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死那日,她看到他站在血流成河之中,捧着那条发带,血泪如珠。
阴山琉玉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他还是仙都一名默默无闻的乞儿时,早已暗恋她许多年。
更深露重, 望天阙疾风呼啸,吹得灯烛摇曳。
朝臣们跪在内室冰冷光洁的砖石上, 被掀了一地的奏折战报静静躺在四周, 和这些沉默不语的朝臣们一样,死气沉沉地杵在地上。
“……你再说一遍!丞相,你再把刚才的话跟孤说一遍!”
被点名的丞相直起身, 目视地面,平淡答:
“邯州、芜州、延阳三郡,已被永宁公主一党控制, 民间的起义军之中,自立周国的楚胜已经斩首,打着前朝名号复国的明日军也已伏诛。”
“还有冀城,之前永宁公主未能招安的海盗霍家帮,行至冀城, 与冀城王侯勾结, 如今占据一城, 虽不能与永宁公主如今的势力相较, 但他们训练有素,水战勇猛,皆是精锐, 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古井无波的嗓音在空荡奢靡的大殿回响。
静默几息后,王座上的人皇又掷来一卷竹简。
“孤将朝政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帮孤治理天下的吗!”
“对策呢?谁能将永宁那个逆贼的人头带给孤,孤赐他王爵, 赏黄金万两!”
满堂寂然。
这话要是前几个月说, 或许还有一两个要钱不要命的人敢应。
但现在, 永宁公主这个身负大雍皇室血脉的人登高一呼, 在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雍王朝上点了一把火。
这干柴烈火一烧, 便烧成了熊熊之势,哪怕她只是个女子,却像是有如神助一般,一路高歌猛进,眨眼便拿下了数座城池。
这时候再来问他们要对策?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是鼻涕到嘴了知道甩了,之前无数人规劝,让人皇莫要醉心问道,荒废朝政时,他怎么不知道听呢?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都知道这位人皇大势已去,要想挽回,恐怕只有神仙能救了。
人皇也从朝臣们的反应中看出了这层意思。
身着宽袍大袖的人皇赤足行至望天阙门外。
他大兴土木,在宫中建造了这座高台,以往都是用来瞻仰天之高远,此刻却难得放眼这片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正眼看过的国土。
帝阙想,他生来天资绝俗,力压他那些无能的兄弟,人人都说,他天生就要做一个非同寻常的君王。
他起初也做得确实很好。
但或许就是因为太好,让他以无法从那个安稳盛世中获得更多挑战,他将视线投向了大地之上的苍茫天穹——
天有多高?高得可以超脱生死,凌驾于众生之上?
他为何只能是天下共主,为何不能再进一步,成为这天地间的主宰?
这个念头诞生的刹那,他灵台清明,恍然觉得自己终于在命运的指引下,冥冥中找到了真正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
有了这样的目标,人间界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他将寿与天齐,因此无需继承人,他也不会允许妃嫔生下一个儿子,来影响他对人间界的统治。
就连过于出类拔萃的女儿,他也不会允许她足够健康,有足够的能力与他抗衡。
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与天相抗之中。
但这天,高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这一生费尽心血,到头来,莫说天地主宰,就连脚下的国土,竟然都要失去了吗?
帝阙重重落掌于栏杆上。
回过头,披头散发的长发下露出一张被野心折磨而扭曲的面孔:
“来人,伺候笔墨!召信使入宫,孤要去信荒海!”
