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过气后,她心虚地抬头,果然对上朱炳一的目光。
完了。她想。她竟然在最大的危机面前放松了警惕。
朱炳一面无表情,缓缓朝她走了两步:“怎么?你们老师这么吓人吗?给你呛成这样?”
她干笑两下:“有、有点儿。”
朱炳一沉默了两秒,忽地嘴角微微一勾,嘲笑似地轻哼一声,又走开了,留下温西泠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
下午训练结束,朱炳一淡淡地宣布:“大家晚餐别吃太饱,今晚有烧烤。还有,一会儿来几个男生,领你们家委送的零食。”
烧烤在基地后山,几十个砖砌烧烤炉,十人围一圈,原本是按纵队坐,温西泠队末的两个男生刚要坐下,肩膀被人拍了拍。
“换个位不?”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旁边的温西泠扭头一看,成桦拽着他的舍友郝墨川挤进来,后者已准备好了一副看戏的表情,贼眉鼠眼。
“你来干吗?”
“来烧烤。”
“你们那桌打不着火?”
“那桌太野蛮,我是文明人,抢不着东西吃。”
贼眉鼠眼的郝墨川插嘴:“他不是抢不着,他是已经过了温饱的阶段。”
“诶唷——”一圈女孩开始起哄,只有一人认真摆弄铁架上的食物,叫了一句:“诶,咱这儿咋没签子,成桦你俩谁去拿点呗?”
“我俩都去。”成桦反应倒快,直接拍拍温西泠。
她好气又好笑,嘴上说着“你跟谁俩呢”,身体倒是诚实地起来,跟在成桦后头。
今夜像在过节,不时有一两桌的火焰窜出烤架,火星摇晃着飞出一人高,引起一圈惊呼和笑骂。
成桦也不说话,拿了一把铁签往回走,突然停下脚步,害温西泠差点绊了一跤。她正要咂嘴,却见他脸上没了方才的戏谑,甚至有些紧张。
“怎么?”
“西泠,问你件事,你直接回答我。”他压低声音,“海城二模的作文题是?”
这个突兀离奇的问题令她一怔,下一瞬间,脑袋里却闪过电光石火,着魔一般地应声答道:“火种。”
成桦的眼神很复杂,好像松了一口气,又随即更加凝重。他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数学家和人类学家眼中的火种。西泠,是我。我也回来了。”
第4章 对手戏演员
“勒内·托姆是法国著名数学家。有一次,他同两位古人类学家讨论问题。谈到远古的人们为什么要保存火种时,一位人类学家说,因为保存火种可以取暖御寒;另外一位人类学家说,因为保存火种可以烧出鲜美的肉食。而托姆说,因为夜幕来临之际,火光灿烂多姿,是最美最美的。”
2019 年 3 月底,海城二模。温西泠语文考了 136 分,年级第一,作文也被拿到四个班评讲。
按照惯例,语文老师曲莉再次莅临成桦座位,二人又一次进行友好会晤。
“你看看你,数理化学得那么好,怎么语文又没上 110?你但凡肯在语文上花点功夫,那不有望冲清华啦?”
“嘶——您这让我很为难呀,您来之前英语老师刚走,抢先您一步预定了我的‘功夫’,您要不找她——”
成桦装模做样地指指桌上的英语试卷,话还没说完,脑袋就被曲莉拍了一把:“永远没个正形。”
正巧,温西泠打隔壁过道经过,曲莉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将她拉过来:“小温,你把你答题卡拿来。”她转向成桦,“模仿会吧?学学人家怎么答题,作文怎么写。”
曲莉单方面圆满结束会晤,剩下彼时形同陌路的二人尴尬地面对面。
“那……我答题卡借你?”温西泠避开视线,轻声问。
成桦亦低着头,微微颔首:“好,谢谢。”
高三每次大考的作文,温西泠都有印象,对于海城二模则记忆尤为深刻。一来,这是她语文考过的最高分;二来,把答题卡借给成桦的那两天,她坐卧不宁,总琢磨这篇作文够不够向他展示她的优秀水准。
所以,当他问起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火种。”
“西泠,是我。我也回来了。”成桦抓着她,四周杂乱的火光与灯光映在他深褐色的眼睛里。
温西泠僵在原地,花了好几秒才恢复思绪,正欲激动,又谨慎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你——你怎么知道我也是?”
