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爱卿,你也了解梁御史,他们夫妻盼这个女儿,盼了十年,而两人又是中年得子,他们大操大办也属情理之中。”季凛云掀起眼皮,看了眼苦着脸的方桧儒,厌嫌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这张奏疏看完,留下“阅”字,阖上打开另一本。
“可是......”方桧儒依旧梗着脖子,仍然一是坚定不赞成的态度,势要季凛云再敲打敲打梁简微。
说了两个字,却被季凛云出言打断,“再者说,梁御史请的都是共事的大人,他们日日共事,交流本就繁多,私下也都互相宴请,你能阻止这一次,以后呢。”
季凛云看着他,眼含锋锐,直刺入方桧儒眼底,背后竟冒出一层冷汗,不仅动摇起来。
“再者说他是办理百日宴,朕与皇后同去祝贺,你们不晓得带着也去吗?”季凛云言辞严厉,“这正是一个好机会,私下打破他们围墙的机会。”
“让他们效忠季朝,效忠于我。”
方桧儒从来没想有劝皇后派的人归顺皇帝的想法,只想着不断打压削弱,他恍然大悟,“属下鼠目寸光,与陛下的深谋远虑不可比。”
想起近来皇上连连亲近皇后,忍不住问:“皇上近日总是纵容皇后一派,可是另有思虑?”
头顶上方炸出一声闷响:“你们不能总把手段用在那些琐事上,妻子提早分娩,丈夫为妻找郎中,这是人理伦常,若我责罚,百姓该得怎么说皇帝无情冷酷。”
“而中立官员心目中也会偏向孟族,岂不是主动赶人?!”季凛云说得语重心长,垂眸满是不屑。
方桧儒跪伏在地,感受到无形的重压,头颅低压,声音微颤地回复:“微臣思虑不周,一定让下面人纠正。”
头顶的声音缓和下来,“别再揪着那些芝麻烂谷子的事,做出政绩,朕才好给你们擢升官位,增加手里的权力。”
方桧儒点头称是,倒退着离开议事殿,心有余悸的站在院中。
艳阳高照,站在阳光之下,却浑身冰凉,如置身寒窖。
理智上认为皇帝说的话在理,可心里老是不踏实,总感觉皇帝好似变了,从前也是皇帝属意,拥皇一派才不时弹劾孟族。
秋围回来后,却大变了。
方桧儒心里划过一丝不安和费解,摇摇头不再想,他们的确不能再盯着鸡毛蒜皮的事。
他们对外戚的弹劾,如隔靴挠痒,并没有本质影响。
第11章 不同
因帝后亲自登门祝贺,梁简微干脆邀请更多人,为了充分准备这次百日宴,他只得推迟两日举行。
百日宴这天到了。
他们赴的是一场臣宴,穿着低调不失皇家尊贵。
龙辇缓缓在坤宁宫殿门停下,等待皇后上辇。
六匹高大的锻棕色宝马在前拉行,气势尊贵,车身整体采用紫檀木,自带幽幽木香,车顶四龙汇聚,争抢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车身无处不镶嵌金银珠宝,即便是月下行驶,依旧浮光流淌。
孟楚瑶身披火狐大氅,上身着石榴红海棠纹袄子,下身穿黛蓝间裙,脚踩牛皮翘头履。
踩着凳子进到龙辇内,车内宽敞,中间设有一张黄花梨木矮桌,上头摆着一只莲瓣纹青玉瓷瓶,前后各有花瓣弧口的青玉磁杯。瓷瓶旁还有两叠蜜饯蜜甜食。
季凛云正襟危坐在左边,偏头看向她,目光沉静,孟楚瑶请过安后,安静落在他对面,错开目光看向一旁。
一路畅行离开皇宫,周围只有车辕滚过地面之声,与车身四角珠玉相撞的清脆声。
出宫门又行驶一炷香后,车身忽地上下剧烈震荡,孟楚瑶受力重重后靠在车壁上,而季凛云受影响较大,又闭目假寐,措不及防往前扑倒。
车内四面铺有软垫,摔得再狠亦不会吃痛,况他手长,轻松一伸便抵在前方车壁。
只是两人疏离难跨的鸿沟被打碎,季凛云碰到车壁时,暗暗使力,顺势歪身倒在孟楚瑶身旁,整个趴在坐垫上。
手正好覆在为了稳住身形按在垫子上的孟楚瑶的手。
肌肤相贴不过一瞬,孟楚瑶猛地抽回手,高声斥责:“别碰我。”
季凛云下意识望向孟楚瑶,她正垂眸嫌恶地睨着自己。
这个眼神他见过,她用同一种眼神看过从怡情楼回来的兄长。
为何他说见过呢?
