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叔并未犹豫,张口就道:“哪一年老奴不记得了,但老奴知道他死后不久王妃便病了。”
尽管柳叔没有明说,但永嘉知晓他口中的病了并不是普通的生病,而是疯病。
难道母亲的疯病与萧承嗣有什么直接干系?
关于萧承嗣的事情柳叔知道的也并不多,眼见问不出什么,永嘉便让手下暗中去查查萧承嗣的过往,但年代久远查起来确实费些功夫。
两日后,她得到消息,萧承嗣无父无母,六岁时被东阳先生收养,与晋王妃苏宛如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后来苏宛如被晋王相中,嫁入晋王府,同年萧承嗣离开琅琊在东都洛阳开了一间书肆。
他死时二十六岁,未曾婚娶。
她还查到萧承嗣性格孤僻,不善交际,因而书肆经营得并不好,但因着东阳先生名满天下,时常有人前来书肆拜会他,久而久之他甚烦,便将书肆从闹市搬迁到了偏僻的城西。
他生前曾有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就住在城西的浣纱巷。
“那地方不太安全,殿下将人叫来问话便是,不必您亲自过去。”雪衣已打听过那浣沙巷住都是市井走卒,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去那些污秽之所。
但永嘉有自己的考量,晋王府并非密不透风的墙,未免走漏消息,她坚持乔装打扮亲自去见见这人。
马车在巷口停下,雪衣推着她停到孙锴家门前,婢女扣了叩门环。
许久不见人开门,婢女又冲着里面喊了几声,里面这才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女子中气十足地喊声:“谁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身材健硕的女人探出头来,先是看到站在前头的婢女,脸上顿时露出戒备之色,冷哼道:“你找谁?”
“请问孙秀才是住在这里吗?”
妇人没回答,反而抱臂斜睨她一眼,“你谁啊?”
见婢女有些招架不住,雪衣上前甜甜笑道:“这位姐姐,我家主人想向孙秀才打听些事情。”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入妇人手中。
妇人察觉到手中银子的重量,立即喜笑颜开,探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戴着幂篱的女子,见她衣着不凡,气度高华,原本的那点敌意立时烟消云散,赔着笑脸将人请了进去。
刚进了院子,就听她扯着大嗓门喊道:“书呆子,有人找你。”
孙秀才听得出自家婆娘语气中的欢喜,以为又是书塾里的学生来送礼,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训斥人的话刚要出口,抬头见到院中坐着的女子,登时哑了声。
愣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走到跟前施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娘子找孙某何事?”
永嘉看了一眼身旁的婢女,后者立即捧出一个掐丝金知了云雾纹的红木小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只散发着幽幽墨香的墨锭。
孙秀才虽家境不富裕,但也曾见过世面,只那装礼物的红木小匣子便已价值不菲,更何况里面价值连城的徽墨紫玉光,那可是皇室贡品。
他咽了口唾沫,再看向坐在轮椅上女子时态度不由谦恭了几分。
“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她顿了顿,沉声道:“萧承嗣,你还记得他吗?”
孙秀才怔了下,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又恢复常态,他道:“我记得。十五年前我穷困潦倒是他接济了我,并安排我住在他的书肆中。”
永嘉并没有特别想问的,她其实也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便道:“你便与我说说此人的过往便是。”
孙秀才想了想,便从他与萧承嗣的相遇相识说了起来,他说一会儿会偶尔停顿片刻,此时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但在谈及萧承嗣才学时,他明显感觉到孙秀才的激动与崇拜。
“他既如你所说才高八斗为何二十四岁仍是一介白身?”
对读书人来说功成名就乃是毕生的追求,她不相信有人能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即便那些隐士大儒也并非淡漠功名之人,不然又何来终南捷径一说。
“他说他无意功名。”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假的,他有次醉酒说新科状元的文章写得狗屁不通,但状元游街时他还躲在酒楼上偷偷地看……依照我猜测,他定是祖上犯过事儿,无法参加科举。”
永嘉心头微微一动,笑了笑:“你说他喜好诗文,那他可有墨宝留世。”
孙秀才摇了摇头道:“都在那场大火里烧了个干净,不过我倒是记得一些,我这就写给您看。”
他自去拿来笔墨,孙娘子也端了茶水上来,讪讪笑道:“我这里没啥好茶,您将就这用。”
永嘉并未动桌上的茶盏,她看向孙娘子道:“你认识萧承嗣吗?”
