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吗?”永嘉怔怔地望着海棠, 声音仿佛漂浮在云端。
海棠摇了摇头,道:“人被救下了,但是还没醒过来。”
“备马车, 去宁王府。”她已经胆怯过一次了, 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到了宁王府, 未及入主院便已见到不少皇室宗亲,他们个个义愤填膺, 觉得宁王丢了皇室的尊严, 宋家更是大逆不道, 竟让如此败坏人伦的女子嫁入皇家。
永嘉心中担忧宋宁玉,冷冷地看过众人的丑陋嘴脸, 径直入了内院。
相比于外院的嘈杂, 内院却是冷冷清清, 宋宁玉的婢子红着眼睛将她迎了进去。
见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永嘉心头酸涩, 当初在吐谷浑营地是宋宁玉护着她,为她谋了一条生路,倘若不是她如今躺在床榻上的便是自己。
“她怎么样了?”永嘉轻轻拭去眼角泪痕, 转头问身边的婢子。
婢子道:“太医说已无大碍, 王妃只是累了, 想必待会儿就能醒过来。”
永嘉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正在此时, 外面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如此败坏门楣的女子必须休弃, 宋训也脱不了干系, 必须治他欺瞒之罪。”
“岂有此理!自开元至今未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 竟也好意思嫁入皇族……”
“休妻真是便宜她了,真该浸猪笼!”
“她竟还有脸活着,我要是她在被俘虏那日就咬舌自尽了!”
永嘉明显察觉到握在自己掌间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忽然握紧了她的手指,冲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是哪位巾帼如此大言不惭,本宫倒真想见识见识。”海棠推着永嘉从屋内走出时,外面的人明显愣了愣。
立在庭院的人,有男有女,个个锦衣华服,义愤填膺,唯有被簇拥在中间的宁王李敦面露哀色,但他握紧的拳头却无不彰显着他的愤怒。
在场诸人虽多为皇室宗亲,却未有几个身份高过她去,见了她来纷纷见礼。
永嘉柔柔地笑了笑,她道:“方才哪位夫人说要咬舌自尽来着?”
说话的是一穿着淡紫色压花锦缎的中年妇人,样貌生得漂亮,但一双凤眸却过于上挑,人亦显得有几分尖酸刻薄。
“原来是凌王妃。”她记得这女人出身荥阳郑氏旁支,在家族中一直不得宠,甚至不得主家信任,她嫁予凌王本已算高嫁,这些年汲汲营营周旋于权贵们的后宅,不过是为了支撑凌王渐渐败落的门厅。
永嘉原本对这些女眷们的事儿并不在意,奈何这位凌王妃太能钻营,让她不得不知晓她的一些事情。
“我听说念妹妹前些日病了,吃了好些药不见得好,改明我让宫中的江女医给她瞧瞧。”顿了顿,她眼神冰冷地凝视着凌王妃,道:“江女医最擅妇科,对女子……”
她有意放缓了语速,凌王妃浑身打了个激灵,吓得脸色苍白,慌忙道:“多谢公主好意,不用了不用了,念儿已经大好了。”
凌王妃年近四十膝下唯有两女,长女李念正值二八年华,幼年时曾与礼部侍郎冯家长子定有婚约,后来冯家落寞,凌王妃便存了悔婚的念头,一心想让女儿高嫁,偏偏李念是个执拗的性子,为了嫁给心上人竟珠胎暗结。
被凌王妃发现后强行喂了堕胎药,这事儿本也做得隐秘,但凌王妃这人实在太能折腾,逼得那冯姓公子几度寻死,竟被去白鹭书院的永嘉无意间知晓了这桩事儿。
永嘉那一眼的警告,已是给足了凌王妃的面子,她若再不识抬举,自己女儿的丑事便会被公之于众。
她此本为宋宁玉解围,倘若真将李念的事情公之于众,便与他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何异。
凌王妃悄悄退至人群后,不敢再言语。
永嘉敛眉,微笑:“众位叔伯婶婶今日来此,是为何?”
