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是沈安,真正的先生是桑萝,这是孩子们都知道的,家里爹娘爷奶耳提面命,要有眼力见儿,得会找活,帮着多干些活。
割蒲草不是什么重活,桑萝受得也坦然,笑着道了谢,拒绝了一群孩子要帮着编草帘的提议,让都自己玩去,她自己继续忙。
忙碌一天,鸡棚和鸭棚全都成了冬季升级版,鹅跑道的一长段也被她拆了,把竹竿在山泉池里洗洗干净,就在院墙边搭出了个两平米见方的鹅棚,除了一扇小门,五面都有竹竿和双层的厚草帘,地面和鸡鸭棚一样,也铺了板子隔绝地下的寒湿,也算一间豪华暖房了。
三只大鹅看着主子拆家,小圆眼里不解又迷茫,不过很快又看着主子给搭出了一个新家。
新家!!!
桑萝还在往里铺干蒲草呢,鹅们就见缝插针探头探脑往里挤,试图进新居参观了,等桑萝把位置一让开,唰唰排着队就进了新房,呵,这一进去,比起原先那个上没顶下没底还八面漏风的,豪华太多啦。
各找个风水宝地趴下窝着,不出来了。
真好,不用羡慕隔壁那群小崽子有房子了,那房子它们眼馋可久,就是门有点小,挤不进去,现在它们有更豪华的了!骄傲的挺挺胸膛!
桑萝看到新鹅棚挺受欢迎,也是乐了,鹅棚其实也做了扇门,不过桑萝没给用上,虽说现在蛇已经冬眠了,但这三只大鹅对陌生人和动物还是警惕的,听力又灵敏,看家护院靠它们呢,关着门影响三位猛士出警,反正鹅棚够大,在特定的区域风也吹不着。
桑萝给家里的鸡鸭鹅们把暖房修得还是很及时的,一进十一月下旬,他们这一带就是穿着厚袄在外边也怪冷了,除了家里条件好些、袄子做得厚实的孩子还敢往外面疯跑,大部分人都恨不得缩在屋里猫冬了。
桑萝家里是做足了过冬准备,实际也没用她自己做什么准备,米粮盐油是足的,至于柴火,打从孩子们第一天跟沈安开始读书起,三家人三天两头都往她家里挑柴,有成捆的,有劈好的大柴,也有引火的松须,桑萝后院里现在搭了一个柴棚,堆得那是满满当当。
三家晒的菜干,像是事先商量过的,也一家送了一大篮来,桑萝都放在空出来的坛子里收着。
而她们自家屋后的菜地,耐寒的菜也到了能吃的时候,可以安安心心猫冬了。
今冬的第一场雪是十一月二十二夜半来的。
桑萝半夜觉得有些冷,睁开眼时发现窗外有些亮,惊得她懵了片刻,马上拥被坐了起来,以为自己这是睡迟了。
结果再往窗外细打量,就看到了窗外那一小方空中翻飞的纷纷扬扬的雪。
她披了袄子下床,拔了房门的门闩开了一点儿往外瞧,院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了。
桑萝有些惊讶,同是南方,她上辈子在南方可太少见雪了,难得下个雪,在地上都积不起一层白,就停了,只能朋友圈看雪。
这个时空的南方雪竟能下得这样厚的吗?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雀跃,第一反应是想唤沈安和沈宁看雪,转头看看两小只睡得香甜,忍住了,自己把着一条细细的门缝看了一小会儿,怕冷风灌进来,这才把门关上,脱了袄子回到了被窝里。
四更天起来做豆腐,沈安和沈宁一直都是一起的,都形成生物钟了,到点醒来,感觉到窗外的天色较之往常要亮许多,听桑萝笑吟吟说外面下了雪,兴奋得套上衣裳鞋袜就往外冲。
初时有些冷,但推磨是个力气活,没轮到推磨的也在烧火,所以还真不冻人,兄妹俩一边磨豆子,一边已经兴奋的商量着天亮了跟小伙伴们一起玩雪了。
一场初雪,对于做足了过冬准备的人家是一景是欢喜,对于没做足准备的人家就是一个熬字了。
村里得有七八户人家就得靠熬,举家可能只一两件绵衣,甚至没有绵衣,袄子被子里填的是不甚暖和的蒲絮和芦花,其中还掺杂着平时四处捡来的鸡毛鸭毛。
是的,穷到袄子穿不起的,自家自然也吃不起鸡鸭,但村里养鸡鸭鹅的人不少,这东西它不是物件,摆在那就不动了,它是满村子跑的,没事还斗一斗打一打,少不得会落毛,这样的东西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就是宝贝,看到就会冲上前捡回家攒上,一年下来其实攒不下多少,但和蒲絮芦花合着用,能暖一点是一点。
