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濯缨又道:
“正好,我也有些话要同太子殿下说,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是想说瑶池宴的事是吧?”
伏曜走在稍前一步的位置,从濯缨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一撇侧影,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
“要说我真的一点都没往心里去,那肯定是骗人的,我又不是以功德飞升的上清仙人,我只是勾陈天后与昊天帝君之子,算起来,与那些生而为仙的须弥仙人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没那么高尚的品性。”
濯缨怔愣了片刻,一时间心中漾开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有了这一段做开场白,后面的话便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伏曜拨开眼前杂草,朝着更荒芜偏僻的方向而行。
“不瞒你说,瑶池宴上的那些闲言碎语,我从小到大听过不知多少——你以为我为什么对谢策玄总没什么好脸色?在你之前,在我父亲还未闭关之前,他们也时常拿谢策玄与我比较呢。”
这是濯缨不知道的故事,但她却很能理解伏曜的心情。
“论起来,还是谢策玄更让我嫉妒,同样身为男子,他在凡间是建功立业的少将军,飞升成仙后学宫道子,是天王殿最年轻的雷霆都司少武神,我父皇很喜欢他,看他的眼神比看我这个亲儿子还亲。”
前路被一道半人高的乱石阻碍,伏曜翻了过去,又回头朝濯缨伸出手。
濯缨握住他的手时,伏曜眯了眯眼,眸中嫉妒不加掩饰。
“不过你也不差,我父皇要是知道你从须弥仙境手里夺了九曜星宫,看你一定比亲女儿还亲。”
“……”
要不是对伏曜的人品有一定的信任,她都要怀疑伏曜是带着她来偏僻地方毁尸灭迹的了。
等她稳稳落地,伏曜松开了她,转身道:
“上清天宫人人都有一个位置,人人都以德配位,唯有我一个,是最多余,最无用的存在。”
濯缨抿了抿唇,出声道:
“你同我说的这些话,应该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是吧?”
伏曜偏头看了她一眼,有点意外,但想到是她,能猜出来也不奇怪,于是点点头。
“因为你知道,虽然我也是让你嫉妒的存在,但同时,也是最能够理解你的人。”
论起被比较,被打压,被人视为多余无用的存在,伏曜顶多是一点心理上的压力,但对濯缨,却是危及生死的经历。
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满意地直视濯缨:
“所以,我不会带谢策玄来这个地方,但是会带你来。”
濯缨抬眸环顾周遭,发现眼前是一处杂草林立的洞窟,洞窟幽暗无光,看起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荒洞,然而伏曜如此神神秘秘带她来此,一定别有用意。
濯缨偏头看他:“带我来杀我灭口?”
伏曜:“……当然不是!我虽然小心眼但也没有那么歹毒好吗!”
他气恼地刮了濯缨一眼,又招手。
“你过来。”
濯缨上前一步,与他并排站在洞窟外。
随后,伏曜恭恭敬敬地朝洞窟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前辈,昨夜本已叨扰过一次,本不该再打扰前辈修行,然今日得知须弥仙人即将入万神谱,与我上清一道瓜分天地功德,然须弥包藏祸心,若得功德,必将对我上清不利。”
“伏曜自知天资浅薄,故而不得不违背与前辈的约定,带了外人前来,不过前辈放心,此为我母后所认的义女,对上清忠心耿耿,伏曜恳求前辈,能如百年来指点伏曜一般,也为我义妹指点迷津,助她更上一层!”
濯缨愕然望着伏跪在地的伏曜,少年的腰深深折了下去,久久未肯抬头。
伏曜……在求人?
在为了她求人?
还没等濯缨开口询问,就见洞窟内金光大盛,一道低沉沧桑的嗓音从里面幽幽传来。
“当初你指天立誓,答应绝不与第二人透露我的存在,我才勉强同意指点你,如今你违背誓言,还想要我指点她?有一就有二,日后你将整个上清的仙人都带到我面前,是不是我每一个都要来指点呢?”