他远在荒海的那位好女婿,受了他那么多香火供奉,他的女儿还为他吃尽苦头。
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冀城,沧浪观内。
端坐神台,隐去身形的濯缨听着下方两人的对话。
“……沿着冀城运河,一路北伐,水师开道,陆军其后,一年之内,大雍以北,霍家军必将无人可阻。”
这是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
老者华发如雪,体态雍容,尘霜遍布的面庞有细密皱纹纵横,然而她一双眼却神采明亮,显得精神矍铄,纵然年迈,也未能带走她的聪慧与生机。
霍夫人向她抱拳见礼,满面笑容:
“当日我霍家帮起义,被官兵围剿,若非端王殿下放我们入冀城,恐怕我们霍家军尚未出营寨,就要损兵折将。”
“实不相瞒,如今冀城的状况,霍夫人也有目共睹,恐怕,不是霍家军需要冀城,而是冀城需要霍家军。”
被称作端王的老者抬眸,温然笑道:
“霍夫人治军严格,乱世中,那些起义军多是打下一城,便烧杀抢掠,以充军资,然霍夫人率领的霍家军却绝不滥杀无辜,更不拿百姓财物,实在是仁善之君,令人佩服。”
可以说,要不是霍夫人严令如此,霍家军早就势如破竹,何须还在冀城盘桓。
这种事若是旁人,指定要大做文章,给自己吹个仁德之名,然而实心眼的霍夫人只轻描淡写地摆手:
“什么仁善,这年头百姓能有几个钱?我们在海上,劫船劫的也都是官船,那才是大鱼!”
“……”
霍夫人抬眸望向神像,道:
“更何况……我曾因缘巧合,亲眼见到了仙人,方知凡人行走世间,头上真有仙人瞧着,仙人还不在乎我的出身,鼓励我去救天下人,既然如此,行事总得有点底线,若再有缘见到仙人,也好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回话。”
端王笑了笑,眸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怀念。
“我年少时,也见过一位仙子,要不是她,我也不会有今日。”
濯缨看着眼前的端王——也就是从前的仲衔青,心中感慨颇多。
对她而言,在上清天宫只过了两载时光,但对于人间界的百姓而言,他们已走过了一生壮年。
当日她与仲衔青分别时,二九年华的少女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没想到再与她相见,少女已垂垂老矣,不过观她面貌气度,不仅没有颓然之色,反而比年轻人还要精神,过去的几十年里,想必应是过得分外舒心。
“明日就是你重立名号,改霍家军为乔家军的日子,霍夫人——哦不对,应该叫穆君,穆君早日休息吧,仪典繁杂,明日还有得忙呢。”
端王的声音逐渐远去。
本姓穆氏的霍夫人也起身,准备离开沧浪观。
然而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重立名号,为时尚早,还望穆君三思。”
穆君脚步猛然一顿,回头一看,果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神台后徐徐走出,她眉头顿时一松。
“我就知道,仙子还会来见我的,”穆君朗声大笑,眉眼间皆是不加掩饰的欢喜,“怎么这次只仙子一人,上次的随从呢?”
濯缨被她这般直率的话噎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反驳道:
“……上次那个,不是随从。”
“哦哦,我懂,仙界肯定不叫随从,仙使?还是天兵?”
大约是上次谢策玄在她面前出场的姿态,实在与她身边的那些帮众没什么两样,一副一声令下就能提刀冲上去猛砍的架势,所以穆君完全没意识到,谢策玄是个仙阶不小的仙君。
自从上次没能拿下螣蛇,颇为受挫的谢策玄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抓紧修炼。
濯缨更忙,两人自上次那场对话之后,都还没有机会单独多说几句。
所以濯缨这次来人间界也没告诉他,省得耽误他修行。
“那个不重要。”濯缨淡声道,“仪典是怎么回事?”
穆君这才向濯缨徐徐道来。
自从霍家军与冀城端王结盟之后,霍家军的实力大增,仲衔青以为,她身份今非昔比,一个以人皇为目标的人,需得有自己的姓名。
而且,不仅霍夫人这个称呼要改回本名,就连霍家军也要改为穆家军,方可彰显她的身份地位。
霍翀也赞同这点。
然而濯缨听完后却默然片刻,抬眸对眼前的年轻女子道:
“我这话说出来,或许有些不中听,但我觉得,更为实际,你想听吗?”
