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春枝—— by伴君独幽
伴君独幽  发于:2024年02月20日

关灯
护眼

在所有人尚未回过神时,梁帝已不动声色地剪除了程戈的大部分党羽。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若说程戈的死与皇族无关,姚崇是打死也不信的,但究竟是何时布的局,他竟也丝毫未觉。
近日,他在面对帝王召见时,明明这位年轻的帝王还如往常一般温和有礼,他却生出了不寒而栗之感,甚至再也不敢直面圣颜。
那种临渊履薄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深切地感悟到年轻帝王的深不可测。
姚崇眯了眯眼,幽幽叹了口气,放下轿帘。
陈国公主下降辅国公,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是程家的催命符,待梁帝与大长公主瓜分了程家的所有势力,程家也就到头了。
“家里人都去哪儿了?怎也没个人出来迎?”雪衣推着轮椅入了程府,一路上除了下人竟没一个主子出来迎门。
永嘉勾了勾唇,暗自发笑,这就要给她下马威了吗?还真是令人期待。
管事将她引入内院福寿堂,轮椅刚推上回廊,便听到屋子里传来妇人的说话声,声音恶毒又尖锐,“这不长眼的畜生,竟撕破了我儿为我做的缎服,真是该死!”
立时便有附和声起,惊讶道:“母亲这件缂丝袍可是大伯生前为您置办的,这小畜生真真是不长眼。”
先前那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给我拖出去,打死为止。”
话音甫落,门内走出一婢子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见到她慌忙施了一礼。
永嘉瞥了眼那猫儿,见她双瞳金黄,毛发密而松软,很是玉雪可爱,显然平日里照顾得极是精细。
屋内的众人已听到外面的通传知晓她来了,有人迎了出来,见她在猫儿跟前驻足,以为她会开口救下这只猫儿,谁知她只是瞥了一眼,柔声道:“真是可怜。”
然后她就微微偏过头看向屋内,雪衣会意立即将她推了进去。
留下门口站着的程家女眷面面相觑,程家二夫人原以为她会开口救下那只猫儿,连反驳的话都在心中盘算好了,只等她一开口便说得她下不来台,没承想对方竟未曾开口求情。
她甫一进屋,便感受到了五六双眼睛的打量,当她抬起头时所有的目光又都沉了下去,除了坐在榻上的老夫人,所有人都向她躬身行礼。
永嘉淡淡笑了笑,轮椅推至老夫人近前,她道:“母亲万安,恕儿媳不孝无法给母亲见礼。”
“公主万金之躯,我老太婆可受不起。”程老夫人偏过身子,冷哼道:“我听说你二月末就从西河郡启程,想来这路上风景定是美不胜收,让殿下流连忘返,这才生生走了三个月。”
程老夫人果然如传闻一般跋扈,竟也丝毫没有转圜,一见面就指责她。
永嘉并不生气,柔声道:“母亲教训的是,只可惜我一路缠绵病榻未曾如愿见到这般美景,不然定要与母亲抵足长谈,说一说这沿途风光,好叫母亲心安。”
老夫人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瞪了永嘉一眼道:“我儿子究竟是如何死的?好好的婚事怎么就成了丧事?”
永嘉便将先前说予程瑜的那番话又说予老夫人听,只不过这番话老夫人早在程瑜的口中听过,听她说起程戈为救她被柜子砸中之事,老夫人忍不住出口叱道:“不可能,你说谎!”
她自己生的儿子是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他怎么会不顾自己性命去救一个女人,她分明就在说谎。
永嘉眨巴着眼睛,问道:“什么不可能?”
“我儿子不可能……”老夫人张口便要将心中的话说出,却被身旁坐着的女子轻轻扯了扯衣袖,老夫人猛然回过神,声音戛然而止,她茫然地看向屋中众人。
是啊,她儿子已经死了,为救公主而死至少留下了美名。
倘若她明目张胆地反驳陈国公主的话,岂不是让人以为儿子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况且那日夜里房中只有他们二人,究竟是黑是白全凭公主的一张嘴。
她又能反驳什么?