伏曜道:“伏曜自知违誓,今后无颜受前辈教导,只愿前辈能收下我义妹,授她万象天衍术,教她解读星图,执掌九曜星宫。”
……这人竟然会万象天衍术,还会解读星图?
濯缨想到了之前文昌星君和天后的话。
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这个藏身于少光天洞窟内的神秘仙人?
“……呵,天宫太子,你真当自己面子大,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若我说你违背誓言,不仅是她,从此以后,我连你也不会再见呢?”
伏曜:“那我就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前辈消气。”
洞窟里的声音消失了。
濯缨看着俯跪在地的少年,又看向那个洞窟,抿紧了唇,上前握住伏曜的手臂:
“起来,你是天宫太子,跪什么跪,什么前辈这么大的脾气?真以为没了他我就学不会吗?”
伏曜有点诧异地望着濯缨,似是没料到她的举动。
平日里但凡有点修行的机会,她都会死命抓着不撒手,怎么今日这么反常。
“别拉别拉,我跟你说,你要想学会星图,恐怕还真得要靠他。”
伏曜跟她细细解释:
“这位前辈是我百年前偶然遇见的,当时我父亲闭关前骂了我一顿,我心情不好来此散心,正巧与他结缘,上清天宫懂星图的人除了文昌星君,就是我父亲,但昨日我心情烦闷来找前辈闲聊,得知他也懂星图,而且前辈说懂,那就不是普通的懂,你的问题说不定就靠他来替你解决了。”
濯缨动作忽而一顿。
她看了看洞窟的方向,又看了看伏曜。
“……这么厉害?”
伏曜得意道:“那是自然,前辈指导我百余年,这点决无异议,虽然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这么厉害的仙人,除了我父亲外,我见过的,就当属这位前辈了。”
濯缨:“……”
在他父亲闭关后遇见。
还是上清为数不多懂星图之人。
甚至还和他父亲一样厉害。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他不是别人,就是你爹呢?
作者有话说:
所谓洞窟内遇到世外高人指点, 也就只有伏曜这种生来衣食无忧之人会相信。
若无亲无故无利益,没有多少人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好。
濯缨是如此猜测的, 也这么向伏曜发问的。
但伏曜却看着她, 嗤笑一声:
“怎么可能?一看你就不认识我父皇,堂堂昊天帝君,他闭关之处在上清天净土洞府, 怎么会出现在少光天这等灵气稀薄之地?”
“而且,我父皇可没这位前辈这么好的脾气,更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指点我, 他整日不是在巡查三界,就是在修炼,指缝里剩下那点时间,也都留给了学宫里的其他学子。”
最后总结:
“不可能的,最关键的是, 我平日与前辈诉苦, 还说了不少我父皇的坏话, 真要是我父皇, 不得被我气死?”
濯缨:“…………”
想了想,濯缨还是先将伏曜扶了起来,让他去外面等着, 她单独同这位前辈说几句。
“你能行?”伏曜有些怀疑。
濯缨颔首,平淡道:“要是不行,你再进来跪也不迟。”
伏曜:“……你也别太不客气了。”
待洞窟归于静寂之后, 濯缨确认伏曜已经走远, 这才对着虚无中凝视着她的目光道:
“赤水濯缨参见昊天帝君。”
洞窟幽暗, 目不能视, 唯有水滴滴落石地的声音回响。
“方才一时唐突, 此刻仔细一想,帝君没有将真实身份告知太子殿下,必定有自己的用意,濯缨愚钝,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差点令帝君为难了。”
弓手对风极为敏感,此刻濯缨也能从浓黑如墨的黑暗中,感知到一种无形之风围绕在她周围。
那并不是实体,而是出窍元神。
隐没在黑暗中的神祇如巍峨高山,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正在审视这个被他儿子视作家人,极为信任的人。
濯缨垂眸:
“萍水相逢,帝君不愿理会也实属正常,对我心存疑虑也不奇怪,上清赐予我的东西,已经远超出我的立场应得之物,我本不该贪心,但方才太子殿下所言,有一点千真万确。”
“须弥已与娲皇宫联手,对上清天宫极为不利,濯缨虽才疏学浅,但仍想尽力一搏,为上清,也是为我自己。”
说到此处,濯缨已经算是毫无保留。
然而洞窟内仍然一片静寂。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在濯缨以为没有指望的时候,昊天帝君终于开口:
“你说你才疏学浅,着实谦虚。”
“按照昨夜阿曜所言,濯缨公主,你在仙界也是万里挑一的高世之才啊。”
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稍松,濯缨恭谨道:
“帝君谬赞。”
顿了顿,她又试探了一句:
“那帝君,可是愿意为我授道解惑了?”
