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神君话糙理不糙,”文昌星君笑道,“原本此事是想放手给你们小辈历练的,但现下还是先助你早日积攒功德,提升实力更为要紧。”
他们上清天宫的仙人,别的可以输,但打架怎么能输?
“东海龙王,青溟真王主使你伤我上清天宫仙人之事,尚且是你一面之词,疑罪从无,姑且待擒获青溟真王后再一并处置。”
文昌星君冲东海龙王拱手,彬彬有礼道:
“只不过,在此之前,东海若有什么棘手的妖鬼邪魔,恕我们上清恐怕无暇相助了。”
封离神君也瞥了东海龙王一眼,对濯缨道:
“走吧,太子殿下和叶时韫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在荒海着手赈灾了,都是以神女沧浪的名义在布施,就等神女沧浪本尊现身了。”
濯缨怔了一下,点点头。
待谢策玄将她脱臼的手正回去之后,一众人便离开东海,朝着荒海附近的城镇而去。
此刻天色渐明,镇上的百姓也在破晓中逐渐苏醒,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街头搭起的粥棚上赫然挂着沧浪观的招牌。
热腾腾的白粥和馒头揭开盖子,蹲守在巷子里的乞丐们一拥而上,伏曜握着勺子整顿纪律,高声指挥众人排队,顺便转头对叶时韫强调不许见人可怜就胡乱发馒头。
而在粥棚的旁边,一座已经开始打地基的宫观已经有了雏形,虽然目前只有一个写了“沧浪观”的牌匾,但门口已经有不少领了饭的乞丐在前诚心跪拜。
“他们动作竟这么快……”
濯缨感慨了一声,谢策玄又道:
“仙界一日,地上一月,动作自然快了,而且也不只有他们,学宫里有许多人都来帮忙了。”
有靠木工手艺成仙的鲁姓仙人,正在教渔民改行做木工,还有以培育稻禾良种成仙的一位仙人,正在教一些没种过地的渔民如何种植。
濯缨蹙眉:“没有宫观不是不能随意下凡吗?要是让清源神君知道……”
“只要不是以自己的名义下凡,与其他仙人争抢信徒,就不算违反天规。”
谢策玄双手环臂,回眸看了她一眼:
“他们都是以你的名义来帮忙的。”
……她的名义?
濯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这些仙人都穿着寻常道袍,并非仙人姿态降神。
他们在人间行走,用的沧浪观道士的身份。
“那岂非既要耗费自己的仙力,功德又无法落在他们自己的名下?”
濯缨怔然看着这几位仙人,心中不解。
“这分明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素日来往也不多,为何……”
“哪有这么多为何?”谢策玄挽了挽袖子,眉梢轻挑,“仙人救苦济世,本就不需要理由,别发呆了神女,这可都是你的信徒,赶紧去帮忙吧。”
不远处,叶时韫和她身旁的雨师瑶眼尖地瞧见了他们的身影,冲着濯缨招手。
濯缨却站在原地没动。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东海龙王之前曾问过她的那个问题。
——荒海少君,待你不仁,荒海百姓,无人知你,无人真心供奉你,你为何要救?
无论是荒海的百姓,还是人间的百姓,原来在她心中,都只有一个答案。
因为她再不是前世的荒海少司命。
她是上清天宫的赤水濯缨,所以,她想救。
作者有话说:
好像之前一直没说濯缨的假名为什么是神女沧浪,来源是一句诗:
沧浪之水,可以濯我缨。
是夜, 荒海之畔吉水县的县令做了一个梦。
梦中阴云密布,海浪滚滚, 却有一丝天光乍现, 照在散发着黑气的海面之上。
而伴随着这一道天光,一名身披绮罗轻纱的女子自九天而降,她身姿轻盈, 眉目圣洁不可直视,周身仙气缭绕,似流风回雪, 天姿灵秀,不似凡人。
“吉水县县令,周玄之,吾今听闻人间遭难,荒海之畔遭浊气污染, 鱼虾不生, 渔民遭劫, 今赐你黄金千两, 望君勤勉赈灾,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自有你的功德无量。”
梦中炫光刺目, 周玄之看不清神女容颜,受到极度震撼的他颤颤俯跪在地。
这是……仙人托梦了?