只是这样的袄子和被子盖着并不那么舒服,因为这时候乡下大多数人家只用得起麻布,麻布织得再细密其实也称不得多细密,捡回来的鸡鸭毛里,绒只是很少数,大多数是毛,这东西它能穿透布料往外跑,扎人得慌。
但这时候谁计较扎人呢?能暖就很好。
再穷一些的,半夜就得担心自家的房顶了,雪要是大了,房顶容易被压塌。
等到天一亮,头一件事扫雪,扫地面的雪,扫房顶的雪,上午各扫自家门前雪,扶梯上房清理屋顶。
等到下午,周村正会去各家转一转,喊上那些有袄子能出门的男人,帮着村里那些没有男丁只剩老弱妇孺的人家清理屋顶上的雪,碰上那屋顶上的稻草已经腐坏了的,还得弄些稻草扎成细密的草帘帮着给换上。
一家一户挨过去,轮到村口最后一家时已经是哺时了。
陈有田、周癞子和陈老汉这种年纪的在底下扎草帘子,周三郎和卢三郎这样身量轻些又身手灵活的少年人从扶梯上爬到屋顶站着,施二郎、卢大郎和周大郎这样稍重些的就爬梯子帮忙往上递草帘。
周三郎接施二郎往上递的草帘时,转身正要往屋顶放,眼风一扫,看到远处过来四个人,个个身上背着不知是包袱还是什么?
周三郎不动了,提醒屋顶上的几个少年和站在扶梯上的卢大郎几人:“你们看,那是不是生人?”
周家人受周里正影响,对生人还是颇警惕的。
几人闻声都望过去,等人近人,施二郎眼睛渐渐瞪大了起来!
“那是,那是……”
他揉了揉眼再看,头发很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衣裳好像也是胡乱裹着的兽皮,但那真的好像是他大哥!
“我哥,好像是我哥!”
他噌噌爬下扶梯,要不是背着身子,最后那几级差点儿就直接蹦下去了。
大家都愣住了,房顶上的卢三郎忽然也喊了起来:“哥,哥,是我二哥!”
一时房顶上的,扶梯上的,哧溜溜往下跑,就连正编草帘的陈老汉、陈有田、卢老汉和周村正一帮子人都在一愣之后反应过来,转身一看,拔腿就朝过来的几人那边跑。
场面有多混乱呢。
有奔回村里大喊着报信的,有亲人相见后就抱住嚎啕大哭的,还有听到动静奔过来看情况的。
沈烈一眼望过去,愣是没看到自己的家人,他有些着急,背着包袱快步就要回家看看弟弟妹妹。
周村正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阿烈,是阿烈吧?你还活着!”
长得太高了,五官也更凌厉,整个人气质上变化也很大,他一时都没敢跟从前那个少年对上号。
沈烈点头,视线还是频频望着家的方向,不知道小安和阿宁有没有听到动静,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是,周叔,我先回去看看小安和阿宁。”
周村正还没说什么,已经有凑过来的村里人插话:“阿烈,你还活着啊,大家都以为你们死了,你弟弟妹妹被分出去啦,现在住在你们家老屋呢。”
沈烈瞳孔一缩,眼神一瞬闪过冷厉的锋芒:“你说什么?小安和阿宁在哪?”
他问着话就看向了周村正。
周村正忙解释:“夏天你三叔三婶给你娶了个媳妇,没半个月小安阿宁跟你媳妇就被分出去单过了,现在算是两家。”
媳妇那话沈烈没太听进去,他满耳都是自己今年才九岁的弟弟妹妹在夏天就被分出去单过了,还是分到了山里那间破草房?
他匆匆点头,大步穿过人群往老屋所在的山头方向去,步伐之快,没走几步已近奔跑了。
迎面有闻讯正往这边赶的陈婆子、秦芳娘、甘氏、卢婆子……
沈烈全顾不得了,耳后是风声,还有风声中隐约传来的村里人的议论声。
“沈烈还活着啊,沈三这下完了。”
在外边的这两年多,沈烈无数次想过家里的一双弟妹会怎样。
他想过小安和阿宁会很艰难;想过没有他在家里,三叔三婶在最初的心虚过后就会变回本性,小安和阿宁平日里必定要看着三叔眼色、听着三婶的刻薄话过活;想过他们可能吃不饱,可能穿不暖,想过很多很多……只唯独没有想过三叔三婶会在以为他战死后就直接把小安和阿宁扫地出门。
心里心疼、忧心和愤怒翻腾,搅成了一团,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口子。
这样大的雪,那间破草屋怎么能住人?