昊天帝君无言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进来开始,他便已经在观察她了,伏曜离开后的每一句话,看似脱口而出,实则滴水不漏,发现那些虚与委蛇的说辞无法触动他,便一步步表明真心,引他动容。
这少女,步步为营,心防极重。
但有了昨日伏曜的铺垫,知道她为何会有这么重的心防,又了解到她执掌九曜星宫,开启了前任青溟真王未能开启的星门。
这说明,不管她有再多的心机谋算,都已经获得了天道的认可,至少心术不邪。
“你上前两步。”
濯缨依言照做。
跨出步伐的同时,周遭景象骤然变换,幽暗无光的洞窟霍然在眼前变化成深蓝色的天幕,放眼望去,漫天星河,一望无际。
“要授道解惑,需得看你水平如何。”
濯缨猛然回头,见到此方空间中,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金袍神祇。
他端坐在一张矮几前,上面摆着一个像是棋盘似的物件。
昊天帝君望了过来。
面对面的打量,濯缨首先感觉到的是高阶神祇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因为昊天帝君是以元神状态与她会面,即便他已经稍作收敛,但冲击仍然极强。
“同我下一盘棋吧。”
……下棋?
濯缨心中困惑,但还是跪坐在昊天帝君的对面。
目光扫过面前的棋盘,濯缨这才似有所悟。
因为这不是寻常的纵横线棋盘,而是被微缩成圆盘大小的星图。
“世人常以黑白棋子比作星辰,反之,天上群星亦可比作棋子,此为我闲暇时所做的星阵棋,听闻你接触星图不过一年,我也不为难你,先从最基础的开始考校,再逐级递增。”
听了这番话,濯缨温然一笑,不做辩解,只颔首聆听规则。
“日经之处,是为黄道,月宿之地,为二十八宿,星点连线,星组,角宿。”
这的确是最基础的识星。
修长如竹的手指捻起棋子,叩出清脆声响。
“危十六度,井三十七度,星七度。”
此为定位。
濯缨不疾不徐,落子流畅。
“天地分野,岁在鹑火,月在天驷,井鬼。”
天垂象,见吉凶,天上星象即为地上吉凶。
以濯缨的能力,要窥探没发生过的事情还力有不逮,但地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却全都能通过星图原原本本的解读出来。
濯缨略迟疑了一息,很快便落下一子,指尖拂过处,星盘轮转,天动星移。
“是卫国三十七年,大旱,民间起义,史称鹤壁之战。”
昊天帝君抬眸瞧了她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并未说什么,又继续报了几个点位。
一次能答上,有可能是巧合,毕竟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人间界有点本事的司天监官员,通一些星理,也能记住几个。
“虞朝三年,中宫皇后谋反,诛杀皇帝,扶子上位。”
“景国九年,太史贪污,万民上奏。”
“兖朝十七年,莲方镇决堤,伤亡三千五百七十九人。”
星图演算之事由大变小,难度也由低到高。
然而少女却仍然对答如流,并未有半分凝涩之感。
昊天帝君的神色也从起初的不动如山,逐渐露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最后一题,天星择日——”
天星择日,就是所谓的修改星图,濯缨当然不会,她立刻道:
“帝君,我若是会天星择日,就不必来这一趟了。”
“没有让你现在就起卦。”昊天帝君眼神复杂,道,“即便不会起卦,你肯定也不是一无所知,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听。”
听他这么说,濯缨稍稍放心一些,于是道:
“天星择日之术,与八卦术数相关,我阅遍古籍,古籍中记载繁杂,所以,我斗胆整理出一个口诀,既方便记忆,又简洁明了。”
……她不仅阅遍古籍,居然还整理归纳,自己编了个口诀?
