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下:“那你这算什么?被看穿了所以怨恨至今?”
她咳了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哪里……不协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还有 70 天我们就回家了。”
就算赵奕民再不协调,只要他能在高考前组织拍毕业照,确保大家能拿到返回原世界的通行证,也算他功过相抵了。
倒计时又往前走了几日。
某天,温西泠又在走廊上遇见了那个不协调的人,她小声问了个好便想快步溜走,却还是被他喊住了。
“温西泠,你高三学年有在校外获奖吗?市级以上的。”他笑了一下,走近两步,稍稍放低了音量,“前两年我们班都没获奖,今年希望比较大了,你这学期成绩又这么好,应该跑不了。”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校庆日又快到了。但他居然会把提名给她?她一时有些恍惚,跟着他进办公室填了自己的获奖情况,出来后脚步尚有些飘飘然。
高二的提名也是她,看来他是真想让她获奖。
实在是很不协调的人。她一边腹诽,一边又悄悄生出几分雀跃。
直到校庆前的周一,赵奕民来到班里,宣布三班的实验学校奖提名者——成桦。
温西泠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成桦开口:“老师,这个好像不是之前您定好的人选吧?”
温西泠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面前的题目,视线停在一行文字上反反复复地扫描,始终到不了下一行。
“这个是年级所有老师一致通过的人选。”赵奕民看着成桦,在他即将说出下一句质疑之前提高了音量,“——所有老师,也包括我。”
全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赵奕民视而不见,笑了一下:“祝贺你,成桦。”
那天晚自习,李恩语走到温西泠身边:“西西,赵奕民叫你去找他。”
“不找。”她答得干脆,“他要说什么我比他还清楚。”
李恩语拍拍她的头:“好。那我回去啦。”
过了二十分钟,没等到人的赵奕民只好亲自出马,无声地进了教室,敲了两下温西泠的桌子,示意她跟上。
温西泠不想动,但见周围的人都抬了头,只好安静地跟出去。他没回办公室,在无人会经过的走廊停下。她低头盯着地板,不知道他脸上是何表情,也不关心。
“刚才……李恩语没告诉你我找你吗?”他声音倒是很温和。
“告诉了,但我觉得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还要写作业。”
她的语气毫不客气,但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叹出一口气,耐心道:“那我长话短说吧。对不起。实验学校奖我提名的是你,但其他老师认为,成桦的成绩是分部历史最高,而且你高二才拿过……”
“我知道。”她打断他,“没关系。我可以回班了吗?”
赵奕民愣了愣,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抬了抬手表示放行,可她刚走两步,他又忍不住再次开口:“温西泠,你是我非常欣赏的学生,我只是希望你拿到所有想要的和应得的……”
“您真的很虚伪。”温西泠回过头。
“您早就清楚成桦是第一我是第二,我根本争不过他,又何必假惺惺地问我有没有获过奖?白天您也说了,所有老师也包括您。既然您和其他老师意见一致,现在又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是,我以前非常想要这个奖,因为我爱海实,我想得到它的认可,但现在我没有那么在意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好,我不再需要你们的认可。但我讨厌您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事后还要假模假式地可怜我。我一点也不可怜。”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您不信任我随时可以把我换掉,又或者一开始就别同意我当班长,何苦一边那么提防我,一边又和别人夸我,您装给谁看呢?您夸我的时候说那些话不违心吗?”
“温西泠!”他的声音失去了冷静,眼角罕见地湿润。
“温西泠,我夸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提防的不是你……”
“不是吗?你难道不是从很早就开始提防我吗?足球赛的时候仅凭我没有表现出想赢,您就带着恶意揣度我的动机;在井冈山我兢兢业业没有添过麻烦吧?您却一直用怀疑的眼神在看我,还格外谨慎地查我房;还有——军训的时候您也阴阳怪气的,是因为我抢了代理班长吗?”
赵奕民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盯了她片刻,反问:“既然你提到军训,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当时突然提醒我去看病——你怎么知道我的胃炎会癌变?”
