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循环—— by柯布西柚
柯布西柚  发于:2024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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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没有如期而至。
温西泠睁开眼,大巴车正载着她驶向军训基地,而车头日期显示,今天是2017年2月6号。
她扭过头,本该和她形同陌路的成桦正坐在她身边,挑眉疑惑地看着她。
好一双阳光开朗又清澈的眼睛。
她暗暗得意,当着教官的面同他动手动脚眉来眼去。
直到在一片火光里,他压低声音问她:
“海城二模的作文题是?”
她愣了愣,答:“火种。”
对方攥住她的手腕:“数学家和人类学家眼中的火种。”
他们想不到,几天之后,将发生下一次时空错动。
他们更想不到,这场诡异的时间逆流,远不止他们二人被卷入其中。

2019 年 6 月 6 号晚。海城市。
海华北商业区被封上了南端出口。如此,全海城最热闹的地段被框进了界限分明的格子里。警车已在悄寂的小叶榕底下就位。
这不是发生了命案,这是海城市的高考前夕。
年年如此,全城待命。
海华北向南仅五百米,是海城实验中学海华分部,高考考场。
夜色湮没了西楼厚重的外墙和框架,仅有四楼一层玻璃盒子透着光。这栋高中教学楼不做考室,考室在操场对面的东楼,初中部。高三学生因此可以留在自己班教室复习。
温西泠坐在其中一个明亮的玻璃盒子里,桌上摊着被她翻胖了的作文素材本,她还在闲闲地翻,尽管上面的文字她已能背下九分。
晚自习快结束时,班主任赵奕民走进来。这名身形瘦长的年轻男老师拿着两沓东西,跨进教室,先喊一声“班长,发一下”。
温西泠应声上前,接过他一只手递来的准考证。
赵奕民提高了音量:“准考证怕你们扯坏,我替你们裱了胶,拿到以后千万要收好。但假如还是丢了,也别慌,考场里任何一个老师都会帮助你。”
说罢,他自己在每列座位前停下,将手中剩下那沓纸按人数往下传。
温西泠穿梭在座位间,看见他发下来的是一张集体照。
十来天前,他们班选了一个周六下午,拍了一套毕业写真,印作纪念册。这是赵奕民自己的小心思,其他三个班都只拍了常规的毕业照。
“纪念册还在做,我先洗了一张照片给你们,希望你们看着自己最开心的样子,今晚可以放松心情,明天快乐地上考场。”
回到座位,温西泠捧起桌面上的照片端详。
赵奕民选的这张照片是在操场上拍的。高三三班共 36 个人,胡乱挤成一团坐在跑道上,仰头望着高高站在椅子上的摄影师。
温西泠记得,自己那天有些心猿意马,没有紧盯着镜头,反而悄悄瞟向斜前方的成桦。
猝不及防地,成桦朝这边侧过头。抢在他目光到达之前,温西泠抬起脸。
“三,二,一——赵老师帅不帅?”
那一瞬间定格下来,此刻躺在每个人手里。
显然,赵奕民选片的核心诉求就是“开心”。这张照片里的人未必是最好的角度,但一定看起来开心。
就比如温西泠和成桦,他们笑得阳光灿烂,可甚至没有在看镜头。温西泠脸冲着斜前方,成桦更过分,他的脑袋是侧着的。两个人的目光重合成一条线。
照片上的对视让温西泠很意外。
她满以为自己躲得足够及时,可这连自己都毫无察觉的一刹那,竟被相机捕捉到了。
她差点儿没忍住扭头看向教室另一角的成桦。
高中三年,温西泠有三大遗憾。
其一,她的高考目标本是人大法学系,但如今她只能说对厦大尚有把握。
其二,她掺杂着私心,自荐当了班长,可她主持的事却桩桩件件都留了遗憾。
其三,就是成桦。
温西泠与成桦,骄傲、炽热、意气风发,又熟悉、默契、相偎相依。
可二人之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温西泠知道,海实只是现实世界之外的桃源,三年一过,那一点点裂缝就会拓宽成一道鸿沟。他们从根上就是不同的,可以一起生长,但不会一起开花结果。
于是,当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即将被捅破,温西泠退缩了。
成桦不懂,只觉得受了伤。这二人已有一段日子几乎不来往。
广播流出晚自习结束的音乐。
班里发出一声哀嚎,随后响起此起彼伏的自嘲。赵奕民笑了:“高考没什么大不了,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觉,像平常一样。明天见!”
