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他在原世界也是这么说的。三班的明天隔了 450 天,他的明天隔了三年。
但总归,那会是同一个明天。
那天晚上,成桦和温西泠在宿舍楼下站了很久,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直到准备熄灯的音乐响起。
“西泠。”成桦轻声念她的名字。
“嗯?”
“回到现实后,你……还会找我的,对吧?”
“我说了呀,我们高考后还有很多话要慢慢说呢。”
他愣了一愣:“你什么时候说的?”
“……”她噎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好像是跟你的替身说的。”
“嘶——”他眯起眼。
“你别急,别急。”她拍拍他的脑袋,“不管他,我再和你说一次。”
“你说。”
她正对他,双手捧住他的脸:“成桦,你听好了,即使是回到了现实世界,我们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搭档,我们可不能走散了。”
他怔怔地注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放下,正要开口告别,他忽然弯下脖子,在她额头蜻蜓点水般落下轻轻一吻——
“高考加油。”
温西泠的闹钟响了。不是六点,是七点。
她看见闹钟上的那行小字,笑了。
2019 年 6 月 7 号。
明天到了。
他们赢了。
我是 16 届秋招签的海实。当时我对床怂恿我一起去面试,说海城的学校待遇好,结果我过了,他没过。为了不失去这个兄弟,我被迫喊了他一个月的爸。后来春招他进了海城的另一所学校,我又向他讨回了半个月。
我被分配进了海华分部,一个小到需要和初中部共享操场的校区。但我在本部的师兄对此表示由衷羡慕,他说本部学生压力大,老师压力也大,而且那个校区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半点没沾到海城的繁华。
至于我本人,我也挺满意。我在对面东楼初三跟岗了几个月,教师公寓与北师大宿舍比简直是天堂,西楼条件则更好,毕竟是前两年刚修的,一切设施都很新。但不得不说,海实的食堂一言难尽。
2016 年 8 月 31 号。
楼下放了两块黑板,上边贴了高一新生的分班名单和宿舍号。晚上学生会到校,新生还要收拾宿舍,来得会更早。
我有点紧张,趁着人还没到,下楼溜达了两圈,站在黑板面前盯着自己班的名单,但其实他们的信息和开学考的成绩上午我就拿到了。于是,我又抬头望着我的铁饭碗。
我决定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和我的铁饭碗合个影。正好,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学生从我背后的跑道上经过,我站在“欢迎新生入学”几个字旁边,请她帮我拍张照。
照片挺好。
但我总有种错觉,照片上的我看上去比我本人要沧桑。
高中生比我想象得要腼腆。我怂恿他们主动竞选班委,但他们看上去像一窝受惊的猫头鹰幼崽,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一旦被我的目光锁定就开始炸毛。
所幸,班里有几个学生我教过,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使唤的对象。
贺文和成桦的成绩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被海实“卖身契”卖到分部来了;郝墨川考来这里倒是不亏。我很喜欢郝墨川,他性格特别像我对床,虎了吧唧的。这三个人分别成了我的班长、学习委员和纪律委员;剩下的班委,我磨蹭了两周才定下来。
其实比起贺文,我对成桦印象更深一些,可能是因为初中部一楼的校园风采墙上一直挂着他的照片——他在初三那年学校的桥梁结构比赛拿了一等奖,承重 50kg。但这个家伙不肯当班长,我只好给了他一个养老的闲职。
后来我庆幸他没当班长。
开学第一周,他就在午休时间溜出了学校,据说是借着和保安脸熟,假称自己是初中走读生。我问他去了哪,他说不小心把同学的水杯打了,要赔给人家。我问他,就非得这么急?不能周末再赔?他义正言辞地回答我:别的事都能等,喝水能等吗?
此人倒是言行一致,坚决贯彻他“别的事都能等”的人生理念——他每周有三四天要迟到。我让迟到的人早读在教室后面站着,他不仅不嫌烦,还每天精神抖擞地站在后门口同我打招呼。
我说服自己要忍耐,毕竟像他这样精神抖擞的学生已经不多了。剩下都是嗜睡的。我每次课间去到班上,那里都昏死了一片,甚至有好心的学生为大家关了灯拉了窗帘。
我问在教室后游荡的郝墨川,大家每节课都这样吗?
