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央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提了个要求,“我想吃梅菜扣肉。”
福伯应了之后疾步而去。
卫央看着他的背影细细思索。上一世,福伯的存在感极低,约莫是郁良在新婚之夜便走了的缘故,福伯在府内只负责一些琐碎的事务,偶尔来过问她几句都觉得是对她的施舍,且那施舍中还带着厌恶。
卫央在七王府内没有主持过中馈,掌家权是一直都放在张妈妈手中的。郁良走时有吩咐张妈妈好好照料王妃,但张妈妈并没有践行。在郁良走后,张妈妈对她视若无睹,只要每日送些饭,饿不死冻不着便可。
待到皇后赏赐的五个嬷嬷下来,卫央每日眼前绕着的就是她们肥硕的身躯,现在想起来,卫央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今郁良在,她第二日便拿到了掌家权,这郁良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卫央细细地盯着郁良瞧。
郁良摸了摸自己的脸,道:“难不成本王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卫央摇摇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只是觉得你脾气真的很好。”
郁良:“……”
他摇了摇头,其实他真的没卫央想的那么好,他的脾气和郁诚不遑多让,只不过是装得好罢了,但在她面前是真的。
郁良的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让卫央看得打了个哆嗦,心道:他难不成已经爱上我了?我没有这么大的魅力啊!而且,这才一日,两人又没什么感情基础,怎么可能?!
尔后又摇了摇头,觉着约莫是他对人都这样吧。毕竟郁良的好脾气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两人用过膳便一起往回走,路上积雪未消,卫央又偏要走在雪上,郁良只好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轻快的背影不由得轻笑,心道,跟个孩子似的。
待到回了房内,两人各自洗漱,尔后才有了些许闲暇时光。
卫央从她的嫁妆里找出医书来翻看,这些书籍是她悄悄塞进去的,出嫁前夕她娘将这些东西都给收走了,还教导她出嫁从夫,尤其是嫁到皇家,不可抛头露面。她表面顺从,心道:坊间传言七王爷的脾气好,她嫁过去自要同他协商一番。于是悄悄的又把医书都塞到了她的箱子底。
卫央现在精神得很,看起书来目不转睛,转眼便又将郁良给忘记了。待到翻了十几页后,才猛地想起来,侧过头问坐在桌旁的郁良,“如今你不出征,那该换成谁了?”
郁良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眼神飘忽不定,“郁诚。”
原来是郁诚啊。
卫央咬了咬下唇,“可定下何时出发?”
郁良道:“明日午时,城门口。”
卫央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下,尔后眨巴着眼睛问道:“我可以去送送他吗?”
卫央上一世遇到的善意太少了,郁诚是她在寒冷之中感受到的一点烛火,自是想感谢的。退一万步说,郁诚是替郁良走的,若不是因她的闹腾,这苦差事也落不到郁诚头上来。
郁良定定的看着卫央,良久不语。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有噼里啪啦的小火星子闪过,片刻之后,郁良突然像泄了气似的,低声道:“去吧。”
卫央便接着道:“那须得准备些什么?边疆严寒,御寒的大衣要不要准备几件?还有吃食,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定是吃不好的,有什么东西能好吃一些?我还得准备一些预防风寒的药丸,他在路上若是病了也找不到大夫……”
郁良目光深邃,幽幽道:“有随行军医,还有干粮,而且九王府也不缺衣裳。”
卫央却直接下了床,一边找东西一边道:“军医的水平也就是半吊子,只能治一些小病症,而且熬得药还苦,我弄一些好的来。”
郁良:“……”
卫央一个人鼓捣了半晌,之前就有一些预防风寒的药丸,如今又磨了些药粉,做成药膏,可以预防冻疮,再加了一些香料,在路上若是要煮东西,倒还能用上的,做完之后便发现郁良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郁良舔了舔唇,犹疑着问道:“王妃和郁诚很熟?”
卫央摇摇头,“不熟。”
郁良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好似聚集了暴风雨一般,他缓缓道:“王妃可知,如此行径容易落人口舌?”
卫央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尔后突然反应过来,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小瓶儿,皱眉道:“你说得可是这个?”
