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一直盯着屏风,大长公主笑了笑道:“先前不见你便是怕将病起过给你,偏你这丫头执拗。”
永嘉幽怨地堵着嘴撒娇道:“姑姑说得哪里话,您病了我见不着您便是连饭也吃不下的。”
大长公主又问起了她的腿伤,永嘉又将与陈闲的说辞同说了一遍。
二人寒暄客套了一会儿,永嘉忽然开口笑道:“留园的那株月桂树开花了,我记得小时候姑姑在那株月桂树下埋了尚好的女儿红,说是等我出嫁时送予我,我可是等了好久,姑姑莫不是将这事儿给忘了?”
大长公主微微一愣,有些尴尬地笑道:“倒是我的不是,竟忘了此事,待会儿我便命人将酒回去,给枳枳赔礼。”
永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屏风,扯了扯嘴角,埋怨道:“只赔些酒哪里够?”
说着她忽然身子前倾,伸手一把推倒了屏风。
她的动作太过出其不意,身旁侍从发现时已经晚了,屏风被推倒了大半,露出了软榻上躺着的女子面容。
那人面上戴着轻纱,抬眸的一瞬间眼中满是惊惶失措,哪里有大长公主素日的杀伐果断。
“你是谁?为何要冒充大长公主?”
倘若是六年前,她或许根本就发现不了端倪,这人的声音几乎与大长公主如出一辙,外人根本就辨不出真伪。
但她曾经在灵州时亲眼见过善口技之人将旁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再经由刚刚女儿红一事试探,便确定屏风后之人是假的。
榻上那女子慌忙跪地认错,眼睛却频频望向一旁侍立的陈至。
他仿佛在看一场闹剧,直到曲终人散方才幽幽叹了口气,冲那女子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陈至看向永嘉,目光很是复杂,幽幽道:“公主真的是长大了。”
“姑姑在哪儿?”永嘉眼中尽是戒备,她知道陈至一直伴着姑姑,是姑姑最为信赖之人,倘若姑姑遭遇不测,那么陈至今日所为便脱不了凶手的嫌疑。
陈至道:“我带你去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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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脊梁断了便再也直不起来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 大长公主竟在留园,这里本是近郊的一处别院,她年少时有一段时间曾跟随大长公主住在留园, 对这里并不陌生。
一路穿过红墙灰瓦、朱楼翠阁, 来到一处雅致的院落, 直至走入内室看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大长公主,永嘉仍旧无法回神, 她回过头迷茫地望着陈至, “她怎么了?”
“殿下已昏睡十日有余, 三日前她曾醒来过一次,找人假扮她也是殿下安排的。”陈至的语气很是哀伤, 看向大长公主的目光让她莫名的感觉压抑难过。
永嘉示意陈至将她推得近些, 轮椅压过地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两人皆没有说话,她掀开被角拉过大长公主的手腕, 两指压在她脉间。
陈至并未阻拦,目光一直落在榻上女子身上。
许久之后见她收了手,忍不住问道:“殿下可瞧出什么了?”
永嘉垂下眸子, 手指悄然攥紧, 摇摇头道:“我学艺不精, 并未瞧出什么。”
百般思绪,让她头脑昏胀, 好似无意间闯入了迷魂阵,四周皆是浓雾, 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离开留园的一路她的神情都是恍恍惚惚, 快到公主府时她突然对外面的马夫道:“去皇宫。”
大长公主昏迷是真, 谋反必然是假。她必须将此事告诉皇兄, 避免他被奸人所误。
然而听完她的话,皇兄却只是笑了笑,长眉一挑,反问道:“你焉知不是这背后之人?”
永嘉迟疑道:“他……他是大长公主最信赖之人。”
李赟嗤笑一声,道:“阿枳,你可曾听过兰台公子之名?”
兰台公子的大名她怎会没听过。
世家出身,天资英特,年六岁便能属文诗赋,及成年才名冠绝天下。先帝称他“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太傅言其“聪明识达,王佐材也”。
那是大梁曾经最负盛名的才子,可惜天不假年,弱冠之年便病逝了。
“如果我告诉你陈至便是当年惊才绝艳的兰台公子,你可信?”