直到这一刻,她才深刻地认识到她这位儿媳的厉害之处。
老夫人望着这张楚楚可怜的娇丽容颜,心头压得火气无处发泄,忽然抬手指着她的衣衫道:“我儿新丧,你便穿戴这般鲜亮的首饰,可有将我程家放在眼里?”
她今日穿得素淡,发上也不过别了几支金钗罢了,任谁也看出这是老夫人故意找茬。
程二夫人云氏见状,忙上前解围道:“母亲定是累了,不如您先歇着,我带公主去府上转转。”
程老夫人却不肯罢休,忽然上前扑过来抓住永嘉的衣袖,咬牙切齿道:“扫把星!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命来!”
永嘉原本不想再与这烦人的老妇人争辩什么,偏偏她这般跋扈无礼,她看了雪衣一眼,雪衣立时上前掰开了老夫人的手,将她推开了一丈远。

◎老夫人被公主吓昏过去了!◎
“如果我没看错母亲身上这件团花袍应是缂丝织物, 缂丝素有‘织中之圣’的美名,但我记得缂丝乃御用之物,老夫人身上这件无论是品相还是刺绣似乎……”
永嘉话未说完, 所有人都白了脸, 僭越之罪可大可小, 老夫人身上的这件规制早已超越了她的品阶。
一直伴在老夫人身边的程家三娘子,哆嗦着嘴唇道:“这不是缂丝, 殿下定是看错了。”
从前有程戈在, 程家人跋扈惯了, 僭越之事时有发生,却没有人会真的拿这件事儿来弹劾程家, 但程戈死了, 程家人都这时才恍恍惚惚回过神。
程老夫人却依旧谩骂不止, 冷喝道:“不过一件缂丝袍而已,我程家多的是御用之……”
“母亲!”程三娘子吓坏了, 用力拉扯了下母亲,结果程老夫人一时不察,竟被拽得从床边跌了下来。
女眷们惊叫着乱作一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夫人被公主吓昏过去了!”
“真是好笑!”永嘉冷哼一声, 对着程家二夫人道:“饭可以乱吃, 话不可以乱说。老夫人究竟是如何跌倒的,你若是没看清楚, 不如问问我身边的董大家,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程二夫人方才不过是想趁乱将这屎盆子扣到陈国公主头上, 回过头才惊觉公主身旁还站着一身形高挑的中年女子。
原本她只以为对方是公主的婢女, 此时再细瞧, 发现这女子生得十分清秀, 气度非凡,最令人惊叹的是一身书卷气,好似雪中绿梅,昂然自清。
听公主方才称呼她为董大家,她恍然间忆起大梁朝确实有这么一位传奇女子,世家出身,博通经籍,于诗书、曲乐、书法之上颇有造诣,当世大儒t z称她‘婉娩淑女,与士并列’。
她还听说董大家年近四十至今未曾婚嫁,幼年时随父游学各地,少年时陪伴父亲一同著书立学,她所在的白鹭书院这些年一直都是陈国公主用自己的食邑接济。
纵使她诋毁陈国公主千百句,也比不上董大家的一句话。
果然就听董大家淡淡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二夫人,你说是吗?”
二夫人勉强笑了笑,为了掩饰尴尬,她轻轻咳了咳道:“刚刚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胡说,真是对不住殿下了。”
永嘉不愿再与这些人纠缠,便与董大家一起到了偏厅等候大夫。
不管老夫人是真摔还是假摔,刚刚摔得也不轻,想来她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果然老夫人这一倒便昏睡了好些日子。
还就此落下了头疾,每每见到永嘉便禁不住地头疼脑热,但永嘉却假装不知,偏偏一日不落的晨昏定省,把老太太气得够呛,最后直接落了话叫她以后都不必来她屋请安。
趁着老夫人生病的这段日子,永嘉从二夫人手中夺回了掌家之权,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大行主母之威时,她又借伤病未愈的由头将中馈交给三夫人,自己倒是整日里闭门不出。
素来被二房打压的三房以为得了公主的势,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对二房、四房不断施压,以后受的委屈尽数报复回来。
不过一月,后院已是斗得不可开交,连着旁支也都受了影响。
最终二房忍无可忍闹起了分家,病中的老夫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劝说,却因偏心二房,导致三房、四房的小辈们心有不忿,最终竟动起手来,打闹中三房的嫡子被打破了脑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老夫人也受了惊吓昏死了过去。
一直在外看热闹的永嘉,直到出事之后方才施施然入场主持大局。
但不管她如何劝说,几房的矛盾已是不可开交,分家已成了必然。
这场闹剧持续了数月,知道大局已定,永嘉便不再回程府,她以养病之由再次去了伏龙观。
在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久了,山河日月都变得亲近可爱了许多。
住在伏龙观的每日都会有太医为她请脉,但这次太医为她看过腿之后,永嘉忍不住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
太医每每都含糊其辞,要她坚持每日行走锻炼,要她每日吃药按摩,可半年过去了她的腿虽然能勉强站立片刻,但根本无法像正常人那般行走,且每次都会疼痛难忍,仿佛走在刀尖上一般。
“只要公主悉心调养,未来还是有可能恢复如初的。”
永嘉咬了咬唇,手指死死抓着轮椅的把手,眼眸沉沉,声音也冷得吓人,“你实话跟我说,我有几成希望恢复如初?”