“我只是想送他一些东西罢了。”卫央道:“毕竟说穿了,这差事也是因为我才落到他头上的,不然现在去的便是你了。”
郁良的脸色这才变好了一些,甚至还走过来和她一同做,末了和她商量道:“这些东西明日王妃可是要直接交给郁诚?”
卫央想了想道:“我同他不熟,还是你给吧。”
郁良的脸色彻底回还了过来,还好,王妃没爬墙便好。
弄完之后卫央伸了个懒腰,一边捶着肩膀一边往床边走去,一个人径直滚进了里面,把外面留给了郁良。
郁良灭了烛火,也慢慢上了床。待到这时,卫央才想到好像成亲是需要洞房的,上一世她和郁良什么都没做,清白到不能再清白,直至二十七岁被乱矢射死之前,她还是处子之身。
若是和郁良做这事的话,她不排斥。但她总觉着这事儿有些令人畏惧,就像陆晟在扯她的衣裳之时,她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红着眼睛恨不得能把陆晟给撕碎。
如今她一呼吸都能闻到郁良身上的味道,有一股檀香味,像是从佛堂中刚走出来似的,而且冬日寒凉,身边有这么一个热源,想忽略也不行,她的身子忽地僵了一下。
卫央睁着眼睛,忽而听到郁良低声道:“再憋下去就出不上气了。”
卫央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还咳嗽了一声,嗓子里就像卡了什么东西一样,有些难受,背上忽然多出来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背,“睡吧,我不碰你。”
小姑娘还太小了。沈神医之前说过,女子太早生育对身子不好,容易亏损,且很难补回来,最好的生育年龄在二十岁。
小姑娘今年才十五,还得等五年。郁良闻着身边小姑娘身上的奶香味,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但他强大的自制力还是让他忍住了。
他翻了几回身还是睡不着,卫央道:“你睡不着?”
郁良道:“是不是吵着你了?我去外间睡吧。”说着便要起身,卫央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无事,和你无关。”
卫央只是在想,之后的事会怎么变。
虽然她前十年在怨他,但最后看在他不远千里来为自己收尸的份上,可以勉强功过相抵,如今两人刚刚成亲,哪能就此分居?怕是第二日自己在这七王府的地位就得一落千丈。
虽然卫央不介意自己地位低,她这一世也不会做任人欺负的软包子,但她也不想平白无故被人作践,更何况现成的夫君为何不用?上一世他便欠了自己的,正好这一世来还。
卫央想得明白,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中舔了舔嘴唇,只感觉郁良的手莫名发烫,她别扭道:“睡着吧,外间凉。”
郁良复又躺了下来,两人的手就那么握着,谁也没松开。卫央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早上醒来之时身侧已经无人了,郁良许是去上朝了,自己竟连他何时走的也没察觉。
卫央把昨夜准备的东西收拾好,忽然想吃面了,于是一个人去厨房做,却遭到了一干厨娘的阻拦,一个个不胜惶恐的跪在地上,“王妃坐着便是,想吃什么吩咐我们便可。”
“葱油面,可有人会?”卫央也没客气,道:“把新鲜的嫩绿色小葱切成小段洒在煮好的面上,再将油在火上烤熟,浇在面上,撒上调料便可,味道要嫩一些。”
说完后便去正厅等着了,在此期间她也没闲着,叫了自己的几个陪嫁丫鬟,分别是小风、小花、小雪、小月,当初她娘给起名字的时候就让卫央刚刚喝进去的水给喷了出来,但最后这几个名字还是没有改变。
她把卖身契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温声道:“你们几人的品性自是极好的,但我在王府也用不着你们伺候,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把卖身契还给你们,若是还想寻个差事,便回卫府去,若是想出去侍奉双亲,便回家去。”
小雪是最机敏的,上一世因着颜色好了几分被张妈妈的儿子抢占了去,最后死的时候衣不蔽体,被扔在了七王府的假山后面。彼时的卫央已经自身难保,整日活在那几个嬷嬷手下,唯唯诺诺的,只敢抱着小雪哭了几鼻子。
“王妃此话何意?可是奴婢们做错了什么?”小雪道。