“在来基地的大巴车上,教官喊班长,你下意识地举手,还给我编了个鬼扯的理由。”
想起那一幕,她有些不自在:“你那么早就知道了?”
“只是怀疑,也没往下想,我没想到我可能有同伴。”他顿了顿,“后来收手机的时候,我才确定。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想法,你是想以身试法提醒罗子鹏?”
她轻叹一声:“这你都知道。”
“因为我也想提醒他,但那时我和他才刚认识,说不上话。”他说着,突然嘴角一勾,敲敲太阳穴,“不得不说,你的方法实在算不上聪明。”
“你……”温西泠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
一丝失落突然漫上心头。眼前的是 2019 年的成桦,是和她疏远了的成桦。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看着我演戏,演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一学生?”她扭过头不看他。
成桦沉默着注视了她片刻,才轻轻开口:“我看你演戏的理由,应该和你演戏的理由是一样的。”
温西泠哑然。她像个被看穿的孩子,慌张地埋下头,有些茫然失措地用脚在沙地上画弧。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担心——”
“你俩不想吃烧烤就跟我回去加练!”朱炳一突然出现,“杵在这儿干吗?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别在我面前眉来眼去?”
“报告,没有眉来眼去。”成桦冲温西泠眨眨眼,“我们在动手动脚。”说完,他一把抓起温西泠的手,拽着她飞快地逃离朱炳一。
“你们俩什么情况?”白皖棠大喊。
“抱歉抱歉,签子来了。”成桦松开温西泠,坐回位置上。郝墨川推了他一把,贼兮兮地笑:“拿个签子,怎么还牵上手了呢?”
成桦串起一根烤肠怼到他嘴边:“多吃肉少说话。”
“喂!烫啊!”
烤架上一排排躺着的肉串滋滋作响,溅起油星子,浓郁的肉香夹杂着炭火味随热烟升腾。
待一圈人的注意力都被食物转移,温西泠举着一只烤翅,凑在成桦耳边低声问:“什么事情奇怪?”
“就是刚才——滚!”
“别,我不是打断你们。”郝墨川贴过来,“我是想加入你们。”
“滚!”这回是成桦和温西泠异口同声。
“哎!我太多余了,我就不该来陪你。”郝墨川一脸幽怨。
成桦斜他一眼,轻声对温西泠道:“找机会再说。”
在列队撤离烧烤营地之前,趁着人群混乱,他拉住她:“我不是你台下的观众,我是和你演对手戏的演员,要和你生死与共的搭档。我没有看你笑话,我很高兴,回到这里遇见的是你。”
那晚,温西泠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的,只觉得走路有些飘飘然。直到刷牙时阳台上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她才被拉回现实。
她突然想起,从明天开始,她过去的经验就失效了。三班没有人和朱炳一起争执,也就没有了那封弹劾他的举报信。
其实,当年他们的弹劾并没有成功。
在成桦夜闯总教官办公室之后,第二天早上,朱炳一没有出现在集合点,是隔壁教官代为整的队。三班几乎要庆祝了,不料才过一会儿,朱炳一黑着脸回来接管了自己的队伍。
温西泠心里咯噔一下,替那位始作俑者暗叫不妙。
全班人忐忑不安地站着,等朱炳一发号施令,他却半天不说话,三十七个人沉默地僵持。耗到后来,大家面面相觑,队伍里甚至传出细碎的交头接耳,朱炳一仍一言不发。
空地上来来回回经过了几拨人,他突然开口:“三十九排全体都有,坐下。”
下完口令,他竟背过身走了。
队伍一阵骚乱。“什么意思?”“走了?”
朱炳一真走了,走到不远处的二十一排,在人家训练时插科打诨,通过拖累对手的方式曲线提升自己。
“他这是不管我们了?也不训练?”
“行啊,巴不得呢。直接免了训练,不比换个教官还好?”
“主要是……”樊嘉玮悄声叨咕,“我想上厕所,是不是也不用打报告了?万一我一走他就回来咋办?”