夏日山里有没有虫蛇,雪再大一些,山里的野兽没有食物找出来觅食又怎么办?
分家已经半年了,小安和阿宁现在得苦成什么样子?
有冬衣吗?有冬被吗?
三叔三婶能做出把才九岁的侄儿侄女扫地出门的事,沈烈能指望他们给分出足够生活保障的东西吗?
一个又一个念头接连涌出,沈烈眼前甚至已经能看到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面黄肌瘦,衣衫单薄褴褛、瑟瑟缩在草屋里的样子,想到两个由他艰难带大的弟弟妹妹这两年多来不知受了多少苦,他鼻间有一瞬酸涩。
翻涌的情绪愈烈,奔跑的速度也变得愈快,雪地里落下一大串脚印向着山里延伸而入。
他迫切想要看到弟弟妹妹,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想让他们知道他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原本要翻越的三座山因为孩子们每天好几趟的来回跑动路被踩得很实,一点杂草灌木也无,哪怕被厚雪覆盖也一眼可知哪里是山路。
沈烈太急,又或是进了从小长大的地方,以致于忽略了这一点往常绝不会忽略的细节。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从小径中转出,他急切的抬眼望向半山腰的草屋。
这一望就愣在了当场,夯土筑成的高院墙,从他站的角度隐约还能看到三间草屋的顶?其中一间有炊烟正袅袅升起。
山是他们家的山没错,这房子却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沈烈只怔了一瞬,就大步往半山腰那座陌生之极的小院行去,只是因为这破草房变簇新的夯土院子实在蹊跷,脚步不由得就放得轻了。
旁人上到小院五六十步的路程,他身高腿长,二三十步也就到了,上到山腰处他们家原先生活过挺长一段时间的平台,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更甚了。
地形还是那个地形,但一眼看过去多了好些东西,哪怕堆着雪也能瞧得分明,多了占地不算小的院子,山泉支了竹管引水,多了几个搭得很用心缮了厚草帘的鸡鸭棚?还有一条扫开了雪露出铺平了石块的路。
这些都只是一眼带过,他的目光透过半开的院门落在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雪明显清扫过,但第一眼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门口堆的一个胖胖墩墩的略带几分憨态的雪人,石头做的眼睛和鼻子,枯枝做的手。
雪人旁边又是一条石头路,和外边那条用石块铺的不同,这条全是光滑的鹅卵石,甚至用颜色不同的石头拼出了花色来,再抬眼,唯一眼熟的是那间他儿时住过的草屋,不过屋子明显也修缮过。
草屋旁边还有一道院门,这是院里还有个后院?
说起来话长,于沈烈而言其实不过是几眼带过去的功夫,但就这么几眼,已经让他越看越疑惑,另半边院子是怎样光景因为门半关着看不到,他小心伸手就要去推院门,耳边却忽然听到院外一侧又密又急的脚步声冲着他来了。
才转过眼去,那几位主角已经高声叫着转过墙角气势汹汹扑奔了过来。
鹅!还是三只目测少说有十四五斤重的大公鹅!
这要是之前在林子里遇上,他就操家伙直接结果了加餐了,但这疑似是他自己家,这么干显然是不行的。
最好的法子,推开离鹅略远的靠右的院门一步冲进院里把院门合上!
沈烈是这样想的,也准备这么动的,但他抬手把那门才推开,脚也提了起来,抬眼就对上了打灶屋里出来的一个年轻女子,手里端着一钵热腾腾的食物,愕然又警惕的看着他。
沈烈那已经迈出一半的脚硬生生收了回来,落回院门之外。
风声骤近,冲在前边的鹅已经扑得近了,长脖子像杆标枪怼向他小腿,张开一张上下喙满布锯齿的嘴就要给他来上一口。
沈烈顾不得院里那年轻女子是什么反应了,一闪一避,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大白鹅那攻击性最强的嘴,第二只也如法炮制。
沈家长房二霸莫名就被攥住了命运的脖颈,两脸懵逼,只能扑腾着翅膀甩动着脖子鹅鹅乱叫,因为挣扎侧对着陌生男人的一只圆圆鹅眼懵得不行。
已经冲到近前的三霸傻住!看到小伙伴被人一招制敌,它不大的鹅脑袋不懂得思考对方没有第三只手能腾出来钳制它了,只知道遇上对手了。
鹅生中头一回在进攻与不进攻间可耻的犹豫了一个瞬间。
就这么短短一个瞬间,灶屋里的沈安和沈宁跟在桑萝身后出来了,听到脚步声分心侧头看过来的沈烈,看到沈烈那张有些熟悉又好像有些不一样的脸愣住的沈安沈宁。
空气里静默了那么一瞬,沈安和沈宁的眼都瞪圆了,而后两小只几乎同时嗷一声就往院门外冲去了!