因为兄长花天酒地被她知道后,当天便被赶出房,接连睡了几日客房,意欲求和却频频遇冷脸。
孟楚瑶背靠镇国将军府,他能不能登上皇位全靠她,兄长哪敢懈怠,必须伏小做低求原谅,可他一王爷,虽清闲没有实权,却也没如此屈尊卑微过。
于是兄长想起了他,两人长着一样的容貌,声音也相同。他穿上兄长的衣裳,梳着相同的发型,学着兄长的体态。
兄长确认他背下卖惨的说辞后,他便成了季凛云,来到他们同住的院子,进到书房,径直跪倒在孟楚瑶脚边,带着泣音恳求宽恕。
当时孟楚瑶先是一愣,随之抽回裙摆,冷漠而嫌恶地俯视他。
他不会哭,兄长给了苦水,让他跪倒时乘机擦在眼上,如此双眼才被刺激出泪水。
他跪在地上,仰面承受着孟楚瑶嫌憎的目光,嘴里哀哀求饶。说的无外乎是,再也不敢了,从此收心养性,只忠于她。
可他心中却暗暗窃喜,是了,就用这看着脏东西的眼神看他,不要相信负心男子的花言巧语。
你眼皮下痛哭的男人并不是你的夫君啊,而是你夫君的双生弟弟。
瞧,他多可恶,多肮脏。
幸好,泪水哭干一次又一次,直至苦水用完,孟楚瑶依旧无动于衷,冷硬冰冷如月下冒着寒气的玉观音,连视线都挪开了。
最后,他嗓音都说哑了,长到十九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今日多。
苦水用完,眼泪自然也淌不出来,他只能弓起背,头深深埋下去,看着眼前水绿色的裙摆继续求饶。
没多久,身前的女子也听累了,起身离开书桌,清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凛王爱跪,我便大度让出书房,只是到了时间,还请离开,如今这是我独自居住的院子。”
说完,施施然走过他身侧,轻薄拖曳的裙摆拂过他的手背。
手背的异样的触感自下往上爬行,钻入五脏六腑,酥酥麻麻,又扩至整个四肢,最后是口鼻眼。
嘴发渴,鼻喘粗气,眼前模糊,画面忽远忽近。
他狐疑地看着手背,明明只是轻如羽毛的重量,为何像是闻了迷烟。
孟楚瑶离开没多久,他擦擦泪痕起身,她不在,那么求饶有没有意义,回去向兄长禀告。
兄长彻底死了心,可他也不愿清心寡欲,以防出外被发现,他选择每次出去时都让他打扮一番,装作季凛云老实在家,瞒天过海。
世上只能有一个季凛云,他装了四年。如今世上只有一个季凛云,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装模做样,唯独不想在孟楚瑶面前装过去的季凛云。
“我不一样。”他还是倚着软椅,仰起头看她,异常认真地说:“我很干净。”他未碰过任何女子,待身上旧疤去掉,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
孟楚瑶落入他干净的琥珀色眼瞳,瞳孔定定指向她,目光直白坦率,没有一点作伪。
那句“我不一样”,不免令她想多。
他和谁比,孟楚瑶想不到他除了和他的亲生兄弟相比外,他还能和谁比。他在比什么,比干净?