郝墨川回答我,嘘,小声点。
好极了。我任命的纪律委员管的居然是我自己。
国庆节后,托这群腼腆而嗜睡的学生的福,我在其他老师面前出了一回风头。那天高一年级去菀城素质拓展,我的学委带着他的队伍昂首阔步地上了台,振臂高呼:
“我们的队名是——”
“扫黄大队!”
“我们的口号是——”
“来菀城,不只为了素拓!来菀城,不只为了素拓!”
紧接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警察扫黄现场。
我傻眼了,慌忙瞟了一眼胡万军主任,他目瞪口呆,几秒后,干笑着,还算和蔼地看向我道:小赵啊,你们班的学生蛮有意思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庆幸成桦没当班长,否则那天在台上扫黄的可能不止九个人。不过我有点意外,成桦队里叫温西泠的女孩子,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腼腆而嗜睡的典型代表,可那天她看起来倒和成桦很像——一样没个正形。
我忽然想起来他们俩是前后桌。这个温西泠,好的不学,净学成桦的缺点。
期中考时间确定后,我挨个把学生叫来谈话,让他们定个目标。
我问到温西泠的时候,她回答我,班里前 30。
班里一共 38 个人,她也好意思。我想了一下她平时的成绩,说,15 吧。
她说,25 吧。
我说,20,不许再讲了。我又问,没考到怎么办?
她说,没考到就再接再厉。
我真的很想敲她的脑袋。
后来我又叫到了成桦,我问他,你这次准备考年级第几?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反问我,您今年准备拿多少绩效?
我把他轰了出去。心寒。真正的心寒。
期中考成绩出来后,我有点意外。温西泠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总分排班里第十,但文科成绩是班里第二,年级第四。成桦我不太满意,因为年级一共就四个班,他排第四,前三名正好一班一个。我很没面子。
班会的时候,我想鼓励一下几个进步比较大的学生:
“我要特别表扬一下温西泠。她刚开学的时候,上课一直睡,作业也空着不写,整天一副没精打采……”
“表扬得好!”成桦突然插嘴。他声音不大,可惜我听见了,丢了一根粉笔过去,吓得他前桌缩了缩脖子。
我继续说:“但她最近很努力,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上课也不睡了,作业也写得不错,虽然……”
我忍不住拿着鼠标在她的物理成绩底下来回打圈儿,但最终还是划过去了:“不过没关系,你所有文科成绩都非常好。”
然后我接着表扬别人。好几个学生比刚入校时状态好,比如叶修、李恩语和孟莹,更可贵的是,这几个人讲文明树新风,从来没让我头疼。
过了几天,怪事发生了。有一天我到得早,去到班上,却不只看见温西泠一个人。
还有成桦,那个刀枪不入屡教不改的迟到犯。
我躲在门外观察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倒是没什么交流,都在安安静静地学习。我走进去,在成桦旁边站定。
我说,早啊,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他指指温西泠,说,向觉悟高的同志看齐。
觉悟高的同志翻了个白眼。
这段时间学校抓风纪抓得正上头。我想了一会儿作为他们的老师我该不该发表一点看法,最后决定再观察观察。
这两个人还没观察出端倪,另一边出了点小问题。我班上的江望月和二班的顾星好像走得挺近。
就在我不确定他们到底走得有多近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走得离我很近,把我吓了一跳。是隔壁工位的殷老师,一个和我同期进来的应届硕士,华师大读有机化学的。她长得很漂亮。
当时她趁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不在,直接滑着椅子就过来了,凑在我旁边,好像要同我密谋见不得人的事。她问,赵老师,我家班长好像和你家女孩子谈恋爱了,怎么办?
我承认,我当时很慌乱。可能是她移动的速度太快了,好像要袭击我。更何况她长得很漂亮。
于是我脑袋短路了,我说,那也还好。
她皱了皱眉说,什么还好?