闻言,孙娘子脸上竟挂了几分羞怯的笑,声音也柔和了几分,道:“萧先生生得好,待人也温和,那是顶顶好的人呢。我那时在萧先生家中做帮厨,他从未苛待过下人,还时常让我带些吃食回家给家人。”
“他……他有心仪之人吗?”在她看来女子较男子更为敏锐,倘若她心中的怀疑都是真的,那么萧承嗣不曾婚娶的原因便说得通了。
“有的,我虽然没有见过那女子,但经常看到萧先生对着一个女子的香囊发呆。我听下人说他寝房内挂着一只灯笼,上面画着的女子就是他心上人。”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她虽知不可能,但仍旧问了出来,“你见过那个灯笼吗,那女子长得什么样?”
“我当然没见过,不过我家那书呆子见过。”
正说着孙秀才已拿了几张纸过来,上面的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书就。
永嘉拿过纸张翻过,见上面多是些郁郁不得志的幽怨之言,再就是男女牵肠挂肚的相思之句,只是翻到最后一张纸上的几句诗,甚至有的称不上是诗,她的心蓦地悬了起来。
“……江山破碎在霜雪,北望王师又一年……”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天高海阔,千帆竞发,何处寻觅故土?”
虽都是零散的句子,但其中的意味再清楚不过,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将这些纸张都收入了袖中。
“孙秀才,接下来我说的说话希望你记在心中。”永嘉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眸色闪动间,已有了计较。
“您说。”孙秀才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那忽然升起的一股威压,竟让他有下跪的冲动。
“自今日起但凡有人问起萧承嗣之事,你便推说忘了,倘使躲不过便含糊其辞只说些日常,这些诗词万万不可再拿出来。”顿了顿,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否则,你将有性命之忧。”
她的声音冷如铁,孙秀才虽看不到她面容,但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然而,不等孙秀才回答,大门之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
孙娘子正要应声却被永嘉制止,她看了下不大的院子,蹙眉道:“有后门吗?”
◎自然图的是皇权霸业。◎
几人匆忙从后门离开, 孙娘子稳了稳心神正要去开门,门却“哐啷”一声被人踹开了。
后门外是一条狭小的巷子,散发着各种奇怪的恶臭之气, 即便戴着幂篱那味道也让人难以忍受。
雪衣确定了方向之后, 带着她快速离开了小巷, 回到马车上后,她没有及时离开, 反而守在暗巷之外的一处黑暗的角落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 暗巷中走出一人, 即便身处暗巷,面目模糊, 永嘉还是一眼认出来人, 她紧握着的车帘骤然松开, 心跳亦是快了几分。
她颤抖着嗓音道:“让岁寒跟上他,沿途留下标记。”
好一会儿她才再次掀起车帘, 外面已没了那人踪迹。
他不应该在北境吗,边将未有诏令不能回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东都?
又恰好去了孙秀才家, 难道他也在查萧承嗣?
留下一人守着孙秀才家, 她与雪衣则循着岁寒留下的标记一路跟了过去, 标记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宅院前。t z
岁寒一直留在外面等她,见到永嘉就道:“殿下, 这里就是萧承嗣生前的旧宅,前面是书肆后面则是他居住的宅院, 上次您让奴才查的地方就是这里。”
永嘉眸色变了变, 道:“他呢?”
“进去之后再未出来。”
未曾犹豫太久, 她便吩咐雪衣推她进去。
这处旧宅明显翻新过, 但入了内院之后到处可见大火烧过的痕迹,她不由疑惑道:“这里走水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为何至今仍旧荒废着?”
岁寒道:“原是被人买下了但后来修建的过程中不断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久而久之就有了闹鬼的传言,听说去年还有个乞丐在这里撞见鬼被吓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话音甫落耳畔便有一阵阴风刮过,低低的呜咽声在四周萦绕不绝,她不由打了寒颤,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毡毯。
雪衣瞧出了她的胆怯,小声道:“这里太黑了,不如咱们明日白天再来?”