她猛地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李赟,这怎么可能?
光风霁月的兰台公子,怎么会是唯唯诺诺的阉人?
“皇兄定是搞错了。”倘若他是兰台公子,那他就是陈家的嫡长子,陈闲的长兄,可是陈闲并未认出他啊。
李赟仿佛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冷哼道:“陈至入宫之时,陈闲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况且他藏于深宫之中岂是外人就能见到的。”
顿了顿,他眯起眼睛,叹息道:“一个人的脊梁断了便再也直不起来了,没有人会将一个阉人与那般谪仙似的人联系在一起,即便他们有着相似的面貌。”
“可是为什么啊?”永嘉眸中氤氲出水汽,她没有见过兰台公子,但他的诗集、他的书画她见过,那该是清风朗月般的男子。
为何要将月亮拖入泥淖之中,她不明白。
李赟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但那绝对不是怜悯,他冷冷道:“当年朝局动荡,太子未立,先帝急需培养一个能与朝臣们抗衡的皇室子弟,他选中了长宁姑姑,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愿束缚在皇权之中,便想与爱人一道儿远离争端。是先帝拿陈家九族逼陈至入宫,是先帝将长宁姑姑一手打造成了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主。”
永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从不知姑姑放荡不羁的人生中竟有这段悲惨的过往,也难怪她至今不曾嫁人。
李赟眯起眼睛,冷哼道:“你说陈至不恨长宁吗,不恨李氏吗?”
“我、我不知道。”她不是陈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恨,但若说这一切暗潮汹涌都是陈至所为,她是有些不信的。
李赟并不在意她的答案,他只是垂眸看了眼永嘉的腿,道:“阿枳,这些事情你无须再管,好好养伤便是。”
她本也不喜弄权,对这些纷乱的朝事也并无兴趣,可她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个人,那两个字在唇舌间徘徊许久,终是问出了口,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
“皇兄,魏枞是不会反的,对吗?”
李赟敛了笑,神情有些悲悯,“阿枳,权利会改变一个人。”
永嘉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辩解,她仰起头看着这个自小一同长大的皇兄,忽然发觉他变了很多,自己有些看不懂他。
母亲疯了之后,父亲对他们二人一直不闻不问,任由妾室庶女欺凌到他们头上,是哥哥一直护着她,他们相依为命数年,是旁人再也比不得的亲厚。
倘若有一天,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她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
但心里的怀疑却像野草一般疯长,于是她按捺不住心底的疑虑,问了出来,“皇兄,程戈究竟是怎么死的?”
话音甫落,李赟便用惊异的目t z光回望她,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
紧紧只愣了一瞬,他便恢复常态,重新坐回御案前,淡淡道:“自是烧死的,你不是亲眼看见的吗?”
“是。”她微微笑着,指尖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李赟拿起案上的折子,瞥了她一眼,道:“若是没有其他事,你便回去歇着吧。”
离开皇宫之前,永嘉去看望了魏紫,她如今已贵为皇贵妃,圣眷正隆,小皇子已经到了蹒跚学步的年龄,自己趴在地衣上咿咿呀呀地说着话。
见到永嘉她很是欢欣,与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被母亲暂时忽视的小皇子摇摇晃晃地奔到永嘉跟前,用沾满了口水的拨浪鼓拍打永嘉的手。
永嘉顺势将孩子抱入怀中,胖乎乎的小娃娃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用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她瞧,嘴里嘀嘀咕咕地喊着:“猪猪……”
“是姑姑,不是猪猪!”永嘉笑着,轻轻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
魏紫看着她和儿子玩闹,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她忍不住抓住永嘉的手,低声道:“哥哥他一直在等你。”
她神情微凝,很快收回手继续逗弄着小皇子,仿佛没有听到魏紫的话。
魏紫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她张罗着备膳,要留永嘉在宫中用饭,还劝她在宫中住些时日。
倘是在平日,永嘉是愿意留下的,她实在很喜欢这个肉乎乎的小娃娃。
但眼下不是时候,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查。
穿过重重赭色宫墙,巍巍宫室在身后渐行渐远。
她放在膝间的手指不停摩挲,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大长公主的脉象为何与程戈死前的脉象一模一样?姑姑昏迷真的与皇兄无关吗?