“像平常一样,明天你可未必见得到我。”角落里飘出一句。
周围的男生气氛活跃了些。那人的肩膀被拍了拍:“成桦,你只管睡,让我们一科。”
“成桦!明天集合你敢再迟到,我踹死你。”赵奕民指着他半开玩笑。
温西泠嘴角勾了勾。她收拾好东西,手指戳戳前桌:“鲤鱼,走吗?”
“走。”李恩语正埋头在作文素材里,突然抬眼狡黠一笑:“今天还没对过暗号。少年辛苦终身事?”
“莫向光阴堕寸功。谁说的来着?”
“唐代诗人杜荀鹤。”
迈出教室门时,温西泠终于还是回了头。教室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课桌间狭窄拥挤的过道,高高低低摞起来的习题和试卷,嘻嘻哈哈的人。
所幸高考当前,紧张掩饰了离别的伤感。
“怎么啦?”李恩语问。
温西泠做作地甩过头,浮夸地抹眼角:“曾经有一个真诚的班级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上天能够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站在讲台上对他们说:我爱你们。”
李恩语翻了个白眼,拦住她的路:“上天现在就给你机会,你快去讲台上,不说今晚就别走。”
两个人从前门一路打闹到后门,教室里突然闪出一个人,险些和温西泠撞上。她踉跄地抬头,成桦定定地望着她。
她像是犯错被抓了现行,笑声倏忽消了音。隔了两秒,她才继续扬起嘴角,轻声对他说:“加油。”
成桦愣了愣,亦回报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加油。”
就这样吧。停在这个有些潦草、但还算温存的结局。
回到宿舍,江望月已经安静地坐在桌前,白皖棠最后才回来;后来倒是白皖棠最先上床,江望月迟迟不肯熄台灯。
温西泠很心疼她。半年前,这个单纯的女孩被二班班长顾星甩了,那道貌岸然的家伙无缝衔接了个新女友。江望月的成绩本就勉强,在最后关头还一落千丈,她此刻抱佛脚,其实有些徒然。
温西泠多想高考等她们准备好了再开始。
她闭上眼。
“宛如淡雪一般翩然落下的眼泪深处,
有着本应与你一起见证的永远。
纵然时光荏苒,四季流转,
却只余那灼烧胸中的回忆堆积而成终章……”
朦朦胧胧的音乐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而立体,从温西泠耳腔直达脑内。
日本乐团 goose house 的《冬日的终章》。
她逐渐恢复意识,感觉身体在随着环境晃动,脑袋忽而往下一坠,她睁开眼。
这不是宿舍。
她坐在稍显局促的大巴车上,车里开着暖气,蓝色窗帘拉了一半,透进上午十一点钟发白的阳光。她身上穿的是冬季校服,腿上放着书包,耳机线被压进书包底下。她下意识地将书包掀开,那儿躺着她刚上高中时买的 nova 手机。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她扭过头,恰与邻座对上视线。
她飞快避开,目光落在车头大红的电子日历上。
2017 年 2 月 6 日。
没错,这辆车是高一下学期军训时坐的那辆大巴。她有些恍惚,但眼前车座套布的纹理、衣服透着体温的触感和窗外流动的景色都如此真实。
她想起《盗梦空间》里莱昂纳多告诉佩吉的话:不能记得事情从何而起、只记得中间部分,那就是在梦里。她讶异于自己能在梦里清晰地想起这条判断方法。
就是清晰得有点过头。
前排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长着一张扁平寡淡的脸,身着军装。他面无表情地扫视车内的人,从左到右,最终盯住温西泠的脸。
“耳机都给我摘了。”他的声音很钝,像冬天室外的铁栏杆。久违的恐惧感袭来,温西泠本能地摘下耳机,把手机往书包底下推了推。
真实,太真实了。
她认得这个人,名字忘了,只知道姓朱。他是他们班的教官,在基地是出了名的凶残,给当年的她留下了莫大的阴影。
“老师没告诉你们吗?所有电子产品一律不许带进基地。等会儿下车统一交给你们老师保管,如果有人偷偷藏着没交,被我知道了,我会让你后悔的。”
车内一片死寂。
熟悉,太熟悉了。
朱教官不是在吓唬人。那年军训第二天查寝,班上叫罗子鹏的男生被他发现私藏手机。他要没收,罗子鹏试图反抗,膝盖后窝被他狠狠踹了一脚,直接跪倒在水泥地上,手机也当场被砸。
温西泠眉头皱了皱,她觉察到这不是梦,梦很难如此具体,更不可能这么清醒。
那还能是什么?时间逆流?
