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家的小娘子—— by陈六羡
陈六羡  发于:202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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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者合二为一,组成了完整的虎纹。
宋清辞盯着木匣子里的虎纹玉佩,神情变幻难测。
几十年的心事在骤然之间翻江倒海而来,宋相凝神吸气,极力控制住波动的情绪,开口发话道: “带玉佩来的人在何处?我要去见她。”
在偏室里等待的梁映章,困意来袭,又饥肠辘辘,掏出之前跟莫小九分的那几块糕点,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越吃越难受,馅儿齁甜齁甜,京城里的糖难道不要钱吗?
梁映章被糕点噎住,旁边又没有一杯茶水,急得在室内到处找水喝。
这时,从门外进来三个人。
“就是她?”
宋相凝神打量梁映章。
一朝宰相不怒而威的强烈气场,令梁映章紧张到手抖,一哆嗦,结果刚碰到花瓶,就把水全浇在了身上。
冯魏作为一名近身护卫,下意识地护在了宋相身前,朝外头喊道: “来人,保护宋相!放下手中的花瓶!”
“……我不是偷花瓶的,”梁映章惊慌失措地放下手中的花瓶,把花插回去, “幸好没打破,看起来挺贵的吧?”
宋清辞再怎么不苟言笑的人,此番场景,令他难得失态,不禁笑出了声。
冯魏面红耳赤,挥退了进来的护卫,尴尬到想挖条地道钻下去。
随后,梁映章由一名婢女带去更衣。
婢女取来一套柿子红石榴裙,挂在屏风边的架子上, “姑娘,您换好衣裳唤我一声便可,我在外头等您。”
梁映章脱下湿衣裳,才想起忘了道谢,便从屏风边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对在外面等候的绿衣婢女露出感激的笑容。
“多谢姐姐。”
“您客气了。”
绿绮回应和善的微笑,未对梁映章露出过半点不尊敬,相爷吩咐她带梁映章到这间院子里来更衣,她自然是不敢怠慢。
屏风后面,梁映章摸上石榴裙的软滑布料,只觉得不真实,淡淡的檀木香弥漫在屋子里,除此以外,还有一股清冷如松雪的花草香。
很熟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气,一时想不起来。

镜子里,梁映章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样子。
京城真是好,若是仍在青镇,这身材质不菲做工精良的石榴裙自己是一辈子都没机会穿上的。自己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哦,想起来了,在门口撞上了侍郎的马车被带进来处理伤口,明明出了丑却还给她换上了这身好衣裳。
京城的怪人怪事太多了。
梁映章望着镜子里谨小慎微的自己,始终觉得不自在。
从屏风后面悄无声息绕进来一道身影,目光所及见她正在解开衫子,宋清辞眸光微闪,立即退到了屏风外: “怎么,裙衫不合身?”
哪是不合身,是担心带子系的太紧,到时候脱不下来。
梁映章忙乱中又把腰间的带子系上,望向屏风上映出的俊逸剪影,忽而琼花楼上灯火阑珊里,人影蓦然回首的那个画面闪过脑海。
她恍惚了下, “是侍郎吗?”
空气中,松雪般清冷的香气多了几股,是门口闻到的那种,与这房间里的味道一致,梁映章认出了这是谁的气味。
宋清辞在屏风外开口道: “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得如实回答,不得有任何隐瞒或欺骗。”
梁映章在屏风内乖巧点头。
一番对谈下来,宋清辞掌握了梁映章的身世和进京的目的。
从梁映章模模糊糊的回答里,宋清辞猜测,她本人并不知晓那半枚玉佩的主人是谁,还天真的以为是宰相府里的某位仆人。
宋相还在厅堂里等着,不能耽搁太久。
宋清辞的手指在屏风上敲了两下,提醒里面的人儿出来,却没有得到回应,他耐着性子,靠近屏风一步,继续抬手敲击,仍无动静。
“梁映章。”这次,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屋子里静悄悄,毫无声响。
宋清辞绕过屏风,抬脚踏进去,却又在最后关头收了回来,折身将外头的绿绮叫进来,替他进屏风后面去叫人。
片刻后,绿绮脸色古怪地走出来, “侍郎,那位姑娘靠在椅子边睡着了。”
火红的石榴裙铺在地上,悍然睡去的梁映章上半身趴在椅子的坐凳上,露出半张不施粉黛的脸蛋,几缕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睡颜不太安稳,梦里也在风尘仆仆地赶路,浓密的眼睫扑扇,像迎风的蒲公英。
心大如斯,令宋清辞无言以对。
绿绮咬唇着急道: “这可怎么办,宋相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要把她叫醒?”