昊天帝君默不作声地颔首。
待听完了濯缨所编的口诀,他彻底沉默了。
桌上多了一杯茶水,昊天帝君端起来喝了一口,压了压惊。
有的时候,实在不能怪他对伏曜严苛。
他要是交一些寻常点的朋友,没有对比也就算了,偏偏要和一些亿万万里挑一的天才做朋友,这怎能叫他这个当爹的没有落差?
濯缨见昊天帝君又不知为何而沉默,捏了一手心的汗。
怎么不说话了?
是她表现得不够好?对天星择日了解的太粗浅了?
她的确是只通一些最粗浅的皮毛,死记硬背了一点东西,但天星择日术不是寻常术法,且就连整个藏经阁的古籍加起来,也只有这些皮毛。
“……帝君?”
对面的神祇平静答:
“我已了解,以后你每七日过来一趟,半个时辰教你新东西,半个时辰为你答疑,时间有限,七日里余下的时间,需得自己多下苦功。”
少女清冷面庞骤然浮现几分生动鲜活的笑意。
她起身恭敬见礼,还未开口致谢,抬起头便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那个洞窟之中。
即便如此,也未能浇灭她心中雀跃。
虽然她只是在单方面接受昊天帝君的测试,但从他出的考题来看,对星图的了解绝对远远在她之上。
有这样一位名师指路,她若不下苦功,全力以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怎么样?”
见濯缨从洞窟内走出,待在外面的伏曜上前几步,连忙询问情况。
“前辈愿意指点你了吗?”
濯缨颔首,面上带着肃然:
“他给我出了几道考题。”
“答得如何?”
“不太好。”濯缨实话实说,对她而言,没能全部答对,就是不太好。
伏曜信以为真,见她这样的天才难得有挫败之时,其实暗戳戳地还有几分窃喜。
“这个星图本来就难,而且前辈道行深厚,说不定比我父皇都要厉害,你能答上几道已经不错了,别灰心,总归是答应指点你了。”
濯缨看向伏曜,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谢。
“太子殿下付出良多,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伏曜摆摆手:“没关系,看你颇受打击,我心情就已经好了不少,人情不人情的不重要。”
洞窟内听着的昊天帝君:……
一个是真谦虚,一个真的信。
濯缨忍着唇边笑意,又状似不经意道:
“对了,你以后还是别对前辈说你父亲的坏话了。”
伏曜不解:“为何?前辈喜欢孝顺点的?但你现在说已经晚了,我这百余年来该说的坏话全说完了。”
“……”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从少光天回去的路上,天色早已全暗,濯缨特意借口要去藏经阁,与伏曜告别,想自己一个人走走,冷静冷静。
直到现在,她还有点身处梦中,觉得不太现实。
她已经习惯了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突然之间,有人将她想要的东西就这么送到她眼前,而自己只需伸手就能握住——
一切来得太轻易,让她觉得虚幻得像一场梦,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有的东西,从前没有得到没关系,但既然让她得到,她就绝不会允许再失去。
每一件,每一样,她都要牢牢握住,决不可松懈。
濯缨抬头仰望着头顶星河,即便是散步,也没有让自己的脑子休息。
东方七宿,北方七宿……东南方,苍龙,心宿。
濯缨忽然停下了脚步。
心宿三星,星当曲,天下安,星直,则天子失计。
天子失计……
意味着人间界的百姓不再认可他们的君主,也意味着……人皇之气将散。
人间界,要有动荡了。
作者有话说:
杀杀杀!
今天查资料来晚了点,文中部分引用自古代天文,大部分乱编,不要当真,本章50个小红包!