有点扯,但也未尝不可。在温西泠的观念里,这种事情本来便只能证其有,不能证其无,当这个荒唐的念头刚蹦出来,她就坦然甚至兴奋地接受了。
只是这个时间点有些无厘头。两年多了,军训早就淡出了她的生活,谁料临到高考了,她突然被拽回当年这辆大巴车上。
车拐了一个颠簸的弯。温西泠挑开窗帘,看见了与记忆中相符的军训基地大门。
“班长是谁?”朱教官突然问了一句。
车里没有人回答他。
朱教官的语气阴沉下来:“班长是谁?听不见吗?”
温西泠正心神不宁,猛然惊醒,忙转过头,举手正要答应,后头传来另一声忙不迭的回应:“我,我在这儿。”
温西泠举到一半的手悬停在额边。

“你就是班长?你叫什么名字?喊你两声才答应?”
“我叫贺文,刚刚睡着了,没听见……”高举起手的男生推推眼镜,声音一点点虚下去。
温西泠庆幸自己反应慢了半拍,不至于太丢脸。她方才一时走神,忘了自己高二才当班长。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放下,却发现身边的成桦正挑眉看着她,眼里流露出疑惑:“你举手干什么?”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尴尬地笑笑:“我就是……呃……告诉他,班长坐在后面。万一贺文睡着了呢?”
成桦盯了她两秒,而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竖个大拇指:“小温同志真是热心肠。”
温西泠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的小人儿不合时宜地蹦跶了一下。
军训是在高一下学期的第一周。寒假前经过文理分科,原三班选了文科的人调去四班,原四班选了理科的人补几个进来。
返校当晚,成桦在熟悉的位置上见到温西泠,才知道她最终选了理科留在三班,顿时喜笑颜开。第二天,他坚称自己晕车严重,非坐前排不可,接着撇下自己的好兄弟,一屁股坐在真晕车的温西泠旁边。
温西泠哼哼了两声,瞧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也没拒绝,倒是在戴上耳机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
但那是曾经的他们。现在,她有多久没和成桦这么轻松地并排而坐了?
蹦跶的小人儿审时度势,决定顺势而为,扮演好当年的自己。
“那可不?”她学着他拿腔作调,还拍拍他的肩:“成桦同志,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就找你温姐。”
车在基地广场边停下。所有人在教官的催促下取了行李,列队站好。
朱教官严肃地站在队伍面前,厉声道:“带手机来的,这是唯一一次机会,把手机交给你们老师。如果是被我抓到,你的手机就别想要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赵奕民站在旁边,瞧见学生不情不愿的样子,摆出一张和事佬的笑脸。他明明长着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儿,站在比他矮了快一个头的朱教官面前,气势倒弱了一截,好声好气劝道:“来吧,都给我,我替你们保管。”
队伍里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将手机交给他。
温西泠的记忆一帧一帧被复刻出来。
她又想起手机被砸的罗子鹏,心中燃起使命感,决心阻止坏事发生。但此时她不是班长,又与罗子鹏不熟,无从提醒,她心思转了几转,只能想到杀鸡儆猴——她当那只鸡。
她将本欲掏手机的手缩回来,直直站着不动。
朱教官眼珠子转向她,面色一沉,逼近两步:“你还不交?你当我瞎呢!手机拿出来!”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温西泠还是颤了一颤,硬着头皮装傻:“我没带。”
“那你在车上看的是什么?你是女生,我不想搜身,自觉点。”
整支队伍安静了,注意力集中到二人身上。
“温西泠!”赵奕民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别犟。
“我真没带。”温西泠下意识地捏着裤缝,手心微微出汗。
朱教官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就要动手。
“报告教官!”队伍后头突然有人大喊。温西泠回头,见成桦穿过人群大步走来,停在她身边:“她真没带,她身上是我的手机。”他碰碰她的胳膊,“算了西泠,交吧。”
她有点懵,听话地把手机递给他。
“你手机为什么在她身上?”