太医弓着身子,不敢抬头看她的神色,嘴唇哆哆嗦嗦,支吾道:“两成。”
她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颓然地靠在椅背,她还那么年轻,她不想做个小瘸子。
太医见她愣愣地不说话,忙行礼告退。
“出去,全都出去!”永嘉将人都赶了出去,将自个儿关在屋子里。
雪衣不放心便守在门口,许久之后听到了重物坠落的声音,她心中不安,忙去推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
“殿下,您是不是摔倒了?您有没有受伤?”她越说越急,不停地用手拍门,里面却半晌没有动静。
她胡思乱想着,公主是不是昏过去了,越想越是后怕,正欲叫人将门撞开里面却传来了公主虚弱沙哑的声音,“没有本宫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永嘉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桌案,试图正常的走路,重力压下来那刻她咬紧了牙关,痛得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其实她腿伤早在一个月前便好了,除了留下一些疤痕之外,外面看起来并没什么异常,这一月女医每日都会为她按摩穴位,疏通筋脉,她也忍着剧痛配合大夫做些屈伸的训练,但效果总是不太好。
昨日她听说魏枞在西北打了胜仗,他亲手砍下了突厥突利可汗的人头,想来战事很快便会结束,他应该也快回来了。
这大半年来她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雪衣花了心思养她的头发,新长出的头发又黑又密,光可鉴人,她想要以最好的姿态迎接他,可是如今却做不到了。
她终于撑不下去,忽然伏倒在案,摇曳烛火映衬下女子双肩抖动,饮泣之声散落于晚风中。
雪衣在外面守了一宿,直到天光大亮之时方才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连忙转过身,房门打开的瞬间,刺目的光涌了进来,而她却背过身将自己隐于黑暗之中。
“殿下您别着急,太医说您现在还不能下地行走,仍需休养……”雪衣见她面色雪白,眼前淤青想来是一夜未睡,怕她郁结于心便想劝慰几句。
“我没事。”她自己也学过医,知道很多事情强求不来,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自那之后她依旧会乖乖地吃药,任由女医为她按摩伤腿,只是心中的那份期许淡了许多。
有一日她在楼上远远看见一戴着幂篱的女子,只一眼她便认出那人是宋宁玉。
“她怎么会在这里?”永嘉喃喃低语,心中算了算日子,似乎下个月就是宋宁玉与宁王李敦的婚期。
雪衣很快便打听了消息回来,她道:“宋娘子是来拜见董大家的,两人在屋中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宋娘子的神色瞧着有些不太好。”
永嘉知道董大家之所以日常来看望她,是受了皇兄的命来开解她,但她一直觉得董大家性情寡淡,难以深交,所以两人也不过是闲时吃吃茶聊聊天罢了。
宋宁玉的心事她约莫是知晓的,但她很好奇董大家给了她何种答复,因而在宋宁玉离开后不久,她便主动问了出来。
“她问我夫妻之间是否应该坦诚相待。”董大家并不避讳她,风轻云淡地就说了出来。
永嘉倒是吃了一惊,这般私密的话题,宋宁玉竟然会问一个未曾成过婚的人,她显然是问错了人,她不相信董大家能给出有用的建议。
按照她的认知,董大家这样饱读四书五经的女子,定是会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董大家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告诉她夫妻之间大忌便是坦诚相待,古语说得好,过犹不及。”
“那你的意思就是夫妻之间不能坦诚相待喽?”她着实没料到董大家竟能说出如此有见地的话,可见对情爱之事并非一窍不通,指不定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董大家笑了笑,“夫妻坦诚,应在时与事上有所选择。倘若坦诚之后换来的是离心,是背弃那又何必呢?女子在世本就比男人活得艰难,要想过得顺心就要学会隐瞒,学会装糊涂。”
