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祝隐洲又道:“今日中秋,你?与收雨歇半日,明日再?回来即可。”
断云心?里一顿,有些意外——
他和收雨一明一暗,是殿下?的近卫,若无命令,从不?会擅离职守。这还是殿下?头一回因为节日让他们休沐。
断云应下?后?正欲带着?太子妃给自己的食盒退下?,去与收雨平分食盒里的东西,却又听见殿下?淡声道:“食盒放下?,一盏茶后?再?进来取。”
断云心?有疑惑,却面上不?显,照做了。
但等他再?进屋时,殿下?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该带给江首辅的食盒一起?。
断云心?底有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他立即打开自己从明府带回来的食盒,却见里面什么都没少,连月饼的摆放都不?曾变过分毫。
果然是他想多了。
竟以?为一向不?喜甜食的殿下?会有意支开他,从这个食盒里拿月饼去吃。
另一边,一处避世?的院落中。
江既白从屋中走出时,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院子中间?放着?一个红漆食盒。
此处只有太子的近卫知晓,那个名叫断云的近卫昨日才替沈晗霜给他转交了秋时的衣物,江既白猜测应仍还是沈晗霜为他准备了什么东西。
今日是中秋,沈晗霜应正与家人团聚,共度佳节。
江既白已经没有再?与亲人共赏圆月的机会了,惟愿沈晗霜能一直拥有这些温暖与美好。
他神色温和地打开食盒,除了几碟精致的菜肴以?外,便只看见一个糕点碟子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块月饼。
沈晗霜既然有意为他准备这些,便不?会只在?其中放一块月饼。
那便只能是……
想到了什么,江既白轻压了压眉梢,随即唇边又多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堂堂太子殿下?,竟还会做出这种事?来。
看来和离一事?,的确是让他改变了许多。
祝隐洲已经离开了江既白暂住的院落。
他停在?山间?一处亭子里,从怀中拿出由一块干净丝帕包着?的什么东西。
如练的月光映照下?,那分明是几块本该出现?在?江既白那个食盒中的月饼,还散发着?柔和的桂花香味。
祝隐洲也从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做这样的事?。
他拿起?一枚月饼尝了一口,尝出这是沈晗霜的手艺。
早在?客栈中,分别打开属于?断云和江既白的两个食盒时,祝隐洲便一眼分辨出,只有江既白的食盒中的月饼是出自沈晗霜之手。
他的确口味清淡,不?喜甜食。以?往沈晗霜做这月饼时,父母和祝寻都很喜欢,但他用得不?多。
可今年沈晗霜没有准备他那份了,祝隐洲却格外想念这个味道。
思及留给江既白的那一块月饼,祝隐洲少见地有些后?悔。
不?该留的。
除了轮值的家丁和侍女, 明述柏让其他人都提前回去与家人过中秋了。
明怀庭、明述柏和沈晗霜也都到了老夫人的云松斋,只一家人一起在院子里用家宴,赏月, 闲话家常。
明怀庭甫一走进云松斋,便笑?着说道:“今日姝雪不在家里, 倒像是安静了许多。”
以往明姝雪在家里时,家里总是叽叽喳喳的, 笑?闹不断。这会儿只少了明姝雪一个, 倒像是少了许多人似的。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 故意道:“你别是想说清净了许多?”