卫央站起来,分别把卖身契塞到四人手里,“这七王府不是个留人的地方,你们趁早找个好归宿,也并非是我不喜你们。若是你们愿意,我跟娘说了之后,你们还能留在卫府的,待遇也不会比之前差。”
小雪握着自己的卖身契,摇头道:“奴婢的这条贱命是王妃救下来的,只后亏得王妃体恤才能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奴婢感激不尽,愿永远追随王妃。”
“奴婢也不愿意走。”小月也道。
小雪和小月是自己救下的孤女,而小风和小花是被人贩子卖到卫府来的。两人互相互换了个眼神,一同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谢王妃成全。”
小雪和小月二人则是也跪在地上,表述着自己的忠心。卫央自是知道她们有多忠心,只是想让她们去寻一条更好的路罢了,毕竟上一世受了太多苦楚,虽然她们不知道,但卫央记得。
主仆几人互相说了几句,小月已经是泪漪涟涟,卫央帮着她擦了眼泪,妥协道:“那你们且留着,我想在外面办个医馆,你们先帮着我去观看一下店面,有合适的便告诉我,买下来或者租下来都可,最好是在七王府和卫府之间。还有,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在府内学习一下如何辨别和挑拣药材,我若是有时间会亲自教导你们。”
卫央想了想还是道:“但做这事儿是一定会抛头露面的,说不准还会有人对你们指指点点,若是遇上那眼皮子浅,嘴皮子贱的,能把你们祖宗十八代都一起骂上,你们能接受吗?”
小雪一听能让自己留下,立马笑了,眼睛弯弯的,轻巧道:“这有什么的?奴婢七岁就开始在街上要饭,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只要小姐不被人欺负了去,说我们的话,我们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小月性子木讷一些,但也是这样想的,坚定的望着卫央点了点头。
郁诚出发之时只带了两百精兵,前天夜里五千骁骑兵便已经在常副将的带领下去和前来支持的帧王汇合。
冬日凛冽的寒风呼啦啦的吹在每个人的脸上,发丝都在空中飞扬,郁诚的神色晦暗不明,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反正众所周知,九王爷的脾气不好。
卫央总算是在最后一刻赶来了,干元帝刚发表了一大段激情昂扬,激动人心的讲话,她在人群中寻找到郁良的身影,悄摸摸的站了过去,把手中的包袱递给郁良,冲着他使了个神色,郁良无奈的摇摇头。
花朝国的军旗在寒风中被吹得飒飒作响,郁诚座下的汗血宝马不安的躁动着它的马蹄,似是在盼望着出征。郁良上前把包袱递给郁诚,皱着眉看向他,眼神晦暗不明,情绪十分复杂,但最后只是温声道:“一路平安。”
郁诚拿过包袱检查了一番,“这是何意?”
“路上一些军需,都已经给你标在上面了。边疆苦寒,你又是一点苦都受不得的,小心身子。”郁良道。
郁诚皱眉道:“何须假惺惺。这时候晓得关心我,早做什么去了?怕不是已经在美人怀里忘乎所以了吧。”
两人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说得,是故众人只听得到风声,并不知道二人在言语什么,只能看到郁良眉头紧锁,郁诚一脸假笑。
郁良知晓如今说什么也无法改变郁诚的偏见,但他还是想叮嘱几句,“你用兵之时太猛,往往容易中了他人的圈套,多听听常副将的意见,他也是看着咱们长大的,不会害你。帧王一向诡计多端,对皇位虎视眈眈,你切莫中了他的计谋,若是不敌便逃,丢了城池不要紧,但你得活着回来。”
郁诚脸上的假笑戛然而止,冷哼了声,“若是我回不来呢?”
郁良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是此去远隔千里万里,我也得把你尸首安然无虞的带回来。”
郁诚忽而笑了,他先是低声的笑,尔后仰天大笑,手中的红缨长/枪反了个方向抵在郁良胸口,眼中似有万千银河,细细碎碎的星光从其中洒落,“好!这可是说的!”尔后,他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七哥,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你那王妃因着愧疚准备的?”