“并非我等有意为难她,宋氏身染污秽,刻意隐瞒嫁入皇室,其心可诛。你我身为皇室之人,岂能容忍旁人将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
“刻意隐瞒?”永嘉看向宁王,淡淡道:“五哥,我听说成婚前宋训曾遣媒人上门退婚,是你拒绝了。”
宁王张了张嘴,半晌才讪讪道:“我那时不知她……”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甚至以为是宋训打了胜仗恃宠而骄,瞧不上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
只是那是他一心想娶的娘子,怎么能轻易就放弃了。
雍王妃道:“殿下此言有混淆视听之言,这事儿怎么能怪宁王,倘若宋训将话挑明,宁王怎么会娶她!如今事情闹大了,皇室颜面扫地,难道不是她的错?”
“你出去上大街上听听,百姓都怎么议论咱们皇家的,连个营妓都能嫁入皇家,那岂不是街上的小乞儿也能嫁?”
“宋氏恬不知耻!必须休妻!”
宁王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冷笑道:“六妹妹,今日之事乃是我的家事,外人无权插手,宋氏有错在先,这妻我是一定要休的!”
“有错在先?”永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嗤笑道:“她有什么错!即便外面传言是真,被掳至敌军军营是她愿意的吗?”
“这是她自找的,她明明是个女人,却执意去男人聚集的地方,狼吃羊本就是狼的本性,是她自己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是她活该!”
说话的人竟然是个女人,永嘉只觉可悲又可笑。
“有没有做过营妓,只要验一验便知。”宁王忽然阴沉着脸开口,道:“从成婚至今我从未碰过她,只要找经验丰富的婆子来验一验便知真假。”
永嘉的目光从这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上扫过,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在男人的世界里,一个女人一旦失去贞操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区区一介营妓被道学家们问罪指责,岂不是如抹去污泥一般理所当然?
天边的晚霞灼灼如火,袭上心头的悲伤却是无穷无尽的。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子坚定又平静的声音,“好!我验!”
永嘉回过头,正迎上宋宁玉清澈的眸子,她的眼底无悲无喜,只有风雨过后的坚韧。
为了公平起见,除却宁王找来的婆子,另外还有永嘉从宫中找来的嬷嬷。
等待的工夫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开,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和鄙夷,他们仿佛即将见证一个天大的丑闻。
时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向宁王,心中暗自盘算着宁王是从一开始便不满意宋宁玉才碰她,还是因为早便知晓了宋宁玉不干净不愿意碰她?
每个人都打着小算盘,等着看宁王的笑话。
两位嬷嬷不多时便出来了,宁王目光冷冷扫视众人,看向欲言又止的婆子,道:“蔡嬷嬷,你直接说吧。”
蔡嬷嬷本就是王府的老人,略微迟疑道:“王妃她……她仍是处子之身。”
“什么?!”宁王骤然变色,诧异道:“你是不是瞧错了?”
永嘉看向宫中请来的刘嬷嬷,道:“嬷嬷,她说的可是真的?”
刘嬷嬷朝众人施了一礼,道:“千真万确,老奴在宫中数十年,查验过的秀女、宫女不知凡几,断断不会认错。”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院中的皇室宗亲无不露出诧异之色。
宁王难以置信地看向宋宁玉,有意道:“难道……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
原本这是个破除谣言与宁王重归于好的机会,永嘉以为她会借坡下驴,没想到她只是平静地看向宁王,勾了勾唇角道:“不,外面传言都是真的,我确实被吐谷浑王子俘虏,只不过我宁死不肯屈服他,慕容怀恩囚禁我不过是为了借机威胁我的兄长。”
永嘉惊诧地看向她,那个站在檐下的女子明明衣衫单薄,素面朝天,偏偏她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熠熠光华流转。
“是的,她说得没错。”院外忽然走进来一人,声音铿锵有力,“她不仅没有向吐谷浑屈服,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向埋伏在敌营的魏将军传递消息,若不是她,魏将军便不可能与宋将军里应外合大破吐谷浑,魏将军已将此事如实写入军奏之中,想来陛下定会对宋娘子巾帼之举给予褒赏。”
众人尚未从他方才之言中回过神,宁王冷声道:“你又是谁?”
