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央的下属官员正在向他报告帝都内的消息:
“……我们安排的那些伶人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着,如今在帝都内颇受欢迎,再将戏文打磨一番,便可推行至整个大雍。”
一切都如预料般发展,青溟真王神色恹恹,似乎颇觉无聊的模样。
“不过还有一桩奇怪的事。”
那下属迟疑了一下,道:
“近日在帝都内,还有另一波伶人上演与须弥仙人有关的戏,我们审核了一番,大多都是描绘须弥仙人哀婉痴情的爱情戏文……”
“凡人反响如何?”
“都很喜欢。”
那下属自己也很爱看,如数家珍道:
“都是写世俗爱情,比如神女帝子三生三世的虐恋情深,又比如化身寻常小仙的须弥神女被不识身份的下阶仙人欺负,而后身份曝光,剧情反转,狠狠打脸那些以下犯上的下阶仙人,剧情曲折,实在是……”
说到此处,那下属终于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正色道:
“若司祭神官觉得不妥,属下这就下令禁止。”
“……罢了。”
青溟真王大略听完,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约莫是那些凡人想要讨好他们须弥仙人。
原本他们自己,从前也命人写过不少这样的奇情话本,来向凡人强调他们血统高贵之处。
然而在那下属将要离开时,他又忽然叫住对方:
“那些戏文,也送几本到我这里。”
“是。”
下属事情办得极快,那些戏文很快便送到了青溟真王面前。
如他所言,写得倒确实有几分意思,虽说有俗套之处,可故事跌宕起伏,叫人不知不觉便看得入迷。
这些时日不用派厉星澜放魔将出去作乱,他也不必出去装模作样的除魔,正嫌无聊,青溟真王打发时间,一下午便看了好几本。
然而看到最后一本,也就是最新的一本时,懒散窝在躺椅里的青溟真王忽然坐了起来。
这些戏文有问题。
与此同时,帝都内的某一间酒楼内,在这些时日整个帝都对须弥仙境的无脑赞颂之中,有一名帝都人突然发出了一声疑问:
“——不对啊,这些须弥仙人虐恋情深,折腾十生十世都能再活过来,怎么死的全都是凡人啊?”
作者有话说:
滴滴滴,天道的功德值即将到账~
以及,换了个文名,但作者是个文名废物,之后有了合适的有可能还会换……暂时会先用这个!大家的收藏夹里出现新文不要觉得奇怪哦!
戏台下的观众里有人闻言不满反驳:
“哪儿就死的都是凡人了?那主角不也死了好几次吗?你这人是不是故意挑事啊, 爱看不看,不爱看就把耳朵堵上!”
“就是!”
“吵什么呢, 影响大家看戏。”
那人到底只是个寻常百姓, 见众多看客皆反驳他,他势单力薄,到底不敢再与其他人对着干, 只得悻悻然坐下。
酒楼二层上,濯缨一众人瞧着这一幕。
她心念微动,下意识就想让叶时韫取来一两金子, 让方才那仗义执言之人继续在人群中煽动下去。
可她刚要开口,又不知为何收了话风。
与上清这些人待久了,她竟然会冒出“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们上清清者自清不需要这些下作手段”的念头。
濯缨出神时,台下的戏文仍在上演。
这是连台上演了好几日的一折,正是整出戏文的高潮剧情。
戏文里写, 这位女主角即将身死魂消, 而这位须弥仙境的帝子悲痛欲绝, 要替她逆天改命, 却在此时被闻讯赶来的上清仙人阻止。
“人死魂消不可追,逆天改命实作孽,帝子, 你可知为这一人性命,你要叫江河逆流,山峦倾覆, 天下大乱, 这是何等天地不容的罪孽!”
扮演须弥帝子的优伶悲愤高呼:
“锦绣山河若无她不如尽毁, 换她一命虽万人阻我亦可杀尽!”
前些时日这出戏在帝都上演时, 便是以这段浓墨重彩的剧情一炮而红, 接下来便是帝子一人战群仙,将上清仙人和人间军士杀得片甲不留,最终在天地颤动中将女主角成功复生。
然而——
什么叫锦绣山河若无她不如尽毁?
就她一个人重要,其他活得好好的人间百姓都该死?