他的眼神变化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指控属实。温西泠简直要气笑了:“怎么?您怀疑我难道是因为这个吗?因为我提醒您注意身体?真是好心当做驴肝……”
她突然停住了。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从来没有说过您胃炎会癌变,您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赵奕民忽然笑了一下,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我能从哪儿知道?当然从医院。你们刚上高一的时候,我就去医院做过检查开过药,后来我桌上的胃药你不是都看见过吗?医生说了,我这个胃炎如果不注意饮食,有一定的几率会癌变。你当时拿你叔叔的例子提醒我,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刚才真是疯了。温西泠想。
有一瞬间,她以为赵奕民知道平行世界的自己最终得了癌症。她以为他也有和他们一样的经历。
真是疯了。她在心里骂自己异想天开,骂了几句,又是一愣:“您刚才说……刚上高一的时候?”
“嗯。我还在学校那会儿胃就不好,工作以后怕出毛病,专门查了一次。有什么问题吗?”
有啊。温西泠一直以为是她的提醒救了他。原来她的善意那么多余,原来第一轮那个世界的赵奕民得癌才是偶然。
她轻轻摇头:“没问题。”
赵奕民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所以,你刚才为什么会那样问我呢?我知道自己的胃炎可能会癌变,是出乎你意料的事情吗?”
温西泠失落到不愿再去想借口,淡淡地敷衍一句:“脑子短路了,随口一问。”
赵奕民也慢慢恢复镇定。他望了一眼远处教室的灯光,似乎才想起高考将至,脸上又浮现出一抹自责。他叹了口气:
“抱歉,我刚才没有控制好情绪。你对我的意见我都记住了,在高考前的这段时间,我会注意,尽量不让我的言行影响到你的复习状态。至于我是真心还是虚伪——以后有机会我再解释,没机会就算了。你回去学习吧,没什么比高考更重要。”
温西泠回班经过成桦身边时,他掐着点,伸出一只握着拳的手,拦住她的路。她木讷地低头,看着那只手掌摊开,掌心放着两颗软糖。
她忽然心里一松,笑了,抓过两颗糖,说了声“谢谢你”。
那日过后的一个多月,温西泠和赵奕民心照不宣地遵守起“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互相尊重对方叛乱或反叛乱的权力;互不对骂;互不干涉表情管理;平等互利;和平共处。在五项原则的制约下,二人关系有所缓和。
临近适应性考试的时候,温西泠派出自己的眼线轮流在办公室游荡,终于传回可靠消息:赵奕民确有联系家委和摄影工作室,准备制作毕业纪念册。
不止是温西泠,所有穿越者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这个赵奕民性格不太稳定,但好歹工作靠谱。
日子好快。温西泠想。返回原世界通道的入口已经缓缓向他们开启。
拍毕业照的日子仍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周六。
“来,都放松一点——右边那个男生往里坐坐,对。”摄影师高高地站在椅子上指挥挤在跑道上的 36 个学生。
江望月和李恩语隔着中间的温西泠,一手大拇指一手爱心,后头的白皖棠搂着她,手在她头顶比了个耶。温西泠没有了发挥的空间,一个不小心,眼神飘到了斜前方成桦的后脑勺上。
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成桦在那一刻回了头,两人的目光重合成一条线。
而后,笑得阳光灿烂。
“三,二,一——赵老师帅不帅?”
那一瞬间定格下来。温西泠想,成桦,我们可以回家了。
集体照拍完,温西泠走向成桦:“你觉得赵奕民会准时把照片发给我们吗?”
“不敢百分百肯定。上一轮在 A 世界他是发了,但贺文不是说在 B 世界就是他们自己去要的吗?还是跟他说一声比较稳妥。正好,他现在在看照片吧。”他指了指跟摄影师凑在一起的赵奕民。
她推了推他:“你去。”
他挑起一边眉看看她:“确定我去吗?”