是真的托梦?
还是他的臆想?
“多……多谢仙人!只是,草民惶恐, 不知仙人尊号, 若能救我吉水县无数渔村百姓, 草民必将为仙人重整庙宇, 日日虔诚叩拜, 谢仙人大恩!”
周玄之似乎听得那仙人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如仙乐般清冷悦耳的嗓音徐徐道:
“吾乃神女沧浪。”
神女沧浪……
周玄之将这几个字谨记在心,待再想谢恩几句时,却发现眼前景物如烟雾散去,他的魂灵落入混沌。
待魂魄归体时,他猛然从床上坐起。
旁边刚刚起床梳洗的妻子吓了一跳,眨了眨眼问:
“夫君怎么这个表情?是做噩梦了吗?”
周玄之神思恍惚,抓起塌边的靴子便匆忙起身往外跑,他顾不得在后面叫他的妻子,连忙召集县衙众人。
“快!快去前院那棵芭蕉树下,来人,把那棵树给我挖开!”
被周玄之叫起来的县衙诸人睡眼朦胧,这天都还没大亮,县令这是中邪了?
见众人犹犹豫豫,周玄之干脆蹲在芭蕉树下徒手刨了起来,周围人见状面面相觑,此刻是真的怀疑县令被什么鬼祟上了身。
——直到那芭蕉树下,竟真的被他翻出了什么东西。
“是真的……是真的……仙人托梦了!”
众人凑上前一看,待看清了那泥土里藏着的东西时,人群中一片哗然震颤——
是金子!
不过三日时间,莫说吉水县,就连旁边的几个县城,乃至上头的郡守,都听说了神女托梦赐黄金千两的奇事。
许多人对此都半信半疑,然而比这个传言更令众人侧目的,是涌入吉水县的大量流民,竟然没有在县城内大肆作乱,而是全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要知道自从荒海鱼虾死绝之后,周边的渔民没了生计,举家流入城镇之中。
这些人没有土地,除了捕鱼什么也不会,讨饭都算是好的了,更有甚者被逼得去偷去抢,闹得周边几个县不得安宁。
唯有吉水县一片平静,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灾民作乱。
周边几个县的县令合计了一番,低调前往吉水县取经。
进了吉水县他们发现,整个街道整洁干净,四处看不到半个乞丐踪迹,更别提什么流民作乱。
再一打听,才知道县令定了规矩,凡是渔村来的村民,可以拿着户籍去县衙报道,县衙负责给安排活计。
肯学手艺的,安排木匠师父学木匠手艺,不用做学徒熬资历,吉水县的那位木匠师父倾囊相授,概不藏私。
想去种地讨口饭吃的,就去县衙的公田,据说有一位善耕的老农带他们种什么良种,来年产粮多不多不知道,但总算能混上一口饭吃。
这些都不愿做的,就去帮忙修沧浪观,观主出手大方,不仅工钱给够,还包三餐。
这几样手段加起来,这些渔村的流民自然不足为患。
其他县是不想这么做吗?
当然想,可这不是没钱吗!
本县的百姓都不一定吃得上饭呢,哪里有位置给这些流民安置?
几个县令走访一番,不得不信了那离奇的传闻。
——一定是因为供奉了神女沧浪的缘故,吉水县才有今日这番面貌!
当日这几个县令便纷纷拜访沧浪观,请求观中道长能够去他们的县城传教布施,庇护百姓。
扮演道士的封离神君站在他们面前,身形高大,不怒而自威。
他伸手:“可以,修观费一万两白银。”
一、一万两白银!
“抢钱呢!!”一位县令脱口而出。
封离神君收回手,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只是那拂尘被他甩至肩上,倒像是扛着一杆枪。
他冷着脸道:“要么给钱,要么滚蛋,废什么话。”
天下间竟然有这样无礼的道士!