还有虽万人阻我亦可杀尽?
被他杀的,都是为求自保才不得不阻止他毁天灭地的人,人家想活着还有错了?
原本之前还能看得催人泪下的戏文,如今再看,怎么……
不知是谁往戏台上丢了一锭银子:
“换一出换一出,这出写得不好,换《凤凰传》,小凤凰涅槃归来翻身复仇那一折。”
“对对对,换一出!”
“这都写得什么东西,把咱们须弥仙人写得太没格调了。”
“就是就是。”
看客们纷纷掷金投银,台上优伶面面相觑,他们这出戏唱了好些日子,这还是第一次被要求换戏呢。
不过他们说的那出《凤凰传》是同一个人写的戏,也是近些时日热门的折子,优伶们很快便又唱了起来。
“——心机手段皆算尽,反倒误了卿卿性命,凡女,凤凰神女在此,还不速速下跪求饶,将你所犯罪孽如实招来!”
“凡人求生,谈何罪孽!”
“以下犯上,以凡犯仙,十恶不赦!”
“你仙境神女千娇宠,我凡间贫女亦是掌上珠,缘何我为求生存便是孽,而你满手鲜血却为善?”
台下看客:“……”
怎么这出戏文听上去也怪怪的?
之前站在凤凰神女的角度,只觉得将钻营心机的凡女踩在脚下十分解气,可如今站在凡女角度这么细思——
不对啊!把人家逼得不得不用手段求生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拳头硬了。
“换戏!换戏!”
刚开始的热情追捧过了不到十日,之前风靡帝都的须弥仙人话本便遭到了无数百姓的抵制,与仍然爱看这种话本的人成了对抗之势。
酒楼里但凡唱这些戏,总免不得有看客为此而争执。
一开始原本也只是戏文上的争执,可骂战发展下去,逐渐成了百姓之间对品味的鄙视。
什么?你爱看神女帝子祸乱人间的故事?
尊重,祝福,你就去做他们十生十世爱情故事里的垫脚凡人去吧,没品的东西。
民间的这些声音也渐渐传到了皇宫之中。
“一定是上清天宫!”
青溟真王掐诀召火,将他前些时日还看得津津有味的戏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不对,上清那些一根筋的老古板怎么可能用这种手段?是赤水濯缨,只有她能想出这种办法!”
见上首的司祭神官脸色阴沉,下属抬眸瞧瞧睨了一眼,试探着问:
“要不然,回禀陛下一声,让陛下下令,让全程的优伶只许演我们写的戏文?”
“你蠢吗?”
青溟真王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们写的是须弥仙人的故事,如果我们派人禁了,那些非议我们须弥的下贱凡人,只怕还要欢呼雀跃。”
下属惶然:“是属下愚钝。”
司祭宫内陷入了令人压抑的寂静。
青溟真王不是没料到上清天宫也会从这些百姓身上下手,他在帝都内安插了许多眼线,就是随时盯着民间有无歌颂上清的话本戏文。
却没想到赤水濯缨这个用心歹毒之人,她居然反其道行之,对须弥歌功颂德,以须弥仙人为主角写一些奇情绝恋,迷惑他们。
然后再在字里行间,埋下暗线,只等时机一道,就派人引爆。
没错,青溟真王根本就不相信如今那些百姓是自发对须弥不满。
一定是赤水濯缨暗中收买,有意引导,原本倒向须弥的民心才会动摇!
赤水濯缨……赤水濯缨……
就连上清天宫的清源神君,他都能设局毁他道心,囚他于定魂塔中,赤水濯缨不过一介凡女,岂能阻挠他的计划?
他霍然起身,眸色阴冷道:
“去见人皇,他自己的女儿,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你们今日可算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东市酒楼里的那些文人,方才唇枪舌战,吵得好不热闹。”
出去买酒的谢策玄拎着酒坛,脚步轻快地回到众人落脚的客栈。
叶时韫正与濯缨一道坐在紫藤花架下算账,抬眸见他手里拎着的酒坛子,眯着眼上前:
“这是什么?这多少钱?花的公账还是私账?”
谢策玄脚步一顿。
他在人间界哪儿来的钱,自然是公账。
“这酒又不只我一个人想喝,太子殿下也想喝呢,再说了,我们这几日首战告捷,不该买坛酒庆祝一下吗?”