真狡猾啊,模棱两可的言辞,不明说他是另一个人,只有两人之间才懂的暗示,却又明摆着他在和前者比较。
“我来前沐浴过,还熏了香。”季凛云举高袖子,晃了晃,袖子煽动的微风轻易送到上方,“好闻吗?”
孟楚瑶眼前一晃,袖子来到跟前,下意识后仰,可熏香早在动作之前拂过鼻尖,是清幽的兰草香。
莫名其妙,古怪地看他一眼,他正用希冀的目光瞅着她,说话时轻而柔,好似他们很亲近似的。
不过,从上往下看,画面倒是不错。
他仰着头,抬眼向上看,敛起眼尾绽开,斜飞入额。
孟楚瑶无端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季凛云此刻有幼兽敞开肚皮的天真感。
此念头闪过,她立即恢复清醒。
他如此在意区别,想来明明都是母亲的孩子,他却不能与兄弟一般享受亲王的待遇。
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他会否因嫉妒阳光下的兄弟,看着他享受荣华富贵,登上天下至尊的王位。
都是一样的相貌,相同的血缘,天上掉馅饼,一个重见光日的机会送到他手里。能桃代李僵。
孟楚瑶揣测着他的心思,暗想两者没什么不同,世上终不会留着季凛云。
车辕外坐着的宦官,长吁一声,龙辇缓缓停稳,跪在车外,哆嗦着道:“冲撞皇上,皇后,奴才该死。”
季凛云眉眼收敛,仿佛换了一人,坐回原先的位置,整理凌乱的衣裳,又变回从前淡漠庄严的神情,“下车检查车轮,是否松脱,还有是何物绊倒。”
宦官以袖擦拭额头的冷汗,跳下车走到车轮旁,检查没有问题后,小跑到后,路面上一个有半个脑袋大的石头,这便是导致龙辇出意外的原因。
“不知好歹的东西,帝后摔出点事儿,把你磨成粉撒茅厕里。”宦官骂着硬石头,双手捧着石头小跑上前,毕恭毕敬举至脑上,“陛下,奴才检查过,车轮没问题,皆因踩着这块硬石头。”
季凛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丢掉吧,命人在前方清路。”
随后的路程,稳当快速。
龙辇声势浩荡的在梁府门前停下,梁简微远远见到龙辇,早就站在道路旁候着。
季凛云首先从龙辇上下来,他身量高,长腿轻巧踩在地上,站稳后,侧身迎孟楚瑶。
孟楚瑶弯腰从车身里走出,一只手掌递到眼下,掌心纹路明显,并无杂乱。
他们此时在宫外,几十双眼睛齐齐盯着,孟楚瑶无法挥开他的手,帝后需要维持表面和睦。
她不露痕迹微侧一方,被皇帝抢去扶下马任务的桃月,立即心领神会走到另一边,准备承接孟楚瑶即将倾倒的力量。
季凛云看着两人微妙的互动,不露痕迹地勾一下嘴角。
当纤手虚落在他的掌心之上时,立即向上靠,宽厚的掌心将柔夷团团裹住,前近一步,挤开在旁准备的桃月。
宽阔的身影严严实实覆上孟楚瑶,身后的人看不见尊贵的皇后,而孟楚瑶也只能看见他。
“梓潼,扶着我的手臂。”说着,季凛云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向下托着手臂,轻松扶着她站在地面。
孟楚瑶站稳后,眼前的身影划开,周遭顿时热闹起来,她因他突然的举动慌了神,狠狠掐了掌心,才平复。
没好气抽回手,缓步上前,梁简微笑吟吟上前恭迎,她甜甜喊了声“恭喜伯父喜迎千金。”