她本也不是来探这鬼宅的,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人身上,倘若此时因为害怕离开了,怕是会后悔得睡不着觉。
轻轻摇了摇头,永嘉示意雪衣推她进去。
岁寒执着气死风灯走在前面,院落荒芜,杂草蔓生,她时不时要拂开蔓草为主子清理出一条可以行走的道路。
廊柱上有明显大火灼烧过的痕迹,只是屋宇的轮廓都还在,即便过去了十五年,永嘉也能瞧得出来这里的火烧得并不是很大,起码没有她大婚那日夜里的火旺,况且那夜据说还下了雨。
她看过衙门里关于萧承嗣的验尸记录,分明是烧得辨不出面目,只剩一具焦尸。
但依照此处大火残留的痕迹来看,应不至于烧得这般彻底。
走在前面的岁寒率先入了内堂,惊疑道:“殿下,这里有人祭拜过。”
被推进来的永嘉一眼就看到了仍在火盆中未曾烧尽的纸钱,她心中微动,难不成是他烧的?他祭拜萧承嗣做什么?
岁寒蹲下身子试了下炭盆的温度,道:“应该不是刚刚烧的。”
永嘉悄然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尚未舒尽,身后的门骤然关上,岁寒反应最快,赶到门口时门已拉不开,外面响起了上锁的声音。
“开门——”
两人不停地拍门,未曾觉察到屋内的空气有异,待岁寒发觉时,永嘉已有些头晕目眩,只听“咚咚”两声,岁寒和雪衣相继昏倒在地。
很快,永嘉也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到了说话声,头依然有些晕眩,睁开眼睛透过微弱的天光看到地上躺着的二人,她推动了轮椅到近前,试着推了推二人皆无反应。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说话声。
“萧承嗣的底细你查清楚了吗?”
声音响起的刹那,永嘉就听出来了,是张行舟。
接着又响起了另外一道儿声音,“查没查清你还不知道吗,孙秀才不是让你的人带走了吗?”
永嘉的心紧紧揪起,他果然跟张行舟勾结。
“魏枞,我们有言在先,倘若让我知晓你故意隐瞒消息,别怪我翻脸无情。”
张行舟显然在极力压抑怒火,然而魏枞却回答得漫不经心,“哦,张大人要如何翻脸无情!”
“你!”张行舟深吸口气,道:“老侯爷让你配合我行事,你连你祖父的话都不听了吗?”
魏枞的面色倏然一冷,抬眸睨着他,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没有我你以为就靠着程家那些残兵能成什么事儿?你若真想合作,不如将你与宁王的计划说予我听听。”
“我与宁王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旁人不知道遗诏的内容,你魏家还不知道吗?大长公主这些年为了陛下付出了多少,偏他没心没肺竟对大长公主做下这等事儿,你魏家身为公主殿下家臣,难道就任由殿下被人欺辱吗?”
张行舟在气头上,声音有些大,被锁在屋内的永嘉听得一清二楚,她心口怦怦直跳,脑子在这一刻乱糟糟的,整个人仿佛都空了一般。
魏家是大长公主的家臣!老侯爷竟然真的活着!
“大长公主行事自有自己的决断,轮不到你来置喙,你如今所行所言当真是大长公主授意吗?”
魏枞自然不指望张行舟给你说实话,只冷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宁王想要做什么?”
张行舟虽然恼怒,但也知不是吵架的时候,沉着脸回答魏枞先时的问题,“一个亲王,他图什么,自然图的是皇权霸业。”
“你要助他?”魏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哼!”张行舟面露不屑之色,冷笑道:“真是痴人说梦,就他还妄图颠覆朝纲!”
魏枞略感诧异,但他已基本弄清了张行舟的目的,既然他已信守承诺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自然也要给张行舟一点好处,沉声道:“为晋王妃接生的稳婆有三个,其中两个都死了,还有一个一年前失踪了,我追查了许久,线索都指向程家,现如今程家已与宁王合作,想必这人已落入宁王之手。”
“果然如此。”张行舟皱了皱眉,又问道:“宁王妃是不是真的在吐谷浑军营做过营妓?”