在水魂珠里睡大觉的雨师瑶被濯缨半夜叫醒。
“……这里是三个月以来, 我所有宫观的祈愿,你负责将它们转录在这些册子上, 并把其中与朝政和民生有关的内容单独整理出来, 按愿力高低从低到高排序。”
雨师瑶睡眼惺忪地坐在书案前,她看了一眼桌上滴漏,确认现在是子夜时分。
然而在她对面坐下的少女却目光如炬, 眼神清明,她拂袖将桌上累成小山的典籍全都收回身后的书架上,又从角落里取了一大堆的空白册子堆在桌边, 俨然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吗?”
濯缨抬眸看了她一眼:“我父亲大概快死了。”
“……”
雨师瑶:“濯缨公主,虽然知道你们父女之间关系不太好,但你的表情也太振奋了点吧。”
濯缨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道:
“朝政之事,重点看看有无信徒提及贪官污吏, 税收战事, 民生之事, 重点看看有无饥荒瘟疫, 流寇匪徒,拿不稳地就问我,不要遗漏, 明白吗?”
雨师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答应下来时,就见濯缨在厅内的香鼎内燃了一炷香。
香火缭绕之中, 下界信徒的祈愿逐一浮现, 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内室上方。
雨师瑶呆滞地看向濯缨:
“濯缨公主, 坐骑的命也是命啊。”
“上清天宫不养闲人, ”濯缨一边整理一边平静道, “干不了?干不了就回家,修为精进不了也没关系,龙母一定会替你挑一个夫君入赘,回去嫁人吧,嫁人就不用吃这个苦了。”
雨师瑶被噎了一下。
“哦对了,嫁了人记得给自己弄一块结实的护心鳞,毕竟下一次给你一刀的人,可不会像我一样手下留情。”
“……我干!我干还不行吗!!”
被踩到痛脚的雨师瑶恨恨坐下,催动她那点可怜巴巴的仙力,从密密麻麻的祈愿中开始逐一筛选转录。
一叠叠册子很快落在了濯缨的面前。
这段时日事务繁多,下界的宫观数量也增加了不少,不再是从前只有零星几个信徒的时候了,大大小小的祈愿转眼就堆积如山。
濯缨做好了今夜无眠的准备,开始从这些祈愿透露出的蛛丝马迹里,拼凑出大雍朝如今的真实状况。
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们衣食不丰,几乎每一个祈愿的信徒都要求一句大富大贵,并且希望官府来年降税。
官府征兵也越来越频繁,许多女眷前来上香添油,都希望神祇能够保佑自己的儿子丈夫或是心上人能够平安归来。
还有流寇匪徒——
这个倒不是有信徒来宫观内抱怨,而是来上香的信徒,自己就是流寇匪徒。
并且他们供奉得还挺勤快,愿望也朴实,都是期望出行顺利,大赚一笔,濯缨看着那些祈愿,有点哭笑不得。
仔细一看,其中愿力最强的一个,还是在海域上打劫来往客商货船的女海盗。
因为她之前平了海祸,所以就连女海盗都来供奉她吗。
分类好的祈愿册子都放在左手边,起初濯缨看完一本还要等许久才能等到下一本,但随着雨师瑶的逐渐熟练,濯缨一本接一本地看,配合愈发默契。
待她们看完这些积压多时的祈愿,外面天□□明,一夜时间悄然过去。
对如今人间界的情况,濯缨心中已经有数。
算起来,人皇帝阙在位至今,已有将近百年。
他在位的前十五年,绝对算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明君,所以他身上的人皇之气浑厚非凡,哪怕连神仙也奈何不了他。
但服下长生丹药之后,他实在活得太久了,一个君王做十几二十年的明君不算难,但想要做六七十年的明君,根本不可能。
如今的人间界就是证据。
“我该去学宫了,你……”
濯缨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雨师瑶早已累得趴在堆满册子的桌上睡了过去。
给她披了件厚实外袍,濯缨起身走出万象殿,在晨曦日出之中走向扶桑学宫。
按照课表,今日一整个上午都是清源神君的斋醮课。
濯缨到的时辰比平日稍晚一些,聚集在虚皇坛场的学子们正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濯缨上前听了一会儿,很快明白了他们在议论什么。
——虚皇坛场内增加了许多须弥和娲皇宫的仙人。
虚皇坛场就是万神谱的具象化,每一个神位都是活跃于仙界的仙人。
如濯缨所料,上清天宫最终还是允许须弥仙人和娲皇宫进入万神谱了。
而且……
虚皇坛场内的排序其实也与功德值有关,虽然平日上课时会将后排学子的神位挪上前,但众仙归位时,越是功德值高的神位,离圆心越近。
而现在,目光所及,除了上清天宫的上三品仙人之外,竟也有了不少须弥仙人的身影。
濯缨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处。
娲皇宫,灵瑟。
她的神位,也在前排。
“这么短的时间……他们的功德值怎么增加得这么快?”