郁良警惕的看了他一眼,郁诚立马冲着卫央笑了一下,尔后低声笑道:“放心,你觊觎了那么久的小姑娘,我不和你抢。”郁诚啧了一声,“即便要,我也得要那塞外的姑娘,大大方方,不像京城里这些贵女一般,骂人都要绕三个弯。”
郁良笑了笑,“那为兄便等你带着塞外的姑娘回来。”
郁诚把包袱放在马上,冲着众人一抱拳,“郁诚今日出征,愿护我花朝太平,卫我江山社稷,定不负君望!”
官职较小的朝臣纷纷下跪,声音高昂,“恭送九王爷,愿九王爷大败北狄,佑我国疆,凯旋而归!”
卫央看着在马上飒飒英姿的郁诚,不由得出神,好像郁诚对此次出征还蛮高兴的,是不是男儿都以能建功立业为荣?那她……是不是挡了郁良建功立业的路?
毕竟上一世的郁良大败北狄,被封为骠骑大将军,手握半个虎符,此后多次出征,成为了不灭的神话。但神话也总有陨落之时,郁良中了毒箭,彼时的沈丹青早已归隐山林,独子沈翊因卷入“皇子谋害案”中被处死,爱徒卫央自逃跑后下落不明,无人能治其毒,从此郁良成为了众人口中那个阴晴不定的“阎罗鬼煞”。
世人总是这样,你登上荣耀巅峰之时,宛若跪拜神祗一样尊崇着你;当你一旦跌落神坛,世人能将你踩到脚下,谁也不记得你曾为他们做过什么。
卫央盯着郁诚离去的方向出神,忽然被郁良牵了起来,她扯了扯唇角,低声问道:“其实……你很想去边疆,是吗?”
郁良愣怔了一会儿,却没说话。
一路沉默着回到七王府,卫央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郁良其实没有做错,娶自己也不过是一道圣旨,出征未归是战事着急,他本人是没有错的,但现在……卫央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减轻一下心中的负累。
晚间,她去了厨房,任由那些厨娘如何阻拦也还是费尽心思的煮了一碗面。码了一碟细细碎碎的葱丝,挑了几筷子搭在面上,将热了的油浇在上面,发出刺刺拉拉的响声。
从厨房内端出来,蒸腾的热气散发在空中,卫央一边思虑着一边端到书房,敲了敲郁良的房门。
郁良来开门时看到的便是卫央穿着白色的大氅,小脸红扑扑的,下巴处还埋在大氅之中,那双杏眼滴溜溜的转,带着细碎的星光,热气从她的脸前直接飘向上空,衬的她就像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女。
郁良不由得看呆了,卫央却跺了跺脚,扬起脸问道:“王爷,吃面吗?”
郁良点了点头,把她从门外放了进来。
卫央看到桌子上摆着约莫三寸高的书籍,皆都是些兵书,想来郁良确实是想去边疆的。她舔了舔嘴唇,把托盘里的两碗面放下,碗边儿还有点烫,她捻了捻自己的耳尖儿,犹疑道:“王爷,我有话对你说。”
郁良把筷子拿在手中,递给她一双,“说吧。”
卫央拿着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面,“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对,但……我需要你留下,若是日后,还有战事,你便去吧,我定会好好照料王府。”
她是真的不想连和离都找不到人,还得是跪在宫外求皇上赐旨。
郁良没说话,安安静静的把眼前那碗面吃完,直勾勾的看着她,“王妃需要,我便一直留下。”
他说话带着一丝沙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卫央手一抖,刚刚夹起来的面都掉在了桌子上,她慌乱的去捡,却黏在了手上,郁良把她的手拿起来,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手帕,一点点给她擦掉,一边擦一边道:“既然娶了你,便不能把你扔下不管。”
卫央:“……”
她不由得抬起了头,尔后低下头鼓了鼓腮帮子,尽量克制自己的眼泪,这人怎么竟说些这种话,净惹她伤心!
上一世不也说扔就扔了吗?一扔便是两年。
卫央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笃定的对郁良说道:“总会有机会的。”
日后无须扯你这张虎皮,我会凭借自己向世人证明:女子不比男子差!女子也是人,无须被谁看不起。
郁良闷声道:“无人看不起你。”
卫央拿着筷子的手又抖了抖,这这这……什么情况?
自己难不成又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她只得立马找补道:“我跟着师父学了那么多年医术,来七王府之前我娘连医书都不让我带,说嫁进皇家不可随意抛头露面,这不是看不起吗?”