“等姝雪回?来了,小心我将这话说给她听,看你到时要怎么赔罪才行。”
明怀庭从善如流道:“母亲既要故意歪曲我的话,我便也无处可伸冤。只能盼着姝雪知道她爹在家中没什么地?位, 莫要太为难我才好。”
老夫人忍着笑?意教?训他:“一把年纪了还不正经,哪里有个做父亲的样子。”
“述柏可比你稳重多了。”
明怀庭看了一眼一贯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儿子,道:“述柏自是样样都?会胜过我。”
见他不仅不觉得有何不妥, 反而与有荣焉似的,老夫人啼笑?皆非地?同身旁的沈晗霜说道:“幸好述柏没有随了你舅舅这性子。”
沈晗霜不好调侃长辈,但听着外祖母和舅舅的对话,她唇边也有柔和的笑?意。
在沈晗霜的印象里, 舅舅原本也是沉着可靠的家主, 温和耐心的长辈,但随着表哥逐渐可以独当一面后, 舅舅也越来越活络了。明姝雪虽并非舅舅的亲生女儿, 但两人的性子倒是很像。
“祖母和父亲再?接着拿我打趣,这些菜可都?要凉了。”已?经到了祖母和沈晗霜平日?里习惯用饭的时辰, 明述柏适时道。
几人便一一落座。
明家没那么多规矩,用饭时偶尔也会说些家常话。
但今日?多了一件从未被?提起过的事。
明怀庭给老夫人盛了一碗鱼汤,语气如常道:“述柏已?二?十有二?,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劳烦母亲空时帮他留意着,看是否有合适的姑娘。”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自是答应下?来。
明怀庭又转而对一旁的明述柏说:“若有还不错的,到时也可先?了解一二?。虽不急于成?婚,但也可以开始上心此事了。”
闻言,明述柏心神?微顿,面上却并未显露丝毫端倪。
“好。”他温声应下?。
一旁的沈晗霜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未尽之言,只是微笑?着揶揄道:“表哥一直都?只醉心于生意上的事,我和姝雪早就在盼着家里何时来个嫂嫂了。”
与明述柏交好的几位同龄公子中,即便还未当父亲的,也已?经成?婚一两年了。在沈晗霜的印象里,表哥似乎的确从未与哪家姑娘走得近过,也难怪舅舅今日?会提起此事。
明述柏眸子微垂,唇边带着轻浅的笑?意,温声道:“看来都?是在馋我的那杯喜酒了。”
见他把心思藏得很好,老夫人不由得在心底无声叹了一口气。
待一顿家宴结束,侍女们撤了碗碟,换上符合各人口味的茶水和点心,几人便一同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赏月。
中秋这一日?的月亮圆满而皎洁,家人相伴,又为月夜添上了几分温情。秋意渐浓,晚风也轻柔微凉,让人觉得惬意。
几人还聊起了沈晗霜的父母。
他们还在时,每年的中秋夜都?会一起在月下?舞剑,是一对恩爱璧人。
如今月下?的爱侣只能长存在他们的记忆中,但当年舞剑时的身影却从不曾褪色,也从不曾被?遗忘。
老夫人上了年纪,夜里还是不能长久见风。是以几人都?没有在院子里留得太晚。
离开云松斋后,明述柏送沈晗霜往明溪院回?去。
但老夫人唯独留下?了明怀庭,说是有事情要与他商量。
沈晗霜未作他想,明述柏却大?概能猜出祖母与父亲之间要说什么。
老夫人先?问道:“她今年赶不回?来过中秋,过年可会回?来?”
明怀庭心神?微顿,明白母亲是在问云宁,那个已?经与他和离多年的女子。
因?为一个想定居江南,一个却牵挂故土,不愿离开洛阳,两人选择了各自想走的路,一别两宽。
但即便已?经和离,云宁也每年都?会回?洛阳看看老夫人和孩子们。明怀庭因?为生意往来去江南时,也会像一个老友一样去拜访云宁。
他们早已?不再?是爱侣,却也都?不曾再?婚嫁。
“云宁来了信,说会在年前回?洛阳,等过完元宵再?走。”他温声道。
“那就好,”老夫人似是慨叹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老夫人还未再?开口,明怀庭便先?提起了另一件事:“母亲将我留下?,应是想问我方才为何会忽然提起述柏的婚事?”