夜色已深,已不早了。
宋清辞抬手,示意绿绮去不要叫醒,随后弯下腰,听到梁映章的梦话: “翁翁,阿映到京城了……京城好风光,有仗义的小叫花子,好心的侍郎,还有……”
后面是什么,就听不清了。
梁映章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去了京城,见识了传说中的繁华,吃到了甜到糖不要钱的糕点,跟一个小叫花子结识为朋友,还去了宰相府,见到了人间松雪俊美清冷的侍郎。
接着撞上了一匹马,她害怕地睁开眼睛,梦就醒了。
翁翁慈祥和蔼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阿映,出来喝粥了。”
梁映章一转头,望屋外望去。
腿脚不便的翁翁正在院子里砍柴,旁边的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碗飘着热气的粥,和一盘柿子形状的山药糕。
只因她昨日嘴馋,提了句想吃深秋季的柿子,翁翁便用山药做了柿子形状的点心满足她的心愿。
梁映章一边喝着粥,一边咀嚼山药糕,幸福洋溢在小脸上,“翁翁真好。您先歇会儿吧,等我吃完饭,就替您砍柴。”
翁翁抹抹汗,笑眯眯道:“你慢慢吃,别噎着。”
咬了一口柿子山药糕,香甜可口,软硬刚刚好。
“翁翁,这糕真好吃!你教我怎么做吧?”梁映章抬起头,却发现翁翁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他刚砍过的柴和留在地上的斧子。
她丢下碗筷,着急地四处寻找翁翁。
眼前的场景也变了。
房子消失了,院子里的一切都没了,桌子上的糕点也不见了。
远处的稻田幻化成了藏在云渺深处的群山,一叶扁舟缓缓飘荡在碧澄澄的江面上,似有一名渔家在船头垂钓。
几只白鸥从江面上起飞,飞入灰白的天际。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屏风后面走进来。
“姑娘,您醒了。”
梁映章从床上坐起来,摸到脸上一片湿痕,刚睡醒还带着委委屈屈的哭腔,问出现在面前的绿绮:“我这是在哪儿?”
绿绮浅笑答道:“这是宰相府。您昨晚太累睡着了,许是没回过神来。”
她没说这是宋清辞原先住的院子,继续解释道:“相爷下朝回府便会召见您。你有任何需要,可以跟小的说。夫人特意关照,等您醒了,便带您去碧水院用早膳。”
相爷?夫人?
梁映章一个都不认识, “侍郎呢?”
绿绮微微愣住。
这位姑娘一醒就要找侍郎,侍郎还让她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更何况她还是宋相亲自要见的人。绿绮自然不敢怠慢,继续安慰道: “姑娘放心,侍郎也上朝去了,下朝后也会来宰相府。”
梁映章似懂非懂,在绿绮的服侍下更衣洗漱,朝碧水院而去。
路上,她问: “夫人是谁?”
绿绮答道: “夫人是侍郎的母亲,大郎君翰林的内人,也就是宋相的大朗妇。翰林与夫人住在碧水院,宋相住在若水院,方才出来的是侍郎曾经的住处朗水院。如今他已自立门府,搬去了在同一个坊间的侍郎府居住。经常都会过来向宋相、翰林及夫人问安。”
梁映章听着绿绮的解释,默默记在心里。
在去碧水院的路上,她见到了一个人,如同见到好久不见的熟人,上去便是拉住冯魏的手臂,“大哥,我的信物能不能还给我?”