那些愈演愈烈的谣言真的是陈至放出去的吗?
他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报复李氏皇族?既然如此,皇兄为何无动于衷?
魏枞……他与姑姑之间究竟有何交易?
她心中乱作一团麻,但一切的起因似乎都围绕着大长公主,她需让人盯紧了大长公主府与留园最能查到一些线索。
至于陈至,她还想问问陈闲,但她也不知陈闲对陈至的事情知晓多少,知否二人已有了联系,陈至倘若果真存了谋逆的心思,就不会不利用陈家。
百年的望族,况且陈至的父亲陈疏,生前曾官至宰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同样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她琢磨良久决定先试探试探陈闲,她记得董大家那里似乎有一副兰台公子的真迹,便想着借来用一用。
翌日,她早早便去了白鹭书院,提起借画之事,董大家明显有些不舍。
永嘉再三保证,只借三日,且会仔细保管,绝不损毁,董大家才勉强答应下来,嘱托她在屋中稍候,她去去就来。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有小厮来报,董大家被掌院叫了过去,一时半晌回不来,让她先行回去,画她稍后送入公主府。
永嘉本也没事,便打算等等她,但待在屋中实在无趣,就让雪衣推着她在书院四处转转。
走了一会儿,雪衣才发觉忘记给她戴上披风,忙要回去。
“我在这儿等你便是,你去吧。”
雪衣有些不放心,永嘉却坚持留在这儿,她只好独自返回。
这里是书院的后舍,学子都在前院并不会来此,因而人烟稀少,风中有月桂的香气,她转动轮椅沿着回廊循着香气寻去,果然就看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中立着一株高大的月桂树,此时满树金黄,地上也铺了一层细碎的金色。
许是昨夜下过雨的缘故,花儿受到水汽浸染,香气很是浓郁。
幼年时母亲曾将她揽在怀中坐于桂树下,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她讲些奇诡的故事,她的手中摇着团扇,一呼一吸之间,身上都沾染了桂花的香气,以至于每每闻到桂花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
除了为数不多的温馨记忆之外,母亲带给她更多的是屈辱和难堪。
是以她仅仅看了一眼,便打算离开。
手扶上轮轴时,隐约听到了脚步声,也许是出于方才回忆中的不堪,她此刻不想见任何人,匆忙藏入了院中一处观景石后。
不久后院子里响起了两人的说话声,永嘉听出其中一人是他的堂兄宁王,另一人的声音也有些耳熟,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
“你口中关于那人身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宁王道:“你不是自诩大长公主的亲信吗,怎么公主未曾将此事告诉你吗?”
另一男子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怒意,“你既想与我合作,便该拿出几分诚意来。”
宁王道:“呵呵,并非我没有诚意,而是此事事关重大,无法宣之于口,你若当真感兴趣,不妨从晋王妃出阁之前查起。”
晋王妃,不就是她的母亲吗?他们口中的那人是谁?
永嘉心头怦怦直跳,没想到听个壁角竟能走到自家头上。
男子又开口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程戈其实是死于那人之手。”
“你可有证据?”宁王心中微动,倘若有确凿证据证明程戈死于那人之手,他便能向程家卖个人情,更可以真正地收拢程瑜、程砺等程家军的人心,让他们对自己死心塌地。
男子道:“你听过绿鬼药玉吗?”
永嘉脑子轰一声炸开,她下意识地手上拂上自己的手腕。
是皇兄送她的那只玉镯。
这时, 忽然有人道:“主子,有人往这边来了。”
宁王与男子便很快离开了,惊惧中的永嘉一直不敢抬头看, 因而始终不知另外那名男子是谁。
不多时她便听到了雪衣的声音, 猜想方才应是雪衣的到来惊动了二人。
确定周遭再无旁人之后, 永嘉道:“我在这里。”
雪衣轻轻舒了口气,方才找不到公主她快吓死了, 忙将披风为她系上, 又蹲下为她整理好膝盖上的毯子。
“你方才过来时又没有见到什么人?”