魏枞向来不喜拿女人作筏子,是以他并未回答。
但不回答便代表了默认,张行舟笑了笑,“我已知晓答案。”
魏枞蹙了蹙眉,到底没忍住,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好歹是读书人,别污了自己的名声。”
张行舟嗤笑一声:“名声!呵呵,我还有名声在吗?背地里你们不都说我是大长公主的……谁!”
一道儿低低的呓语在暗夜中响起,但声音很快便消散无踪。
永嘉紧紧捂住雪衣的嘴巴,眼睛死死盯着门框,整个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雪衣恰恰在此时醒了过来,万一被二人发现了踪迹,永嘉完全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出去。
即便她有着尊贵的身份,但二人所谈及之事皆是杀头灭族的大罪,便是魏枞都未必会放过她。
张行舟这才发现身后有一间上了锁的屋子,他走上石阶,一步步靠近房门。
正在此时,身旁的屋子里忽然走出一人道:“见过张大人。”
张行舟认出是魏枞的心腹,怀疑道:“方才的声音是你发出来的?”
卫延点了点头,道:“是在下。”
张行舟蹙了蹙眉,目光在那上锁的屋门前转了一转,随即轻笑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言讫,他重新戴上了斗篷,在暗卫的护送下离开。
魏枞的目光也在那上锁的房门上停驻了片刻,对卫延道:“走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嘉察觉到外面没有人了,方才将岁寒叫醒。
她已猜出这是什么迷药了,这药对不会武功的人效力最低,越是武功高深昏迷的时间越久。
只是这药是谁下的?
岁寒好半天才恢复体力,拉了拉房门却发现屋门轻而易举地被拉开了,外面的锁竟不知是何时被人打开了。
“快离开这里。”永嘉今夜接收的信息太多,她已理不清头绪,究竟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
然而门刚刚打开,便有一支羽箭射了进来,倘不是岁寒躲得快,这一箭便正中面门。
雪衣迅速关上屋门,紧接着便是“咄咄……”数声,无数羽箭从天而降,穿过雕花门射了进来,岁寒抓起八仙桌挡在门口,永嘉被雪衣护着躲在后面。
没多久二人都受了伤,岁寒知晓自己快撑不住了,对雪衣道:“想办法带主子离开。”
在来之前永嘉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会遭遇这般境地,埋伏她的人不外乎是张行舟、宁王,还有魏家。
她如今甚至都不敢确定亮明了身份是否还有一线生机,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打斗声。
岁寒撑着受伤的身体探头看了外面情形,沉声道:“眼下正是离开的时候。”
雪衣替永嘉戴好幂篱,背起她跟在了岁寒身后。
岁寒刚刚出来就被黑衣人缠上,雪衣背着永嘉仓皇躲藏,只是对方出手狠辣,岁寒就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不多时肩膀与腹部各中了一刀,她拼尽全力斩杀一名黑衣人后,对雪衣道:“主子,你先带出去,我来断后。”
“岁寒!”雪衣的武功远不如岁寒,可她知道自己的使命,此刻只能拼尽全力护着永嘉离开。
只是背着个大活人哪儿那么容易离开,雪衣为了救她膝盖中了一箭,腿一软重重跪在地上,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侧面倒去,背上的永嘉不可避免地被摔了出去。
未及她从地上坐起,便有一刀朝着面门挥来。
“主子!”
听到雪衣惊叫之时,永嘉尚未回过神,她趴在地上,寒风裹挟着杀意卷起她鬓边散落的青丝,雪白的刀刃下映出她惊惶失措的眉眼。
脑子在一瞬间空白,直到“铮——”的一声兵器相撞之声唤回了他的神智,有人将她从地上一把t z捞起。
永嘉被他牵引着起起落落, 身后的厮杀声渐行渐远。
他带着她一路行至晋王府门前,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他将她放下, 深深看了她一眼, 转身便走向黑暗。
离开他怀抱的那刻, 寒风骤然来袭,她竟不知何时寒冬已至。
“魏枞——”她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我知道是你。”
即使你戴着面具, 我也可以认出你, 哪怕只是黑暗中的一道儿影子, 只因你早已刻入我的心扉。
魏枞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过头,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永嘉忍住左腿的剧痛, 踉跄着朝他走来,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好在那样狼狈的姿态没有被他看到, 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袖,扬起脸质问道:“方才是你迷晕我的?你让我听到那些对话又是为什么?”