小脸焦急,生怕丢了翁翁的东西。
冯魏想起昨日的场景,面上发热,抽出手臂疏远距离,向她恭敬一鞠,“姑娘,您让我寻的信物主人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梁映章惊讶万分,“是谁,厨子还是马夫?”
冯魏看她一脸无辜懵懂的表情,难分真假,出言试探地问道:“姑娘真的不知道您祖父嘱托找的人是谁?”
梁映章充满期待的小脸耷拉下来,她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惴惴不安了。
冯魏了然道:“请姑娘放心留在宰相府里。待宋相回府,自会告知您真相。”说完,就从梁映章想要继续追问的视线里离开了。
碧水院里,粉白色的茶花与翠绿修竹栽满了地,小桥流水穿插而过,亭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品种繁多的早点。
两名婢女正在服侍一位散花如意紫衣罗裙的妇人用餐。
那名妇人气质雍容,约莫四十上下,皮肤仍然紧致透亮,如圆润饱满的粉白茶花,娇而不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无限的富贵风华。
“你就是昨晚宿在朗水院的小姑娘?过来坐。”陈嫣向亭子外招招手。
梁映章站在原地不敢动,紧张得朝绿绮看去。
绿绮在她身后小声提醒道:“这位便是侍郎的母亲,快叫夫人。”
“夫人。”
在绿绮的陪同下,梁映章在陈嫣的对面落座,两颊晕红,眼睛不敢看人。
陈嫣看她拘谨的模样,夹了一块粉色的蒸米糕,放进梁映章面前的碟子里,一边微笑道:“你来相府寻亲的事,清辞都告诉我了。你千里迢迢一个人来京城,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份胆识勇气,实属可贵。”
梁映章如在雾里,怎么她寻亲的事感觉整个相府都知道,唯独她糊里糊涂?
“夫人也认识楚翁翁?”
“楚翁翁?”陈嫣听到这个别有趣味的称呼,抿嘴浅笑,若不是宋清辞将事情告诉了她,她也会奇怪府里何时有一个楚姓的人。
梁映章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她两眼盯着碟子里的蒸米糕,坐如针毡。
陈嫣示意她:“快吃吧。等相爷回来,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梁映章听话地端起面前的汤碗,拿起旁边的白玉瓷勺子,停住了,余光偷偷观察陈嫣喝粥的动作,模仿起来,轻轻地舀起一勺粥,微张檀口,放进嘴里。
细细咀嚼,莲子,百合,枸杞,红枣,还有一种滑溜溜的淡淡香甜的食材没尝出来。
梁映章好奇,举起勺子,侧身悄悄问身边的绿绮,“绿绮姐姐,这是什么?”
绿绮看了一眼夫人那边,才回答道:“这是燕窝。”
原来这就是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燕窝。梁映章皱起眉头,心疼得不行,自己刚才那一口粥吃进去多少钱!