老夫人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以为你会一直由着他去,不会在意他是否成?婚。”
“之前的确如此,”明怀庭的声音有些沉,“但如今不一样了。”
明怀庭一直都?知道明述柏对晗霜的心意,也知道他从不曾在晗霜面前泄露过分毫。
沈晗霜显然只将明述柏视作信任的兄长。明述柏不愿因?为或许没有结果的事情影响家人间的关系,便一直藏着自己的心思。
所以明怀庭也从不曾干涉此事。
亲眼看着沈晗霜嫁进王府后,明述柏仍不曾有过要与旁的姑娘成?婚的念头,明怀庭也从不催他。
因?为明怀庭也是不愿意与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做夫妻的性子。
若娶不到自己最爱的人,终生独身也并无不可。
可晗霜和离归家后,明怀庭看出来,明述柏多了些别的心思——
他动了念头,想跨过那条家人与男女之间的界限了。
若晗霜拒绝了明述柏的心意,再?相处时,恐怕两人的关系便都?再?回?不到过去了。
而若晗霜今后也对明述柏动了男女之情,愿意嫁给明述柏,一直留在家里,留在他们身边,那自然很好。
可明怀庭亲眼看着故友夫妻多年来的痛苦与挣扎,实在不忍心让明述柏和沈晗霜也陷入同样的境地?。
明怀庭与母亲说起那位娶了表妹的故友,也提起了他们那几个先?天?有缺的孩子。
“即便此事并非绝对,我也不愿让这两个孩子重蹈他们的覆辙。”明怀庭缓声道。
哪怕是万中仅一的可能,落到他们身上也是毕生都?无法摆脱的痛苦。
“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
虽并非每一对成?婚的表兄妹都?会如此,但明老夫人的确也曾见过表兄妹之间通婚后生下?心智不全或身有残缺的孩子,她能理解明怀庭的担忧。
“可这到底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我们……”明老夫人欲言又止。
明怀庭叹了一口气,神?色间难掩担忧。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隐忍与求而不得,在述柏心里,恐怕只会将晗霜看得重于一切。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强硬地?干涉和阻止他。若有什么话,你大?可好好地?同他说。”明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述柏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且他也见过你那位故友,对他和夫人的事情知道一二?,说不定他对此已?早有打算。”
“好,儿子会找机会同他谈一谈的。”明怀庭答应下?来。
老夫人一直以来都?给了孩子们极大?的自由,明怀庭也从不曾干涉过明述柏的决定。
他们挣下?明家的这份家业,本就是想让家里人在遇到事情时能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在此事上,明怀庭也并不想强行做些什么去影响明述柏的决定。
瞥见不远处放着的那些客人们今日?送来给老夫人的中秋礼,明怀庭的眼神?在最显眼珍贵的金嵌画珐琅盆蜜蜡石榴盆景上停了一息。
他记得,那是今日?太子命近卫送来明府的。除了给老夫人备的礼以外,太子还为他准备了一份,几个小辈也都?有各自的礼物。
今日?太子并未再?来明府见沈晗霜,也就没有再?被?拦在门外。
但显然太子仍未对晗霜死心。
又思及林远晖今日?来府上拜访时的模样,明怀庭有些无奈。
这些小辈们之间的事情,实在是难以理清。
但无论如何,他都?只愿晗霜和述柏两人都?能顺遂平安,好好度过这一生。
不要像他一样,留下?一生都?无法圆满的遗憾。
明述柏已?经将沈晗霜送回?了明溪院,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近来他不再?允许家丁进书?房,便也无人知晓,在明述柏的桌案上,正堆叠着许多医书?。
这些医书?来自不同的朝代与国度,好几本还用着完全不同的文字,但都?只与一件事有关——先?天?有缺的幼儿。
明述柏已?经翻阅过不少有关的医书?,但仍有很多还没来得及看完的。是以近来一旦有空,他都?会待在书?房里。
明述柏曾见过父亲故友的那几个身体从未康健过的孩子,也明白父亲如今的担忧。是以他搜罗来了许多医书?,想要亲自查证些什么。
若表兄妹间成?婚的确有这个隐患,那他便找到解决之法。
若无法解决,那便设法换条更平顺的路走,避开那个无法被?消弭的问题。
是否要成?婚,又是否要有子嗣,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事情。
而是沈晗霜的想法。
但在向她寻求某些答案之前,明述柏会先?处理好自己需要面对的事情。
起码要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做决定,无需被?任何事情牵绊和影响。
书?房内烛火明亮。
明述柏继续翻动手中的医书?,仔细浏览着书?上所记录的病案。
明溪院中。
沈晗霜坐在窗边,抬首由屋内望向高悬的圆月。
时节轮转,月亮每年都?会圆,即便不是中秋夜,也总会有满月之时。
但古往今来的人们会为某些特殊的日?子赋予独有的意义,节日?便是其中可以代代相传,久久沉淀的一种。
千百年来的人们都?会抬头看向同一轮圆月,但永远高悬在天?幕之上的月亮却是看着一代接着一代不同的人。
昨日?仍在月下?品酒吟诗的人,今日?或许便只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也不知,后来者看着这轮圆月时,是否也会同样思及古今与亲邻。
沈晗霜以右手轻轻托着下?巴,一时有些出神?。
春叶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神?:“姑娘,今日?收到的这些中秋礼,都?收入库房吗?”