魏枞没有否认,垂在两侧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要怎么回答, 便是他自己也身困局中看不清方向, 明明西域之战大劫,魏家便可重振门楣, 一扫前耻,而他也征得大长公主的同意, 娶她进门, 一切本该是皆大欢喜的。
可京城的风忽然变了, 原本隐姓埋名的祖父频频与权贵相交, 甚至被他发现与宁王暗中往来,当他气愤地质问这一切时,祖父却要求他配合行事。
他不懂也不解奋力挣扎,不得不卷入这泥潭中,只问探知真相。
“你说啊,魏家要做什么,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永嘉眼眶里有泪水在翻涌,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她连忙眨眼将泪意逼了回去,她使劲儿拉扯着他的衣袖,试图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复。
“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迷茫,他无法改变祖父的行为,也无法坐视永嘉深陷陷阱。
她忽然勾唇笑了,面容平静得有些残酷:“魏枞,那么你呢?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他垂下眸子望着她,目光里终于起了波澜,耳畔有朔风呼啸,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你相信我吗?”
她的心里分明是不信的,然而出口的话却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魏枞垂眸凝睇着这双哀伤的眸子,他分明从眼底看到了怀疑,但依旧笑了笑道:“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魏家背上不忠的骂名。”
听到他的回答,永嘉扬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眼角的湿意顺着脸颊滑落,她伸出手抱了抱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轻声道:“少蕴哥哥,你的妻子只会是大梁的陈国公主,我等你来娶我。”
她不仅要嫁他,还要他堂堂正正地来娶。
魏枞的心微微颤动,怀里的人靠得那样近,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热,他分明从里面听到了玉石俱焚的决绝。
当魏枞伸出手想要拥抱她时,她已先一步退出了他的怀抱。
心底分明有微微的钝痛,他却装作云淡风轻,道:“这里风紧,你先回去,稍后我会让你将你的奴婢送回来。”
永嘉低着头安静地说“好”,转过身时背影却透着几分凄惨落寞,她不让他扶也不让他送,自己扶着墙狼狈地向府门前走去,人前倨傲的陈国公主此刻就只是一个可怜无依的小瘸子。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每每想要去搀扶之时,她又立正了背脊,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
直到她进入王府,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永嘉紧咬着的牙关方才松开,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左腿处传来的疼痛钻心彻骨,她红着眼睛对管家柳叔道:“打点行囊,明日一早回京。”
就在刚刚的那一刻,她忽然想明白了一切,为何要苦苦追查萧承嗣的身世,明明她的身边就有两个知情人,皇兄不可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而父亲这么多年来对他们兄妹二人不闻不问,为何忽然又领兵去了潼关。
她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维怪圈里,既然要去查何不直接问问当事人。
雪衣和岁寒后半夜便被人送了回来,岁寒伤得太重需要休养一段时间,雪衣伤在了膝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伺候永嘉。
将两人留在了王府,她带了亲信天未亮便动身。
临行之前她再次去了一趟芦雪苑,试图从中搜寻到一些线索,但一无所获,正要离开却又看到了疯疯癫癫的辛姨娘。
她似乎把永嘉身旁的婢女海棠认错了李姝,拉着海棠的手蹲到一株梧桐树下,一边剖坑一边道:“姝儿赶紧挖,这里还有宝贝……”
“这里怎么会有宝贝?”海棠有些尴尬,本欲抽手却被辛姨娘抓得更紧。
“有啊。”辛姨娘眼睛四下巡视一圈,压低声音小声道:“你忘了?上次娘在这里挖到了宝石,大大的绿宝石……”
正要离开的永嘉忽然让婢女停下,她朝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立即会意,开口道:“什么宝石,我怎么不记得了?”