“嗯哼?”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快毕业了,小班长。”
她愣了一秒,轻哼一声:“我去就我去。这么多家长在,还能打起来不成……”
她鬼鬼祟祟地绕到赵奕民旁边,伸长脖子去瞅他手上的相机。赵奕民瞥她一眼,倒是温柔地把显示屏侧过来:“你们是不是也会喜欢这张照片?”
“啊?啊。”她看清是刚拍的合照,忙不迭点了点头。
“你们也喜欢的话,先把这张洗出来,高考前让你们每个人拿到一张。”他放大仔细看了看,“拍得挺好,每个人都笑得很漂亮。”
温西泠为自己满脑子打架斗殴心生惭愧,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那……谢谢老师。”
“没事。诶,你本来要找我说什么?”
“没什么,也就……看看照片。”
她转过身朝着几个同伴走,越走越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不顺利吗?怎么这个表情?”成桦问。
“很顺利。”她眉头紧锁,又问他,“成桦,假如你对刚拍的一张照片很满意,这时候另一个人凑过来看,她看起来好像也挺满意——你会怎么问?”
“嗯……你也喜欢这张照片?”
“对嘛。”她眉头舒展,“你的表达听起来通顺多了。”
一旁的李恩语歪歪脖子:“咋啦?赵奕民有语病?”
“也不是,就是……句子成分比较多。”
温西泠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江望月:“你替身写的日记能再借我看看吗?后来有没有发生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呃……”江望月有点尴尬,“能是能,但是只有第三局之前的,因为在井冈山我忘了帮她写,所以她可能默认她也不用写……”
“……她蛮听你话的。”
“我突然想起来,你如果怀疑赵奕民,还有一个东西咱们可以去查。”成桦眼睛一亮,“他的工作日志。”
“对哦。”温西泠一拍脑袋,“而且那全是他自己记的,详细又直观。走吗?”
成桦望了一眼摄影师的方向:“走,但是马上要拍男生小组照了。”
“我和鲤鱼去,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告诉你们。”温西泠拉上李恩语,趁着赵奕民没往这边看,飞快地往楼上跑。
赵奕民的电脑没开,温西泠像回家一样熟练地开机输密码,密码错误。
“嗯?”她又输了一遍,仍然错误。
“这是前两轮用的密码吗?试试原世界的呢?”
温西泠回忆片刻,敲出一串复杂的字符。开机成功。李恩语盯着键盘,眼睛眨了眨。
二人把以前发现工作日志的文件夹打开,那里却只有照片;直接在搜索栏输入“工作日志”,没有搜出任何结果。
“这个小赵不行啊。”温西泠摇摇头,看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失望地关了电脑。
“西西,刚才开机用是什么密码?”
“原世界的,怎么了?”
“我感觉我见过呢,你写出来我再看一眼。”
温西泠从桌面上的书堆里随手扒出一张草稿纸,边写边说:“你是不是以前看过我输密码?”
“那么复杂,我看过也不可能记住。”李恩语说着,拿起温西泠写完的纸看了两眼,有点惊讶,“我真的见过。”
她放下纸:“西西,你记不记得上一轮,也是今天,我们俩上来假装帮赵奕民传文件,我开电脑,你偷手机。那天他给你写了他新换的密码,你拿在手里一眼都没有看过吗?”
“没有。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李恩语敲敲纸上那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字母。
温西泠皱起眉:“你确定?”
“确定。”
“这是巧合还是——”
温西泠话说到一半,脑中猝然划过一道闪电,在她心里沉积已久的所有疑惑顿时像一个个神经元搭接在一起,反射回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信号:
不是,不是巧合。
“鲤鱼,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AB 世界的同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不同?”
“我记得。”
“理论上,B 世界是完全由 A 世界复制出来的。但是,A 世界里什么都能复制,唯独一样东西有可能复制不了——记忆,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温西泠的声音开始发抖。
李恩语呆了三秒,反应过来:“你是说,赵奕民拥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所以,他在另一个世界改过的密码,沿用到了这个世界?他是……穿越者?不对,应该说他是……循环?”
