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有点凉。她拨开吹到眼前的发丝,朝着能看见操场的方向走。楼下同时进行的两场比赛交错传来呼喊和射门的声音。
她开机,从通讯录里找到赵奕民,拨号。只响了不满两声,对面就接通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进入失魂落魄的状态,带着一点哭腔道:“老师,我现在压力有点大,您能不能过来听我说几句话?”
她一只手扶住女儿墙,脚踩上消防水管,身子往前倾了倾,一边在足球场上搜寻赵奕民的身影,一边对着电话说:“我就在六楼,三班正上方,您抬头能看见——”
她话还没说完,隐约感觉背后有个黑影快速向她靠近。不等她回头,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水管上拽了下来。
楼下爆发出一阵欢呼,仅隔了几秒,两短一长的哨声传彻操场。
温西泠侧耳听了听,欢呼声里夹杂着“阿根廷必胜”的高喊。果然还是三班赢了。
她稍稍动了动那只仍然被死死扣住的胳膊,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还未挂断的电话,抬眼看面前的人:“您……来得未免太快了吧?”
赵奕民没有说话,挂断电话,往屋顶外看了一眼,手上紧了紧,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回走,拽得她一个踉跄。她怕他下楼,走到天台中央安全的位置便停下了:“老师,还没聊呢。”
“先回我办公室,或者你找个你喜欢的教室。”他回头,不知是不是刚赶过来的缘故,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你要聊什么、聊多久,随便你。但不能在这里。”他说。
温西泠头一次看到赵奕民脸上出现这种程度的张皇。他的眼瞳晃动,好像惊魂未定,明明已经进入十一月,他额上却涔出冷汗。
温西泠的气焰弱了下去,正想放弃抵抗,却随即皱了皱眉头。她只想到了怎么把他骗上来,可忘了想怎么让自己脱身。她要和赵奕民聊什么?她有什么压力?
她正在心里编造着胡话,赵奕民却说:“什么都不聊也可以。”
“啊?”
“你跟我回办公室,想坐多久坐多久,你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直接走就行,我不问你原因。”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求你安全。”
她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什么时间?”
“你是故意让我上楼的吧。”他直白地道破,“好,我上来了。你需要我待多久都没问题。”
被拆穿的温西泠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他一只手指向旁边的女儿墙,声音因为急迫而夹杂了一丝怒气:“但你有必要拿命威胁我吗?你不知道这个地方多危险吗?”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忽然想起坠楼的秋虹。秋虹也不是真的想掉下去,可意外就是发生了。墙只有 1.2m,人踩着消防水管,身子再往外探多一点……
那天夜里黑色的血再一次在她脑海中弥漫开,她身子晃了一下。
赵奕民顺势拉着她往电梯间走。
“您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
他没有回答。
她咽了一口唾沫,又想问他怎么能那么快找到她,但看了一眼电梯显示面板便明白了。平日只有保洁偶尔会上六楼,但也不是这个时间段。
电梯门合上,赵奕民松开她。
她活动了一下胳膊:“既然知道我是故意的,您还上来?底下那么多人您不管了?不怕声东击西?”
“怕。”他瞪她一眼,“但我不像你,我不敢拿人命赌。楼下我拜托其他三位老师帮我盯着了,还有,你没发现今天黄老师也去看比赛了吗?”
温西泠一惊:“是您让他去的?”
电梯在四楼停下。
“走。”赵奕民用眼神把她推出去,两个人停在走廊上。
温西泠后退了两步,靠住墙:“老师,您到底在提防什么?”
在她本人都还没想好计划的时候,赵奕民已经提前招呼了同事;她一走,他就派人跟着;人一跟丢,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地跑上来。
“您担心的真的是我的安全吗?恐怕不是吧。”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抠进背后瓷砖的缝。
赵奕民双手抱胸,看着她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确实在防你,温西泠。”
她的手停了一下。
“球队报名的时候,我问过成桦要不要参赛,他完全不感兴趣。但是没过多久,他突然自己找上门来,说他想报名,还把队友都找好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想可能和你有关系。”
温西泠觉得离谱:“就凭这个怀疑我?”