雪衣道:“只见到一个杂役, 怎么了?”
“你让人打听下今日都有谁来了白鹭书院。”与宁王交易之人定不会是泛泛之辈,总有人会认出来。
回到董大家的私舍, 恰逢董大家办完事回来, 她将那幅画珍而重之地放入她手中, 永嘉便趁机问道:“今日书院内可是有大事?”
董大家不疑有他,笑道:“近日翰林院有意编修前朝国史, 便欲邀请掌院及几位大儒一同编修。”
“是吗,那真是恭喜了。只是不知翰林院遣了何人来此游说?”
董大家道:“是翰林供奉张行舟张大人。”
是了,就是张行舟。她方才听到的就是张行舟的声音。
张行舟是大长公主的人, 他与宁王勾结, 这难道也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还有他们谈话中提到的那人, 她直觉说的便是陛下,至于身世的秘密是什么?
一个个谜团接踵而来, 永嘉脑中千头万绪乱作一团。
回到公主府,雪衣已经将今日白鹭书院的外客名册整理出来, 她接过名册一一看过, 发现竟没有宁王的名字。
她对宁王的声音并不陌生, 决计不会听错, 除非他刻意掩饰了身份。
如此一来倒也能说得通,看来二人之间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永嘉合上名册,脸色很是凝重,她沉吟道:“让人准备下,明日一早启程回东都晋王府,此次轻车简行不要惊动任何人,旁人问起便说我会伏龙观静养了。”
她离开后不久,梁帝那边便得了消息。
刘全弓着身子,低声道:“陛下,陈国公主去了东都。”
梁帝略感讶异,轻轻挑了眉,漫不经心道:“看来那些人也不过如此。”
“北边有消息吗?”
刘全自是知晓陛下问的是谁,沉声道:“突厥残部尚有不肯归降者,魏将军正与之周旋。”
梁帝立于九龙鎏金灯盏前,面容冷峻不似真人,他忽然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将裴度叫来,拟招宣魏枞回京。”
刘全闻言,眸中掠过惊诧之色,外间关于大长公主与魏枞联手的谣言已甚喧尘上,此时拟招宣魏枞回京,万一大长公主真有谋逆之心,京城岂不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究竟是作何打算?刘全竟也摸不透这年轻帝王的心思。
回东都的一路上永嘉都睡不踏实,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母亲死前的一幕。
接连两日夜里做了噩梦,到达晋王府时已临近掌灯时分,管家未曾料到她会突然回府,见到她时尚且愣了好半晌。
“郡主,不,老奴见过公主殿下。”老管家自小看着她长大,见到她禁不住红了眼眶。
老管家姓柳,年轻时曾跟随晋王一同南征北战,后来受了伤便留在王府做了管事,这一待便是几十年。
永嘉也并不拿他当外人,亲切地唤道:“柳叔,近来可安好?”
“好,奴才哪儿都好,就是盼着王爷和小主子能常回来看看。”他垂t z眸拭去眼角的泪痕,回过头才发现永嘉是被雪衣推着走的,惊道:“您的腿?”
