多文到一百五十多文,且一直限售。
相较北边,南边的反应迟了月余,到现在祁阳县粮价涨到三百多文,那北边粮价该涨到了什么地步?
只这么想一想,桑萝都有些头皮发麻。
她之前还是有点乐观了,因为粮商虽然限售,倒也没有限得太过份,把粮全往北边捣腾,现在听沈烈说了北边的情况桑萝才确定,不是粮商不想把大部分的粮全往北边捣腾,而是盗匪丛生,反军四起,粮食根本不敢往那边送。
县里几家粮铺现在惜售粮食,未必没有坐等起价或以备后用的打算。
桑萝把装人参的木盒盖起,用布包好,道:“好,过两天我们去趟县里,把这人参卖了,都换成粮吧,我那里也攒了些银钱,到时找药铺开点儿常用方,再备些药。”
世道一乱最缺的就是粮和药,粮是生存必备,药是关键时候保命的,而银钱到了那时反倒是最无用的东西。
沈烈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快,三百五十文的粮价也不见眼睛多眨一下,心里也挺服气,不过想想也是,听小安和阿宁说的,她一直在囤粮,不管是一开始的八十多文一斗还是后边的三百多文一斗,显见得一直是很重视这一点。
看她把药收了,沈烈才准备去拿衣服洗澡,刚站起身,想到什么,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些芦苇杆上:“你这是要做什么东西吗?”
桑萝才把那人参收好,听到沈烈问,一时倒不知道怎么说。
她是想编两张帘子。
沈烈回来了,总不能让人下山到别家借住,大冬天的灶屋里打地铺也不现实,虽然他一路穿山过林也没床睡,但这算是他自己家,没道理有床不让睡。
桑萝没想过提这样无理的要求。
她寻思着让他跟沈安睡一张床,沈宁跟她睡,两床中间再挂一张帘子,隔一张帘子再隔两个孩子,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桑萝自问看人还行,虽对沈烈算不得多了解,但短暂接触下来觉得人品应该还可以,最重要的是她其实也没有更多选择。
所以,算是一种妥协。
沈烈这下问起,桑萝抿了抿唇,心下一横,觉得倒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便道:“我想做两张卷帘,装在两张床中间,白天能卷起,夜里可以放下。”
沈烈眉头动了动,就听桑萝道:“正好,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沈烈心中模模糊糊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又像隔着一层纱,一时没想明晰,听她有事与他商量,便又坐了下去。
“你说。”
桑萝覤了覤他神色,道:“不知道小安和阿宁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是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
沈烈点头。
桑萝便道:“当时嫁你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你不在了。”
意识到这话不对,她道:“是听说你阵亡了。”
沈烈不太在意,看着桑萝,示意她继续讲。
桑萝:“我当时留下,其实是想有个能安身立命的身份,把户籍落下,有个地方落脚。”
话说到这里,沈烈隐隐明白了什么,她要嫁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一张户籍。
所以,他现在活着回来了……
他想到这里,指尖微动了动,仍是一语未发,看着她,等着后话。
桑萝其实也挺尴尬的,但她说话间也一直注意沈烈的反应,看他刚才表情些微的变化,应该是明白了。
她小声清了清嗓:“你能回来当然很好,只是,我们彼此非常陌生,我想着,我们不如先相处看看,彼此合适不合适,再决定以后要不要一起走下去,如何?”
短短几句话,她边说着,边留心他神色。
一句如何问出来,一双眼更是小心看着他,眼里满满的全是期待。
期待他答应。
沈烈是听完所有的话,把那句再决定以后要不要一起走下去有心中过了两遍,视线再触及桌上那些芦苇杆子,想到她刚才说的在两床之间挂帘子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话后边真正的意思的。
他才十八,但军中呆了两年,其他人可不会顾及他是不是还没成过婚,偶尔也会说起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他就是再不懂,听得多了也懂了。
意识到她真正想说的事情是什么之后,再对上那一双澄澈的期待的眼,沈烈头一回真实体会到了,人在不好意思的时候原来脸真的会烧灼起来。
从脸到耳,从耳根再贯到脖子。
他怀疑自己现在整个人都是红的了,头一回庆幸见天在山里呆着皮肤晒得黑了不少,脸不至于红得太明显。
刚才还对着的那一双满是期待的眼,沈烈现在是多一眼都不敢看,他胡乱的点了点头:“好。”
“我去洗澡了。”
沈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怎么到包袱里翻出衣裳来的,他合该是会提着包袱逃到外边再翻的呀,因为多呆一会儿可能就被她把红透的耳根和窘迫都瞧去了吧?
但他奇怪的,强装着镇定。
竟然镇定的点头,镇定的应好,镇定的起身,镇定的转身走到包袱边,镇定的找到了衣服,镇定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