赵奕民摇了摇头:“我只是单纯猜测你是他参赛的原因。但接下来的两场比赛,我们班观众的氛围有点奇怪。你们虽然都去看了比赛,但好像完全不在意输赢,对场上出现的任何状况也毫不意外。”他顿了顿,“尤其是你。在我的认知里,你的集体荣誉感非常强,从高一到高三的每一次活动,你都会为了赢而竭尽全力。更何况,这只球队还可能是因你诞生的。”
温西泠安静地看了他几秒。
“所以,您觉得是我组织起了这只球队,但不是为了让三班赢,而是有别的目的?”
赵奕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接着说:“刚才你突然离场,我让樊嘉玮跟上你,结果她马上告诉我跟丢了。”他问她,“假如你跟的人突然不见了,你会立刻放弃然后转头回来报告吗?”
她愣了一下,轻声道:“会先去找。”
“是啊。所以樊嘉玮不仅知道你在哪,而且故意引我亲自去找你。再结合你们看比赛的态度——你们所有人都抱着同一个目的吧?”
她嘴角扯起一个不自然的笑:“您明知道我们在下套,为什么要往里钻?”
“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温西泠。”他深呼吸了一下,“我清楚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如果我不按照你们设想的轨迹走,我不知道你在紧急情况下会采取什么手段达成目的。”
温西泠心里被砸了一下。
他说得没错。如果他没接电话或者不把她当回事,那么三班其他人就会在哨声吹响后扑上场引发混乱,直至确保照片拍不成。
但说这话的是赵奕民。
在原世界,她一个小透明毫无理由要当班长,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做班长期间谎话连篇、“劣迹斑斑”,他即使全都知道,也仍然放心把班级事务交给她。就连前两轮世界的赵奕民,也会为了偶然口不择言的一句苛责而认真向她道歉;会在她闯祸后顶着军训基地和学校的双重压力替她求情。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以一句“不择手段”评价她。
她想起江望月说过的话。灵魂相同的人,大概真的有可能往截然相反的方向突变吧。
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很不争气地掉了眼泪,她又随即庆幸此刻站在这里听他说这些话的是她,而不是这个世界的温西泠。
“我从来没想过您会这么算计我。”她说着,又有眼泪滑下来,她胡乱抹掉。
赵奕民的眼神松动了一下。
“您说您了解我,那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做对三班不利的事;您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把他们都当做家人;还有,您了解我——那您应该知道,您说这些话我会多难过。”
她说完,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她回头,大汗淋漓的成桦站在楼梯间门口,担心地望着眼前的局面。她知道他只是替身,但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是让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她又望向赵奕民,微微扬起下巴:“您觉得我某些表现不符合您的认知,您的认知就是我的全部吗?您也是一辈子活在一个钉死了的框架里,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吗?”
吐完这口恶气,她转身拉过成桦的手离开,轻声对他说:“对不起,我刚才急着上厕所,没看完你的比赛。”
“你急着……来四楼上厕所?”
“……我没带纸。”
“哦……那他为什么说你?”
“他生性多疑。”温西泠恨恨道。
当晚,赵奕民给全班点了肯德基庆祝球赛胜利。成桦却注意到温西泠始终闷闷不乐,且无论赵奕民在讲台上说什么,她都很坚定地别着头,一眼不看讲台。当然,她是个很拎得清的人,她把赵奕民发的晚餐吃得干干净净。
次日下午物理课前,成桦拍了一下她的头:“你是不是不想听赵奕民讲话?”
“是啊。”她懒洋洋地回答,随后从座位上弹起来:“你把他毒哑啦?”
“……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上课铃响,班里少了两个人。成桦领着温西泠在篮球场边舒舒服服地坐下,一边吃虾片,一边看着别的班上体育课。
“赵奕民本来就看我不顺眼,你还跟我一起旷课,怎么,你也要加入被针对的阵营吗?”