她将这番话听入了心里,越是深思越是觉得有道理,心里倒是对这位董大家愈是佩服。
宁王是她堂兄,大婚之日她本该去的,但她正逢新丧,又有腿疾在身,不想搅了旁人的幸事便让亲信送去了贺礼。
大婚当日,烛影摇红,锦堂悬彩,王公贵族云集,陛下甚至命内监送来了贺礼。
锦堂的烛火通明,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生姿,身着大红吉服的李敦游走于宾客之间,面上的喜色任是谁都看得出来。
宋宁玉的兄长此次西域之战中立了大功,宁王与宋家联姻无疑是锦上添花,况且宋宁玉苦等他数年,样貌也生得好,任是谁看了不说一声金玉良缘。
李敦在众人的艳羡与恭贺声中沉醉,正飘飘然之际不妨有人撞了下他的肩膀,他正要斥责,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宋宁玉乃不洁之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26 09:39:42~2024-01-27 14:2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rab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女子当真也能成为帝王吗?◎
他一时没回过神, 只以为对方挑事正要破口大骂,回过头那人已走出数丈之远,立在廊下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出于好奇他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凉亭方才停下。
李敦心头有怒气, 大步跨入凉亭内道:“你是什么人, 刚才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道:“在下程砺,乃辅国公麾下游击将军。”
听他自报家门, 宁王知他是程家人心中便多了几分警惕, 这半年来程家人频频与他示好, 尤其程瑜俨然将他奉为半个主子,他知晓程戈死后, 程家急需找到新的靠山, 但没料到对方会看上他这个碌碌无为的亲王。
他虽有t z心利用程家壮大自己的势力, 但还没胆子公然与皇帝叫喧。
“你方才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此刻他倒是更关心宋宁玉。
程砺见他眼神戒备便也不再多话,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沉声道:“这是段暄睿死前写给辅国公的密信。”
李敦蹙起眉头,抖开信一行行看过去,看到宋宁玉被吐谷浑俘虏, 成为慕容怀恩的禁脔时, 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他一把撕碎了信笺,甩在程砺的面上, 怒斥道:“别以为伪造封信笺便能骗到本王,信上说的本王一个字都不信。”
“信与不信在于王爷, 但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吐谷浑之战有不少士兵都见过慕容怀恩挟持宋宁玉, 您可以自己去查。”
宁王双目通红, 歇斯底里吼道:“本王不信,你再胡言乱语,本王撕烂你的嘴。”
程砺却丝毫不惧,他冷冷道:“此事不仅边关将士知晓,便是皇帝与大长公主也是知晓的,可是所有人都瞒着王爷您,不就是想看您的笑话吗?”
“滚!你给本王滚出去……”他此刻胸腔中燃起熊熊怒火,大步跨出凉亭径直朝着婚房走去,走到院门处见到两个守门的侍卫,眼睛瞥见侍卫腰间的佩刀,忽然上前一把抽出佩刀朝着院内走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程砺的手下不禁忧心道:“他不会真的杀了宋氏吧?您要不要再劝劝宁王,万一真杀了,咱们的计划可就落空了。”
程砺目光锐利,冷哼道:“慌什么,他若是真杀了宋氏,便是个只会逞一时之勇的莽夫,留着也无用!”