“我陪你去打个报告吧。”温西泠开口,“顺便探探他什么态度。”
两个人走到二十一排,朱炳一正悠闲地坐在花坛边上。
“报告,我们想上厕所。”
朱炳一没说话,微微点头。走了几步,温西泠咬咬牙,壮着胆子转身问:“教官,不训练吗?”
“我不是给你们造成了心理创伤吗?”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管你们,反正明天就结束了。告诉他们,想干什么就去干,不用打报告。”
“可结营阅兵……”
“现在练成啥样就是啥样,你们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温西泠哑口无言,讷讷走开。
“怎么办?就我们现在那样,也没走过位,明天只能在全实验面前丢人。”樊嘉玮眉头紧锁。
“不行。”温西泠停下脚步,“你去上吧,我先回去传话,大家想想办法。”
她跑回队伍时,成桦正直直坐着,没等她坐下便问:“教官有为难你吗?”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没。”
待她复述完朱炳一的话,郝墨川撇撇嘴:“不爱管就别管了,在这坐一天,我们也轻松。”
贺文推推眼镜:“那不行,我们分列式都走不齐,明天全实验评比,我们不给分部争口气,也别拖后腿出洋相。”
“是,举报朱炳一也不是这个目的。”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
温西泠忽然坐直身体:“班长,你招呼一下大家,我们自己先练吧。不就是练齐吗?”
“行。”贺文点点头,“但我们没完整地练过,没教官恐怕还是不行。”
温西泠望向二十一排的方向,犹豫片刻,准备起身:“那我——”
“是我捅的篓子。”成桦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理理衣领,把帽子戴正,“我去向教官服个软。”
“你去不行!”温西泠喊出了声。
场面安静了一瞬。郝墨川站起来:“我跟你去吧。如果他知道信是你写的,你一个人不好对付。”
“那干脆大家都去,这样他不能针对谁。”成桦的另外两个舍友接着起身。
身材瘦小的二十一排教官,在朱炳一前来捣乱时尚且勉强维持训练。当三十六个人浩浩荡荡杀过来,他终于不得不停止口令,气急败坏:“老朱,赶紧的,把你的人带回去。全跑我这儿什么意思?”
朱炳一漠视停在面前的三班:“不回。你练你的,我又没阻止你。”
“教官,我们好好练,您回来吧。”贺文喊了一声。
“不用了,没什么可练的,你们不是累吗?现在可以休息了。”
“教官,”成桦开口,“信是我写的,您有气冲我一个人来,三十九排还想赢,没有您不行。”
温西泠不禁扯住他的袖子,张了张嘴,担忧地看向朱炳一。
朱炳一冷冷地抬眼。
“什么信?”
众人皆愣了一下。
朱炳一缓慢上前,在距离成桦只有一尺远的地方停下,盯着他的眼睛:“哦,举报信。写得不错啊,特别有感染力,总教官紧张得一大早就把我叫去了。”
他后退两步,环视三班:“怎么?你们觉得我想报复你们?”他冷笑一下,“别太高看自己了,你们只是温室里长大的小孩,淋了几滴雨就要找大人哭,我报复你们?我根本瞧不上你们!懒散、懦弱、自私,学习比不上人家,素质也比不上。”
“论学习论素质,哪点不比你强?”一个女生反驳。
朱炳一向她瞥了一眼,面不改色:“是,我是中专学历,根本考不上你们实验学校。但摸良心说,我做人坦坦荡荡,看谁不爽当面解决,不像你们,歪曲事实讹言惑众!当我面怂得要死,在我背后就开始耍阴招,说好听点是幼稚,说难听点就是恶毒。我竟然还妄想在五天里改变你们。”
他转身走了几步,坐回花坛边:“还剩不到两天,你们尽情地干你们想干的事。我不会再干涉你们,我对你们失望透顶。”
“那些事难道不是你自己——”
“西泠,”成桦突然扭头,及时拦下她,“你说的没错,不就是练齐吗?我们能练。”
他转身,带头往回走:“不仅能练,还能拿第一。”
那个上午,朱炳一当真袖手旁观,下午换了个排继续实施骚扰战术,被该排教官驱逐出领地,终于回来了,一句废话也没有,面无表情地整完队,高喊:“三十九排,分列式,齐步——走!”