“他没有针对你,他平等地质疑每个人。”成桦笑了一下,“他要是真看你不顺眼,早就把你撤了。你看他有提过要换班长吗?”
“那他整天提防我干什么?”
“你太优秀,他怕你谋权篡位。”
温西泠被逗笑了。
“尽管怕你谋权篡位,他还是把所有活动都交给你了,还给了你高二的实验学校奖提名,这是看你不顺眼吗?”
温西泠拿虾片的手停了一下,又佯装镇定地继续往嘴里塞。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在原世界获奖的是肖舒涵,她虽然成绩比成桦低一名,但她是班长,理化生竞赛也都拿过奖,成桦都比不过她,温西泠应该更比不过。于是她大着胆子接话:“爱给谁给谁,反正我拿不了奖。”
成桦想了想:“涵姐是挺强的,不过在我心里你更好。”
没错,得奖的还是肖舒涵,只不过三班出的牌换成了她。为什么?她皱皱眉。
成桦望着上体育课的班级,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又说:“你猜今天我怎么敢带你旷课?”
“啊?”她愣了一下。
“上午赵奕民找过我,让我关心一下你,顺便替他找补找补——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我问他是不是什么时间说都行,他说对,找个合适的机会。”
他嘴角一扬:“我觉得他的课就很合适。待会儿我们甚至可以在下课前大摇大摆地回去,你看他敢不敢有意见?毕竟是他自己拜托我的事。”
他不止长着和成桦一模一样的脸。温西泠看着他想。
废话,对这个世界的温西泠来说,他就是成桦啊。
在他们大摇大摆回去之前,她问他:“你相信我吗?”
他怔了一怔,却果断回答:“信。”
她措了措辞,温柔地说:“我这些话可能有点奇怪,也可能是自作多情,你就当是我心血来潮说的,以后也别问我为什么要说。”
“好。”
“我们俩还要一起走好长好长的路,不止是高考,高考后还会继续走。所以,在高考前,你如果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请你先不要说。不要在假期约我出去玩,也不要邀请我吃饭。”
她的替身心里必须要迈过的坎,她没有办法替她迈过去。她只能尽力藏好那根导火索,不让它点燃,拖到她和成桦回来。
望着他有些惊异的眼睛,她莞尔一笑:“高考后我们再慢慢说。”
温西泠走到教室后门口时,悄悄放慢了脚步。
刚刚入春,走廊上已经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玫红。教室前的电子倒计时牌安静地显示着 100 天的字样。
她往教室里探了探头,见成桦正歪着脑袋看后黑板上方的奖状。
是他。她一眼便认出来。他们回来了。
这意味着,三班 36 个人同时抵达了第五局 A。
穿越的通道可以打开了。
温西泠心里仿佛有一阵海浪打在礁石上,在阳光底下激起一片晶莹的泡沫。在她的想象里,这个日子应该是兴奋和激动的,但此刻,她只是胸中不疾不徐地生起一股放松和安宁。
她又想了想,足球赛还是三班第一,刚从 B 世界回来的成桦此刻还不知道 A 世界的情况。她忽然计上心头,管理了一下表情,挂起三分淡漠三分疲惫四份绝情断念走进教室,同成桦对视了一眼。
“西——”成桦正要开口叫她,却见她匆匆转过视线,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停在原地。她极力掩饰得逞的喜悦,往自己的座位走,走了几步,猛地顿住脚步。
前边是李恩语的座位没错,可这不是她的座位。
成桦清了清嗓子:“演得不错,但——”
她扭头望过去,见他靠在自己座位边,伸手敲了两下前桌,脸上笑意渐浓,好像他才是得逞的那个:“你座位在这儿。”
她嘴角抽了抽:“她没换位?”
“谁知道某人对自己的替身做了什么心理暗示。”他耸耸肩,“我是 B 世界来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温西泠轻哼一声,绕回自己的座位,脸上却有了几分骄傲。替身成桦相信她了,他们的关系没有疏远。
成桦在她背后弯下腰,凑近她耳边道:“看你这个表情,A 世界有故事啊?”