房门被一脚踹开,惊动了坐于床榻之上的新嫁娘,她执着纨扇的手微微颤抖,眼角余光里瞧见一身红衣的清峻男子,心头无端地升起一股恐慌之感。
刀掩在李敦大袖之下,他一步步朝着那道纤瘦的身影走去,目之所及都是红色,胭脂色菱纱帐,茜红桌布、大红喜烛、朱红锦被……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她手中那面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的纨扇之上,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下是女子蛾眉曼睩,绿鬓萦云的娇颜。
宋宁玉心中忐忑不安,下意识地微微抬眸,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李敦不知怎地就想起来六年前初次见到宋宁玉的场景,那时正值隆冬,院子里刚下过一场雪,有个穿枣红貂裘的少女正蹲在雪地里极认真地堆着一个雪人,天气那样冷她竟也不戴手套,身上倒是穿得厚实,圆滚滚毛茸茸的好似一只肥胖的红狐狸。
见到外人来也不曾羞怯,歪着头冲他露出一个甜甜地笑。
那样轻巧又纯真的笑是他灰白世界里的一团鲜妍,自此便在心头生了根。
记忆中的脸与面前的笑靥重合,李敦将刀掩入袖中,扯了扯嘴角,笑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先歇息。”
虽然心中失望,但宋宁玉却是笑意盈盈地将他送出门。
走到床边时发现李敦方才站立的地方有一滴血渍,她方才并未瞧出李敦受伤,这血究竟是哪来的?
一炷香后,李敦重新出现在先前与程砺约见的那处凉亭。
“你有什么目的?”他的脸色极为难看,眸光闪动,整个人显得异常阴郁。
程砺目光在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扫过,抬起头时脸上已换作了恭敬之色,他道:“我不过是想给程家找个靠山罢了,至于王爷您就真的甘心吗?当初先帝将您与今上一同接入宫中亲自教养,您本也有机会成为帝王的,是大长公主一眼相中了今上,您与皇位就此失之交臂,在下替您可惜啊。”
“住口!”宁王豁然抬眸盯着程砺,他倒是完全没料到此人竟动了谋反之心,此言可谓大逆不道。
程砺谦恭地施了一礼,道:“是在下口不择言,不过在下手中有一惊天秘密,足以撼动整个超纲,只要王爷想好了,可以随时找我。”
宁王蹙眉,“足以撼动朝纲?”
他实在不相信有什么秘密可以如此骇人听闻。
“对。”程砺自信满满,在宁王鹰隼般目光注视下依旧坦然自若道:“也正是因为这个秘密大长公主当初才选择了今上,它既是大长公主的后手,也可以是您颠覆朝纲的王牌。”
宁王下意识问出口,“什么秘密?”
见宁王被吊足了好奇心,程砺面上挂上一抹笑意,却摇了摇头道:“待王爷下定决心之时,在下自会告知。”
程砺走后,李敦独自坐于凉亭之中,晚风穿枝拂叶,魅影重重,他既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当初他被选入宫中由先帝教养,与今上虽为竞争对手,但每日同吃同住,竟也生出了几分感情,今上登基之后对他也不曾苛待,娶宋宁玉是他亲自去求的,婚事虽有波折但今上却替他扛下了压力促成了这门婚事。
可为何宋宁玉落入吐谷浑军营数月却无一人告诉他真相。
而且他一直以为今上能争得帝位靠的是真才实学,是他自己技不如人败了也就败了,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当上帝王竟是用了这般不光彩的手段,叫他如何甘心?
他在凉亭枯坐一夜,翌日便借口有公务在身,搬去了衙署。
不知不觉山中已是秋意浓,每至朝阳她坐在伏龙寺的藏书阁上,远远瞧见金光跃过树梢,袅袅云烟在山峦间沉浮,山间的云杉、白桦、矮藤渐渐明晰,一切似乎都变得生机勃勃。
可谁又知道那内里是如何的腐败。
永嘉定定望着自己盖着厚厚毡毯的腿,她在黑夜里尝试过了很多,但依旧无法正常行走,她不能容忍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难堪的模样,她宁愿一辈子坐在这儿。
正发着呆,忽然身后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永嘉以为是雪衣,并不在意,淡淡道:“我不想回宫,你回绝了刘内监便是。”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你当真回去?”一道儿男子疏朗的笑声传来。
闻听此言,永嘉惊喜地回过头,见到陈闲那张清隽的脸,欢喜得不能自已,她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也不写信给我?”