梁简微后仰上半身,开怀笑两声,眼尾的纹路再度加深,“恭迎皇上皇后多时。”
“想来是知道皇上皇后驾到,长央今日没哭没闹过,可听话了。”梁简微说起幼女,不自觉拔高音量。
三人说着,踏进府,梁简微一路上滔滔不绝说起幼女,孟楚瑶弯眼适时说点简短的话语捧场。
很快进到偏房,此处隔绝前方热闹的场合,安静却不至于偏远。
张平汝与抱着孩子的乳娘候在门口,远远看见三人的身影,走下台阶,矮膝问候。
一群人乌泱泱走进屋,团团围着粉白的肉团子。
第12章 青丝
长央带着顶小虎帽,浓密的细软头发俏皮地从帽檐钻出来,衬着白皙肌肤更加雪白,浅褐色的眉毛疏淡,眉形清晰,是微细的弯月眉。
软嫩粉白的肌肤,吹弹可破。滴溜圆的大眼,炯炯有神地打量围拢过来的大人,没有丝毫怯意,透着一股机灵劲。
如龙眼核般漆黑的瞳仁,几乎占据眼眶全部,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小巧的鼻子,淡桃色的樱桃小口,咿咿呀呀叫着。
柔嫩脆弱如刚做好的豆腐,孟楚瑶与季凛云新奇地打量着。
张平汝从奶娘手中接过女儿,温和地上下颠两下,往帝后身前一递,“臣妇斗胆请皇后为长央赐福。”
两人明显慌乱了,冷静的神情分崩离析,婴童就放在孟楚瑶面前,是以她没注意到季凛云比她还紧张。
季凛云浑身一僵,后退半步,虚靠在孟楚瑶背后,从看到长央的一刻起,他便浑身不自在,他粗手粗脚,命也不好,算不得有福之人。
长央要从母亲的怀抱转去另一个陌生人怀中,却也不哭闹,一双大眼古灵精怪地看向孟楚瑶,黝黑的瞳仁细微地转动着,仿佛是确认此人她喜欢后。
粉唇一咧,灿笑着伸手去抓孟楚瑶。
“长央喜欢娘娘。”张平汝暗赞自己女儿机灵。
如此孟楚瑶也不能再犹豫,伸手抱起温温软软的婴童。
怀中的女婴咿咿呀呀,更开心了,新奇地用手感触。
杏月为孟楚瑶挽发梳妆时,没料到这一茬,梳的是半披发型。
孟楚瑶俯身接长央时,披在身后的长发垂落胸前,而长央舒服躺在她怀中,小手新奇地探索着,四处摸寻。
孟楚瑶感受着长央的活泼,此时她还未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意外,向张平汝说:“侄女活泼好动,将来必然爱笑健康顺遂。”
张平汝也笑着,她与夫君极宝贝长央,只盼她长乐无忧,健康喜乐。
忽地,长央手背擦过胸前的长发,丝滑冰凉的触感,引起她的兴趣,展开五指一抓,一缕青丝被攥进掌中。
初生的婴孩对世界万物充满好奇心,而感受万物的方法无外乎两种,抓在手中的触感,进阶一步便是塞进口中的品尝味道。
抓也抓过了,接下来该尝尝了。
长央扯过青丝,发现长度不够,疑惑一瞬,还是扯不动,不过这难不倒她,用力扯扯就过来了。
孟楚瑶感觉头皮一痛,轻嘶一声,低眼发现自己青丝嵌进长央的指缝中,而手的主人异常认真地抓着往嘴里塞。
身后一直观察着长央的季凛云注意到小孩的动作,可惜他从没接触过婴童,不知她们的威力。
当事情已无可扭转之时,他才知道婴童的力气比想象中要大,而他们仗着初生的脆弱有恃无恐。
张平汝哎呦一声,瞧她开心的,都忘了女儿是个誓不罢休的小魔头,叠声哄着:“囡囡,快放手,皇后的头发可不是能尝的!”