叶时韫噼里啪啦地打着手里的算盘:
“荒海赈灾之后,我们手里就只剩下一千金,到了帝都给清源神君修缮宫观花了五百金,住客栈和日常吃喝每日二十两,花钱让酒楼食肆出演我们写的戏文又花了三百金,我们现在大功未成天天只进不出,少武神您还花钱买酒……濯缨公主你管管他!”
紫藤花架下的少女抬眸。
“谢策玄。”
被连名带姓叫了一声的少年神色微僵。
“买了什么酒,我尝尝。”
没被骂,谢策玄松了一口气,他回眸得意地朝叶时韫投去一眼,随即一撩衣摆两步并三步地跨过台阶,在濯缨身旁坐下。
“叫什么苏合香酒,据说是帝都才有的酒。”
石桌上倒也有茶盏,但都是凡间俗物,谢策玄从芥子袋里取了个薄玉瓷的酒盏,这仙盏做工精致,酒香不散,放在她手中,才配得上她。
“如何?”
谢策玄等着她的评价,濯缨垂眸道:
“还不错,与我小时候喝的味道一样。”
他笑道:“他们说这酒闻着香,喝着却烈得很,小孩子喝点果酒就算了,怎么还喝这种酒?”
“不是我,”濯缨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酒盏,“是我母亲爱喝这种酒。”
其实濯缨对母亲早已没什么印象。
她三岁时母亲弃她而去,一个三岁孩童的记忆着实有限,连母亲的容貌也记不住,但却记住了这苏合香酒的气味。
浓郁的酒香与苏合香混在一起,占据了她对母亲的全部想象。
“原来如此。”
他只怔了片刻,旋即用怀念的语气:
“我母亲就不爱喝酒,从前我们在军营里喝了酒回家,我母亲一闻到我和父亲身上的酒味儿就要骂我们,要是我母亲也爱喝酒,我也不至于挨那么多骂了。”
濯缨见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有些好奇。
上清仙人以功德飞升,不知谢策玄生前是经历了什么,才得以飞升成仙。
“果然是极香的酒,可惜,只能待你们回上清后再共饮一场了。”
这道声音同时响在众人脑海中,濯缨与谢策玄对视一眼,眼中有几分意外。
是天后娘娘的声音。
紫藤花架下,无数光点渐渐凝聚,汇聚成了一尊金色法相。
“母后!”
原本在院中打坐修行的伏曜睁开眼,面上浮现几分欣喜:
“您终于来了,青溟真王在人间界妖言惑众,还设局擒获了清源神君,罪行累累,您何时派天王殿诸位武神下凡剿灭——”
天后法相静静聆听着,待他说完才道:
“阿曜,莫要小孩子意气。”
伏曜眉头紧蹙:“这怎么能是小孩子意气!清源神君都被他困住了,难不成要袖手不理吗?”
“不是被青溟真王困住,”天后娘娘语调染上几分忧愁,“恐怕,清源神君是被自己困住了。”
听闻此话,濯缨微微露出了然之色。
清源神君虽非武神,但实力却并不逊于天王殿的几位武神,哪怕他宫观受损,也不至于令他实力折损太多。
至少,青溟真王这样仙力自父辈处继承,而非自己修行得来的后辈,那能这么容易就将清源神君擒获?
他自己必然也知道这点,所以根本没有对清源神君动杀心,竭尽全力,也只能是借法器之力,将清源神君暂时封印塔中。
想通这一点,濯缨心中压力也放下几分:
“那我们要如何做?”
天后娘娘沉吟片刻:
“上三品的仙人不可大举出动,一旦上清干涉过多,须弥四君也必将借机入世,到时候仙人聚集人间界,免不了开战,无论是赢是输,对人族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所以,这件事只得交给你们几人,上清诸仙皆会在九重天注视着你们,若遇力有不逮之时,不必迟疑,立刻抽身返回上清,不可逞强,明白吗?”