温西泠顺势转身,把手往他桌上一撑,妩媚地拖住脸:“那不然……你以为我的替身为什么没换位?”
成桦愣了一下,眨了两下眼,战术后仰:“你和我的替身……不能吧?”
温西泠拿起一本书拍到他头上:“学你的习,少想乱七八糟的。”
过了一会儿,赵奕民来到班上,径直走到成桦身边:“你发言稿写好了吧?”
“好了。”成桦抬起头,恰看见前桌往另一个方向别了一下身子,好像对来者很不待见。
赵奕民走后,还不等他开口问,温西泠就自己回过头来忿忿不平地把在第四局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他认真回忆片刻:“在我们那边他倒是挺正常的,没这么多疑。难道真是因为我的替身主动报名,他就开始警觉了?这个理由不太充分啊。”
“你说,AB 世界的同一个人有可能不同吗?”温西泠把问过李恩语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成桦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第四局我的感受不明显,但第三局,我也有这个疑问。”
“你是说第三局和第二局相比?”
“不,是 A 世界的第三局和循环世界的第三局。在循环里,赵奕民的性格更接近我们认识的那位。不过,那也可能是受我们干扰的原因。你在前两轮穿越有类似的发现吗?”
温西泠摇头:“以前稀里糊涂的,连自己在哪都弄不清,顾不上分辨这些。”
“也是。理论上 AB 世界的人就是同一个,但是,不能排除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理论。”他顿了顿,忽然狡黠一笑,“我下午要在誓师大会上发言,要不要我帮你声讨赵奕民的罪行?”
温西泠“嘁”了一声:“得了吧,到时候他肯定会这么说——”
她双手抱胸眯起眼:“成桦,他突然在誓师大会谴责我,我猜一定和你温西泠有关,你们一定有其他目的。”
成桦夸张地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来回抹眼泪,捏着嗓子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么算计我。”
“滚!我不是这样的!”温西泠大叫一声,扑过去把他矫揉造作的两只手打下来,末了警告一句,“誓师大会你敢乱说话就完了。”
下午,成桦换了礼服,老老实实带着替身遗留的稿子走上台。
隔着半个礼堂的人,温西泠望着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在台上站得挺拔的少年,是曾和她生死与共的搭档。直到此刻,她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起来——这便是穿越的最后一局。
她情不自禁地扭头环顾身边的同伴,他们的面孔和第一次站在这里时一模一样,可她看见的是 34 双与当年完全不同的眼睛。
他们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已经度过了 350 天,而这 350 天,涵括了海城的八年。
温西泠回头望向台上,怔住了。她恰与成桦四目相对。
成桦的发言只讲到一半,停住了,礼堂安静下来。温西泠听见了自己惶恐的心跳声,随后更加惶恐地看见他微笑一下,放下了手中的发言稿,握住话筒。
“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
温西泠抿住嘴唇避开视线,好像生怕无形的红酒溅到自己身上。
“……是为了庆祝在座各位,今天能够在这里欢聚。”
礼堂里四处飘出细碎的笑声。
“这什么废话文学?”二班的几个人低声叨咕。
温西泠却听懂了。她知道,三班的其他人也听懂了。
成桦继续道:
“在座各位,我总觉得比起同学,以战友称呼你们更为贴切。
“在海实的这些年,我们走过的路是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隧道。我们曾在混乱中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也曾被困在停滞的时间里,灰心丧气;我们当中有人流过泪,有人见过血,没有哪一个人不曾陷入绝境。而如今,我们能望见前方的曙光,靠的全是所有人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摸索出了前进的路,这路上少了任何一个人,我们都走不到出口。
“而今天,我们成功抵达这条隧道里的最后一个站点——倒数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隧道外的人会反复告诉你两个字:拼搏。但我只希望你们记住另外两个字:期待。”
温西泠心中一凛,抬眼望向他,他正朝着她微笑。
“请你们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去期待第二天的朝阳;也请你们忘记曾经遭受的苦难,去期待高考的到来。百日誓师的闸门落下,此后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胜利靠近。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6 月 7 号坐进高考考场的那一刻,我们已经赢了。”
温西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人群不明所以却经久不息的掌声里,她在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大会最后的签名环节,成桦走到她身边。
“脱稿表现如何?我看了,我那个替身的稿子——很一般。”
温西泠笑他:“那不还是你自己写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在签名板的正中间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笔递给温西泠。她接过笔,故意转头装作要去别处签,被他按住脑袋:“别动,签,就签在这儿。”
“你押犯人呢?”温西泠给了他一肘子。
“哟,两个人很有情趣嘛。”郝墨川从二人身后飘过,紧接着遭到他们同仇敌忾的霸凌。待他落荒而逃后,温西泠认认真真在成桦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
“对不起啊。”她突然说。
他愣了愣:“什么对不起?”