“在下是魏将军麾下亲卫营校尉卫延,今日本是听说了外间的传闻怕王爷误会王妃特意赶来告知真相,没承想竟看到诸位如此苛待王妃。”
卫延说罢冲着永嘉行了一礼,眸中闪过几分t z笑意。
是他。永嘉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定是他听说了宋宁玉的事情,让卫延来帮她。
也是他一早便看出了她心底对宋宁玉的愧疚与在意,他什么都没说,却在暗地里帮她。
有人对卫延的话产生质疑,然而卫延却丝毫不惧,一五一十地将事实说给众人听。
有人回过神,尴尬地看向宁王,道:“那还……休妻吗?”
宁王同样脸色难看,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檐下立着的宋宁玉。
宋宁玉道:“不——”
听到她说不,宁王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宋宁玉却道:“不是休妻,是和离。”
“宁玉!”宁王面色大惊,上前一把抓住宋宁玉的手腕。
宋宁玉笑了笑,唇角颤动,双眸含泪,但她却用力掰开了抓在自己腕间的手指,轻轻道:“夫妇以义和,义绝则离之。我与君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魏枞,别让我恨你!◎
暮色四合, 暖黄色的夕阳余晖倾斜而下,宋宁玉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宁王府,看到等在门外的永嘉, 冲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永嘉坐在马车上, 晚风穿过窗牖的罅隙, 吹来刺骨的朔风,她心中却再无波澜, 唯余内心的坚定。
就在刚刚见到宋宁玉那一刻,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即便风雨欲来, 京城波云诡谲,世事变换, 但她相信有些人是不会变的。
如她, 亦如他。
翌日, 永嘉入宫拜见梁帝,却被告知陛下不在宫中, 她想了想便去了魏紫的宫室。
“陛下与淑妃娘娘去了骊山泡温泉,想必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魏紫让人将小皇子抱了出去,自己则留在屋中与永嘉说话。
淑妃?永嘉有一瞬地愣神,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口中的淑妃正是张嫣, 三个月前张嫣诞下皇子晋升为妃,没想到才出月子不久竟能再获恩宠。
“皇兄只带了她一人?”
魏紫面上露出一丝黯然之色, 轻轻点了点头道:“陛下近日十分宠她,有时甚至为她荒废了政事, 前几日竟……为了她罢朝。”
“罢朝?”永嘉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兄被大长公主打压这么些年, 日日都想着将权利从大长公主手上夺回, 好不容易除掉了程戈,如今大长公主也病了,正是收拢权利的大好时机,皇兄怎会突然懈怠朝事,沉迷女色了?
魏紫同样不解,在她看来陛下并非耽于女色之人,她甚至怀疑陛下被张嫣下了蛊,可日前她拜见皇帝时,并未看到异常之处。
永嘉放在膝头的手渐渐握紧,张行舟四处勾结朝臣,张嫣又是他亲妹妹,她不相信张行舟会不利用张嫣。
“阿紫,张行舟最近有没有进宫探望淑妃?”
自程玉珠被关入冷宫后,魏紫便协助孟太妃协理六宫,宫中的大事儿必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魏紫想了想道:“大约三月前,他入宫探视淑妃,据宫人来报,两人遣退了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甚至吵了起来,后来张行舟离开之后,淑妃将自己关在殿内许久。”
三月前,三月前正是大长公主骤然昏倒之时。
永嘉越想越是后怕,她忽然伸手握住魏紫的手道:“你即刻让人传话给陛下,就说……就说小皇子病得厉害,求他尽快回宫!”
这本是欺君之罪,但魏紫看她神色凝重不疑有他,即刻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
永嘉离开皇宫后,一时竟有些茫然,她看不清局势,也不知道谁可以信,谁不可以信。
“去留园。”她始终不肯相信那个权倾朝野的张扬女子会这般轻易就倒下。
园中的桂花早已谢了干净,石榴树上只余几个被鸟儿啄坏了的干瘪果子。
永嘉被女使一路引至暖阁,屋内空无一人,婢女上了茶点道:“殿下稍候,大长公主即刻便到。”
她心中微微惊诧,姑姑竟然醒了。
只是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依旧不见人来,正要出去看看,眼前却骤然一黑,天旋地转间昏了过去。
不知沉睡了多久,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屋内点了蜡烛,想来外面天已黑了。
她并未慌张,只是静静打量四周,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有没有人?”