陈闲笑了笑:“昨日回的京城,陛下已将我调入吏部,日后不会再走了。”
“真好,这些年你受苦了。”永嘉满脸笑意,目光在他身上一阵打量,瞧见他消瘦的身形忍不住红了眼,他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过去的棱角已被磨去了七七八八。
她不由朝陈闲身后瞧了瞧,疑惑道:“皎皎呢?”
陈闲脸上浮现出一丝落寞之色,半晌才开口道:“她走了。”
皎皎逃婚是间接造成西域之战的诱因,她是戴罪之身,回到京城势必会拖累陈闲,可当初若不是为了陈闲她又何故逃婚,千里迢迢追到蛮荒之地陪伴了陈闲三年,却又在陈闲高升之时独自离开。
这般至情至性的女子为何就不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两人皆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陈闲复又提起话头,问她的腿伤如何,永嘉只笑笑说快好了。
陈闲见她笑不达眼底,便也不再多问,明明是老友相见,本该欢喜痛饮的场面,却被世俗搅扰得无法敞怀。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陈闲忽然看着她,沉吟道:“我回京的路上听到了不少的传闻,是关于魏枞的。”
陈闲的神情有些严肃,永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她装作不在意地笑道:“定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
他摇了摇头,眸光里浮荡着一些连永嘉也看不懂的东西。
“我听说老武安侯未死,当初魏枞在尧城遇险便是老武安侯所救,而且传闻再次提到了那封先帝遗诏。”陈闲顿了顿,望向永嘉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担忧。
魏枞在西域之战中居功甚伟,先后击退吐谷浑与突厥,程戈的大半部曲都被他掌控,如今在军中的声望可谓无人能及。
陈闲继续道:“吐谷浑之战后,大长公主曾派自己的亲信张行舟赶赴旬阳城与之密议,究竟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自此之后他便被调往北境战场,快速吸纳了徐家军和程家军,有人说……魏枞用先帝遗诏换了军权。”
按照传闻所言那封遗诏已落入大长公主之手,而魏枞也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倘若此时大长公主有了异心,那么当今陛下又该如何自处?
毕竟他在世人眼中一直都只是大长公主扶持的傀儡罢了。
再过不久魏枞便要班师回朝了,这就是凯旋之师,还是谋逆叛党尚未可知!
永嘉怔了怔,终于还是走到了最初的原点。
皇兄和姑姑,她与魏枞,究竟何去何从?
姑姑真的要谋反吗?女子当真也能成为帝王吗?
永嘉的心里升起一股迷茫之感,她忽然觉得很无力,当初是姑姑一手将皇兄推上了帝位,如今她又要亲手将他拖下去吗?
魏枞……魏枞……她在心里反复念着t z这个名字,她不相信他真的会反。
陈闲离开后不久,永嘉便命自己的亲信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让雪衣收拾行囊准备下山,她必须要见姑姑一面。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后她才知晓大长公主近日来深居简出,听说是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已许久不曾参加朝会。
永嘉递了数次帖子,皆被回绝。
她心中疑虑愈发深重,便不管不顾地硬闯了大长公主府,侍卫们不敢伤她,却也不能放她进去,正为难之际,陈至姗姗来迟,对她叉手行礼道:“殿下这边请。”
一路被陈至带入暖阁,未及入门便听到了曲乐吟唱之声,踏入门槛果然就见到堂内彩衣飘飘的伶人笙歌曼舞,好不热闹。
而最中间的主位前却立着黑漆牙雕走百病的十二扇屏风,待她走近了隐隐约约可看到斜躺在软榻上的华服丽人,她的脚边尚且跪坐着一男子。
永嘉蹙了蹙眉,这情形似乎并不像是病着。
“听说姑姑病了,我与皇兄都很担心您,皇兄特意从内府调拨了好些珍稀药材命我送来,姑姑身子可好些了?”
屏风后传来轻咳之声,大长公主开口道:“让她们都退下吧。”
堂内曲乐声散去,只留了几个亲近的侍从,大长公主方才缓缓出了口气道:“劳你们挂碍了,我这身子怕是在晋阳时落下了病根,自打年前回到京后便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利索,天寒之后身子愈发弱了,不过你也不必忧心,本也无甚大事。”
永嘉的目光一直落在屏风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切切地望着,似是真的忧心极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