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谢策玄与叶时韫正色几分,颔首应下。
在这几人之中,他们两人都是中三品仙人,仙力最高,理应承担起众人安危。
但天后娘娘却对濯缨道:
“话虽如此,这几个孩子却一贯容易上头,阿缨,你是这几个孩子里最稳重的,届时他们若非要逞强,你需得控制局面。”
濯缨道:“我明白的。”
天后娘娘还要细细嘱咐他们几句时,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法相忽而散去。
众人朝着前院门望去,只见一众皇城卫兵装扮的士兵闯入客栈,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周,落在了濯缨身上。
“陛下有令,上清天宫诸位仙人远道而来,闻濯缨公主也在其中,陛下思女心切,还望诸位仙人宽宥,带濯缨公主入宫一聚。”
濯缨弯了弯唇。
思女心切,这话与她的名字放在一起,只叫人觉得滑稽。
谢策玄上前接了他手中旨意,将人皇的圣旨在指尖随意转了几圈,眼角眉梢皆是讥讽笑意:
“确实该去见见,濯缨公主寿数绵长,但你们人皇这都快古稀之年了吧?也确实没几回可见了。”
那侍卫惊得脸色骤变,若非知道他是仙人,恐怕当场就得把人拿下。
人间岁月倏忽而逝,濯缨仔细一算,自她被送往上清天宫之后,人间界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再次站在这条玄武道上,濯缨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朱红大门外,皇后派来前来迎接的礼官已等候许久。
她上前几步,对濯缨皮笑肉不笑道:
“恭迎诸位上仙,劳驾诸位挪步上轿,宫内已备好宴席,只等诸位仙人大驾光临了。”
伏曜不咸不淡地颔首,正要抬布上轿时,忽听那礼官对着后方的濯缨冷声道:
“濯缨公主,您的轿子在这边。”
前方伏曜等人的脚步皆顿住了,尤其是谢策玄,他缓缓回眸,乌黑瞳仁里映着那礼官的身影,已有几分冷意。
然而那礼官丝毫未觉。
他对濯缨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那个人人随意欺凌的冷宫公主时,即便去了上清天宫,那也是做为质子去的。
他们皇宫都不在意的人,在上清天宫只怕更受磋磨,就连他们礼官,也能在她面前摆摆架子。
濯缨看了那轿子,唇边漾开一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为何不能与他们一道?”
“上清的诸位是贵客,自然可以走玄武道,而濯缨公主……您是庶出出身,只能走小门,这规矩您是知道的呀。”
濯缨抬头看向玄武道尽头的宏伟宫门。
她的确知道这个规矩。
除此之外,她自幼还被无数类似的规矩压在头上,因为她是庶出,是被生母丢弃的孩子。
可现在,她不是那个病弱得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孩子了。
那礼官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道灵光倏然从他耳边擦过——
轰隆!!
玄武道旁边的小门轰然一声炸开,尘土飞扬,无数宫人惊叫出声,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下了一跳。
礼官腿脚一软,就这么跌坐在地,心中骇然地看着这个敢在玄武道前挽弓的少女。
她……她怎么敢!!
“现在我可以走正门了吗?”
弓弦再一次绷紧,她望着阳光下的朱红大门,睥睨轻笑:
“想清楚再回答,否则,恐怕你们连大门也要没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咯!本章掉落五十个红包~~
◎劫雷(二更)◎
皇后宫中, 通传消息的姑姑匆忙步入殿中,将不久前发生在玄武道上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听到濯缨挽弓射塌了玄武道侧门时, 皇后尚且能保持镇定, 但当她听说那礼官向上清天宫那几位仙人求助,却被上清那位金冠白袍的太子殿下怒声叱骂时,皇后心中一紧。
“……娘娘, 恐怕濯缨公主在上清天宫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差……”
皇后的指甲扣着榻上矮几的边缘,用力得指尖发白:
“我就知道!当初明明已经计划好了偷天换日, 让昭儿替赤水濯缨去上清天宫,既可衣食无忧,还可修习仙法,即便是做质子也不会太差,她偏不听我的, 偏要去那荒海!”
“现在竟然叫一个庶出的公主翻了身!她算什么东西, 冷宫里捡剩饭苟延残喘长大的罢了, 小时候还不是由我随便摆弄, 现在长大了,有人撑腰了,就敢以下犯上了吗!”
如果当日去上清天宫的是她的昭粹, 今日习得一身仙法,风光回家的人又怎么会是她一个庶出的公主!