孟楚瑶顺着长央的力度,欲哭无泪地垂头,否则这缕青丝非得被硬生生抓下来不可。
而遭到阻止的长央,愤愤不平哭闹起来,手指更用力的抓着青丝,而为了躲避大人的阻挠,小手不耐烦地前后挥舞着。
孟楚瑶成了砧板上的鱼,除了初时的吃痛嘶声外,其余时候紧抿着唇不叫一声,偶尔开口也是安慰慌神快要哭的张平汝。
季凛云心疼地看着孟楚瑶因忍痛,额头激出细密的汗,反应过来,将胸前其余青丝尽数挽到耳后,以免再次被抓。
他不敢碰长央的手掌,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也做不到,他抓着青丝的上方,与长央往下拉扯的力抗衡着,如此能让孟楚瑶暂时解脱一半。
孟楚瑶不仅头皮痛,连接心口也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抽痛,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到眼前,紧接着浑身一松,不再有痛感。
她如获新生,重舒一口气,精神懈怠后,禁不住身体一软向后靠,立即触到宽厚温热的胸膛,是季凛云。
张平汝此时也在小心翼翼抽取头发,可长央倔强着,旁人越不许,她越坚持,反倒还有些委屈。
小脸涨得通红,眼眶擎着一汪泪水,一只小手攥着还嫌不够,在孟楚瑶怀里扭身,伸出另一只手,势要抓在季凛云手掌上方。
幸好季凛云眼疾手快,松开扶着孟楚瑶肩膀的手去制衡长央。
他吃了一惊,小小婴童竟如此机敏,又为她的破坏力头痛。
长央受到大人限制,心里很是不痛快,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大大的眼睛瞪着季凛云,张着嘴就要大哭起来之时。
耳边忽地听闻咚咚锵锵的响声,季凛云面色不善的脸被一只镶红边的纸皮拨浪鼓挡住。
长央两眼发直,眼瞳随着前后敲击的球体鼓槌打转,眼中泪降下去,呼吸变得和缓。
原来是奶娘拿来了长央最喜欢的玩具。
张平汝见吸引了长央的目光,乘胜追击哄道:“咦,这不是长央最喜欢的拨浪鼓吗?想不想抓着玩啊。”
往日拨浪鼓从来都是有大人手持着,即便长央激动的探身去抓也够不到,如今拨浪鼓触手可及,甚至还不停往她手里送。
两相比较,长央更喜拨浪鼓,想也没想松开手,两手急吼吼把拨浪鼓抱在怀中。
孟楚瑶的青丝终于得救,这短短时间仿佛过了一世,怀中的长央也被奶娘顺势抱走,她这才彻底安心。
即便如此,原本顺滑的青丝如今粗糙乱成一团,有的地方还打起结。
身侧站着季凛云,一声不吭,蹙着眉认真梳理发结,抬眼轻声问:“碰着疼吗?”
她现在只有头皮隐隐发痛,发尾的触感到是没感觉,摇摇头,“不痛。”
季凛云体格大,站在孟楚瑶身边,两手捧着青丝,一副眼中只有青丝的专注感,杏月桃月就算再急,也不敢上前一步。
张平汝诧异地看一眼季凛云和孟楚瑶,她是知道孟楚瑶与季凛云早已不和,可眼下怎么看着两人到像是浓情蜜意的小夫妻。
孟楚瑶接触到张平汝的目光,这也察觉到不对劲,浑身窘迫起来。
看发丝还在他掌中理着,又不能被看一眼立马抽回,岂不是令情形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只得朝张平汝微微一笑:“伯母,看不出来长央小小一团,力气如此大。”
张平汝回过神,心疼地看眼孟楚瑶,“哎,我高兴地都忘了这茬,这小丫头手劲可大了,上次抓住老梁的胡子,直接揪下一把胡子才罢休。”
又看一眼季凛云,眼含深意地对她道:“若不是皇上及时握着,你也得扯断几根青丝。”
孟楚瑶只是笑笑,没再回话。
这边季凛云终于解开发结,指尖穿进发里理顺。
张平汝看着松松散散的青丝,心疼地不行,好好柔顺的长发被小女搞得松散,“皇后,臣妇为你梳头,重新挽个发。”
正好孟楚瑶因着季凛云莫名的举动,浑身不自在,立即前进应声:“好,自从我十岁以后就没被伯母挽过发了。”
孟楚瑶还是女童时,张平汝刚与梁简微成亲不久,她很喜爱这个活蹦乱跳的女孩,总招呼孟楚瑶来她房里,给她挽俏皮的双发髻。
女眷转身向内院走去,男眷只能留在前院。
梁简微被自家的小魔头吓出一声汗,看着季凛云目光还远远随着孟楚瑶的背影,弱弱换他回神:“皇上。”他跪下低头认罪:“都怪微臣纵容小女,以致皇后受累,还请皇上怪罪。”
季凛云回神看着梁简微的头顶,事发突然,谁也没料到,“梁大人,此事不怪你,以后小心就是,婴童习性就是乱抓乱咬?”