贺文是照着朱炳一的样子操练的,每行分别纠正,再放回一起磨合,力求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练了半天已卓有成效。
“正步变回齐步还是乱。再来。”朱炳一语气有所和缓。
次日结营阅兵,三十九排果真拿了第一,压过第二名近 3 分,是海华分部四个班唯一进入前十的班级。
颁奖之后,贺文兴高采烈地抱着奖状回来合影,发现朱炳一不见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最后拍出来的照片上,只有 36 个学生和硬要加入的赵奕民。
直到午饭后坐上返校的大巴,温西泠才从车窗里看见他。他远远地和其他教官站在一起,望着他们的车,表情依旧淡漠。
如果改变了历史,军训是不是会非常顺利地结束?
温西泠叼着牙刷站在阳台上,嘴里的泡沫逐渐稀释。
“西西,给你加点热水。”李恩语抱着自己的水壶走出来,往温西泠杯子里倒了一点,“自来水太冰啦!”
“谢谢。”温西泠含混不清地应道,用肩蹭了蹭她。李恩语边给自己挤上牙膏,边歪脑袋蹭回去。
“你不洗头还蹭我。”
“呵!热水都没有,难道你洗啦?”李恩语叫着,一头往温西泠身上拱,“那么冷,都没出汗,谁不是五天没洗头?”
温西泠遭到猛烈的进攻,不得不边躲闪边还击。淋浴间的门突然打开,用浴帽裹着头的樊嘉玮昂首挺胸地走出来,拈起兰花指,摆出一副娇贵丽人的姿态:“我洗了。”
二人停止缠斗,敬佩地看着丽人,不到三秒,丽人原形毕露,哆哆嗦嗦地跑回寝室里:“妈的,冷死老子了。”
刷完牙一脚跨进寝室门,温西泠忽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李恩语说,谁不是五天没洗头。她用的字眼不是“不”,而是“没”,像是下意识地表达了过去式。
霎时,温西泠脑海里闪过这三天里好友的一言一行,并没有发现其他漏洞,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印证了她的怀疑。
前天,刚换上军训服,温西泠笑了,因为她摸到了熟悉的破洞,觉得有趣。可她当年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只嫌它破旧、不合身,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一点儿笑不出来。可那一刻她看向李恩语,后者露出了同样意味的笑容。
楼道响起刺耳的哨声,宿管挨个寝室拍门,嘴里机械地高喊:“熄灯!”
女孩们关了灯,仍在各自小声嘀咕,木床被晃得嘎吱嘎吱响。李恩语像条泥鳅一样滑进被子。
“鲤鱼,成桦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温西泠用气声说。
“嗯?”
“海城二模的作文题是什么?”
借着门上的副窗透进的灯光,她看见李恩语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你……知道答案?”
“我知道。你呢?”
“火种?”
温西泠眼睛一亮,抓住她的手腕:“数学家和人类学家眼中的火种。”
“美育,月亮和六便士,诗意的栖居!”李恩语差点叫出声,温西泠连忙“嘘”了一声,轻轻掀开被子:“去阳台说。”
二人套上一层层衣服,蹑手蹑脚去了阳台。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于是她们钻进淋浴间关上门。
“我早觉得你和我记忆里不一样,可我想偏了,我以为这是平行时空,不完全符合史实。”李恩语想了想,又问:“你和我是同一天来的吗?高考前夕回到宿舍,一觉醒来就在大巴车上?”
“对。”
“你想过为什么会穿越吗?”
“想过,没想出来。穿越之前的那天一切如常。”
“我也是。”李恩语叹了口气,“百思不解,只能先把日子过下去。”
“成桦本来想告诉我,有些事情不对劲,但今晚人太多了,他没来得及说。”温西泠顿了顿,“其实,在他找我之前,我以为回来的只有我自己。现在有他,又有你,我很难不怀疑还有更多人。这样一来,事情就更蹊跷了。”
李恩语点头:“如果是单纯的穿越,大不了把两年重新过一遍,就怕发生更预料不到的事。我们得先弄清楚还有谁,才能找到规律,然后大家一起应对。你有怀疑的对象吗?对了,你和成桦……怎么样了?”