“大哥!”
“大哥!”
“大哥回来了!大哥还活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前两声是激动和兴奋,后边就带上了哽咽,眼泪也掉了下来。
沈烈也松开了那两只鹅,伸手就接住了奔过来的沈宁,一把抱了起来,又揽了揽弟弟沈安,兄妹三人全都红了眼圈。
鹅大鹅二终于得以脱身,这两只吓死了,快跑几步怂怂的离沈烈远些,鹅三一看两个小主人的架势,知道不用犹豫了,跟着自己两个小伙伴叭叭叭就转身走了。
太凶了,太凶了,原来是一家的,可以收工了。
沈家三兄妹喜相逢,端着一钵炖豆腐的桑萝傻眼了。
沈安沈宁叫那男人什么?大哥??????????
小兄妹俩的大哥,那个战死沙场的大哥?
那不就是她男人?
说好的寡妇呢?
搁在早几十年的琼瑶剧里,这个时候她少说得失手摔了手里的一钵子菜才能表达她的震与惊吧!
她确实是震惊,震惊得脑子里都嗡嗡了两声,不过端着钵子的手还是奇异的稳。
沈宁已经让她大哥把她给放下来了,她都九岁了,哪里还用抱着。
小姑娘很兴奋,眼睫上还挂着泪,笑容却极灿烂,喜滋滋的转头唤桑萝:“大嫂,这是我大哥,大哥真的没死,大哥活着回来啦!”
她又仰头弯着眼与自家大哥道:“大哥,这是大嫂!”
沈烈是愣,桑萝是懵,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日子刚过起来,从天而降一个丈夫?
这怎么整?
但这是沈安沈宁的兄长,能活着回来对兄妹二人而言实是天大的好事,她总不能觉得人家不该活着回来。
桑萝强扯出个笑,托了托手上的钵子:“我先把东西放屋里去。”
她需要静一静。
沈烈看着那年轻女子进了屋,把视线收回来,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沈安和沈宁。
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面黄肌瘦,没有衣衫单薄褴褛,反之,兄妹俩虽晒得有些黑,但脸颊是有肉的,身上一身厚实的新袄新裤,就连鞋子都能瞧得出是才穿了并不算久的新绵鞋。
阿宁头上的小髻是精心编的,红色的头绳缠绕在发髻里,两根水红色的发带也编在头发中,引出的那一段打了个漂亮的结。
这是被照顾得极好才养得出来的模样和精气神。
心里压了两年多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沈烈笑了起来,他揉揉两小只的发顶:“万幸。”
万幸你们都好。
“高了,长大了。”
沈安和沈宁都有些腼腆,沈安其实有许多话想问,但想着大嫂这会儿一个人在屋里呢,就拉住兄长往院里走:“大哥,外面冷,我们进屋里说话吧,你吃过晚食了吗?我们刚要吃饭,大嫂做的炖豆腐特别好吃的。”
沈烈听着两个孩子一声一句大嫂,这才想起周村正那句话,他三叔三婶给他娶了个媳妇。
院门到主屋也就是几步路,沈烈很快在主屋门口跟里边的年轻女子再次对上了眼。
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彼此之间却是夫妻这样的关系,这让桑萝和沈烈都极不自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了。
沈宁高兴的奔去搬凳子,房里通常只放三张方凳,另一张方凳磨豆子时常要坐,就固定放在灶屋里。
沈安却懂得去瞧他大嫂神色,他虽然完全不知道在他大嫂心里做寡妇比有男人要强得太多,但他知道大嫂跟大哥是完全陌生的,这个家是大嫂一点一点建起来的,沈安下意识就觉得给大哥安排什么一定得先问问大嫂的建议。
他问桑萝,他可以去给他大哥加副碗筷吗?