“是循环。整整三轮穿越的 A 世界,我们遇到的都是同一个人。”
温西泠攥住李恩语的手:“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迄今为止找到的所有基因突变的证据,排除掉我们的干扰,剩下的全部和赵奕民有关?”
军训时家长的物资是否能送进来,取决于他当天行事是谨小慎微还是不拘小节;实验学校奖提名的归属,其他班从来没有变过,只有三班,在每一个世界都会换人;江望月、顾星或是秋虹的关系在这一轮终于得以自由发展,是他阻断了学校和家长之间联系的桥梁,自己挡在了学校和学生之间,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西泠想起了第四局她骗他上天台时他的异常。
“不能在这里。”他很刻意地强调。
不能在这里,因为他曾亲眼看见从这里摔下去的人,沉重地砸在二楼平台上。那就是学校对学生引导不善所造成的代价。
以及,为什么只有第一轮世界的赵奕民会得癌。因为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在时间退回原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挽救自己。
而赵奕民回到的原点,想必就是 2016 年开学。
根本没有所谓“基因突变”。
李恩语显然也在脑海中串联起所有事,她摇摇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荒唐的结论:“但这……怎么可能呢?”
“可不可能,我们去找他确认吧。”
你们是不是也会喜欢这张照片?
同样喜欢这张照片的,应该不是说话者,而是说话者曾经遇到过的另一批“你们”。那批人偷偷摸摸把照片搞到手,在他面前仔细研究,还装模作样地说那照片很重要,关乎他们的命运。于是,他把他们研究的那张照片洗了出来,当作他们高考的礼物。
温西泠的记忆翻江倒海涌来。
赵奕民早就认识他们了。
第二轮第二局,他仅仅扫了一眼,就指着啦啦队名单上 12 名老队员的名字说:“这个阵容就挺完美的。”
是完美,因为在第一轮,来捣乱的温西泠去的是 B 世界,而 A 世界的替身们拿了全海实第二名。
第二轮第四局,他搂着即将上场的成桦叮嘱:“二班比前两个班都难打,不过不管他们多难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他知道足球赛的结果。第一轮 A 世界的成桦虽是替身,却是像在原世界一样尽全力踢的,他在最后十分钟进了两球,在最后二十秒反超二班。
他什么都知道,因为他太早就认识他们了。
温西泠想起不久前他说过的另一句话。可惜,当时她只顾着反驳,甚至没有等他把话说完。
他说,我提防的不是你。
不是你,是另有其人。
赵奕民头一次产生“另有其人”的感觉,应该是三班开启第二轮穿越的时间点——军训。在此之前,他身边的一切都符合他的记忆,直到在那辆开往军训基地的大巴上,成桦站起来声称自己是新上任的班长,并且在之后的几天和温西泠一起把基地闹得鸡飞狗跳。
但他们很快便恢复正常,就是记性貌似变差了。
赵奕民说服自己,学生都是这样,偶尔会抽风。
不过从军训过后,他还是开始留意身边是否有新的变化。他把引起他关注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写在“工作日志”里,对于学生抽风的情况记录得尤为仔细。
比如,高二那年的十月底,他发现又有人开始作妖了。他的学委期中考带头旷考;过了两三周,他的班长率领着“完美阵容”去海实本部跳了一坨狗屎。
事情的走向在后来渐渐变得离奇。
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井冈山会有 19 个学生同时发疯,先是在下七中学砸场子,又是趁他没盯紧,集体乘飞机去了北京。
他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高三一场平平无奇的足球赛上,他那个温柔善良的班长会突然拿刀狠狠刺向与她关系最好的人。
直到第三次在开往军训基地的大巴上与穿越者们相遇,他才重新生起最初的怀疑——他们的身体里“另有其人”。
那日,温西泠举手冒领了班长一职。他回头看着她,心里想,“他们”来了。
那几天,他紧张得觉都睡不踏实,结果“他们”不仅没惹麻烦,反倒和教官相处得格外和谐。他记录工作日志的时候充满迷茫。
高二的啦啦操比赛,他注意到啦啦队换了一名队员——裴雯雯替代了白皖棠。他偷偷观察了他们几天,却只看到他们训练刻苦、精神正常。
下一段他重点戒备的时期,是井冈山研学。
温西泠的记忆越捋越清晰。
她想起了在井冈山的最后一个夜晚,赵奕民行色匆匆地赶来桥上数人,发现人数不对,问她:“贺文他们呢?还有成桦?”