几个县令愤然离开,临走时骂骂咧咧,发誓绝不再来。
但离开不过半日,如濯缨所料的那般,这几个各怀鬼胎的县令竟又偷偷各自返回,拉住封离神君详谈修观事务。
趴在修了一半的道观顶上的叶时韫围观了全过程,忍不住啧啧惊叹:
“十万两白银,他们居然也真的舍得。”
“这些人经年累月贪污的款项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十万两白银虽多,但要是能替他们摆平眼前的麻烦,他们也照样会掏出来,而且——他们想要的恐怕不只是这个。”
吉水县那个不灵光的小县令都能得神女赐黄金千两,他们若迎了沧浪观回县,大摆道场,发动百姓捐款给仙人塑金身,仙人一高兴,黄金千两算什么?
说不定直接赐万两呢!
这几个人的算盘打得好,但濯缨前世浸淫官场多年,怎么会猜不到他们是如何打算的?
吉水县周边的几个县开始修建沧浪观的当日,濯缨故技重施,这一次托梦的对象从一个人扩展到了数十个人。
“吾乃神女沧浪,你供奉之心虔诚,吾心甚慰,特赐金十两,望日后你在人间多行善事,多积福报。”
百姓们看着出现在各自梦中的神女,皆满怀激动,心神震颤。
醒来后神女托梦百姓之事传开,各地还未修建好的沧浪观涌入大量百姓,差点把地基踏平。
却没想到功德箱全都被锁住了。
竟不让捐香油钱!
“此观乃县令大人和几位富户出资所修,自然只能由他们添香油钱,你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远远磕个头就是了,谁要是让我抓到敢在沧浪观外丢一个铜板,当心挨板子!去去去!”
百姓们不满,从没听说过谁家宫观只能有钱人进去添香油钱的。
这也太霸道了,他们哪里是诚心供奉,就是想要神女赐的金子!
然而县令势大,他们纵有不满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远远在观外磕几个头,以谢沧浪观施粥救人的恩情。
而县令和县内的几家有名的富商,开始大把大把朝沧浪观内捐香油钱,满心期待着哪一日神女向他们托梦,再加倍赐给他们黄金。
梦倒确实是托了,然而——
“仙人留步!”梦里的县令急急叫住将要离开的濯缨,“仙、仙人是否,忘了什么?”
濯缨明知故问:“什么?”
“黄金埋在何处了啊!”
九天之上的神女微笑:
“你诚心供奉,替吾修建宫观,勤勉政务,助百姓安居乐业,用黄金来奖赏你,未免辱没了你的一颗拳拳赤子之心,但你放心,在吾的庇佑之下,你死后魂灵必将去往仙国,永享极乐。”
说完,濯缨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白雾之中。
梦境消失了。
收了仙力的叶时韫和雨师瑶两人简直笑得要在地上打滚。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几个县令的表情也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濯缨公主这个饼画得真是又大又圆!”
“谁让他们贪心贪成这样,咱们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不过他们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会不会去砸庙啊?”
伏曜双手抱臂,微抬下颌道:“谁敢!让谢策玄召雷劈他!”
那名擅长木工的鲁姓仙人恰好经过,嘟囔了一句:
“这样算不算歪门邪道啊……”
“鲁仙君。”
他吓了一跳,抱着手里的木头望向濯缨。
“这些时日百姓们都在夸,说鲁仙君的木工手艺是他们见过最厉害的,恐怕全大雍的木匠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
不善言辞的鲁墨听得面红耳赤,怪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濯缨还道:“不光是手艺好,脾气还好,不像那些有点本事的木匠爱磋磨弟子,半点都不藏私”
“没……没有这么夸张……”他小声推辞。
“当然有,”濯缨侧身给他倒了杯水,温然一笑,“多亏了你,那些渔民现在都能打些简单的家具糊口了,救了这么多人,鲁仙君真是功德无量。”
鲁墨的脸看上去都要红得滴血了:
“平日我的本事也救不了什么人,多亏了这次能借濯缨公主你的名义,才有机会给我施展拳脚,濯缨公主救济了这么多灾民,你才是功德无量……”
两人说话时,谢策玄以蒲团为枕,仰面躺着打瞌睡,闻言忽然幽幽来了一句:
“刚才还歪门邪道呢,现在就又功德无量了?”