郁良却道:“只是大家都这样习惯了,便也要求你一样罢了。”
他嘴上说着话,心里却在细细思索着,上次也是,他明明没有看到卫央的嘴皮子动,却听到了卫央说话的声音,回答之后卫央也是一阵错愕。
此次又是,难不成他能听到卫央的心里话?
卫央却没想这么多,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做一样的人,也不想做一样的事。她们愿意如何便如何,但我不愿意放弃我所学过的东西。”
郁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王妃不是已经让丫鬟去看医馆了么?”
卫央忽而笑了起来,勾了勾唇角,欢快道:“多谢王爷体恤。”
“沈老一手医术妙手回春,总得有人继承他的衣钵。”郁良道:“但你毕竟是女儿家,可否独特一些,只替女子看病?”
卫央皱眉,“难道你也觉着男女授受不亲?师父替人看病从不分男女的,为何到我这里便是例外?说到底,还是看不起女子。”
郁良摇头,“非也。当今只有宫中有女医官,寻常百姓生病也只能去找大夫,你便可为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若是有余力,还可教些徒弟,只是做起来会难一些。”
“徒弟的人选我已经挑好了。”卫央道:“医馆是要开的,多谢王爷指教,只怕日后王爷会因我承受许多非议。”
郁良道:“只要做的是对天下有利之事,几句非议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沈老将你交付于我,自是不能亏待了去。”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卫央开始收拾,郁良拿了朱笔和纸在一旁勾勾画画,画了一阵儿抬头问道:“明日便是三朝回门,这是礼单,你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么?”
卫央看也不看便道:“我家中什么都不缺,人去了便好。”
心道:我娘大概看见你就很开心了。
郁良:“……”难道他又幻听了么?
他试探着问道:“岳母是否看到我去便很开心?”
卫央耸耸肩,不太高兴,“你没看到昨日从皇宫出来时,我娘都高兴成什么样子了吗?”
郁良:“……”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花朝国的三朝回门还是比较重要的,须得提前拟好礼单,备好礼品,次日一早便出发,吃过中饭,在酉时乘上马车回到家中,时间点半分都不能差。
郁良昨日便将礼单拟好,交付于下人去办,卫央起床后洗漱了挽了个妇人发髻,带着小雪和小月出了门。郁良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他站在马车旁,看着下人将东西放好,看到卫央出来,冲着她招了招手,卫央不疾不徐的走过去,笑道:“竟觉着有些紧张。”
上一世三朝回门时,她是独自一人回的。郁良走后,七王府就和铜墙铁壁一般,无人知晓他已离开京城的消息,便是连卫府也不知,于是她爹娘买了六挂鞭炮,噼里啪啦的放着,周遭的百姓也都围聚在她家门前,只为了看一眼这一对玉人是否般配。
说得具体些,便是看看卫央能不能配得上郁良王爷。
但从马车上下来的只有卫央一人,她的身边跟着福伯和张妈妈,郁良走后,七王府的这两位便是管事的人,卫央没一点地位,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郁良已经出征了。
可这,早不出征晚不出征,怎么偏偏在新婚之夜出征?
众人看向卫央的目光瞬间变了。皇上赐婚又如何?还不是逼得郁良王爷连夜出发征战沙场,再加上郁良在百姓中向来有口皆碑,自然错的人便成了卫央,走在路上都能听到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她。
当然,卫央也出不去几次的,但每次出去总能听到,甚至有一次她竟然当街被扔了菜叶子,那人是个痴傻儿,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来的,卫央也没忍心治他的罪。
想起当日事,卫央便觉得心酸,吸了吸鼻子,踩着垫脚的木梯上了马车,郁良跟在她身后,上车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有何紧张的?今日岳丈盘问的是本王,又不是王妃?王妃回去之后不告本王的状便好。”
卫央偏头望着他,“若是我告呢?”
“那本王也只好受着了。”郁良道:“毕竟没照顾好王妃,是本王之责。”
卫央眨了眨眼睛,忽然觉着没意思。为何这些话迟了这么久才说,原来郁良竟是个这样的人,他性格温和有礼不似作伪,说话时也进退有度,待她这个王妃也是爱护有加,从哪里都挑不出一点错来。
但她们中间错过了太多。
卫央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缄默不语。郁良从小几的机巧里拿出棋盘,冲着卫央扬了扬,“来一局么?”