我说,起码他在和女孩子谈恋爱。
她瞪了我两秒,又飞快地把椅子滑回去了,还气哼哼地说了一句:你们男老师就是不知道紧张。
她退回安全距离之后,我脑袋又正常了,我说,我怎么不紧张?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家还是儿子,我家这是女儿,我比你更紧张。
她说,那怎么办?
我想了想,还是说,没有把柄,再观察观察吧。
不等我们俩抓到把柄,学生处的皋主任先下了手。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晚自习两个小孩偷偷溜到教学楼背后散步,皋主任的车从地库里刚出来,车灯把他俩照得惨白。皋主任也不管认得不认得,先拍照留了证据,第二天气势汹汹地拿到我们办公室来一问,我和殷老师好像自己犯了错似地,战战兢兢承认了。
在学校和家长的一致努力下,两个小孩被成功拆散了。
解决了一对,我又偷偷观察了一下自家那一对。还好,那两个人看起来都不会喜欢去车库门口散步。而且,自从成桦决定向觉悟高的同志看齐以后,他再也没迟到过。
温西泠的文科学得实在很好,但我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写物理化学,这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开学时我也和他们每个人聊过,当时她告诉我她会学文,但现在看来,她可能有别的想法。
填文理志愿那天,我看见她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心想,完了。她要是敢选理科,我必须劝一下。倒不是我不想她留在三班,只是我大概知道她会因为什么而留下,那是个很危险的理由。谁料分科志愿表交上来,她居然在文科那一栏打了勾。
文理分科后,我们班走了 11 个学生,我挺舍不得,但一想到以后这 11 个人都会在每周仅有一节的物理课上无视我,我又没那么舍不得了。
就在寒假即将结束时,我不祥的预感应验了。我接到了温西泠的电话,她说她要回理科班。我跟她辩论了半个多小时,但我们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然后她安静了几秒,换了一种路数,委屈巴巴地问:老师,您很讨厌我吗?
后来她活蹦乱跳地回到了我班上。没办法,我不讨厌她。
我们班走了 10 个,又充进来 8 个,现在是 36 个学生。
高一下学期,开学第一天就是军训。
照理说,军训这五天,老师应该是最轻松的,把学生丢给基地,自己就当是度假。但我不太放心,因为我的学生向来有一些独特的小想法。
就在教官收手机的时候,有人开始折腾了。温西泠那天犟得要命,藏着手机死活不肯交。眼看着教官可能要搜身,我在想我要不要插手,成桦突然从队伍后头冒出来英雄救美了,说温西泠身上藏的是她的手机。
那教官问他,她是你对象?
我有点慌。这小子今天坐车就乐呵呵跑去跟温西泠挤在一块儿。以他的性子,现在怕是要骄傲地承认他俩好上了。
结果他看了一眼温西泠,说,这是我好多年的同学,熟。
据我所知,他们上高中前是不认识的。这小子就是在瞎扯,估计手机的事也是现编的。我看了看温西泠,她听到这个回答,非但没有不满意,反倒有几分赞许。
收手机的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四班路老师催我走,几个班主任准备开车出去逛公园。我把李恩语抓来嘱咐了几句,叫她盯着点她犟得要命的朋友,假如被教官针对了,也别跟人家对着干,她又干不过。
那两天,几个家委一直在向我打听基地的情况,缺不缺吃的缺不缺水。我听说其他班主任也有去学生寝室蹲人的,我也去了,蹲到他们解散回寝,抓了几个人一问,他们说,缺,什么都缺,三四箱物资是不够的,最好每个寝室三四箱。
我把这么回答的人踹回寝室。给他们惯的。
我如实反馈给家委,当然没有提数量。家委们兴冲冲地开车载着三四箱东西就来了,还说想看看孩子的飒爽英姿,吓得我赶紧把人拦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请示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教官,他同意了,叫了几个学生出来搬箱子。
成桦来的时候还问我,怎么去外面搬?车没开进来?
我真的有点生气。我说,其他班都没有,就你们有,你还嫌没送到你手上,你是不是有点过分?