皇后真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女儿从荒海抓过来,好好问问她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惜事实已经发生, 即便再懊悔也无力挽回。
身旁的姑姑道:“娘娘息怒, 有陛下在, 怎会有她以下犯上的余地?”
人皇帝阙虽只是凡人, 但只要大雍一日气数未尽, 百姓仍然尊他为皇,他的身上就有一日的人皇之气庇佑。
哪怕是天后娘娘亲临,也不能动人皇分毫。
可皇后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安心。
外面有寺人进来传话,请皇后入殿赴宴。
皇后早已梳洗妥当,阴沉着脸在姑姑的搀扶下坐上步撵。
另一头,濯缨等人也朝着宫内而去。
“这皇宫也挺漂亮的,”叶时韫掀开帘子朝外探看,“和上清天宫不一样的好看,太子殿下你说是不是?”
伏曜掀起眼帘,没好气道:
“凡间宫阙,怎比得上天宫奇秀。”
“别胡说,这可是濯缨公主的家——”
“这里不是我家,只是一个住过的地方而已。”
濯缨连挑开帘子看看这宫城变化的兴趣都没有。
雨师瑶从另一侧的车窗望出去,紧抿着唇,许久才道:
“这宫城之中,有很浓的魔息。”
想到厉星澜有可能就在这里,雨师瑶的呼吸开始不受控制紊乱。
他看到她没死,会是什么反应?
会再杀她一次,以绝后患吗?
分不清胸中翻滚的情绪里是恨多一些,还是不甘多一些。
她仙力微薄,即便仗着有西海至宝砗磲流珠护身,但若厉星澜已经寻回本体,变回那个她所陌生的玄澜魔君,她恐怕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明知道如此,她还是背着西海龙母偷偷跟来了。
“待会儿若厉星澜与青溟真王同时现身,我们就得兵分两路。”
谢策玄指了指伏曜:
“太子殿下与叶时韫,你们二人一路,太子殿下主攻,叶时韫以卦辅助,我与赤水濯缨一道,她以弓在后方压阵,至于雨师瑶你……”
雨师瑶目光灼灼地望着正在调整战术的谢策玄,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就在后面躲好,尽量不要被抓。”谢策玄半真半假地说,“这一次你要是再被抓了,我们可没人会再救你第二次了。”
“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你们放心。”
雨师瑶虽有些失望,不过谁叫她从前不认真修炼仙法,如今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也怪不了别人。
“乾元殿到,落轿——”
轿子慢吞吞地晃悠了一路,总算是落了地。
踏过长阶,一座威严肃穆的宫阙映入视线之中。
二十多年过去,这座宫阙在岁月侵蚀下有了几分陈旧之感,与屹立于九重天上的天宫不同,即便是殿内燃着烛火无数,也仍然难以扫清殿内阴郁之气。
濯缨第一眼便看到了大殿上方的人皇帝阙,
今年本该花甲之年的他,容貌倒并未显出多少老态,想来应该是服用了某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才能保持这样的体貌。
然而乌发之间仍然生出了几缕银灰白发,他眸光如鹰隼锐利,在濯缨现身之时冷冷钉在她的身上。
不像是一个父亲在看自己的女儿,倒像是在审视自己的敌人。
二十多年未见,但他的女儿仍如临别那样年轻,没有半分改变。
不,不能说没有改变,她身上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吞心蛊的母蛊在她去往上清天宫的几年之后便死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她死在了上清,还等着上清天宫将尸首送回来赔罪,可却迟迟没有等到。
他这才想到另一种可能。
她的吞心蛊被人解了。
这是个几乎不可能的结论,但此刻她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还一副被上清养得很好的模样。
过去总是苍白的面庞红润白皙,恹恹半垂的眸子也变得清明雪亮,身上穿着合身华美的仙袍,
她身体康健,头脑清醒,终于长成了他最忌惮的模样。
“听说你射塌了玄武道的侧门?还从玄武道的正门进来?”
人皇低沉的嗓音里夹杂着几分不悦。
“能从玄武道正门乘轿入内的,唯有太子加冕,君王大婚,仙人临世,你公主之身,且非正室嫡出,怎敢违背祖制,做此等忤逆不孝之事!”