穆君自然想听。
濯缨挽起宽大衣袖,拾起一旁炭盆里烧剩的炭火,以炭为笔,画了幅山河图,给穆君分析了一下如今的局势。
结论就是,冀城位置很好,霍家军的战力也很强,但是——
人数太少。
这样的人数,只能胜,不能输,但凡输了一场,霍家军就会如之前那些起义军一样销声匿迹。
“你们需要更多联盟。”
濯缨直接给出了她的答案:
“不仅是对外,也是对内,你若是现在就重立名号,改霍家军为穆家军,不仅对外过于锋芒毕露,对内也会让人心动荡——你的霍家军,不是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他们没读过书,没那么开明,你若突然不是他们的霍家嫂子了,只会令军中不安。”
玄衣劲装的女子肃然听着,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赞同。
难怪这些时日听霍翀提起好几次,说军中有人吵架闹事,他却没有说为什么,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道理,我听闻那个永宁公主每打下一城,就要城中官员的孩子们全都改随母姓,妾室全都必须放归,还把大半官员都换成了女子——然后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许多原本已经降了的人愣是又反了,搅得永宁公主那边不得安生,不然恐怕早就打入都城了。”
……听上去确实像灵瑟会做出来的事。
穆君一拍大腿:
“那就不改,霍夫人还是穆君,都一个样!”
濯缨扬眉看了她一眼,笑:
“那还是不一样的,待日后你做了人皇,难道还要人叫你霍夫人?从现在开始,你倒是可以细细琢磨一下,给自己想个新名字,那可是要记在史书上的。”
穆君瞪大了眼。
她都没读过史书,名字记在史书上……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听说濯缨此次来人间界,会长留一段时日,穆君便边走边同她商议,给濯缨在她如今落脚的一处大宅子里,安排了一间舒适房间,还让霍翀保护她的安全。
“……就是你向穆君进言,取消了明日的仪典?”
二十出头的青年眸光不善地瞧着濯缨,看上去一副穆君前脚离开,后脚就要拔刀把濯缨砍了的模样。
穆君沉声警告:“这是仙人,不得无礼。”
霍翀:“仙人也不得阻拦你的大业。”
濯缨的目光在这一对年纪差距不过七岁的母子之间打了转。
听说是霍夫人亡夫收的义子。
“你,生辰八字是什么?”濯缨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霍翀不明所以,闭口不言,倒是穆君对濯缨无条件信任,立刻报出了霍翀的八字。
随后,两人便见内室上空骤然变化,竟凭空生出一片浩瀚星海。
星点闪烁,连结成线,无数条折线拼凑出一幅繁杂难解的星图,令穆君和霍翀两人目瞪口呆,愕然愣在原地。
之前青溟真王用过的万象天衍术,如今经过昊天帝君的指点,濯缨也能用得得心应手了。
她拆解完星图,确认霍翀此人对穆君的忠心与爱慕之后,便拂袖抹去那片星海,对仍在出神的穆君道:
“明日仪典也可以不取消。”
濯缨指了指穆君这个年轻英俊的义子。
“你二人成婚,名义上,霍家军仍是霍家军,你也仍是霍夫人,对外,与你结盟之人见你有个夫婿,也能给他们留下一个传统妇人的印象,必定会放松警惕,更容易与你合作。”
穆君:“……”
霍翀:“……”
虽然他们之前的确有那么一点超出义母义子情分的暧昧。
但是……传统妇人?
你们仙人对这个传统,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仪典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改成婚仪,不过穆君试探着放了点风声出去,让人打听了一下,发现霍家军对此意外的接受良好。
穆君觉得仙人不愧是仙人,说话就是一针见血。
——但凡霍家军的人有点文化,就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这种事。
可见没文化也有没文化的好处。
穆君与霍翀成婚之事很快摆上了台面,婚礼虽然只打算简办,但也是件难得的喜事,军中众人无事凑一起扎红绸都能扎得开开心心。
“……虽成了夫妻,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霍家军的指挥权,得捏在你的手里。”
“仙子莫不是把我当成色令智昏的人了?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数。”
穆君拨开桌上的红盖头,露出底下的军报。
“还有一个时辰婚仪就要开始,此时叫仙子来,是因为我收到了一份军报——仙子既是仙界中人,可知荒海仙族是何来历?”