当贺文和成桦同时失踪,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脱口而出的会是贺文的名字。
除非,那名老师知道此时会出事的是贺文。
在井冈山的头几天,赵奕民操心的确实是他眼里“正版”的温西泠和成桦——那几个家伙曾经又是集体串寝室,又是玩黄色小卡片,整天爬山涉水不务正业。
但最后一天,他真正警惕的是贺文那 19 人。他们过去闹的事差点害他丢了工作。
但那五天,这些学生什么也没做,乖巧过了头。
最后,是温西泠引他上天台的那次。
“我确实在防你,温西泠。”他透过她的眼睛,对着那个看不见的敌人说。他不敢挑明了说,因为他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他扯了一长串怀疑她的理由,但那都不是最根本的理由。
就在他以为敌人要现原形的时候,他看见她哭了。她说:“我从来没想过您会这么算计我。”
他想,他猜错了,全猜错了。那双眼睛就是温西泠的眼睛,他伤害的就是温西泠本人。
赵奕民放弃了。他都可以循环,学生为什么不可以抽风。
他把那份象征怀疑的“工作日志”删了,再也没有怀疑过三班的任何人。
温西泠拉着李恩语走出办公室时,胸腔一阵阵发酸。她低着头快步往前,李恩语忽然扯了扯她:“西西——”
她抬眼,猛地刹住脚步。赵奕民正从走廊那头过来。
“你们在这儿呢。我半天没看到人,想着上来看看——怎么哭了?我没说不能上来……李恩语,她怎么了?”
李恩语瞅瞅温西泠:“她……吓着了。”
“被什么吓着了?”赵奕民摸了一遍身上的口袋,什么也没摸出来,“我办公室有纸巾,我们进去——”
“老师。”温西泠叫了一声。
“你说。”
温西泠红着眼眶看着他,无数个问题涌到嘴边,却一个也问不出来,最终,她轻声问:“您是不是……在这里待了九年?”
海城夏天的风带着阳光的温度拂过走廊,整栋楼的簕杜鹃枝叶沙沙作响。
温西泠和李恩语看见,赵奕民眼里从一片平静的海面慢慢开始有了波澜,那波澜一点一点放大,直至变成惊涛骇浪,仿佛海城九年的风都在那一刻吹向了那片海。
不用他开口回答,答案已经浮在了海面上。
从拍完毕业照到高考之间的这一周,赵奕民收到了一份非常详细且配备专人讲解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三轮穿越路线图及说明》。
“赵老师啊——”成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拿着三角尺戳戳黑板,又用粉笔打了两个圈,“你问问旁边的同学,这个地方我是不是强调过很多遍?再记不住就是您的问题了。”
拖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下的赵奕民皱着眉,看看手中的《图及说明》,又看看讲台上鬼画符一样的板书:“大概……记住了。”
“这些实在背不下来的话,把这个公式背熟——”温西泠猛地拍了拍写在黑板最上方的两行字:
打破历史,主角变道,配角直行。
复刻历史,主角直行,配角循环。
“只要公式背下来,大不了遇到题目了现场推嘛!照着公式推,这总不能不会吧?”温西泠擦掉手上的粉笔灰。
赵奕民总觉得讲台上的两个人在阴阳怪气,但拿不出证据。他拿着《图及说明》仔细看了看,在第三轮第三局的说明旁边有一幅小小的插画,画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抱在一起,旁边小字写着“三班高层干部暗中勾结图”。
他没忍住笑,扭头问旁边的李恩语:“你画的吧?那俩高层干部知道自己出的教材上有这幅图吗?”