他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跟我说,对不起老师,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他用一种与他本人格格不入的老实本分的目光看着我,我算是知道他从温西泠身上学到什么了。
好极了。我任命的学习委员学习到了如何拿捏我。
虽然各个一副饿鬼样,但听说这帮小破孩子训练得还不错。周五结营仪式,他们居然拿了一等奖第二名,仅比本部一个班低零点零几分。
我一开心,脑袋又短路了,转头跟殷老师说,怎么样?厉害吧?
她瞪我,说,人家厉害关你什么事?你教的踢正步啊?你走路不顺拐就不错了。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但是她长得很漂亮,我不跟她计较。
贺文把奖状交给我,我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我跑去招呼他们合照,张望了一圈,没看见那个很不好惹的教官。
我问,你们教官呢?
没人回答我。
我又问,怎么了?一个个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有几个学生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应付我。
他们教官始终没出现。其他班也在等位置拍照,我们只好不等他了。拍完,上车,车开出基地没多远,我本想发表一下感言,起身回头一看,全车人睡得东倒西歪,一个醒着的都没有。
军训结束后,日子恢复了正常。
我那个师兄没说错,海华分部的压力比本部小很多,我们办公室氛围很好,年长的老师对年轻老师也很照顾。教生物的黄老师比我大几岁,但比胡主任之流又小一些,于是选择向年轻人靠拢,我俩没事就出去搓一顿。他酒量很好,也拉着我一起喝,还邀请我抽烟,我说这个算了,我确实抽不来。
班上新来的 8 个孩子适应得很快,而去了文科班的那 10 个家伙,头几天还摆出一副师恩深重的样子,没过多久,再也没在物理课上抬过头。
有几个学生学理科很吃力,比如温西泠,但她很努力。对于她这一类学生,我盯物理作业盯得很紧,看到订正完还在题号上打了圈的,都亲自去确认一下他们弄懂了没。到了月考,温西泠的理科成绩似乎跟上来了。
四月初的艺术节,小破孩子们又拿了第一名。
每次我们班赢,蛮不讲理的殷老师就会有一天不搭理我。我不想破坏同事关系,好心帮她带了早餐,她毫不客气地吃了,但仍然不搭理我。
我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以前合唱比赛你们班赢,我都没输不起。
她瞪圆了眼睛:你说我输不起?
我纳闷:那你不是输不起吗?
她第二天也没搭理我。
我搞不懂她,又怕她迁怒我家学生,便偷偷逮住她的课代表李恩语,问她,殷老师这两天上课脾气还好吧?作业跟其他班一样吗?
她说,挺好啊,一样的。
我放下心来,回头看见殷老师就在旁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过了两秒,她一甩头气呼呼地走了,然后一周没搭理我。
李恩语每天进出办公室,大约看出我们同事关系不和。有一天她趁殷老师走后问我,老师,您和小鹿老师吵架啦?
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听众,便压低声音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我问,你说殷老师是不是输不起?
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隔了几秒,摇摇头: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不应该啊……
她也觉得二十六七岁的殷老师不应该这么输不起。我很高兴,我的学生果然还是站在我这一边。
期中考过后,班里的排名发生了一些变化。贺文刚拿完实验学校奖,成绩就猛地掉下来了,殷老师逮住机会就对我冷嘲热讽。我也不好责怪贺文,毕竟他一直在忙校乐团的比赛。后来他干脆跟我辞职了,说他一边要准备艺考,一边又要学习,实在顾不上班级。
他前脚刚出办公室,温西泠后脚就跟进来,兴致勃勃地说她要当班长。
学生这么积极本来是好事,但来者是温西泠,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凭良心说,温西泠期中考跻身年级前二十,进步相当大,况且她在班里人缘挺好,艺术节又立了功,我应该为她毛遂自荐感到高兴。但她和成桦太像了。这两个人脑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都不太喜欢守规则;而且他们一到我面前就胡言乱语,演戏演得可起劲。
我脱口而出,不行,班长不能是你。
她说,为什么?