“我想着女寝可能没那么严,借她这儿放放。”成桦腆着脸一笑。
“谁告诉你女寝不严?在我这里男女平等,女寝我照查!”朱教官提高音量,瞪着他,“她是你对象?”
“不,不敢,学习要紧。这是我……”成桦扭头看温西泠一眼,“好多年的同学,熟。”
这瞎话编得,倒是歪打正着。温西泠想。
朱教官冷冷地盯着成桦:“同学也好,你对象也罢,这里是军营,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手机的事我可以放你一马,但违禁物品丢给女同学,你算什么男人?滚!”
成桦临走前,还和温西泠眉来眼去了一下。她不适应地打了个哆嗦。
“我最后再问一遍,还有没有要交的?我警告你们,不管藏多深,我都能搜出来,别抱有侥幸心理。”
鸡虽没杀成,猴还是多少受了点震慑。队伍后头传来轻微的骚动。“子鹏。”贺文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舍友,后者无奈地从书包底翻出手机,交给赵奕民。
温西泠松了一口气。
接二连三有大巴车开进基地,车上下来的学生逐渐占领了整个广场,四处闹哄哄的。
后到的学生,都来自海城市排名第一的海实本部,虽然学校位于郊区,人却是真正“血统纯正”的海实人,其中不乏冲清北的好苗子。而海华分部这一百来人,录取分低他们一截,像是实验集团为了“开枝散叶”捡来的孩子。
高一那年,时不时有两部联合活动,本部的学生永远趾高气昂,而分部的学生则如自欺欺人的冒牌货遇到了正主,总是被压了一头。
当年的温西泠望着他们,满怀羡慕。
考进海华分部后的三年,她从籍籍无名一步一步爬到年级前列,海城一模、二模都考了年级第三,可放到全海城市,也就是中游 985 的水平。她多希望自己也是天生的菁英。
不过,后来的某一天,她和李恩语在茶水间打打闹闹,遇到了闲哼着小曲儿的数学老师杜云龙。杜云龙正在奇思妙想,见到学生,饶有兴致地问:“诶,如果给你们机会去本部借读,你们愿意吗?”
明知他是随口一问,李恩语仍认真点头,温西泠却下意识地飞快摇头。
杜云龙观察二人反应,对温西泠稍有失望。
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对失去这个世外桃源的害怕,已经超越了对前途的憧憬。
人来齐后,大棚里举行了军训开幕式,随后一千多名学生浩浩荡荡排着队领军训服、分配八人寝。
温西泠换上肥大破旧的军训服,心里一动,手向肩膀后面一摸,笑了。那儿果然还是有一道龇着毛边的口子。
依然和她同寝的小个儿李恩语正狼狈地挽裤腿。整理好后,两只手揣进裤口袋,也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摸到了我的打底裤,我裤口袋是烂的。”
温西泠的目光跟到李恩语裤子上,停了两秒,忽然笑出了声。她差点想说,她知道。当年结营阅兵,李恩语怕眼镜打滑,摘了顺手放进裤口袋,结果下一秒就顺着裤管一路滑溜,从脚边掉了出来,最后还得温西泠替她揣着。
寝室楼下吹响刺耳的口哨。
温西泠的兴奋戛然而止,心里猛地打起鼓来。
两年多前,温西泠怎么也想不到,她在一个自来水哗哗流的地方,不仅没有热水洗澡,甚至喝不上水。基地的水有一股直冲脑门的怪味,让人联想到藻类爆发后浑浊发黑的池塘和池底管道的铁锈。成桦带着两个男生,趁训练间隙跑遍了整个基地,也没找着小卖部;温西泠寝室第一天就把自带的水喝完了,江望月慷慨地贡献出唯一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八个人一口一口分着喝。
所幸,当他们在训练场上累得抱着水壶仰头猛灌时,遭遇久旱的舌头已然忘了分辨那股怪味。
最要命的还不是水,是朱教官。
军训营十连三十九排排长朱炳一,在温西泠眼里的形象单薄且讨厌。态度恶劣、冷血无情,对正步走的要求有近乎变态的执着:动作、步幅、爆发力、节奏、整齐度……总之,他真不拿三班当外人,全照着练他自己的标准,吹毛求疵地练学生,练不成就加罚。
朱炳一本人很骄傲,拍着胸脯自夸当教官四年,凭借胜人一筹的技术要求,年年都带队拿第一。他最瞧不上得过且过甘落人后的人,也因此总嫌弃三班懒惰娇气、不上进。
骄傲的朱炳一不止分列式要争第一,寝室内务也查得最严。温西泠寝室受他迫害,八个人只敢挤在下铺四张床上——一来这样暖和,二来早晨时间紧张,可以少叠、精叠一床被子。
路上有老师或其他教官经过时,连队要问好。骄傲的朱炳一逢人便炫耀,自己带的队是问好声音最洪亮的。
想起问好,温西泠便觉得浑身发紧。
那年军训第三天的下午,三班正坐地休息,两个本部老师经过,高度戒备的贺文扯着嗓子发出警报:“向——老师——问好!”