濯缨眉尖微蹙,接过那份军报一目十行地扫过。
上面的内容赫然写着——
荒海仙族加入了大雍军队,与永宁公主的人马,开战了。
大雍都城的城墙上。
暗夜无光,星月晦暗,宫城内却久违的灯火通明,宴饮欢庆。
因为就在今日,大雍军与荒海军联手夺回了邯州,打了个大大的胜仗,人皇宴请群臣,来为自己这个能干的女婿办了一场庆功宴。
而濯缨到的时候,正瞧见红衣少女趴在城墙上,细眉微蹙着望向宫城的方向,嘴里还念叨着:
“搞砸了……搞砸了……要挨母亲的骂啦……”
“你也知道你搞砸了。”
听到濯缨的声音,少女愣了一下,猛地回头,她笑道:
“你怎么来了?”
说完又意识到什么,顿时皱起脸来。
“该不会是来见赤水昭粹的吧?濯缨姐姐,你那个妹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一心只有她的夫君,上次瑶池宴,还在背后暗算你呢。”
濯缨不为所动,只看着她道:
“仙界之中,若论善战,除了上清便是荒海仙族,且他们不以功德修行,无法以功德惩处他们,你手里的几座城池,被他夺回,只是时间问题。”
灵瑟轻轻啧了一声。
“荒海军那些只是仙族,连真正的仙人都不算,若不是我不能动手,一个法诀便能叫他们灰飞烟灭,都是凡人太弱了。”
听了她的话,濯缨眉头微拧,语调沉肃:
“凡人不是你掌中的玩物,若不是你胡作非为,你们本有机会可以杀入帝都,也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灵瑟睁大眼望着她。
“我……做的那些事有什么不对?难道天底下女子孕育的孩子不该都随母亲姓?难道我不该还那些妻妾自由?
回过神来,灵瑟眯了眯眼:
“是不是因为那个谢策玄让你变得这么心软?肯定是他,我迟早要把他杀——”
“你若敢杀他,在这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灵瑟瞬间露出颇为受伤的神情。
她要杀她!
那个谢策玄有什么好的!
濯缨继续道: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带着你的人投奔霍家军,第二,就是等荒海军来夺走你的城池,然后将永安公主以及那些被你强行拉入战局的女子全都杀光。”
灵瑟呼吸一滞,眸色微沉:“他敢。”
濯缨轻笑:“他不杀,自有那些被你夺了官职,夺了妻妾的人杀,你能阻止得了沉邺,但你能阻止那些人吗?”
灵瑟很想说她可以。
但她知道,她不可能在人间大开杀戒,那么只要她败了,那些凡人女子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可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是哪一步做得不对吗?
“你不是做错了,你是步骤错了。”濯缨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淡淡道,“那些待你掌握至高权利后有无数时间慢慢清理的杂鱼,根本不该分去你的精力。”
说着,灵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传来阵阵歌舞声的大殿。
“你最该优先除掉的人,此刻,就坐在那里。”
大殿之内,丝竹舞乐声中。
久经沙场的沉邺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杀意。
“小柳儿——”
沉邺立刻唤了一声,随即才想起来,今日那些大雍官员来敬了一圈酒,就连小柳儿也被逼着喝了一口。
她又是个沾酒就醉的,此刻已经被人扶到了偏殿休息。
不太对。
沉邺蓦然起身,欲出去查看情况。
“……我的话还没同你说完,沉邺,你要去何处?”
昭粹见他离席,立刻起身扶着小腹紧跟在他身后,要同他问个清楚。
她原以为这次沉邺带她回大雍宫中,一是为了帮助父皇,二是为了带她回娘家看看。
却没想到她来了半个月后才得知,就在她离开荒海的这半个月,沉邺从九泽娶回来的一位公主,已经正式在荒海被加封,取代她成了少君夫人!