这一碗食材昂贵的粥换成一个月的早餐葱油饼都有了吧。
陈嫣看她神情露出不明的哀伤,心下思及对方可怜的身世,生出一丝怜爱之意,道:“你若是喜欢,再让她们给你盛一碗。”
梁映章放下碗勺,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她哪敢再多吃,万一人家跟她要钱怎么办,把她卖了都不够。
早上的一顿饭吃得梁映章忐忑不安,回了朗水院,也不知道做什么,坐在院子里发呆。
绿绮看她精神不太好,便拿出几本书籍和笔墨,让她有点事情做。
梁映章没正经上过学,虽然识字会看书,但是跟大家闺秀琴棋书画那种风雅的修养完全搭不上边,小老百姓最关心的是吃饱饭,于是写起了菜谱。
好嘛,一个上午写了十几道菜谱,开个小饭馆都够用了。
午膳是在朗水院里吃的,八个菜两个汤,四冷四热,汤一甜一咸。梁映章看看都饱了,全都是她认识但是没吃过的菜,还有几样是见都没见过。
旁边一堆的菜谱,相比之下,瞬间黯然失色。

第5章 兄长
宋毓敏是第一个回相府的,翰林院的事不怎么急要,编纂文书这种事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记着宋相的叮嘱,所以从翰林院赶回来了。
进了碧水院,更衣时,他向妻子陈嫣问起梁映章。
陈嫣从他宽阔的身后,亲自将腰封别到他的腰间,手法细致,低头慢慢道:“是个怕生拘谨的小姑娘,虽然没见过世间,倒也没失多大礼数,需要调教。长相倒是颇有灵气,一双杏眼,活络的很。”
宋毓敏点点头,心生感慨道:“父亲那枚虎纹玉佩,是与母亲的定亲信物,幼年时我见他佩戴过。后来他离家很长一段时日,回来后再没见过那枚虎纹,直到母亲离世也没拿出来过。想不到这几十年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深远的故事。”
“如今破玉重圆,是件好事情,了了相爷一桩沉在心底几十年的心事。”陈嫣脸颊靠在丈夫温厚的胸口,丝丝温情在夫妻二人之间静静流淌。
成亲二十几年,两人依旧如新婚夫妻一般的恩爱有加。
宋毓敏抱着怀中娇妻,望着窗外茶花与修竹相依偎的景色,“若那姑娘真是父亲救命恩人的后代,兴许会被留在相府住下来。”
陈嫣忽然想起一件事,娇嗔地朝丈夫胸口拍了一下,“府里这么多屋子,偏偏让人家一个姑娘家住进清辞以前的院子,这是什么道理?”
宋毓敏握住陈嫣的粉拳,宽慰道:“哎呀夫人,你别小题大做,只是住进了一间院子。再说清辞也早就搬出去了,空下来住进去不是刚好……”
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
陈嫣娇容继续发作:“你看看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让梁映章住进清辞的院子若真是相爷的意思,接下来要宣布的事估计也跟清辞的婚事有关。”
宋毓敏眉头纠结,“这……不太可能吧。小姑娘无亲无故,门不当户不对,与相府相去甚远。再者,比清辞小了十岁,年龄上不合适,再怎么也不会配到一块儿去。”
陈嫣被气笑了:“你还嫌人家姑娘小,你瞧瞧你的儿子,你在他的年纪早就有了孩子。”
往绣榻软绵绵地斜靠上去,陈嫣揉着太阳穴,怨念有声道:“我看呐,宋清辞到四十岁就真成民间所说的光棍了。”
宋毓敏哭笑不得,上去围住妻子柔如凝脂的细肩,替她轻揉太阳穴,“夫人,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清辞怎么会娶不到媳妇儿。你不是对吏部尚书家的傅千金很满意吗?她与清辞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这是亲上加亲的良配。”
陈嫣端起旁边几上的花茶,嘴唇一抿,香气在绣口中荡漾开来,舒心不少:“我满意有什么用,你儿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相府门前。
在宋相之后下马车的宋清辞,左眼皮忽然跳动,避开了冯魏停在半空中过来搀扶的手臂,径自拉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宋相的后面。
“人怎么样?”
冯魏刚追上去,便听到宋清辞不咸不淡的语气在问,于是作答道:“上午已经见过夫人。整日都在朗水院待着,尚不知道真相。”
宋清辞见宋相步伐稳健地独自跨过门槛,显得不是一般的着急。
跨过门槛后,宋相还回头看了眼宋清辞,嫌他走得慢,抿抿嘴,神情不悦,招手示意他快跟过来。
左眼皮又开始跳动,宋清辞抚上腰间的坠子,指尖摩挲凉玉,喃喃道:“不详。”
待在朗水院的梁映章,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由相府管家宋瞿亲自来带路,领去乘云堂的途中,梁映章隐约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事,但以她的人生经历是料想不到接下来的变故。
“我就是你翁翁的故人。”
高座之上,宋相沉沉的话语,传入梁映章的脑子里。
她怔在原地,有如雷劈,“翁翁曾说过,他在几十年前救过的人姓楚,可您、您是宋相。姓氏不一样不是吗?”