温西泠刚刚放下水壶,嘴里的水还没来得及咽,等大家叫到“好”字时才着急忙慌地张嘴,被朱炳一逮个正着。
“你,喊了吗?”
“报告,我喊了。”
“睁眼说瞎话!站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起身。
“我再问一遍,你喊了吗?”
三十五道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她如芒刺背,梗着脖子道:“我喊了。”
“再喊一遍。”
她清清嗓子,不情不愿开口:“老师好。”
“我让你喊,没让你念!再喊!喊到我满意为止!”朱炳一恶狠狠地盯着她。

温西泠那天恨透了朱炳一。
她像一个孤独的指挥家,面对三十五个盘腿坐在地上的同学,豁出尊严喊了几十遍“老师好”。她起初尚为了早点解脱而声嘶力竭,后来逐渐麻木而愈发敷衍,直到嗓子被迎面灌来的冷风堵得沙哑,才听见朱炳一嘴角吐出的“停”。
归队时,她埋着头,怕别人看见她蓄势待发的两窝眼泪。刚坐下,旁边的樊嘉玮偷偷碰她一下,往她手里塞了一粒东西。
“没事,宝贝儿。”趁骄傲的朱炳一正昂着头,樊嘉玮轻轻摸了摸温西泠的后脑勺。
温西泠愣了一下。樊嘉玮是刚分来三班的,同她并不熟。她看向手心,那里躺着一粒润喉片。
温西泠嘴角一瘪,借着吃润喉片的动作,飞快地把滑至下巴的眼泪抹平了。
那天下午解散后,李恩语、江望月和白皖棠想尽了花言巧语哄她开心。
其中,最温暖人心的花言巧语有两句:一是三班家委会派了代表来送补给;二是晚上集体烧烤,不训练。
花言巧语的力量让温西泠重打起精神,只剩一点不甘心——军训前还对她嘘寒问暖的成桦,此时竟无一句问候,刚解散就随着男生大部队消失了。
直到那晚吃着烧烤,樊嘉玮拿了签子回来,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温西泠:“成桦叫我跟你说,别难过,咱们造反。”
温西泠一惊:“造反?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他就说了这一句。他叫我烧烤结束再找他一次,有东西给我们。”
晚上回到寝室,樊嘉玮冲回寝室,举着一张纸手舞足蹈:“男生太帅啦!咱班男生太帅啦!”
“这是什么?”几个女生凑上来一看,是有 17 个签名的举报信,排在首位的便是成桦。
“尊敬的总教官:
我们是十连三十九排全体,现举报我排教官朱炳一在此三天内行为多有不当,举报如下:
第一,多次言语侮辱学生,用词粗鄙不堪入耳;第二,对学生使用暴力,砸毁学生贵重物品并将该生踢倒至膝盖淤青;第三,针对女学生,当众辱骂并单独处罚某女生,导致该女生悲愤交加,产生轻生念头,经众人反复安慰劝阻才未实践。
该教官对全排学生造成极大的心理创伤,我们要求对其作出相应处理,否则我们将上报学校并报警。”
温西泠感到身上涌过一阵电流,电得她震了一震。
“该女生,你怎么想?”李恩语问她。
她笑了一下,将纸从樊嘉玮手中拿过,从柜子里翻出一支笔:“该女生……倒没有过轻生念头。”
她在剩下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恰与顶端的“成桦”二字对齐。
“来来来,要签的都快签,等会儿我还得拿给成桦,他还在一楼等着。快,熄灯了就惨了。”樊嘉玮大声招呼。
八个人热血沸腾地依次签名,连本有些犹豫的江望月也壮起胆子凑上来。待樊嘉玮急匆匆地要拿去隔壁寝室,温西泠一把拉住她:“嘉玮,我去吧,我拿给成桦。”
她跑到楼梯底下,抬头,脚步顿了一顿。
寝室大门外果真孤零零站着一个人,手揣在冬季训练服外套的口袋里,在冷风中耸着肩,轮廓格外清晰,面庞却有些朦胧。看清来人,他愣了一下,语气中流露出一抹清澈的欣喜:“西泠?怎么是你?”