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从外走进来一青衣婢子,朝她行了一礼道:“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奴婢。”
“这是哪里?”永嘉看房内陈设并非寻常人家。
婢子却摇了摇头道:“奴婢不能说。”
永嘉脸色转冷,道:“你主子是谁叫他过来见我!”
婢子垂了眸子不言不语。
永嘉又问了几个问题,婢女如木头人般不言不语,她气急败坏随手捞起床榻上的引枕扔了出去,枕头恰好砸中桌上的梅瓶,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公主息怒。”门外蓦地响起一道儿略显苍老的声音,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走入房内,对她笑了笑道:“是老朽请殿下来家中小住几日。”
永嘉面露警惕之色,问道:“你是谁?”
老人家淡淡一笑道:“殿下或许不认识我,但老朽的孙子与您很熟呢。”
孙子?永嘉仅仅诧异了一瞬,联想到自己被抓前待的地方,脑海中陡然响起那日张行舟说的话。
你魏家身为公主殿下家臣,难道就任由殿下被人欺辱吗?
永嘉大惊失色,出口道:“你是魏枞的祖父,老武安侯。”
老侯爷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赞赏之色,道:“公主真是聪明,怪不得我那孙儿对你念念不忘。”
“你抓我做什么?我是陛下的胞妹,一旦失踪陛下定会大肆寻找,你将我放了我便既往不咎。”
老侯爷却笑了笑:“抓你的原因殿下心中清楚得很,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会为难你,待冬至日一过我就放你回去。”
定然是那日在萧承嗣旧宅暴露了行踪,魏枞将她救走,张行舟一时无法才与老侯爷合谋将她囚禁,无法是想困住她,害怕她将查到的事情告诉梁帝。
只是为何是冬至日过后?
她脑中飞速闪过各种念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按照惯例,本朝三岁一亲郊制,今年恰逢三年南郊祭天大礼。
难道冬至这天有大事发生?
她面上神情变幻,老侯爷将一切看在眼底,却只是笑了笑并不言语。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公主是聪明人,只需安心在此静养便是。”
老侯爷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自那之后除了每日侍候她的婢子她再未见过外人,被囚禁的日子里她尝试过了许多法子最终都无疾而终,眼看着距离冬至越来越近,她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她不见了,皇兄有没有发现,魏枞有没有找她?
半夜她躺在床榻上,一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湘妃色承尘,心底的后怕困扰得她无法安寝,直到东方破晓她暗暗下定决心,必须要搏一搏。
她开始绝食,日日躺在榻上发呆,困了就睡,饿了也迫使自己沉睡。
婢女不停地劝说,她闭上眼睛翻过身不言不语。
滴水未进的第四日她意识开始模糊,已经分不清白日黑夜。
意识昏昏沉沉之际,觉察到身边有人将自己抱在怀中,温热的米粥滑过舌尖熨帖了早已饥肠辘辘的肠胃,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丝丝暖意。
永嘉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男子好看的下颌,一只修长的手指将盛了米粥的汤匙送入她口中,干裂苍白的嘴唇有了米粥的滋润有了一丝血色。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只用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他,空气中有米粥的香气,还有汤匙碰到粥碗的清脆声响。
直到一碗粥见了底,他将碗随手放在塌边的小几上,抬手轻轻揩去她嘴角的粥渍,动作温柔好似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在他即将收回手时骤然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她的眸光潮湿,期期艾艾地望着他,“放我走,好不好?”
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
她比上次见面清减了许多,不大的一张小脸因为消瘦显得眼睛很大,他方才抱着她时只觉怀中躺着的是伶仃一截艳骨,瘦弱得令人心疼。
他只觉得鼻腔酸涩,说出来的话都是酸的,“枳枳,快了,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永嘉闭上眼,仿佛能听到身上血液逆流,骨骼激烈碰撞发出的声响,胸腔里的愤怒让她再也无法压制,她骤然用力推开他。
他猝不及防撞上塌边的小几,粥碗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咬紧了牙关,满含热泪的眸子死死盯着他道:“魏枞,别让我恨你!”