鲁墨也不是真的觉得他们做的是歪门邪道,只是同扶桑学宫里的仙师们教导的不一样,这才有些心中不安。
可他不善言辞,嘟嘟囔囔半天也说不明白,只好借口要去上课,便从匆忙跑了出去。
濯缨看着鲁墨的背影轻笑,觉得这人还挺可爱的,回头道:
“你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人家不图信徒,不图名声的来帮忙,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一听她这话,谢策玄就不乐意了。
“啧,说得好像我就图了一样,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个态度?”
濯缨偏头问:“什么态度?”
她是真不知道她方才是个什么态度。
谢策玄冷冷一哼,闭上眼开始假寐。
经过托梦一事之后,几个县令以及富商皆如哑巴吃了黄连,叫不出苦。
但濯缨几番托梦,以来生之事威胁他们,几人怕死后遭报应,不敢对濯缨的宫观下手,于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决定再也不向沧浪观上供就算了事。
县令设下的禁令也很快解除,没了他们,还有许多感激沧浪观的百姓前来上香。
这些信徒出手虽不阔绰,但比起香油钱,这些信徒的虔诚之心更为珍贵。
一时间,沧浪观这个还未完全建成的宫观,成了荒海之畔香火最盛的宫观。
而从前那些颇受追捧的荒海众仙,宫观前门可罗雀,虽未被砸毁,但基本上名存实亡,已经没有人再信奉这些无用的神明。
人间界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在鲁墨这位主掌木工的仙君的指导,以及东海派来的许多虾兵蟹将的执行下,几个县的沧浪观都已经初见雏形,只差最后封顶。
东海龙王还收到了濯缨送来的沧浪观特产护身符。
正在处理公务的东海龙王瞥了一眼,似乎是没料到濯缨还会送这种东西给他们东海。
不过这些时日正逢西海与北海开战,东海虽不参与,但也得密切注意战局,无暇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于是他随口道:
“嗯,我知道了,你放着吧。”
龟仙相讪笑道:“龙王大人,这个……不是白给我们的,是那位濯缨公主送来让您加持东海仙族的仙力,庇佑拿到这个护身符的人能在我们东海航行顺利。”
“……”
他早该想到,赤水濯缨怎么会那么好心。
她此番在人间界声名大噪,也不知道天道会给予她多少功德。
他们上清仙人的修行之法真是叫人羡慕,说不定下次再见她,实力又将远远上升一个层次。
“知道了,在她宫观正式修建好之前,我会把这些加持过的护身符送到她手上的。”
东海龙王捏了捏额角,挥手示意龟仙相出去。
积压在案几上的卷宗文书不少,上清天王殿不再替东海抓捕那些作乱的妖鬼邪魔之后,他们还得自己抽调人手去处理,也是一桩麻烦事。
然而待东海龙王翻开手里这本呈递上来的奏报,平静的眸光忽而一凝。
上面只写了两件事。
其一,东海之畔的大雍皇城中,近日有半数清源神君宫观被百姓砸毁。
其二……
前日大雍设金箓斋,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主持此次斋戒之人,乃大雍新上任的司祭神官——青溟。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六点的更新可能不一定准时,作者要出门一趟,但晚上九点之前肯定能更!
◎戏文(二更)◎
“——百鬼夜行妖邪出, 千门百户心惶惶,这人间香火绵不绝, 仙人何时能开眼?上清也, 你玩忽职守枉为仙!”
大雍帝都的热闹酒楼内,时下最受欢迎的百戏正在戏台上上演。
一名优伶唱罢,另一位仙人道冠装束的优伶上场:
“人间何人哀诉?”
“你、你是何人?”
“你问吾是何人?吾乃沉眠于须弥仙境的古神青溟, 被尔等哭声惊醒,有何冤情,快快道来。”
“凡女告古神大人, 这人间生灵涂炭百年久,未有仙人肯垂怜,那上清仙人享着百姓供奉,却纵妖邪祸世,叫人怎不生埋怨?这天地倾覆已久, 只盼有新神正乾坤!”
这戏唱到此处, 台下吃喝的百姓们一阵叫好。
而在这叫好声中, 一声拍桌声突兀地打断了众人。
“这都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生灵涂炭, 天地倾覆,真要是这样,你们这帮人还能坐在这里太平安逸的吃喝!?妖言惑众, 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酒楼!”