什么安抚九泽,拉拢九泽势力,这些理由昭粹一个也听不进去。
她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便告诉了父皇,想让父皇替她做主。
父皇起初也是想替她做主的,然而与沉邺聊了不过半个时辰,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父皇竟同意了这件事,还告诉她——
今后她就留在大雍,衣食住行都以少君夫人的标准奉养,她的孩子也仍是嫡出。
而沉邺会时常来大雍与她见面,她仍然是沉邺所承认的妻子。
……这与休了她有何分别?
昭粹简直不敢相信沉邺和父皇会如此对她。
直到今日,沉邺终于不用忙那些政务,她才有空当面质问沉邺,但没想到还没有说几句话,沉邺便丢下她起身朝外走了出去。
“沉邺!沉邺!你怎么敢废了我娶那个女人做正妻!沉邺,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殿外无人。
沉邺心中那股不太好的预感仍未散去。
他回头看向身后泪光涟涟的妻子。
她有一张与濯缨七八分相似的面容,然而此刻仪态全失的哭嚎,令沉邺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尖。
“不要哭了。”
不要用与她相似的脸,做出这样狼狈的表情。
他淡声道:
“昭粹,你太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不回去!”
一身宫装的昭粹甩开荒海侍从的手,她怀有身孕,无人敢真的对她动粗。
隔着眼中水雾,昭粹的视线一片模糊。
但到此刻,她却好似才真真切切认清眼前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夫君。
“沉邺,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不打算带我回荒海了,是吗?”
星月黯淡,风过无声。
沉邺望着天边一瞥突兀摇曳的树影,瞳孔在一瞬间突然紧缩。
“戒备——!”
副将一声令下的同时,仙力凝成的箭矢如铺天盖地的急雨,瞬间密密麻麻地笼罩了大殿前方。
作者有话说:
太卡了,来晚了,本章100个红包么么么!
不过顷刻之间, 殿内的舞乐之声就被屋瓦碎裂、人群惊叫的声音所取代。
正酩酊不知今夕何夕的朝臣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大殿在眼前塌了一半, 瞬间如鸟雀四散逃命, 唯有坐在最上首的人皇尚能保持镇定。
但他透过塌了的穹顶朝外望去,瞧见那道熟悉的雪色身影时,人皇握紧龙椅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缩。
她来了。
她真的来了。
这数十年来, 他醉心问道,重金请来无数仙家道长修习仙法,皆因当初她的那些话——
她要他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他将如夕阳一样沉毁, 而她会如朝阳一样升起,照遍他的国土。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如最深的梦魇日日夜夜地缠绕着他。
于是他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一念之仁,只给她下了吞心蛊便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为何不在她出生之时就将她掐死?
而且, 他分明已经毁掉了赤水濯缨在人间所有的宫观, 为什么, 她的仙根为什么丝毫没有受损, 为什么还能站在那里,朝他投来宛如俯视蝼蚁一般的目光——
望着目眦欲裂的人皇,濯缨只淡淡扫过一眼, 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阿缨。”
荒海仙族的兵将撑起结界,沉邺凝眸望着站在他对面的两人,神色中似有不解。
这两人, 为何会在一起。
“你是大雍朝的公主, 赤水一族的族人, 你现在同起义军混在一起, 可知千年万载之后, 世人该如何看待你?”
濯缨偏了偏头:
“你……在意我的名声?”
她唇边的笑意冷若霜雪,沉邺莫名觉得这句话里藏着几分深意,但他却想不起任何端倪。
他道:“自然,这世上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帝王将相,谁能不为声名所累?有时候,名声比性命更重要,不是吗。”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沉邺发现少女的神色变了。
方才她的脸色还带着似真还假的笑意,但此刻,那种刻骨的凉薄与冷淡再无半分遮掩,明明白白地浮现在她的眼中。
其中的情绪,好似越过遥远漫长的时光,悠悠沉淀在她眼底。
“原来这些道理,你一直都明白的。”
她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沉邺长眉微动。
他看着濯缨的目光,总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却不知为何像是隔了层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抛开那些莫名的念头,沉邺对她伸出手:
“阿缨,与我站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我们联手,无论敌人是谁,我们都会所向披靡。”
濯缨不语,只是那双眼定定瞧着他,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有些嘲弄的笑意。
“沉邺!”