桑萝哪能说不呢,她笑着点头:“可以,去吧。”
沈安脸上露出笑来,欣喜应了一声,脚下生风的去给他大哥拿碗筷去了。
屋里只剩了桑萝和沈烈两个人,两人谁也没动,打从沈烈一进了这主屋,沈烈也好,桑萝也罢,其实都在审视彼此。
沉默了一瞬,是沈烈先弯了唇,他躬身:“多谢你,替我把小安和阿宁照顾得这样好。”
虽不知道对方是因什么缘故成了他的妻子,但看到沈安和沈宁过得这样好,总归不会是他三叔三婶的手笔,也不可能是他弟弟妹妹小小年纪能力超群,沈烈能想到的就只是眼前之人了。
看小安和阿宁与她是极亲昵的,显然关系极好。
这一声谢不会错。
沈烈之于桑萝,是只存在于她们家籍书里的两个字符。
可这两个她平时甚至都不太能想起来的字符,忽然有一天就这么突然的在她眼前具象了。
他微弯了腰,真心实意与她道了一声谢,谢谢她照顾了沈安和沈宁,这两个经过几个月相处已经完全被桑萝当成是该护在自己羽翼下的孩子。
桑萝有些懵,好像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架起一座桥,走到正中间了,来了一个人,他是那桥墩子、桥板子的主人,他看到已经架成的桥,满眼的欣慰与感激,躬身道谢,多谢你帮忙搭好了桥。
他是真心实意的道谢,看着样子好似应该也大概可能是个正直的人,不至于会暴起伤她,但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
她辛苦搭的桥好像一瞬间就易主了,他可以允许她在这里过来过去,怎么走都行,但他也可以随时抽走桥板子,因为这座由她架起来的桥名义上、理法上都是他的。
这桥对应到现实里,可以是这个家,可以是她辛苦盖好的房子,是她在这个时空安身立命的窝。
这种感觉真的,前所未有的糟糕。
但她又无法迁怒,没错,她很清楚这种情绪只能被称之为迁怒,因为这里原本就是沈烈的家,沈安和沈宁原本就是沈烈的弟弟妹妹,反倒是她,才是无根的浮萍,依托着他的身份、他的户籍才由流民变成良民,在这十里村在这半山腰的小草房里扎下了自己的根。
桑萝想,但凡沈烈早些回来,在她穿越之初就在这个家里呢,她必定刚到这个世界就会想办法抽身,毕竟谁能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不,称之少年好像更对一些,谁能接受和一个半点儿不了解的陌生人直接就成了夫妻?
可桑萝又知道,这是谁也怨不得的,连老天也怨不得,因为老天给她的是再活一世的机会,除了感恩,怎能有怨言?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点头,算是领受了他这一句谢,便又无话了。
好在主屋离灶屋很近,沈安和沈宁已经搬了凳子拿好碗筷过来了。
沈宁一脸喜气,把凳子摆好,弯着眼睛就要拉自家兄长到桌边坐。
她只沉浸在大哥活着回来的喜悦里,根本还没有想别的太多,九虚岁的年龄,也还不懂得想得太多。
但沈宁不懂,沈烈却不会不懂,他不会看不出来那年轻女子的郁闷、困扰和满身的不自在。
他只随意往屋里扫一眼,一张旧床,一张新床,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簇新的,铺得很厚,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定是舒适又暖和的。
靠外边的架子上堆着满满一架子的袋子,那袋子里装的不知是什么,但会这样好好存放的,沈烈能猜到的是粮食。
只从进院到进这屋里,再看桌上的饭菜,沈烈就得认,这个家被她经营得非常好,换作两年多前的他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周村正说她是在两房分家前半个月嫁过来的,那么也就短短半年。
半年时间要经营起这样一份家业必然极其辛苦,他这个传闻已经死了又突然回来的,在她眼里更像个回来摘果子的吧?