沈晗霜闻言看向那些各式各样的礼物。
除了虞祖母和其他客人今日?带来的东西以外,林远晖来明府拜访沈晗霜的外祖母和舅舅时也给她备了一份礼。祝隐洲人没来,却也让断云给明家三代人都?带了礼。沈晗霜屋里的桌上都?堆满了。
但沈晗霜的眼神?在这些东西上逡巡过一遍后,与春叶说道:“将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留下?,其他的可以收起来。”
顿了顿,她继续道:“把之间那些被?人留在窗边的东西也一并收拾出来,放到一处,我明日?带出去。”
和离前沈晗霜便将她和祝隐洲之间的东西处理过一遍,除了她曾送给他的生辰礼以外,他们之间应该已?经不存在谁欠着谁什么了。
如今他们已?经和离,她就更没有理由留下?这些祝隐洲送来的东西了。
祝隐洲送给外祖母和舅舅他们的礼物,沈晗霜不会代为处理,但她自己这里的,沈晗霜不想有过多的牵扯。
她打算明日?便将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春叶按照她的话收拾好屋内的东西后,便见沈晗霜已?经到了院子里,正拿着一把小铲子,在石榴树旁做什么。
春叶走近后不解地?问道:“姑娘是想挖什么吗?”
“对,”沈晗霜手上动作不停,回?答道,“我在挖酒。”
春叶也拿了小铲子来帮忙:“这里何时埋了酒?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沈晗霜笑?着同她说道:“是爹爹和娘亲带着我埋的。”
“那时他们说,等我长大?了,可以与心上人共饮。但我今日?心情很不错,想自己独享这些好酒。”
她对祝隐洲还有情时,他滴酒不沾,连合卺酒都?是以茶待之。既已?知道他的喜恶,沈晗霜自然不会拿出这酒来让他饮。
这会儿沈晗霜心里并没有谁,但她觉得自己月下?独酌也很好。
沈晗霜同春叶说道:“我自己来挖便是,你先?回?家去吧,还能赶上与家人说说话。”
春叶是洛阳人,中秋时,若她正随沈晗霜待在洛阳,她的家人便会等着她回?去一起吃月饼,话家常。
“没事,等挖出酒坛了我就走。”春叶应下?。
“我只听人说过,有的地?方会在女儿出生那年埋下?酒,等女儿出嫁时再?拿出喝,便是‘女儿红’。”
“那其实是绍兴一带的黄酒,我们没有女儿也可以买来喝。”沈晗霜语气轻松道。
“那我明日?便给我爹爹买一坛。”春叶笑?着说。
沈晗霜的父母将酒埋得很深,终于将几个酒坛都?挖出来时,沈晗霜和春叶的额上都?已?有了一层薄汗。
见天?色不早了,沈晗霜连忙问春叶:“你大?哥可还在府门外接你?不如我找两个家丁送你回?去?”
春叶知道姑娘是担心她的安危,便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大?哥肯定在,若是他接不到我就回?去了,肯定会被?爹娘赶出家门的。”
“那就好,明日?你可以晚些回?来,不着急。”
“多谢姑娘。”春叶认真道。
知道姑娘夜里喜静,春叶离开时也屏退了卧房和庭院周围的侍女。
沈晗霜仔细将酒坛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又去净了手,才拆封了其中一坛酒,倒入了春叶离开前便替她准备好的酒杯里。
酒香四溢。
沈晗霜坐在石凳上,裙摆随意散开,她神?色放松地?执起酒杯,先?浅尝了一口。
多年陈酿之后的酒口感绵柔,少了几分辛、辣、苦,多了几分鲜和香,是沈晗霜喜欢的味道。
之前沈晗霜曾答应了明姝雪,会与她一起饮这酒。但今日?沈晗霜忽然想试试月下?独酌的感觉,便单独为明姝雪留好了一坛放在一旁。
夜已?经深了,沈晗霜不需要思索任何事情,便也随意地?清空思绪,不在脑海中存任何念头,只在想饮酒时端起酒杯,想赏月时抬头仰望,好生惬意。
算起来,她只与父母一起过了四个中秋节。
前几个中秋节时她还不记事,第四个中秋节时记的东西到如今也已?经模糊了许多。第五个中秋节还未到来,她的父母便再?也无法走上那条回?家的路。
不知是否因?为明溪院里的这些酒是沈晗霜的父母一起酿就,又带着她一起埋下?的,今晚沈晗霜似乎格外想念他们。
她记忆中的父母,一直都?是年轻而好看的模样,从不曾被?岁月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们被?洪水带走后,也无法再?看着沈晗霜慢慢长大?,直到如今,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不再?是他们跟前黏人活泼的小姑娘。
等再?与他们在另一个远方团聚时,他们应会认不出她来吧。
中秋团圆夜,实在是适合思念家人。
沈晗霜的酒量本不错,但今日?的酒似乎格外醇美,她不知不觉间便饮得多了些,抬眸看向月亮时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有些恍惚朦胧。