濯缨还未开口,便听伏曜先开口:
“阿缨如今是我上清天后的义女,也是我这个上清太子的义妹,入了仙籍,有仙根在身,从里到外都是个仙人,怎么不能名正言顺地从大门进来?”
……上清的天后竟然收了她做义女?
人皇心中惊愕,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远处的女儿。
难怪,难怪。
难怪她的吞心蛊解了,能如此健康地站在他面前。
她甚至还有了仙根。
人皇心中满腹怨憎,上清啊上清,同样都是凡人,为何他们能够高居九重天,享无尽寿数,而他功绩无数,政绩斐然,日后史书必将有他浓墨重彩一笔的堂堂人皇,却只能活几十年便身死魂消?
这叫他如何甘心?
皇后闻言更是指尖都要嵌进肉里。
天后义女,太子义妹,仙根仙籍,无上仙力,这些原本都该是昭粹的!
要不是昭粹一时糊涂,怎么轮得到她这样卑贱的庶出翻身?
“赤水濯缨!”
人皇面露怒容,拍桌而起:
“你贪图仙族荣华,背弃人族,认敌为亲,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儿!”
“哈——”
谢策玄冷笑一声,虽站下位,但目光却傲然得仿佛万物皆蝼蚁:
“人皇恐怕是忘了,当日人皇召集万民,要将仙界所有仙人的牌位从大雍的天地祭坛内丢出去,却见到我上清天王殿众武神降临时,是何等的惶然畏死。”
“你那时恳求着我上清天宫,和同样被你斩断牌位的荒海仙族,能够网开一面,为此愿意将你唯二的两个女儿送出来做质子,以换得苟延残喘的时机——”
少年嗓音清越,语调讥讽,声音回响在整个大殿上,久久不绝。
除却皇后,那些宫人们恨不得自己皆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这可是人皇最忌讳之事。
这个少年,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在这么多人面前触碰他的逆鳞?
人皇周身顿时爆发出一股极强的威压,如风暴眼般自他周身而荡开,叶时韫第一时间撑开结界以挡住这股人皇之气,但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难怪他敢与仙界相抗,这人皇之气能抑制仙人之力。”
天地运转有序,人族难以修习仙法,却有愿力,可以选择自己信奉的神明供奉,赐予他们仙力。
而仙人得凡人供奉,有超越凡人无数的巨大力量,但仍然会被凡人制衡。
人皇之气,就是制衡仙界与人间界的存在。
帝阙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近四十年,哪怕后几十年做得有些许荒唐,但他最开始继位人皇时,却实实在在算得上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
正是这前十年为他积攒下来的声望,成为他不断蓬勃的野心最好的土壤。
只要臣民真心实意地奉帝阙为人皇,那么他身上的人皇之气就能够替他抵挡仙力的侵袭,也难怪他会生出与仙界抗衡的念头。
但前提是,臣民还愿意奉他为皇。
“淡了。”
濯缨眯了眯眼,毫不避讳道:
“父皇,二十多年未见,您身上的人皇之气,似乎淡了许多啊。”
此言一出,人皇帝阙的面目愈发狰狞。
作为一个年轻时雄心壮志,开疆拓土,开创了大雍朝前所未有的盛世的君王,他从前最怕的,也是最不允许别人提起的,便是他老了。
但比起老,更让他难以忍受的却是濯缨的这一句——
人皇之气淡了。
这说明,天不佑他,民不向他,他不再是这人间界万众期待的唯一人皇。
若他不是,那谁会替代他?
人皇帝阙绝不允许有人胆敢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坐上他的位置,所以,他才与须弥仙境的仙人联手。
时隔二十年,休养生息之后,他要向上清天宫讨回他受过的耻辱。
“青溟真王,你还在等什么?”
话音落下的一瞬,濯缨与其他人霎时警戒起来,而同时,谢策玄感知到一股巨大的魔息包围了整个宫城。
厉星澜的身影在虚空中缓缓现身。
“自投罗网,”他悬在半空中俯瞰着众人,淡漠道,“今日便以你们几人的血,来饲喂我的三十六路魔将——”
铮——!
不过是一刹那的白影晃过,几缕碎发便被长剑斩落,厉星澜眉头微蹙,这才发现谢策玄竟然已经逼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