他眸中掠过一丝伤色,但依旧温和地开口道:“枳枳,外面太危险了,留在这里待冬至一过我即刻带你出去。”
“为什么啊?你不是说让我相信你的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分明已经决定要相信他了。
他放开捏到变形的拳头,伸t z出手将那副强忍颤抖的身躯虚虚地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别怕,会没事的。”
她咬着唇,身体抑制不住地抖动,唇齿渐现血的痕迹。
手探入枕下摸出一支打磨得锋利的金簪,未曾有丝毫犹豫,她骤然抬手将金钗抵在他颈间,凄然道:“放我走。”
他早已察觉到她的动作却无动于衷,拥着她的力道愈发收紧。
锋利的簪尾扎在颈侧,他却似无知无觉,不躲不闪。
永嘉满眼绝望,用力推开他的怀抱,将簪子刺向自己的脖颈,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杀他,况且以他的武功她根本也挟持不了他。
她只能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他。
“叮——”金簪划过雪白的颈子划过一道儿血痕,被人重重打落在地。
她愣愣看着地上的金簪,忽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泪落在唇角,笑得凄楚无比,“我真是没用啊,既下不了手杀你,也杀不了我自己……可是魏枞,倘若让我知道你做了对不起皇兄的事儿,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枳枳、枳枳……”他双手捧着那张泪湿的脸,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她如被抽离了灵魂的人偶任由他抱在怀中,泪水如泉一股一股地自永嘉眼角无声涌出,他亲吻着她的眉眼,不含一丝情欲,他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呢喃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害怕的那些事情发生。”
自那之后的几日她仿佛坠入一个不曾醒来的梦里,昏昏沉沉中总有人细心温柔地喂她吃些软糯的肉糜粥。
冬至前一日下了雪,宁王立在晴雪亭望着酣雪烘霞、光炫绮树的美景,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茫然之感。
身后脚步声响起,宁王回头见到来人,心里的踟蹰之感愈发强烈。
秦孟元道:“明日便是冬至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与程家不同,宁王初初并未有谋逆之心,当初与帝王失之交臂,他也未曾升起这般念头。
真正有了不轨之心是从知晓宋宁玉被玷污之事开始的,但如今宁玉走了,他心里的那点因怨恨而激起来的谋逆之心竟也退去了不少。
似乎看出了宁王的退缩,秦孟元冷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王爷以为您还有后路可退吗?”
“可是,时间太仓促了,本王还未做好准备。”他总觉得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至今尚未能完全掌握各种势力,倘不是张行舟逼迫他也不会这么快就举事。
对程家来说,这些准备完全不够,但陛下不断对程家残部打压,再这么耗下去他们将会被拆分个干净,不消半年世间将再无程家军。
秦孟元眯了眯眼道:“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本王还是有些不放心。”宁王仍旧惴惴不安。
秦孟元冷笑一声道::“您放心,在下会给王爷多加几道筹码,让您这颗心放回到肚子里。”
昏睡的时间太久,永嘉已不知今夕何夕,但这日半夜她突然意识回笼,人也清醒了许多。
她听到外面传来了厮杀声,初时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声音越来越近,她的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难道是皇兄来救她了?
门被人一脚踹开,她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就被人一记手刀打昏了过去。
承平十二年十一月日至, 帝祠天于南郊。
圜丘祀天是天子祭天仪式中的一种,通常在冬至日或正月上辛日举行,祭天礼仪复杂而庄重, 这些繁复的仪式是为了彰显天子对昊天上帝的崇敬和敬仰, 并以此祈求神灵赐福攘灾的心愿。
祭祀之前天子及所有官员都需要斋戒, 天子需在两日前谒清宫、朝太庙,百官于祭祀前一日至斋宫习仪。
这日未及黎明, 百官已准备就绪, 龛壝木爵官恭请各神版至祭坛之上。
依照本朝的规矩祭祀分为:燔燎——五齐——酢——云门之舞——分酒澧——赐福——赐胙这七个环节, 第一步燔燎即为请神降神。
不多时就有典仪官唱‘燔柴迎帝神’,奏黄钟, 鼓乐声随之而起, 皇帝服衮冕, 头戴十二旒冕,执圭, 面向西方立于圜丘东南侧行祭礼。
刚刚宰杀的小牛犊被置于祭坛之上,皇帝执香依次叩拜诸神君及列祖列宗,百官伏地叩拜。
耳畔的鼓乐声如此熟悉, 永嘉听出是祭天所用乐舞《皇矣》, 如此说来她离祭天的天坛并不远, 但天坛四周是没有高大建筑物的,距离最近的应是祈谷殿, 这里是皇帝正月郊祭的场所,里面供奉的是太微五帝, 寻常人根本就进不来, 是谁将她带入这里?