永嘉笑了笑:“无妨,休养些日子就好了。”
柳树轻轻叹了口气道:“王爷知晓您回来定会开心的。”
永嘉笑了笑,不置可否。
当初她特意去金仙观见父亲,父亲甚至连面都不肯露。
不过她倒是很意外,他竟能被皇兄说动,再次披挂上阵替他守住潼关。
想来父亲还是怨恨她当初口不择言逼死了母亲。
“您还未用饭吧,老奴这就吩咐人准备晚膳,您的院子每日都有奴才打扫,就等着您回来呢。”柳叔眉眼带笑,显然见到她极为欢喜,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永嘉其实并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拂了他的好心,便点头应下了。
柳叔张罗了不少吃食,俱是她幼时爱吃的,永嘉勉强吃了些,便与柳叔聊了些往事。
只是她舟车劳顿确实有些乏了,没多大会儿便露出疲惫之色。
“殿下早些歇息,有什么事儿招呼老奴便是。”
永嘉住在了晴雪院,她其实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在皇兄登基之后她便一直住在皇宫。
入了寝房见到临窗位置的古琴,以及墙壁之上悬着的《朔风飘雪图》,只觉得异常陌生。
她幼年时母亲发了疯,父亲一度冷落她们母女,她们被姨娘逼迫搬入了王府偏僻的芦雪苑,一住就是七年,以至于她对绣幙珠帘,牙床锦帐的晴雪院竟没有一丝记忆。
室内烛火摇曳,风帘漫卷,远远可听见外面夜虫唧唧,院中菩提树叶沙沙作响。
许是真的累坏了,她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恍惚间外面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密密匝匝的雨箭拍打着青砖黛瓦。
永嘉隐约间听到了哭喊声,她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坐起,唤了几声雪衣却无人应和,便跳下床随意趿拉着鞋子拉开了房门。
明明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但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哭喊声,她顺着回廊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雷声轰响,风声怒吼,一道儿闪电划破长空,她看到了跪在雨地里的男女,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只是等男子的身影被推开时,他胸前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鲜血正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淌,与雨水交融在一起,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那个女人踉跄着站起身,她流着泪大笑:“这下你满意了吗?”
又一道紫色的电光撕开天际,女子回过头望向她站立的方向,美眸中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敷上了她的双眸,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阿枳,这只是一个梦,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啊……”永嘉从噩梦中惊醒,她猛然坐起身,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夜已经深了,檐外青天沉郁,庭下草木凄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绰绰,并无雷雨,一切仅仅只是个梦。
可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大雨中那张又哭又笑的脸,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母亲苏梓如。
她正想得出神,竟又听到了哭笑之声。
“雪衣!”她顿觉头皮发麻,连忙呼唤雪衣。
睡在外间的雪衣也听到了声音,连忙披了衣服过来,道:“您别怕,我出去看看。”
外面响起了喧闹声,雪衣也很快回来了,此时永嘉已自行穿好了衣裳。
雪衣道:“是辛姨娘。”
“带我出去看看。”
到了院外,她看到两个奴婢正费力地追赶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她长发披散,已近秋末竟只穿了单衣在外面乱跑乱叫。
她跑着跑着似乎是看到了永嘉,竟忽然调转了方向冲着永嘉奔来。
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她要对公主出手,谁知她到了近前忽然双腿一弯跪了下来,重重地朝她磕了几个头,口中喊道:“我不敢了,再不敢了,你放过我……放过我女儿……我错了,我该死……”
说着又开始扇自己耳光,扇得很是用力,一点不似作伪。
永嘉有些愣神,她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邋遢又疯癫的女人和记忆中那个颐指气使,艳丽妩媚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婢女道:“八年前,辛姨娘生了一场怪病,醒来之后便疯了。”
八年前,那不就是哥哥登上帝位的那一年。
永嘉心跳不由快了几分,难道是皇兄做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同情辛姨娘,记忆中她与两个庶女屡屡欺负她,若不是尚有一丝血缘关系在,她断不会饶恕了她们母女三人。
这时,院外忽然跑过来一妙龄女子,她慌里慌张地扶起辛姨娘,抬头见到永嘉愣了愣,随即咬了咬唇行礼道:“姝儿见过阿姐。”
永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记忆中总是一脸骄蛮的小女孩,如今瑟缩着身子,藏在罗裙下的小腿总好像在往后缩,双眸惊惧地瞧着她,动也不敢动,模样伶仃地好似一只可怜虫。
她默然片刻,幼年时她曾多少次幻想着有一朝一夕将她们母女三人踩在脚底下,如今亲眼见到了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舒畅之感。
“可许人家了?”
李姝摇了摇头,这些年父亲整日痴迷修仙问道,对王府之事不闻不问,自打母亲疯了之后她便被众女眷排斥,早些年二姐出嫁,她尚能跟着二姐出席,但后来二姐受到夫家厌弃,她已鲜少出现在各家闺秀的宴席之上了。
渐渐地竟也无人记得她,就连去年的及笄礼也只有二姐送来的一只珠钗。
“回去吧。”永嘉并不是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癖好,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不闻不问已是她最大的宽宥。
李姝抿了抿唇,忽然跪地冲她磕了个头道:“阿姐,姨娘已经知道错了,能不能放过她?”