迟濯缨一步而来的谢策玄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若有所思道。
濯缨笃定答:“肯定不是正常手段。”
“你知道内情?”
“不知道,”濯缨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但能在最短时间增加功德值的方法都写在天规里了,要是能用,我早就用了。”
“……”
差点忘了,刚到上清天宫的时候,这个人可是逼得清源神君把自己的半副身家都送给她,只求她别在自己宫观里发鸡蛋的狠人。
谢策玄食指蹭了下鼻尖,状似不经意问:
“对了,昨日伏曜把你带去哪儿了?他……你们俩做什么还要背着我做?这么神秘?”
没有昊天帝君的允许,濯缨自然不可能将这件事四处宣扬。
“秘密。”
濯缨盯着灵瑟的神位,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
谢策玄:?
“你跟伏曜……你们俩还有秘密了?”
他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开什么玩笑,你跟他有这么熟?算起来我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可多多了,你跟我都没秘密!”
大约是他的反应过于震惊,濯缨终于抽出空来瞧了他一眼。
“那你想和我有什么样的秘密?”
少女清清淡淡地瞥来一眼。
如蝶翼般卷翘的浓睫下,是一双倒映着他此刻怔愣模样的乌黑瞳仁。
什么样的……秘密?
这句话像是一把小刷子,轻轻扫过他心尖隐秘之处。
他的心跳骤然乱了一下。
“清源神君日安——”
不远处传来的身影吸引了濯缨的注意力,没等谢策玄回答,她便抬脚朝着清源神君的方向而去。
濯缨还算是走得慢的。
好几个比濯缨更急切的学子小跑上前,他们了解的情况似乎更多,开口便是:
“清源神君,我们何时去缉拿这些须弥仙人?”
清源神君拢起眉头。
“胡说什么呢。”
他怒气冲冲道:
“我都已经打听过了,这些须弥仙人入了万神谱,根本不打算像我们上清仙人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积攒功德,他们只回应人间界那些富商高官的祈愿,再让他们替自己广修宫观,连神像都得要用金子打。”
“这样下去,他们须弥仙人的宫观修得既华丽,数量又多,不管他们能不能回应信徒祈愿,都会分走我们上清仙人的信徒,长此以往,必定会损伤上清仙人的修行根基。”
众学子听了他的话,皆恍然大悟。
人间界的百姓们信神,灵或不灵虚无缥缈,但宫观华丽不华丽,却非常直观。
想要吸纳更多的信徒,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清源神君沉默了一会儿道:
“此事我和天后娘娘都已知晓,但因天规并未规定仙人不可挑选信徒,所以不能按照天规来惩处他们……至于后续如何处置,是我们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
学子们颇觉憋闷地长长啊了一声。
清源神君却并不理会他们的唉声叹气,很快便进入授课状态,学子们也只得渐渐安静下来。
“你可知给须弥仙境出这个主意的人是谁?”
方才知晓内情的那位学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问这个问题的人是那位濯缨公主。
他斟酌了一下,答:“我听说,好像是娲皇宫的那位灵瑟神女。”
原来是她。
那学子平日与濯缨没什么来往,不过见她问起,犹豫了一下道:
“濯缨公主,你平日诡计多……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平日足智多谋,真的就没有办法惩处这些须弥仙人?”
旁边的谢策玄啧了一声,面带不悦地瞧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