卫央看了看,思考了一会儿道:“和我对弈如同和自己对弈一般,有意思么?”
郁良道:“那也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
卫央撑着下巴叹了口气,拿过他手中那一盒白子,“这次你先出。”
两人你来我忘的下棋,开始时和上次一样,几乎是对对方的棋路烂熟于心,但下着下着,卫央便察觉了不同,郁良开始换了一种走法,将她压制得死死的,看起来随时要赢,但又会给她一个回还的余地。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只狼在你的四周伺机而动,随时都能吃掉你,但又让你心存侥幸。
卫央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开始与其对弈,但无奈她上一世只看过郁良的棋谱和其上面的标注,唯一的对手便是自己,缺少实战经验,在郁良最后一颗棋子落下之时,正好到达卫府。
卫央没急着下马车,反而是托着下巴细细观摩起了棋局。她稍稍挪动了几个棋子便一下子明白了缘由,竟是郁良反向思维去走了这盘棋,怪不得……
卫央看得差不多这才收了棋子,轻笑道:“原以为是僵局,想不到还有别样解法。”
“这便和人生差不多。”郁良和她一同收棋子一边道:“没有谁的一生是只有一条路的。”
卫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甫一下马车,卫央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爹爹卫景和兄长卫清,站在一侧的还有师兄沈翊和师父沈丹青,卫央顿时便红了眼睛,小跑了几步过去挨个喊道:“爹爹,大哥,师兄,师父。”
这一声喊得千回百转,似诉尽了千般愁绪万般委屈,听得卫李氏瞬间便落下泪来,卫景帮着她擦了眼泪道:“女儿和女婿回门的日子,哭什么?”
只是卫景的声线也带着些颤抖。
卫央看着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过去她都做了些什么?后来在烟县她无数次的后悔过,为何当初执意要走?被圈在笼子里当一只鸟不就够了么?好歹这个家死的人也只有她一个。
在她漫长的记忆里,卫景还蓄着一寸长的胡子,卫清总爱掐她的脸,师兄总会将她护在身后,在做错事时师兄会代他受罚,师父总喜欢笑着骂她“皮丫头”,后来他们都因为自己变成了一堆白骨。
师兄甚至被鞭尸,带着倒刺的长鞭打在他的尸体上,鲜血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城门口,其惨状难以形容。
听过往的商贩说,原先风光无限的沈公子,后来尸体拿席子一裹,直接扔到了乱葬岗,扔之前已经面目全非,那成为卫央时不时就会想起来的噩梦。
一旦做了那个梦,她就会整夜整夜的睡不过。
如今再看到他们,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她甚至不敢走近,想伸手揪揪爹爹的胡须也不敢动,手搭在半空中,眼泪摇摇欲坠,卫景看着都害怕,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道:“央央,谁欺负你了?”
卫央摇了摇头,哽咽道:“爹爹,我想你们了。”
在她一个人去烟县的路途上,在一个人于烟县度过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在听闻他们去世的消息之时,卫央无时无刻不在自责。
卫景也顾不得身份,抬头便瞪了眼提着礼品而来的郁良,心道:定是那郁良没照顾好他女儿!
郁良表示很冤枉,他什么都没做,几乎事事都顺着小姑娘,结果小姑娘回家是没告状,这委屈得欲说还休的模样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我!嫁到了七王府!但我过得十分痛苦!一回到家来就想哭!他们给我委屈受了!
心里纵使觉得冤枉,但郁良也没敢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承受了这一个白眼,早在之前他就知道了,小姑娘在家中受宠的厉害。别说父兄,便是沈老对其也是听之任之。
卫央抽噎了一阵,抬起袖子擦了擦泪,这才道:“我就是许久不见你们,有些想了。”
卫清向来最受不得这种悲戚戚的氛围,总觉得下一刻便会有人去世一样,于是伸手在卫央的脸上掐了一把,讥笑道:“都已经为人妇了,怎么还哭的和只皮猴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