我说,我管你都挺不容易的了,我敢把别人交给你管吗?
她耷拉着嘴走了。我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重了,有点懊恼,又叫她回来。我说,要不这样吧,我后半学期再观察观察,如果期末你还能保持住年级前二十,你再来找我谈。
她答应了。后半学期她当真挺守规矩的,而且期末又进步了两名。
她果然兴高采烈来找我,我却有点后悔了。起初我准备装傻,后来装不下去了,便想再找个什么借口劝退她。她很生气,说,您的要求我都做到了,凭什么不让我当?
殷老师幽幽插进来一句:凭他不靠谱,凭他说话不可信。
我当即拍板同意她当班长。
但结果是这两个人都对我很不屑。
班长温西泠立场非常坚定——坚定地站在我的对立面。班上有谁闯了祸,她总是抢在我发现之前收拾好残局,不管我怎么问,都别想从她嘴里撬出半个字。
那么我是怎么发现的呢?这时候就体现出“三权分立”的妙处了。
纪律委员郝墨川生怕班级日志内容不够充实,遇到什么都往上写。但郝墨川同样有一个缺点,他净拣私人恩怨添油加醋地写,还要运用各种修辞,生怕我看不出来他在打击报复。
而他打击报复的重点对象——有职无权的学委成桦,他和班长温西泠沆瀣一气,又对政敌郝墨川的幼稚行为宽容地一笑置之;他对几大势力了如指掌,可我但凡想从他那儿套几句话,他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也就是说,这三个班委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句实话。
这个奇妙的系统就这样诡异地运行了下去,倒是稳中向好。只不过,我总觉得我好像不在这个系统里。
我问我的班长,我是不是被架空了?他们只认班长不认班主任怎么办?
我的班长回答我,这很正常,您附庸的附庸不是您的附庸。
我想了一下,问她,所以你们几个还是对我负责,对吧?
她说,那是自然。
至于他们每天对我负责的方式就是——面刺我之过;上书谏我;以及谤讥于市朝,闻我之耳。
玩笑归玩笑,温西泠事情做得挺好,也没有谁真的不认班主任。
碍于面子,我扬言如果温西泠期中考退步了,我就要撤她的职。但我又怕她真退步了,所以我大方地把她的目标从 20 下调到了 30,既能给她留一点发挥失常的空间,又能弘扬我“有人情味”的美名。
但她不稀罕,她考了年级第十。成桦也终于考了年级第一。
有好成绩傍身,这两个人带着他们的六个弟兄为所欲为,被当场抓获。
晚自习,旷课,吃烧烤,八个人。
皋主任很久没有遇上性质如此恶劣的重大案件,决定给八人全部记一次小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降成了警告处分。
我把温西泠的班长给撤了,但我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又没有班长了。班里没人自告奋勇,我本想发展一下叶修,但叶修也在受处分的八人之中。
好在温西泠自己争气。两周后,她带领三班啦啦队斩获全海实第二名的好成绩,不止皋主任和胡主任,连坐镇分部的副校长都对三班大加赞扬。我又顺水推舟地把她的职位还给她了。
经受这一遭宦海浮沉,她好像被唤醒了一点良知。她主动跑来向我发誓她后半学期要好好做人,而且期末会保住年级前十。
我说,你有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还是给你留一点波动的空间吧,20 名。
她还是不稀罕,她考了年级第七。
但她又跑到办公室来了。她说,老师,谢谢您。
我说,谢啥?