“在原世界,我没有胆量签在你旁边。可惜了,这块签名版不能搬回去。”
他怔怔地看了她几秒,笑了,指指自己的头:“西泠啊,你可能不太清楚,人还有这个东西——脑子。只要脑子能带回去,我会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
“……能把好话说得那么难听,也是一种语言的艺术。”
回班后,目标卡被发到了每个人手里。
温西泠习惯性地在目标院校及专业那一栏写上“法学”,准备挪到下一栏的时候忽然犹豫了。正在她下不去笔的时候,背后的成桦冷不丁凑近:“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她被吓了一跳,一手盖住目标,一手把他推开:“去,各写各的。”
十秒后,她丢下笔转过身:“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不是各写各的吗?”他学她一把盖住。
她翻了个白眼,转回去,奋笔疾书。写完后,她正要起身交上讲台,却听到后桌也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她瞪了他一眼,他则撇过头:“各交各的。”
这二人一路暗中较劲,最终同时放到讲台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的目标卡——
学校及专业,她写了人大法学,他写了清华建筑;激励语,他写了前途似海,她写了来日方长。
她想起了从前那张消失的目标卡。西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如今不一样了。他们不需要打听对方去了哪里,他们只是在自己的路上朝前走,目标便在同一个方向。
他们回到座位后,守在讲台上的赵奕民却拿着那两张目标卡看了很久。待目标卡收齐后,他笑了笑,对大家说:“我很高兴能看到你们把真实的梦想写出来。正视它,就是实现它的第一步。”
他还是那么土。温西泠望着窗外摇摇头,却不禁借着“真实”两个字浮想联翩。
过完这最后一百天,他们就该回到真实的世界了。她都快忘了以前在真实的世界是如何生活的。
但她好像学会了新的去正视真实世界的方式。
她回头敲了敲成桦的桌子:“明后天考完海一,周末你有空吗?”
“有,怎么了?”
“我记得你能吃辣,对吧?”
“我能。”
她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呃……我和我爸妈周日会去吃重庆火锅,你愿意一起来吗?”
3 月 28 日,海城二模。
温西泠第一次度过这段日子时内心很煎熬。她既想早点从这种枯燥又压抑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又希望复习的时间能无限延长。
今时不同往日,她看着前方的倒计时牌,反而有一种翻身把歌唱的得意。过去是时间在奴役她,如今是她在驾驭时间,仿佛她不是意外掉进了穿越的隧道,而是她带人进来强取豪夺,凭本事抢来了复习时间,活该她成绩提高。
温西泠没再控过分,只当自己是真的在全力备考;成桦也在她的规劝下改邪归正,准时参加了每一场考试,没有忘涂卡、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在英语试卷上写中文。但温西泠总觉得他在数学和理综上还是收敛了——题他都记得,但一次满分也没考。
除了他们俩,三班的其他人也都过得勤勤恳恳踏踏实实,连郝墨川都比平常安静了不少。据说他也在考清华。
海城二模结束的那天晚上,班里的气氛放松了些。成桦照例看了一眼时间,戳戳温西泠:“咱们还去厕所捞人吗?要不这回让他多躺躺?”