沈烈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清了清嗓,与沈宁道:“大哥一路往回赶,身上太脏了,就不上桌了。”
转与拿了碗筷的沈安道:“小安帮我弄点儿饭菜,我站在外边吃吧。”
这话一落,沈安和沈宁兄妹俩都愣了愣,桑萝也抬眼看向沈烈,两人目光对上,他友善的冲她弯唇笑笑。
眉眼间和沈安有三分的相似。
桑萝:……
突然觉得自己成恶人了。
她起身:“坐下吃吧,饭菜应该不大够,你们吃,我自己去做碗面疙瘩吃,你们兄妹几年未见了,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边吃边聊吧。”
说着自己起身准备去灶屋。
沈宁一听大嫂要再做点吃食,忙要跟上:“大嫂,我帮你烧火。”
被桑萝笑着按住:“坐着吃你的饭吧,也跟你大哥说说话,我这个不费什么事。”
而且她呆在这屋里也真有点儿多余,相信沈烈估计也想知道他自己离家后发生的事情,包括沈家分家,还有她这个便宜媳妇,这些事情她就不掺和了,由兄妹俩自己与他说的好。
沈烈站在门边,桑萝过去的时候他忙往退出屋外,把门边的位置给她让了出来。
桑萝注意的却是他身上的衣裳,说是衣裳其实就是里边单薄秋衣,外边裹着兽皮,不知道是狼皮还是什么皮,御寒约莫就全靠这个了,就那么裹在身上,用粗麻绳在腰部绑着作了固定,身后还背着好大一个包袱。
好在虽是风尘仆仆,却并不是特别脏,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只这么擦肩而过的功夫,除了这些也没留意别的了,她径自往灶屋去,把主屋留给了沈烈兄妹三人。
沈安极有眼色,看出大嫂可能是不太自在,去了灶屋恐怕一时都不会过来,忙把桑萝刚才坐的那条方凳帮着给她送过去。
进到灶屋里,看到大嫂往灶火本就还没全熄的灶膛里添柴,小家伙把凳子放好,凑了过去,话在嘴边转了两转才道:“大嫂,我大哥人很好的,你别不自在。”
桑萝有些惊异,忽而失笑,也对,沈安一向心细又敏感,觉察到什么也不出奇。
她笑笑点头:“好,只是还不太熟悉,也想着你们应该有话说,你回去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在灶屋吃了,晚些再烧些水给你大哥梳洗一下。”
原身记忆里朝廷近两年大规模用兵是在大乾朝东北部,跨越了小半个大乾朝才回到这边,穿过北方数州,那边现在处处封锁,桑萝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又有没有经过疫区,还是好好洗洗吧。
想到家里澡盆只有一个,能住人的屋子也只有一间,她已经开始愁上了。
沈安倒没瞧出她已经愁得这样远了,只听到大嫂说只是有些不熟悉才避开,还会帮他大哥烧点水梳洗,他一颗半提着的心一下就落了下去,欢喜的应了:“那我先过去。”
等桑萝点头,快步往主屋跑了。
主屋里,沈烈已经在桌边坐下了,沈安和桑萝说话的音量并不高,但山里寂静,加之主屋和灶屋是紧挨着的,哪怕没有刻意去听,两人的对话沈烈也听了个全。
等到沈安回到主屋,兄妹三人坐在一处,吃饭倒是次要了,确实如桑萝所想,沈烈有太多事情想知道。
屋里絮絮的低语声一直在,桑萝也不去打扰,她给自己调了点面糊,简单煮了一小碗面疙瘩吃,东西吃到一半,主屋那边似乎有些异样动静,桑萝从窗外看过去,就看到本应在吃饭的沈烈大步走了出来,穿过院子,直接出去了。
桑萝:???
沈安和沈宁很快也从主屋出来,桑萝放下碗走出灶屋,道:“怎么了?”
沈安眨了眨眼:“我们把大嫂你是怎么过来,又是怎么分家,还有之前大嫂差点饿死了的事情说了……”
大哥当时的脸色太难看了,然后就放了碗,说了声出去一下,走了。
桑萝挑了挑眉,弯眼笑了:“没事,你俩继续吃饭去。”
有些人要倒点儿霉了,看在沈金几个的份上她这会儿就不急巴巴跟去看热闹了,但只要想想沈三大概率要被收拾一顿,桑萝心情就很愉快了!
她是一点不担心沈烈收拾不了沈三的,这沈烈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十八岁,再过一个月过年,充其量也就是将将十九岁的少年,生得真的很高,少说一米八八,还不是那种瘦柴杆儿的高,可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吧,反正身上有一种着意敛压着的锋芒。
也就是那张脸还算少年气,颇具有欺骗性,只说身形和那种气势的话,桑萝刚才打他身边过的时候,要不是他及时退开那两步,她都会觉得很有压迫感。
沈安和沈宁显然也知道自家大哥是干嘛去了,和桑萝的想法如出一辙,看在小金几个堂弟的份上,他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反正知道三叔一定会倒霉的就很欢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