身后传来人皇不悦的嗓音。
他从王座上起身,视线紧紧盯着濯缨的身影。
“你方才说,她与起义军混在一起?哪一支起义军?民间那些闹着要起义的百姓,该不会都是她煽动的吧?我就知道……这个逆女,一定是她,你不赶紧除掉她,竟还想与她联手!?”
人皇帝阙顿了顿,忽而眯起眼。
“难道说……那你就更不该与她联手了,只要你能降服她,自然就能得到她,沉邺,只要你替孤平息这一次动乱,莫说你要娶十个八个,就连赤水濯缨,孤也可以做主,给你二人定下婚约。”
“父皇!”
门边的昭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人皇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你们这些宫人眼睛都是瞎的吗?公主跌倒,竟无人去扶?”
殿内的宫人早就被神仙打架惊得瑟瑟发抖,此刻见荒海军撑起了结界,这才硬着头皮大胆上前,将方才被箭矢吓得跌坐地的昭粹扶了起来。
这一次,失魂落魄的昭粹没有甩开,只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她的父皇……竟然要为姐姐和沉邺定下婚约。
沉邺甚至都没有提过一个字,只为了拉拢他,便可以如此随意地牺牲她的幸福。
那她算什么呢?
父皇从前对她的宠爱算什么呢?
昭粹从前毫不怀疑父皇对她的疼爱,曾经无比坚定的认为,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父皇都会毫不犹豫地捧到她的面前——
她错了。
那些华丽的衣衫,精致的首饰,那些东西,统统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他的王座,比如他的权势。
哪怕她今日以性命相拼,她的父皇,也绝不会为了她的幸福,而拿他的王位来冒险。
昭粹垂眸看着腕上的镯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费尽心机,苦心经营,不惜伤害了疼爱她的上清天后,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被她的父亲和夫君抛弃的未来吗?
听了人皇方才的话,濯缨嘲弄地扯了扯唇角。
她看向沉邺:
“你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娶我?”
望着她清冷平静的眸光,沉邺忽而哑然。
他想娶她吗?
沉邺忽而想起他与昭粹在一起时,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会看着昭粹的脸恍惚出神。
如果与他赏花的人是濯缨,如果在他处理公务时替他研墨斟茶的人是濯缨,如果在他夜深醒来时身旁之人是濯缨——会是怎样的感觉?
他一直清楚自己对濯缨的心意。
但更清楚的是,她作为谋士的价值远大于她作为一个妻子的价值。
所以,即便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娶她,但那个时机,绝不是现在。
沉邺藏在袖中的指尖嵌入掌心,状似平淡地答:
“即便我想娶,你也不会愿意嫁给我的,不是吗?”
濯缨扯了扯唇角,算是对他这个愚蠢问题的默认。
“你做主定下婚约?”
一旁的灵瑟忽然出声,少女的嗓音天然带着目中无人的讥讽。
“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做她的主?果然如母亲所言,是个自大傲慢的讨厌鬼。”
人皇冷眼瞧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少女,他并不知道灵瑟的身份,只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她身上不俗的实力。
“母亲?你母亲是何人?”
灵瑟倨傲地抬了抬下颌。
“将死之君,不配知道我母亲的身份,你只需知道,我会亲手将你的脑袋带回去献给她即可。”
濯缨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
灵瑟所谓的任务,最终的目的,就是人皇的脑袋。
“你没有那个机会了。”濯缨淡声道,“我说了,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让你的永宁公主归顺于我的人,只有我才能收拾你的烂摊子。”
灵瑟垮下脸来,为难道:
“这可不行,如果我不能亲手杀了人皇,回去一定会挨骂的。”
“你办的错事不止这一件,总归要被骂,多几句少几句有什么区别。”
“……别的都好说,姐姐,人皇的脑袋,我可是势在必得的。”
“那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