温西泠叹了口气:“还是捞吧,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厕所地上又冷又潮,不好。万一他指点江山的时候过于慷慨激昂,一脑袋撞洗手台上怎么办?”
这二人起身正要往外走,温西泠环视一圈,忽然玩心大发,她清了两下嗓子,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来。
“有没有谁……还没见过杜云龙醉倒在厕所,想去看一眼的?”
十来秒之后,办公室里的留守老人曲莉听见走廊上好像浩浩荡荡涌过去了一群东西。她对这怪动静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后,选择舒展眉头继续在工位里闭目养神。毕竟那群东西已经涌过去了。
杜云龙则没有这么体面了。醉倒在洗手池边指点江山的他突然听到有人鼓掌,笑着背过手点点头,一转头,看见厕所外探进来一堆脑袋,男男女女都有,各个忍俊不禁。
他眨了眨眼,问领头的成桦:“你们在笑什么啊?”
“从您的演讲里学到了知识,很开心。”成桦站得笔直,一脸正经。
杜云龙眼睛不住地往外头瞄,一群女生嘻嘻哈哈的声音似乎唤醒了他一点点意识,他干笑了两声,伸手去扶洗手池。
“来吧,我们送您回去。”成桦和郝墨川准备上前背他,谁料他把他们扒拉开,自己很费劲地扶着墙爬了起来。
成桦觉得好笑:“原来您能站啊?敢情您以前都是讹我呢?”
“我……我什么时候讹过你?”
温西泠拿胳膊肘顶了一下成桦:“别瞎说。”
成桦摇摇头,叹了口气,和郝墨川一人一边把杜云龙架出厕所。
留守老人曲莉再次听到走廊上的怪动静时,不得不出去看一眼。这一看,她看到了乌泱泱一大片有说有笑的学生,还有被簇拥在中间红光满面的她的同事。
“哎呀,你们搞什么呢!晚自习都不上啦?”她像赶飞虫似地挥挥手。一群学生灰溜溜地绕过她往教室走。温西泠也想溜,被身边的成桦轻轻扯住了衣服。
“老师,杜老师倒在洗手间里了。我们正好遇到,给他送回来。”
“你们十几二十个人都正好遇到啦?”曲莉瞪了成桦一眼,帮着他们把杜云龙扶回他的工位。
杜云龙被人看了笑话还浑然不知,瘫在位置上,笑盈盈地伸手点一点两个小孩:“我就说,还是成桦和班长最懂事,难怪赵老师最喜欢你们俩。”
郝墨川瞪大了眼睛:“是我扶您回来的!班长刚才动过手吗?”
温西泠憋着笑,成桦摸摸郝墨川的头,把他往办公室外推:“好了好了,乖,回去考清华,考清华。”
杜云龙继续自言自语:“你们两个啊,赵老师宝贝得不得了。成绩又好,性格又好,成桦嘛还调皮一点,班长又乖又会做事,把全班人成绩都带上来了……”
温西泠轻哼一声:“我就算了吧,我可没那么会做事。”
凭良心说,这一个月来赵奕民对她的态度很温和,不仅不戒备,甚至友好过了头。温西泠观察了一阵子,怀疑他有几分愧疚,且她本能地判断引发他愧疚人并不是她的替身,而是她本人——大概是她在第四局说的那些话唤醒了这个生性多疑的人的良知。
可她一旦想起那种像看陌生人似的眼神便心里别扭。
她这么回答,杜云龙可不乐意了:“赵老师夸得最多的就是你,从高一就开始说你有才华,有思想,而且很真诚,都是真心对同学好,没有功利心……”
温西泠明明不是喝酒的那个,此刻却脸上发烫。她有点不好意思,打着哈哈应付几句,先成桦一步溜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吹风。
过了一会儿,成桦妥善安置完杜云龙,看见她还未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你在……赏月?”
“没你那么文艺。”她嘴上说着,眼睛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了几秒呆,她转头道:“你说,这个赵奕民是有多矛盾啊,背后说我真诚,到了面前又千防万防——虽然,他防我的时候我确实在谋反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