可笑,放过她?
她回过头,似笑非笑道:“李姝,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即便再是冷漠,在外人眼中她依旧是皇帝的亲妹妹,倘若传出陛下刻薄庶妹的风言风语,她与辛姨娘便再无安生日子过。
李姝瑟缩了身子,抬头时双眸噙着泪珠。
永嘉瞥了她一眼道:“你的婚事自有父亲替你做主,不要动歪心思,后果你承担不起。”
◎你还记得他吗?◎
回到王府之后的几日她找来了从前服侍在母亲与兄长身则的老仆, 这一问才发现十五年前王府曾换过一批奴仆,而这些奴仆大多是伺候在母亲身边的人。
十五年前她只有五岁,对这些记忆都是模糊的, 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身边似乎曾有过一个做果子很好吃的丫鬟, 名字却是不记得了。
她命人暗地里去寻这些仆从, 但年代久远这些人的下落并不好找。
但问起老管家柳叔时,他也记不大清楚, 道:“十五年前, 似乎是个雨夜, 府中闯进来几个刺客,王妃就是在那天夜里受到惊吓自此便落下了疯病。”
雨夜?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几日前的那个梦, 难道说那并不是梦, 是她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也许是再次回到这里,触及了心底的一些记忆碎片, 这才让她在梦中想起了过去。
“柳叔,我母亲还有亲人在世吗?”她记得母亲是琅琊人氏,出身书香门第, 外祖是当世大儒号‘东阳先生’, 与朝中诸多名士私交甚笃。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未见过外祖父, 也从未见过外家人。
这明明是极不寻常的一件事她竟也从未觉得不妥。
柳叔尴尬道:“这,老奴也不知道。”
如此看来, 她还需派人去琅琊郡查一查母亲的身世,只是这一来一去会耽搁很长时间。
一时摸不着头绪, 永嘉打算去从前与母亲住过的芦雪苑看看, 去了之后才发现辛姨娘住在这儿。
她疯疯癫癫地蹲在院子的花丛里挖土, 一边挖一边, 念念有词,“好多宝贝,赶快挖……姝儿快挖!不要让旁人看见了,娘亲给你留着做嫁妆……”
一双眸子四下里张望,小心谨慎的样子瞧着十分可笑。
雪衣推着她入了主屋,这里比之前更加破败了,想来这些年父亲不在府中,家仆见她疯癫更加苛待,难为她疯了还记挂着女儿。
她自记事以来母亲便一直精神不太好,早些年只是偶尔发疯,后来及至她长到十岁疯癫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
小堂屋的佛龛依旧还在,她记得母亲清醒时时常会跪坐在这里,只是如今回想起母亲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的目光落在镂雕红木佛龛上,佛像仪态端庄,上饰有忍冬纹,两侧有瑞兽,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洒了下来,落在佛像的面容之上好似渡了一层佛光。
永嘉上了三炷香,让雪衣插入香炉中。
她想象着母亲的样子望着那尊佛像,看得久了,恍惚间觉得那佛陀似乎有了生t z命。
只是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佛陀身旁的瑞兽有一只眸子较另外一只眼睛更加莹润有光泽。
她指给雪衣看,雪衣心领神会,上前轻轻按了下瑞兽的眼睛。
一声闷响过后,佛龛竟从外面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供奉着一尊牌位。
震惊过后,雪衣将牌位取了下来。
萧承嗣。
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他是母亲的什么人,母亲为何要瞒着旁人偷偷祭奠他?
柳叔听到这个名字也没多大反应,只蹙着眉回忆许久,忽然道:“老奴记起来了,萧承嗣是王妃的义兄,他曾在京城开过一间书肆,后来雨天被雷劈中,书肆被烧了个干净,萧承嗣也死在大火里,老奴记得他的后事还是王府操持的。”
雷雨、大火!她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深吸一口气道:“你还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发生的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