温西泠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低头想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但现在情况这么特殊,无论我和他关系如何,我能保证,我们绝不会影响大局。怀疑的对象我暂时没有。”
“你说,我和你为什么会同时穿越?还有成桦,我们三个有什么共同点吗?”
“我们是舍友,穿越前后的地点都一样。至于成桦……”温西泠有些懊恼,“我今天应该让他把话说完。”
“舍友?那望月和小白——”
淋浴间的门突然被人轻叩两下,吓得二人对话戛然而止。温西泠脑中飞快思考着应对措施,打开门,见江望月正站在门口,眼里亮晶晶的。
“我听见了。”她轻声说。
门里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慌神,几度欲言又止,不料江望月直接挤进淋浴间,嘴唇一颤,扑在二人怀里呜咽起来。
“咋、咋了宝贝?”二人忙乱地抚摸她的背。
“三天了,我以为穿越的只有我自己,这两年多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们全都不记得了。有你们在真好,我终于有人说话了。”
温西泠脑袋里嗡的一下:“你也是……”
“我也是 2019 年回来的。”她抬起一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我可以证明,我和顾星在 2018 年的最后一天分手了。”
“这么说,西西的推论可能是对的,舍友。”李恩语的表情认真起来,“望月,小白有什么异常吗?”
“我没发现,也不敢问,怕别人以为我疯了。”她把眼泪抹干净,忽然想起什么,“但我能排除一个人,顾星。”
“确定吗?”
“确定。周一他在食堂和我碰过面,他知道我喝不惯基地的水,就把他仅剩的一瓶矿泉水给我了。他说的话、他的表情,和以前一模一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他知道将来会甩了我,没必要多此一举。”
想起顾星的种种行径,李恩语有些气愤:“可你知道,但没拒绝他。”
“我……我怕让他觉得我奇怪。”
温西泠见她表情躲闪,拉回了正题:“那顺着这个思路,还有能排除的人吗?”三人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她自己打破了沉默:“好像没有。”
“既然变化最大的是我们班,那暂时假设,穿越的都是三班人?”
“或者假设穿越的就是三班。”温西泠灵光一现。
“全班?”
“对。能不能说得通?因为全班都穿越了,都想极力避免和教官闹僵,罗子鹏也主动上交了手机,所以这次军训顺利了很多,我们和教官的关系也缓和了。”
江望月皱起眉:“但我觉得可能性太小了,36 个人,朝夕相处,有太多机会发现问题了,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相认?”
“这个问题我们仨就能回答:你怕猜错了被别人当成疯子,鲤鱼以为是平行时空,而我以为所有的异常都源于我这个变数。”
也有成桦那样的理由。她想了想,没说出来。
“总而言之,大家遇到这种离奇的事情,都会默认自己是唯一的主角。当然,这只是猜测,但我们可以去排查。”
“我觉得有可能。”李恩语抬起眼,“这样最能解释大家的变化。但为防判断错误,只能一个个私下问,问完还得分别交代一番,是不是太慢了?”
沉思片刻,温西泠道:“也有快的办法,就是很冒险。”
“你说。”
“我们写封举报信吧。”
第二,砸毁某男生手机并对其使用暴力。
第三,当众辱骂并单独处罚某女生,导致该女生产生轻生念头。
这张纸仅供确认,不作最终上交。请知晓以上事件者在此签名……”
纸上签了三个名字:温西泠,李恩语,江望月。
周四早晨的食堂,成桦只拿了个馒头,三口两口吃完,向女生的方向望了一眼,便走向朱炳一。
早晨时间太赶,温西泠只来得及传给他一句话:拖住教官,越久越好。
食堂里四处站着教官盯梢,以杜绝交头接耳。温西泠同样飞快地吃完,接着便跑下楼守在楼梯口,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举报信”。
紧接着下楼的是她的三个舍友。早上才与好友相认的白皖棠尤为兴奋,龙飞凤舞地在纸上签了名。
“成桦一个人行不行?”李恩语有些担心。
“他行,他肯定行。”温西泠点点头,“你们去集合点等着,稳住大家。”
她们仨离开没多久,陆陆续续有学生下楼。忽然,楼上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里夹杂着郝墨川的粗嗓门:“……他就说有事找教官,别等他。鬼知道他干吗。”
“他找教官能说啥?是不是老西出了什么事——”另一人话还没说完,拐过弯看见温西泠,一心虚,脱口而出:“老西?老……小温,你在等人吗?”