宋相招手,唤她走近,将手中合并的虎纹玉佩放在了她的手心,目光穿过碎玉的缝隙,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宋相本名宋明楚,年轻时做监察御史,在显州遭遇险情,落到了山崖下面,生死未卜。幸运的是,遇到当地的一名山间樵夫,正是梁映章的祖父梁辉。
梁辉把受伤的宋明楚从崖底背回了家,精心照料。
宋明楚伤好以后,离开之际将玉佩一摔为二。名字虽然是假的,但是这块虎纹玉佩世间独一无二。他将另一半送给梁辉,想的是日后可凭玉佩相认,报答梁辉的救命之恩。
后来,他派人去山里找过梁辉,故地早已人去无踪,成了他毕生的遗憾。想不到四十年后,玉佩再次出现,带来了故人身亡的音讯,同时还带来一名无依无靠的孤女。
述说起这些往事,宋相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招手叫梁映章过去,在她面前卷起右手臂,“你看,我这条胳膊就是你翁翁梁辉给我医好的,下雨天泛潮写字时还会手腕酸。比起拣回一条命,这些都不算什么。”
梁映章目光扫过宋相手臂上的疤痕,忍不住好奇心,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翁翁左腿上也有类似的一道伤。每次说起那道伤,他都一脸骄傲。”
座下的翰林夫妇二人瞧见她逾越的举动,着实捏了一把汗。
不过,宋相对梁映章直率的举动没有任何反感,从她口中听到故人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感慨:“那是他将我从崖底背上来弄伤的。”
说罢,愧疚重新盈满了宋相的眼底,“以后,你就留在相府,我会替你翁翁照顾你。”
梁映章一听可以留在相府,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包吃包住吗?我会做饭,还会跑腿,力气大的很,什么活都能干。”
一旁的陈嫣见她卷袖子跃跃欲试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瞬间被逗乐了,开口道:“小姑娘,相爷怎么会让你在府里当下人呢?这些活都不用你干。”
“那让我做什么?”
宋相眯起眼睛,目光从右手边的宋清辞那儿扫过,又回到梁映章这边,笑容和蔼地问道:“你多大了?”
宋清辞眉头一跳,拳头握紧几分。
“十五。”
“离虹陵十六岁出阁的年纪还有一年。”
宋相捋着胡子,神情肃穆,自言自语在思忖着什么事情。
看见这一幕,陈嫣心头莫名的狂跳,面色慌张,暗暗扯丈夫宋毓敏的手臂,“快点,你倒是去说啊。”
宋毓敏一挥袍子的摆裾,腾的站起来,向宋相郑重道:“父亲大人,我有一个提议,不如让我出面认映章为干女儿。如此一来,映章成了相府名正言顺的异姓千金,您也可以了却友人托孤的遗愿。”
宋相精明如斯,岂会不知夫妻二人打得是什么算盘,挥挥手道:“先以表小姐的名义在府里养着。”
陈嫣暂时松了一口气,“相爷,知道您要留下映章,我吩咐仆人已经在打扫遥水的院子,晚上便可住进去。该置办的衣裳行头也已经在做了。”
“遥水院太长时间没住人,没有人气,住进去不好,”宋相摇首道,他朝宋清辞瞥了一眼,后者淡定如钟,“就还是住在清辞以前的院子里。清辞,你没意见吧?”
宋清辞淡淡瞥了眼梁映章,一成不变的清冷面色,朝宋相回道:“不会。”
陈嫣仍然希望宋相重新考虑,“住在朗水院也不是不行,但是日后清辞回来住,不就冲突了,到时候住惯了再搬出来也不方便。”
宋相道:“遥水院不是打扫出来了吗?”