忽地想起一月前,梁简微美须不见,问道:“所以梁大人的胡子是被长央拔光了?”
梁简微起身,可惜地摸着光洁的下巴,讪笑两声:“不算拔光,只是拔掉两指宽的胡子。”
他对爱女喜不自禁,总爱拿脸去蹭长央,长央却是嫌弃万分,不堪其扰,恶狠狠抓住胡子往下扯。
于是彻底领悟到长央有多讨厌他的胡须了,想也没想把剃去胡须,这才让长央看他顺眼许多,而他也免去钻心之痛。
季凛云若有所思看着孟楚瑶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屏风后,才同梁大人一起走去大堂。
孟楚瑶踏入内院,许久未来,却依然记得布局,熟稔穿过一条条游廊,来到偏房。
她坐在镜前,张平汝手里拿着梳篦站在她的身后,一面细致地挽发,一面不紧不慢说:“娘娘,臣妇刚瞧着皇上很是关心您。”
孟楚瑶看着镜中映照的张平汝,对上她双眼,故作疑惑:“是吗?可是常人面对妻子被抓头发,搭把手帮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张平汝细想也是,可没一会还是察觉不对劲。
孟楚瑶与季凛云在众臣面前相敬如宾,可她孟族内部早已知道两人不和,而与孟族交好十几年的张平汝当然也了解其中暗情。
从前两人举止流于表面的亲近,细看处处透着疏离。
而刚刚,孟楚瑶靠在季凛云胸前,身处不便,季凛云除手中护着她不再进一步受痛,目光也不时留意身前人的情绪。
作为过来人,张平汝未察觉出其中刻意。
她恍然想起两月前夫君同她说的话,皇上在秋围受了重伤,是皇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揽下政事,只允太医治疗,让皇上静心修养。
或许正是此次患难见真情,皇上的心思改了不成。张平汝暗自揣测着,可再看孟楚瑶,她对皇上的感情似乎还和从前一样。
她小心翼翼,状似漫不经心:“皇上可是想和缓感情?”
孟楚瑶不知该怎么答,眼前的季凛云早已不同,何况她还未弄清楚他到底有何目的。
只能微微一笑,不答。
“若真是如此,怀一个孩子也正好。”张平汝没察觉出孟楚瑶不想谈论此事,接着说。
这下孟楚瑶无法再维持平静,无奈地闭上眼,不论过去的季凛云是否改正,她也不会原谅他。
现在的季凛云不过是搭把手,便觉得过往如烟散去,而实际上两人彼此陌生,怎么行夫妻之实。
遑论他还是心头的隐患。
为了不让张平汝再说下去,孟楚瑶开门见山道明:“可是伯母,你不觉得脏吗?”