众人朝那拍桌而起的少年看去。
那少年金冠白袍,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通身富贵做派, 纵然出言张狂, 但一时间无人站出来叱骂。
倒是与他同桌的一名雪衣少女站出来, 向众人微微垂首:
“搅扰大家雅兴, 抱歉。”
“道什么歉——”
这一口气还没撒完的伏曜被谢策玄拽着坐回了原位, 那目光凶狠,感觉随时都要冲上台,将那两名无辜伶人给手撕了。
“你们拦我做什么?这帮人公然诋毁我上清天宫,却对须弥仙境多加推崇——须弥仙境那帮人平日连上清都瞧不起,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尘埃罢了,这些人,这些人竟然……”
濯缨偏头仔细看了看,抬眉意外道:
“哭了?”
伏曜:“……没有!你才哭了!”
“真的诶,眼睛都红了。”叶时韫也捧着脸打量他,“太子殿下真是至情至性,别哭啦别哭啦,咱们上清也不是第一日被人非议了……”
“都说了我没哭!”
伏曜不耐烦地反驳道:
“叶时韫,我们从陵墓里盗来的金银还剩多少?我要把这些酒楼统统买下来,让整个人间界都不准再演这些话本——”
叶时韫作势就要翻芥子袋,濯缨阻拦了她。
“你还真要翻啊。”她对伏曜道,“省省吧,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伏曜指着外面清源神君的宫观,眼眶微红道:
“清源神君追查青溟真王至此,听闻帝都有妖邪作乱,坐镇宫观诛杀魔将,以一人之力平定了大部分的魔祸,已经将祸事控制在了最小的伤亡范围内。”
“可青溟真王却故意设局,让清源神君在百姓面前误杀了一名女童——清源神君成仙千年来救过的凡人无数,只这一件错事,就让百姓将妖魔作乱的怨气发泄在他头上。”
“难道做了一千件好事的好人,只做了一件错事,以前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伏曜说完这番话,满桌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件事,还是昨日东海龙王告知他们的。
东海与大雍帝都毗邻,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东海龙王的耳中,比上清天宫得知消息更快。
他仔细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前些时日有数百魔将一夜之间现身,祸乱帝都,死伤上百人。
清源真君大约是追查青溟真王恰好至帝都,见魔将作乱,立刻投身除魔。
他鏖战一夜,将帝都大部分魔将诛灭之后,于朱雀桥上遇见一个满神魔气的女童,清源神君自然将她当做城中作乱的魔族,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剑戟刺入她心脏。
但随后,寄身在女童身上的魔息散去,清源神君才惊觉,原来那是一个濒死时被魔族寄身的人族小女孩。
大约是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所以即便是清源神君也未能察觉到她是个活人。
以清源神君的仙力修为来说,若连他都没察觉到蛛丝马迹,其实也说明那小女孩大抵确实回天乏力。
可关键就在于这中间微妙的界限。
病死的,和被神仙误杀的,界限实难判断。
大部分人都还没来得及判断,就听朱雀桥上传来一声高呼——
“杀人啦!上清仙人杀人了!!”
想也知道,那个在朱雀桥上大喊的人,和那只剩一口气的小女孩,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
齿轮从这一刻开始转动。
——上清天宫的仙人昨夜误杀了一个被邪魔挟持的小女孩!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帝都。
从一片狼藉中醒来的帝都百姓们有的遭劫,有的安睡一夜,醒来后看到被不知什么人摆放在城门处的女童尸首,皆议论纷纷。
怎么会这样?
仙人竟然也会犯这种错误吗?
多可怜的一个小女孩啊,死得真是冤枉。
不可饶恕,仙人怎么能连妖魔和凡人都分不清,如此无能,怎配香火供奉!