“某举报人造谣我想轻生,我还不能兴师问罪了?”温西泠把叠好的举报信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有两个和四班混寝的人在洗澡,我不方便叫,又怕等她们来不及。”
“没关系,男生也有三个人没签。我走了,你快回去。”成桦警惕地瞟了一眼宿管,转身要走。
“成桦!”她叫住他。
“嗯?”
“小心,别背处分。”
成桦笑了笑,挥挥手里的信:“看看,有 31 个人给我做靠山,谁敢处分我?”
那年,成桦平安地结束了五天军训,毫发无损地回了学校。
这件事唯一的后果是赵奕民知道了,私下把成桦赶到角落里骂了一顿,说自己教书这么久,从没遇到过这么任性鲁莽的学生。
成桦小声道:“您这才教书第一年……”
赵奕民瞪了他一眼。
“你疯了?没成功怎么办?军训不合格毕不了业!你以为你成绩好就可以胡来吗?在军营谁看你成绩!做事情一点也不考虑后果!”
成桦乖巧地连连点头称是,等赵奕民气消了,才嘿嘿一笑:“您看这后果也还行,咱班第一名也拿了,人也完完整整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屁股被赵奕民踹了一脚。“怎么?你还想支离破碎地回来啊?你给我收敛着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在那个谁面前逞一回英雄。”
温西泠见成桦被谈话,直替他揪心,谁料成桦回来后不仅依旧生龙活虎,还像个急于邀功的孩子,把对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她。
温西泠听后脖子缩了缩,故意装傻:“哪个谁?哦,罗子鹏啊。”
成桦白她一眼:“对,罗子鹏,my bro。”
温西泠的心里话没舍得告诉他。
那晚她攥着举报信跑下楼,望见成桦站在昏黄的灯光底下,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抬头的刹那帽檐底下露出的眼睛,眼神斗志昂扬。那一瞬间的画面被她刻进记忆的光盘上,用脑袋里的黑色记号笔标注了四个字:我的英雄。
两年多前的事,回忆起来像是上个世纪。温西泠忽而有些心酸,不忍再回想,也不想再看一遍成桦单枪匹马逞英雄。
不能让朱炳一和三班的矛盾再闹到那个地步。她开始全神贯注,训练时小心翼翼,尽量让每个动作都满足朱炳一的要求。于是,第一天她就累得浑身酸痛乏力,心里叫苦不迭,宁可回去高考。
与此同时,她隐约觉得身边的一切与她的记忆存在细微的误差,好像自从交手机之事过后,全班人提前见识了朱炳一的脾气,训练时都如履薄冰,无人敢出岔子。由于训练效率提高,氛围逐渐轻松,她大受鼓舞,愈发相信自己将创下改变历史的丰功伟绩。
朱炳一也受到“丰功伟绩”的波及。
周三,午饭吃到一半,他冷不丁出现在温西泠背后。温西泠抖了一抖,眼前过电影似地,把整顿饭哪个动作分贝超标都想了一遍。然而,他只是默默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转头走了,没多久端着半盆肉丸回来,一声不吭地把桌上空了的盆补满。
下午训练间隙,温西泠同前排的李恩语聊了会儿闲天,嗓子发干,抱起水壶大口灌水。忽然,后排传来贺文的喊声:“向——老师——问好!”
她心中警铃大作,匆忙放下水壶,结果咽得太着急,呛得咳了出来,等别人“老师好”已经喊完了,她还在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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