她说,谢谢您让我当班长,我这半年很开心。
我反倒有点惭愧了。我说,该我谢谢你,我也很开心。
三月初,学校把整个高二年级拉到了江西井冈山。
我头一次体会到,17 岁的孩子出了学校跟 7 岁是没有区别的——只要一秒没看住,队伍里就可能少人。
如果这帮 17 岁的孩子脑袋里再装一点奇思妙想,那一人能顶十个 7 岁的。
带着三百多个 7 岁的孩子研学,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我的班长温西泠有点兴奋。兴奋到什么程度呢?大家正在景区门口急急忙忙合照,她跑去把导游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她一个人兴奋就算了,我的学委成桦也跑过去抢了摄影师的活,一边瞎指挥,一边在大庭广众之下拍温西泠的头。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我的班委。
那晚我们在井冈山市的酒店住下,我和黄老师住一间。黄老师又邀请我小酌几杯,我连忙拒绝了,我说,就我们班学生那个匪夷所思的精神状态,我还是保持清醒比较稳妥。
到了时间,我给殷老师发了条消息,约她互相帮着查房。蛮不讲理的殷老师向我索要报酬。
我说,要报酬的话,咱们两个班男生都比女生多,你才该给我报酬。
她说,那合作终止,各查各的,我又不怕查男寝。
我只好答应蛮不讲理的殷老师,回海城请她吃饭。
这一查房,就查出问题来了。成桦那四个人丢了。我轮番给他们打电话,打不通,又问了问其他人,没问出结果,我赶忙跑去一楼大堂,前台说没看见这四个人出去。只能是藏在其他房间。我上到女生的楼层。
某个房间开着门,里面传来殷老师受贿的声音。我就远远地等在那儿,等着行贿人员现身,这一等,等出来了一群女生,以及李恩语鬼鬼祟祟的一颗脑袋。
我本来就够累的,一看到她们,火气噌地冒了上来:我说了多少遍不许串门?里面还有没有别人?
那群女生猛地摇头,但不约而同地往房间里瞟。我看了一圈,温西泠没出现,我又听见里头的流水声,大概猜到了里面有几个人。
受贿的殷老师自知理亏,趁我骂人的当口已经溜走了,那群女生也被我赶回了自己房间。孤立无援的李恩语选择负隅顽抗,可惜她掩护的队友非常不靠谱,我只不过给温西泠打了个电话,就把藏在浴室里的五个人都炸出来了。
我看着那四个男生就火大。我忍着一口气,准备下楼再收拾他们,好巧不巧,从成桦口袋里掉出来一张卡片。我捡起来一看——寂寞夜晚陪伴热线。
我那只该死的手比我的脑子要快。我先听到了声响,才反应过来我给了成桦一巴掌。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我短暂的职业生涯。
完了。我打学生了。
我刚用力了吗?应该没有,我手不疼。又好像有点疼。除了成桦本人,这里还有三个人证——糟了,是五个,那两个脑袋又冒出来了。而且走廊有监控。
还好,受害者和人证都被吓懵了。抢在他们意识到可以制裁我之前,我决定先声夺人,强装镇定,把卡片举到成桦面前问他:这是什么?
温西泠想替他解释,被我打断了。
很好。我安慰自己。只要我态度够强硬,小孩子就反应不过来。
我把四个男生押下楼,保持强硬的态度把他们训了一顿,边训边偷偷观察成桦。脸没红,说明没伤到皮肤;眼神清醒,说明没伤到脑子;态度友善,说明没伤到感情。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等训完他们,故作自然地搭住成桦的肩拍了两下:刚才……我误会你了,有点冲动,对不住。
他像个小大人似地笑了一下,说,没事,不疼。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自知理亏的殷老师悄无声息地在我旁边落座。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我还没开口呢,她先欲盖弥彰地梗起脖子:我们班女生都可乖了,谁知道你们班有那么多丰富的……小游戏,我哪防得住。
她的脖子缩了缩,又说,大不了,你不用请我吃饭了。
我觉得她很好笑,脸上明明是心虚的表情,却非要装硬气。我拿过她的碗站起身,她警惕地瞪我:干吗?我笑她:给你舀碗粥啊干吗?难道给你下毒吗?
我盛完粥放在她面前,说,酬劳照付,我没你那么小心眼。
我以为解决了成桦温西泠这帮人,后几天能轻松一点,谁知道当天下午又有事儿找上来。
从景点回酒店之前,我记得千真万确,36 个学生是到齐了的。大巴停稳之后,我又问了一次温西泠,人没少吧?她说,没少。车不方便停太久,我把学生赶上车后,车就启动了,几分钟后我才知道有两个女生没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