辛姨娘有些着急,语无伦次道:“一个黑漆匣子……不对,是匕首……上面有好多好多彩色宝石……你拿走了呀……”
正在此时,永嘉瞧见了月洞门外一闪而过的桃色裙裾,立即开口道:“李姝,站住!”
不多时,一道儿桃粉色身影出现在门口,见到永嘉怯生生道:“见过姐姐。”
她开门见山道:“匕首拿来!”
李姝低垂着头,手指捏着衣裙,低低道:“什么匕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吗?”永嘉朝海棠使了个眼色。
海棠立即上前一把掐住辛姨娘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按在了梧桐树上,辛姨娘双手不停乱抓,脚不停踢腾。
永嘉冷声道:“说不说?”
“呃呃……”辛姨娘双眼上翻,眼看着是撑不下去了。
李姝白着脸颓然跌坐在地,惊惶失措道:“放开她,我说我说!是有一柄匕首,但是被我……弄丢了。”
永嘉俯下身看她,声音冰冷得吓人,“姝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本不想对你动手,偏偏你听不懂人话。”
她本有事着急离开,没有多少时间与李姝周旋,偏她不识抬举,她心下一叹,对海棠道:“切下她一根手指。”
手指被海棠抓住那刻,李姝哭得撕心裂肺,“阿姐我错了!求你绕过我……是五哥,五哥从我这儿拿走了匕首。”
宁王,又是他。
“你还记得匕首长什么样吗?画出来给我看。”
李姝被吓怕了,再不敢欺瞒,哆哆嗦嗦地画出了匕首的样式,连上面的花纹都画得一清二楚。
永嘉看着纸上匕首的花纹陷入了沉思,这是前朝皇室常用的鸢尾花纹路。
不知怎么回事,她见到这张图就想起梦中那女子手中握着的那把匕首。
再次审问过李姝,确定她再无隐瞒之后,永嘉将人交给柳叔,要他严加看管二人。
她收起画纸便准备启程,纵使她赶路赶得急,到长安却是两日之后,加上天气阴寒,她左腿痛得难以入眠,人也憔悴了不少,回到公主府吃了一副药,腿被女医施针按摩之后好了许多。
她本打算今日便入宫面见梁帝,但身子实在是吃不消,不得已重又躺回榻上。
连日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她一时也睡不着,坐在床榻上浑浑噩噩地想着那日听到的话。
依照魏枞所言,张行舟所言所行并非大长公主授意,那他究竟图什么,与宁王合作必然是为了对抗陛下,他口中满是对宁王的不屑,想来也不是真心效忠宁王。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廊下有婢子的说话声,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永嘉隐隐约约听到了‘宁王妃’几个字眼,不由联想到几日前张行舟向魏枞打探宁王妃之事。
她心头隐约闪过不好的预感,开口对身旁的女使道:“将外面两个丫头叫进来。”
两个小丫头以为自己吵到了公主殿下安寝,连忙叩头请罪。
永嘉蹙了蹙眉道:“你们刚刚谈及宁王妃,她怎么了?”
两人中稍年长的婢女忙道:“回殿下,奴婢们听说宁王妃宋氏曾被吐谷浑俘虏沦为营妓……”
永嘉怫然变色,厉声道:“你们听谁说的?”
婢女连忙请罪,解释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市井茶肆都在谈论此事,奴婢们也是听外院婆子说起才知晓此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她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魏枞所为,但其他人却未必不会拿这件事儿作筏子打击宁王。
永嘉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宋宁玉那张清秀的脸,离开旬阳城的那日清晨分明是霞光万丈,明明她已迎来了新生,为何有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海棠,你去宁王府打听打听王妃的情况。”
海棠很快就回来了,她步履匆匆,见到永嘉行了礼,便道:“殿下,宁王妃出事了!”
“嘭——”永嘉端在手中的茶碗猝不及防掉t z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胸腔像是被人重重落下一拳。
那个异常坚韧的女子在吐谷浑受到百般折磨都不曾自尽,却在成婚不过一月便淹死在世人的口诛笔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