他话音刚落,一根粉笔精准落在他手中的图上。成桦严肃地敲敲黑板:“为什么我一讲话就有声音?想讲上来讲。”
“你反了你?”
赵奕民瞪他一眼,装腔作势地环视一圈,提高了音量:“放尊重点啊,你们的过去还掌握在我手里。”
这是穿越路线的最后一环。
前一天,温西泠在班上向赵奕民宣布了他们的结论:“老师,您在结束这一次循环后,会回到现实世界的 2016 年 9 月。也就是说,我们的过去,是您的将来。”
“你们确定那个人是我?”
“确定。”班上传来整整齐齐的回答,让他愣了一愣。
“确定。”温西泠笑了一下,“您放心,不止是因为密码。”
密码只是牵出真相的导火索。他们之所以确定,是因为原世界的赵奕民太了解他们了,他几乎什么都知道。也因为了解,所以给了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没有九年的相处,不可能有那份信任。
“而且,您在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我。”温西泠说。
那是她打电话给赵奕民修改文理志愿的时候。电话那头的赵奕民问她:“确定吗?你现在做了这个选择——可能就回不了头了。”
如今她才明白,这个“回不了头”是什么意思。但她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个回不了头的决定。
“那——”赵奕民皱皱眉,“你们怎么确定我下一轮就能回去?不用多循环几轮?”
“这个……不能告诉您。”
这个问题,只有温西泠一个人敢说确定。
那日拍完毕业照,赵奕民同她聊了很久。
“我在第一轮循环的高三,知道你很想拿实验学校奖。我一直觉得,你比其他任何人都应该获奖。后来我一直惦记着这个事,结果三轮循环结束了都没让你拿到。但我又想了一个方案,如果我还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我就试一试。”
他说着,坐直了身子:“一般来说,学校不会让一个班拿两次奖。高一高二你可能争不过顾星和肖舒涵,所以我高三再提名你,前两年我都提名成桦。我以前试过了,那小子也争不过别人。学校总不可能让咱班连着三年提名同一个人,对吧?这样高三你就稳了。”
他顿了顿,又赶忙把腰塌回去:“当然,我知道你不在意——但可以给你的替身嘛,万一她在意呢?你看我这个方案可行吗?”
温西泠就是在那一瞬间确定的。
原世界的三班就是连续三年提名了成桦。但最后一年的提名,是校方代替赵奕民做的决定,因为成桦的成绩太好了。
温西泠此时才意识到,她当年怀着满心期待却等到了成桦的名字时,也许有人比她还要失落。但她望着尚且毫不知情的赵奕民,却忽然心头一热,笑着回答:“我看可行。”
确定了穿越的最后一环,三班集体做了这份《图及说明》,目的是让赵奕民自己理清三轮循环中哪些片段他将在原世界再次面对。
“给您这个不是让您作弊啊!”成桦说,“是让您心里有个底,不用时时刻刻提防一些有的没的。另外,我们只知道您肯定是成功回去了,但具体是怎么回去的,我们真不清楚。”
温西泠补充:“但根据我们的经验,您可以回想一下,您头一次循环的第一天有没有拍过什么照片,后两次循环却没拍?反正,照片就是两个世界的通行证。”
高考前夕,那张属于三班的通行证发到了每个人手里。
赵奕民站在讲台上望着 36 个人。
“咱们大家都经历过很多了,我想,也没有什么需要我嘱咐的了。高考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很小的一件事。”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我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会像从未认识过你们那样,对你们守口如瓶,就像你们这两天也什么都没透露给我。一来,我必须这样才能完成整个闭环,避免世界出现混乱;二来——虽然我已经认识你们很多次了,但那是你们的第一次青春。”
话音落下,广播流出晚自习结束的音乐。
赵奕民笑着道:“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