梁简微成亲十五年才有一女,也是因为夫妻二人仅有彼此。
张平汝微楞,无声叹气,皇后自小长大的氛围,亲近之人都是恩爱两不疑的夫妻,没有纳一房姬妾,所以她要求一世一双人也不奇怪。
两人若是恩爱,季凛云当上皇帝,后宫空置又如何,只是这个季凛云本性恶劣,新婚一年便去寻欢作乐,那可是京城有目共睹的。
皇后眼里容不得沙子,直接将他赶出房,孟氏没有一个人觉得她做错了,都在心里骂季凛云非良人。
登上后位,帝后私下不谐,前朝又分为两派,彼此暗暗斗劲。
张平汝也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这么多年梁简微本分老实也有她雷霆的性子所在,若是出去找人,那就只能腿打断再和离。
而她忽然冒出皇后怀孕的想法,有一部分是为人母后,看着稚儿实在幸福,更多原因是这令她想起一件事。
如今两权相争,皇权逐渐稳定,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若是皇位上的人换一个呢?
是以她才萌生这个想法,她隐晦将想法传达给孟楚瑶,“你若怀了孩子,将来可是天子,未来季朝的君王。”
她苦口婆心道:“若是上面再出意外,不还有个保障吗?还要旁的孩子作甚,都五六岁,也是知事的年纪,可没有腹中骨肉来得亲。”
这番话意味深明,其中涵义两人心里都清楚。
孟楚瑶沉默许久,若是从前,这法子没有用处,可现在的季凛云身体没问题,倒是能弄一个孩子出来,只是两人如今处境棘手。
只得略微苦恼地模棱两可答复,“皇上还未痊愈。”
她们在内院,周围没有耳目,张平汝吃惊降低声音问:“难道是那处摔坏了?!”
她见孟楚瑶难为,回答不清不楚的,想也没想直截了当问个究竟,毕竟她还有一招万不得已时候可用的妙计。
“太医只说身体亏损严重,还得静养一段时日。”孟楚瑶被念得头痛,撂下烂摊子懒得管了,撒着娇,“伯母,给我挽个随云鬓吧。”
张平汝也不想再聊晦气的事,挂上慈母的笑意,上下翻腾,不多时便挽好流云鬓,插上华美的发饰。
屋外杏月轻敲门,朗声传话:“娘娘整理好了吗?皇上派人接娘娘去前厅呢。”
张平汝理理簪钗,漫不经心道:“皇上怎这么急,女子整理妆容自是久点,再者我们不得说点密话啊。”
孟楚瑶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拨了拨步摇,装作没听懂张平汝言外之意,“伯母挽得发最漂亮了,长央将来的发髻定然每天一个新花样。”
张平汝嗔她一眼,“等她长长头发还有时日呢,何况她有贴身丫头梳,难不成披头散发来让我梳吗?”
两人边说边往前院走。
隔着一条游廊,便感觉到前院的喧嚣热闹。
孟楚瑶走至季凛云身边坐下,端坐着,目视前方,耳畔有声音响起:“可还痛?”
宴席刚开始没多久,季凛云周身已萦绕着淡淡酒香,分开的这段时间,他应该喝了不少。
她看向他,下意识看进眼里,并无令人误会的意味,淡声回:“不痛了,多谢皇上搭救。”
“嗯。”季凛云得了答复,便转回头。
又坐片刻,有官员端着酒过来,孟楚瑶端起酒杯小饮几杯,不一会的功夫,她无知无觉满了几回酒。
直到乳娘抱着长央过来,大家才放下手中酒杯。
长央换了一身斑斓衣裳,是从各家有孩子的旧衣讨来一块,缝制而成的百家衣,寄托着父母盼望孩子健康顺遂愿望,项上带着孟楚瑶在她出生一月后送的鎏银百命锁。
长央被正面抱在乳娘怀里,面对着一众陌生面孔,毫不畏惧,兀自咧嘴笑着。
倒是梁简微让人放烟花时,轰隆隆的声响炸得长央浑身一震,红了眼眶,扁了扁嘴,刚呜哇一声,又被拨浪鼓分走心神。
烟花结束,则到了大人们觥筹交错的时候,长央被乳娘抱回内院,哄着睡下。
梁简微得到皇帝的支持,发出不少请帖,甚至拥皇派也发了,在门口迎客时,收礼收得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