诸如此类的声音在人群中越来越多,越传越广,围绕那小女孩的故事也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人说那是个自幼眼盲的小女孩,与乞丐爷爷相依为命,也有人说她身患重疾,却性情开朗,是个街坊邻居都喜欢的孩子。
故事真真假假,渲染得十分煽情,帝都百姓越是怜惜这个小女孩,便越是对清源神君万分憎恨。
情绪被煽动到最高点,分不清谁是第一个砸毁宫观的人,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帝都内的清源神君宫观已经损毁大半。
而就在此时,以司祭神官身份现身的青溟真王,自称古神青溟在人间的代行者,以须弥仙境的名义,惩戒无能的上清仙人。
他一现身,帝都内便再无魔物作乱,同时,还将仙力受损的清源神君封印在了法器定魂塔内。
此事之后,民间一片夸赞称颂之声,连寻常酒肆,也有不少文人写了戏本排演他的故事。
司祭神官青溟,就此在帝都声名大噪。
回想起这几日在大雍帝都的见闻,濯缨心头也是百味杂陈。
良久,她才道:
“不只是这一件错事。”
伏曜定定瞧着她。
“只要上清天宫的仙人承担起济世救人的职责一日,就不可能事事做到完美,只要不够完美,就必然会有人不满,并期待着另一个势力从天而降,能够给予他们一个真正完美的人间。”
濯缨略带嘲意地笑了笑,眸光微漾:
“也就是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这世间道理便是如此。”
说到此处时,后方戏台上恰好响起伶人的唱词——
天地倾覆鬼神乱,须弥仙出乾坤定。
伏曜听濯缨这么说,心中不禁发寒。
那她这番话的意思,岂不就是说如今的上清天宫走到了死局?
叶时韫认真思考了一下:
“那我们上清天宫集体罢工如何?既然这么欺负我们上清,以后就让他们追捧的须弥仙人保佑他们出入平安,升官发财,还有什么妖邪作祟统统都不管了,让他们见识见识被那些只会谈情说爱的须弥仙人庇佑是什么滋味!”
“当然不行。”
谢策玄难得反应迅速。
“第一,须弥仙境巴不得从我们手里夺走这些职权,第二……你觉得到时候人间一团乱麻,谁会先心软,替须弥收拾烂摊子?”
叶时韫想到清源神君受人欺负,赌气道:
“我不心软,他们惹了我们上清,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话是这么说,但濯缨相信,到时候人间遭难,叶时韫绝对是冲在最前面的那种人。
“……都是我不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雨师瑶喃喃道:
“人间界的那些魔将,与厉星澜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我……”
“你们都不动筷子吗?这家酒楼戏唱得不好,但菜做得还不错。”
所有人皆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唯独谢策玄看上去神色悠然,一口一块肉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功夫点评一二。
“人要是总回头看,是会走霉运的。”
濯缨长睫微颤,正对上一双坦然明朗的眼眸,那双眼没有半分阴霾,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胆怯。
他眉梢微挑,弯唇露出一个轻狂恣意的笑容:
“怕什么?我观你周身灵气流转,离晋升仙阶之日恐怕也不太远了,大不了我们就一起杀进皇宫,把那个青溟真王砍成两半,挂在菜市口晒他个三年五载,让他们看看,这就是和上清天宫对着干的下场!”
他的语调仿佛在讨论晚上要吃什么一样轻松,好像不管有什么样的难题,在他面前都不是难题。
伏曜对他翻了个白眼,倒是濯缨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以他这种动不动就开杀的作风,能攒下多少功德值。
于是她问:
“你成仙两百载,如今有多少功德?”
谢策玄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万?”
“不,”他得意轻哼,“一万而已。”
“……”
濯缨觉得这饭她吃不下去了,她指着谢策玄问伏曜:
“区区一万的功德值,他凭什么这么能打?”
伏曜无语:“他是以武神的神格飞升的,是个凡人的时候就能打,你和他比做什么。”
谢策玄偏头笑吟吟看着她,故意逗她:
“其实要变强也不难,多与人交手自然能进步神速,怎么样?跟我一起杀进皇宫,保证能练手练到你修为一日千里。”
“好。”
濯缨这一个字,倒让谢策玄有些始料不及。
“但不是现在。”濯缨抬眸看着眼前的戏台,徐徐道,“我要让青溟真王恭恭敬敬地来主动找我们交涉,再堂堂正正的救出清源神君。”
大雍皇宫,司祭宫内。
身着司祭神官服的青溟真王坐在上首,殿内暖香袭人,桌上堆满了时新瓜果,青溟真王并不吃这些人间界的食物,待它们在桌上放烂,又换上一批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