沈晗霜随手披上春叶离开前特意放在她身旁的披风,也不顾石桌上是否干净,便枕着手臂,继续看着那轮变得格外活跃,正在天?上晃来晃去的白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她便被?醉意和睡意包裹着,不自觉缓缓阖上了眸子。
片刻之后,一道本不该在此时出现的身影便来到了沈晗霜身旁。
祝隐洲从未见过沈晗霜此时的模样。
被?那么多人爱着的她,在月下?独酌时的背影也是单薄而孤寂的。
原来,无论拥有再?多,已?经失去的,便是永远失去了,空洞的地?方无法被?别的人或事情填满。
抬头望向月亮时,她会在想些什么呢?
是想起了父母种下?这棵石榴树时的模样,还是想起了他们带着她一起在树下?埋酒,还提起她可以与将来的心上人共饮时的模样。
祝隐洲已?经忘了许多自己五岁时,母亲被?先?帝毒杀之前的事情。
他只深刻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个很温柔,也很爱笑?的人。即便是毒发身亡的前一息,看着祝隐洲时,她也仍是笑?着的。
但同样五岁时便已?经失去了父母的沈晗霜,却曾与他说起过许多和父母相处时的事情。
不仅因?为她自己记得,还因?为她身边的人,她的外祖母和舅舅,她的祖父和伯父们,都?会常与她一起回?忆那两个明明分外美好,却早早离开家,再?也不曾归来的人。
或许,被?活着的人彻底遗忘时,逝去的人才算真的逝去了。
等到他也忘记了母亲的模样,或许便是母亲彻底离开他,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否会希望自己也被?家人长久记忆?
就像沈晗霜和她的家人一直都?铭记着她的父母一样。
无论分别多久,家人都?还是家人,会是中秋团圆夜时必定会想起,会思念的人。
祝隐洲垂下?眸子凝视着沈晗霜安静的睡颜,平日?里清冷的神?色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许多。
酒意让她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庞染上了几分酡红,可能因?为枕在石桌上,睡得不太安稳,她纤长的眼睫偶尔会不自觉轻晃分毫。
祝隐洲滴酒不沾,沈晗霜便也从未在他面前饮过酒,他不曾见过沈晗霜醉酒时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的安静,乖巧,让人心生爱意,怜意,舍不得移开目光。
贪看了片刻后,祝隐洲被?自身侧掠过的凉风唤回?了神?。
他无声俯身,放轻动作将沈晗霜抱了起来。
无人会来打扰与阻拦,祝隐洲缓步抱着沈晗霜回?到了她的卧房内,轻轻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为了让沈晗霜能睡得更舒服些,祝隐洲替她脱下?披风放到一旁,又为她解下?钗环与发髻,盖上锦被?。
做完这些后,祝隐洲也并未离开。
他沉默地?在曾与沈晗霜共眠过的床榻边站了许久,眼神?一寸寸地?描摹着他无比熟悉,又已?经许久不曾亲近过的容颜。
直到某一刻,祝隐洲心念微动,他忍不住俯身,逐渐靠近沈晗霜恬静美丽的面庞。
却在两人的气息相缠,即将吻上她的红唇时停下?。
他以前不曾吻过她,如今,已?经没有这个身份与资格。
不该在她一无所知时行如此卑劣之事。
无论他究竟有多想吻她。
祝隐洲直起脊背,重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轻手替她拨开颊边的散发。
长指却又贪婪地?留恋她发丝的触感。
祝隐洲以自己的目光不断地?将她此时毫无防备的,让人忍不住心生贪念的模样刻进心底。
许久之后,祝隐洲才转身离开沈晗霜的卧房,回?到方才她独自饮酒的院子里。
沈晗霜用过的酒杯仍放在石桌上,祝隐洲沉静的眼神?在那只酒杯上凝了一息。
他随即抬手将其执起,就着留有沈晗霜唇脂印记的位置,将杯中剩下?的醇酒饮尽。
陈酿的香气萦绕在四周, 石榴树的枝叶被晚风拂起涟漪,在夜色中?簌簌作响。
祝隐洲正从院子里将已经睡着的沈晗霜抱回卧房。
但还?不待走到床榻边,祝隐洲便忍不住安静俯首, 轻轻吻了吻沈晗霜嫣红温软的柔唇。
安睡的姑娘似是仍在连绵的酒意中?挣扎,她眉梢轻蹙, 红唇轻启,气息也比平时沉了两?三分。
祝隐洲垂眸望着她睡着时的小动作, 忍不住重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这?回吻得有些重。
怀里的人便也终于被他闹得醒了过来。
沈晗霜的眼神仍有些朦胧飘忽, 看见祝隐洲时怔了怔, 盯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回来了?”