他改口不够及时,“老西”二字已然落进温西泠耳朵里。
郝墨川,张卓元,叶修,这三人是成桦的舍友。这两间宿舍八个人,从高一入校便是同班,三年都玩在一起。
温西泠在海实三年,最痛心疾首的事情之一,就是那个虎背熊腰粗嗓门的家伙,竟然叫“墨川”这种名字,暴殄天物。她觉得叶修的气质才配得上“墨川”两个字,他生得清瘦白皙,长着一双桃花眼,戴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斯文秀气。
方才喊她“老西”的是张卓元,长得挺端正,人却是虎头虎脑,嘴总抢先脑子一步。他这熟悉的称谓一出来,印证了温西泠的猜测,她眼睛一亮,顿时卸下了拘谨:“快,快下来。”
三人愣了愣,听话地走到她面前。她把纸展开:“安静地看,别交流。”
几秒过后,叶修率先反应过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而后三人均抬起头,先以求证的目光投向温西泠,在得到肯定后,转而面面相觑。
温西泠仔细观察三人面上的表情,递上笔轻声道:“知道就签名,不知道就直接走。”
三人默默在纸上签了名。叶修向来行事谨慎,忍不住再行确认:“所以现在,纸上这七个人都是……2019……”
“八个人。还有成桦。”
叶修恍然大悟:“他在拖住教官?”
“他一个人行不行?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张卓元问。
“先别去,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怪招。他应该行。”叶修拦住他,“咱们留一个人在这里,万一出啥意外,给温西泠打个配合。我留吧。”
熟悉的感觉让温西泠心头一暖。那张纸上的签名仿佛一个开关,签下名,就能读取丢失两年半的记忆。
接着是樊嘉玮。
12 人。
17 人。
24 人。
35 人。
温西泠灵光乍现的假设,被过于顺利地确证。
即使每增加一个签名,她心里的计数器都清晰地记录着变化的总数,最后她还是用手指点了一遍,与大受震撼的叶修对视了一眼,明明心血沸腾,却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集合点,她微微颤抖着向众人展开那张纸,嘴唇微张,话还没说出口,却先笑了,像宣布了一个早已呼之欲出的获奖结果。
“真的是全班吗?”江望月不敢置信。
“是。”
众人安静了几秒,好像忘了该作何反应。张卓元突然鼓起掌:“好!”在他打破沉寂以后,有人一把抱住了旁边的好友,有人慢半拍地跟着叫好。当周围几支连队纷纷好奇地看过来,这群人才被彻底点燃,投过来的目光越多,他们越要起哄。
“吵什么呢?当我不在了?”
朱炳一突然出现。
跟在他旁边的成桦亦是满脸茫然。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锁定在温西泠身上,她早定定地等着他了,朝他笑。
这支毫无纪律的队伍意犹未尽地结束狂欢。趁着成桦擦肩而过,温西泠迅速拉住他的手,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
“你现在有 35 个生死与共的搭档。”
成桦回过头怔怔地望着她,又环顾四周,大约明白过来:“全班?”
她微微歪着脑袋,眼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骄傲。他认得她这个表情,她当班长以后,每完成一项她认为不得了的工作,都要这么看着他。
全班,36 个人,都穿越了。
成桦受了不小的冲击,归队时眼神有些迷离。
“桦!”郝墨川叫了他一声,夸张地招手,像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友。成桦突然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挂到郝墨川身上。
“你俩干什么呢!”朱炳一大喝一声,“恶不恶心!”
温西泠随着众人一起转过头去,看见成桦从郝墨川身上跳下来,神色已恢复如常,笑得十分喜庆:“报告!我们在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