她的双手、双眼被缚, 口中亦被塞了帕子, 耳朵因此变得异常灵敏。
倏地,屋外响起了脚步声,顺着一层层木阶向着她所在的方向逼近,脚步声最终在她的身旁落定,有人解开了蒙在她眼睛上的帕子。
骤然接触光明那刻,永嘉被刺痛了眼睛,她慌忙垂下眸子偏过头避开了刺目的光线,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人的面目。
秦孟元!永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刻她看到了窗外的景象,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她在祈谷殿的三层楼阁之上。
她用力扭了扭身子,眼睛恶狠狠瞪向秦孟元。
秦孟元轻笑了一下,伸手拽掉她口中的帕子。
“来人呐——”永嘉张开嘴朝窗外大喊,尽管她知道此举多半徒劳。
果然,秦孟元嘲讽道:“祈谷殿内外都是我的人,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至于祭台那里更没有人听得见,我劝公主还是省省力气。”
这里距离祭台距离太远,况且鼓乐声太大,根本就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也怪不得秦孟元这般有恃无恐。
“你抓我来做什么?”她被绑缚在后的手指挣了挣,被捆缚了大半夜,她的肩背很是酸痛,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替你……揉一揉?”秦孟元俯下身,说话时脸贴得很近,让她几度不舒服,额上甚至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手顺着椅背向着她的腰际滑去,永嘉吓得大气不敢喘,咬牙道:“秦孟元,我是你舅母,你想干嘛?”
“自然是伺候舅母更舒服一些。”他的手落在她的腰际,轻轻摩挲,甚至有继续往下的趋势。
永嘉只觉难堪,她突然身子前倾,用自己的头狠狠撞向身前男子的头颅。
巨大的疼痛与晕眩感袭来,一阵阵的天旋地转,身前的秦孟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自己一头撞倒在地,同样的头晕目眩。
只是未及二人恢复神智,外面忽然响起轰然一声巨响,永嘉直觉不妙,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恢复清明,往窗外看时,果然看到一团灰色烟雾。
方才听到的分明是爆炸声,她惊恐地转过头望向踉跄着爬起来的秦孟元,怒道:“你们做了什么,方才是什么声音。”
“呵呵……”秦孟元捂着额头,一双阴鸷的眸子盯着永嘉,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意,对她冷笑道:“张行舟在燔柴炉中埋了炸药,想必你那好皇兄此刻伤得不轻,哈哈哈……”
皇帝在降神礼后将牲体和玉、帛等祭品放入燔柴炉焚烧,倘若秦孟元所言是真,皇兄定是凶多吉少,永嘉满心满眼的绝望,巨大的悲愤顷刻侵占脑海,她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们!”
黑色浓烟翻滚,群臣被吓了一跳,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是昊天大帝发怒了!”
朝臣尚未回过神,祭天台下跪了一地人,竟无人敢上台查看究竟,浓烟之中踉踉跄跄奔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奉礼官,大喊道:“上天降威,天子之过……上天发怒了!”
“果然如此!”宁王从人群中走出,望着祭天台道:“果然如此,上天定然是警示我等拨乱反正。”
他忽然撩起袍摆朝着燔柴炉的方向行了大礼,起身后对怔怔的群臣道:“诸位可知上天为何降威?只因我大梁的皇帝并非李氏子孙,乃是……”
回过神的宰相卢中雍怒目圆瞪,指着宁王道:“你胡说什么!”
宁王却是面色庄宁,扬声道:“天子李赟并非李氏血脉,乃是前朝余孽,本王有确凿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凌王有些不敢置信,以为宁王是发了疯。
宁王却越说越激动,望向群臣,沉声道:“当年宁王妃嫁入宁王府不足十月便诞下李赟,我找到了当时接生宁王妃的稳婆,她可以证明李赟并非早产,乃实实在在的足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