“嗯,”祝隐洲微微颔首,“回来了。”
“公事忙完了吗?”沈晗霜想?了想?, 又问道。
祝隐洲温声道:“今日没?有公事。”
沈晗霜窝在他怀里,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软声问:“那……殿下是有私事?”
祝隐洲却径直吻住沈晗霜的唇,没?耐心再继续与她一问一答了。
将沈晗霜压在床榻上后, 祝隐洲似是怎么都吻不够,直到她快喘不上来气,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时,祝隐洲才?暂时放开了她须臾。
他以为被自己欺负了的姑娘会委屈地?控诉他的罪行, 不曾想?, 沈晗霜眸光涟漪,眼底蕴着让人生怜的水雾, 却抬臂环住他的脖颈, 声音柔婉地?问:
“夫君说的私事,就只是这?样吗?”
祝隐洲心间微窒, 眸色微沉,眼底暗涌的欲.色也不受控地?外露了几?分。
“若不只是这?样,夫人还?欲如何?”
他声音微哑,循循善诱道:“可愿意说给我听?”
沈晗霜眼波流转,眼神微避,却不言语。
祝隐洲以为自己把她问羞了,正想?收回这?话,却一时不察,被沈晗霜攥着衣襟扯了下去,转而被她压在了枕上。
这?回换作沈晗霜有些重地?吻了上来。
祝隐洲本就存了心思,便也从善如流地?任由沈晗霜动作,收敛心神,暗自品尝和欣赏着她少有的主动与热烈。
直到明媚的曦光投入窗棂。
祝隐洲睁开眸子,神思仍有几?息的迟缓。
竟是半杯酒,半晚梦。
梦里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梦里的沈晗霜也时而是他所熟悉的模样,时而又多?出几?分祝隐洲从未见过的柔媚。
不知是因?为那半杯酒,还?是因?为许久不曾与沈晗霜亲近,祝隐洲竟会梦到自己与她行夫妻敦伦之事。
祝隐洲从未有过这?种香.艳缠.绵的旖旎梦境。
昨夜在沈晗霜的床榻边时,祝隐洲克制着没?有在她一无所知时吻她,不曾想?,却在梦里那般过分地?欺负她。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祝隐洲神色微滞。
原来春.梦并非无痕。
祝隐洲神色不太自然地?自榻上起身,重新沐浴更衣。
他刚换好一身月白的竹纹锦袍,便听见断云在外敲门:“殿下,太子妃来了。”
昨夜的幻梦在祝隐洲眼前一闪而过,他眼神沉敛,随即淡声道:“进来。”
昨晚他听见了沈晗霜同她的侍女春叶说的话,知道她今日会将那些他送去明溪院的东西都还?回来。
果然,沈晗霜进门后,她身后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端着一些箱匣也进了屋。
将东西放下后,明府的家丁便跟着断云退了出去。
沈晗霜朝祝隐洲行了礼,随即道:“殿下,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合该物归原主。那些不能?久放的糕点,我都折成了银钱。”
“殿下可以清点一下,若有什么少了缺了的,可以再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