回到位子上,陈嫣算是彻底死心了,相爷偏心成这样,自己的亲孙子回府里只能住偏院去,早知道当初就不让宋清辞搬出去住了。
再看对面宋清辞置身事外的样子,陈嫣气不打一出来,暗暗踩了身旁丈夫一脚泄气。
父子俩一个德行,一个耳根子软,一个事不关己,凡事都要她操心。
回到朗水院,管家宋瞿带来了两个丫鬟,给梁映章贴身使唤用的。
“奴婢秋意。”
“奴婢冬蝉。”
“见过表小姐。”
脚下跪了两个人,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梁映章往旁边躲开,弯腰去扶她们,“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快起来。”
不料,绿绮也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奴婢绿绮,会忠心侍奉小姐。”
“绿绮姐姐,怎么连你也……”
梁映章为难极了,管家宋瞿微微一笑,在一旁提点道:“您现在是相府的表小姐,身份跟以前不同了,上下有别,要尽快习惯这些。相府注重礼仪门风,无论在府里或者出门在外,您要表现出主人的身份和举止来。接下来几日,我会安排礼仪师傅给您上课。”
当相府小姐还要上课,还不如不当。
梁映章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勉为其难地干笑两声,“多谢管家。”
“侍郎。”
这时,门口的仆人发现了出现在朗水院的宋清辞。
梁映章朝门外望去,宋清辞正缓缓走进来。
下午他是直接从朝中回来,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端庄肃穆的绯红官袍,之前在乘风堂里梁映章自己都混乱着,只瞥了几眼,未曾细细打量。
如今人朝自己这边走来,绯红官袍显得格外显眼,面如冠玉,身姿欣长,如芦苇荡里遗世独立的鹭,骄而不傲,文而不弱。
他停在梁映章身前,微微俯视下来的目光里,有沉静的星河,“梁映章,祖父让我来带你去挽星阁用晚膳。”
星河明明是冷的,梁映章却仿佛被烫到了鼻尖,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发髻上的花钿松掉被甩落下来,“侍郎。”
红果靛蓝叶的花钿静静躺在宋清辞的靴边。
侧面散掉的一缕秀发落下,梁映章脸红不已,去捋头发。
绿绮正要蹲下身去捡,被宋清辞先拾了起来,握在右手里,他抬起左手,将梁映章脸颊边的秀发捞起来,再用花钿固定住。
梁映章身子僵住,一动都不敢动。
只要一平视,目光只到宋清辞的胸口,再往上就是他宽阔的肩膀,又白又直的脖颈,以及并不过分突出的喉结。
喉结上下滚动,清脆的嗓音流了出来,“日后你称我为兄长,不必叫侍郎。”
松雪的淡香气萦绕在鼻尖,近在咫尺。
梁映章屏住呼吸,把脸憋得通红,闷闷地叫了声: “兄长。”

第6章 松手
平时,相府里各院子都是单独开火,遇到节日或重大的日子,才会在挽星阁一同就餐。第一顿晚饭安排在这里,宋相的意思不言而喻。
挽星阁前,有一片月牙形状的湖。
到了夜间,夜幕升空,澄清的湖面接天上水,载满了无数寒星倒映在水中,因此有了“挽星”这个雅致的名字。
此时正值七月中旬,泛着黄绿光的萤火虫在湖面上和花草间飞舞,像极了湖水中的碎星,点点光芒,如梦似幻。
梁映章没想到,山间常见的萤火虫也能在相府看到,顿时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了一丝丝的亲近。
“梁映章。”
前面有人在叫她。
宋清辞一身绯衣,在夜色里静静看她,面无表情,看上去让人不敢怠慢。
提灯领路的管家宋瞿也在等她跟上。
“我来了!”
宋清辞没想到梁映章是提裙跑来的,飞快得跑祉他的跟前,放下裙摆,几只萤火虫绕在她的发髻间,正好落在他为她插回去的花钿上。
“对不起,我看湖看入迷了。”梁映章喘着气道歉道。
裙子乱糟糟的,尽是褶皱,也不知道整理。
宋清辞藏在袖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转向管家,依旧面不改色地问道: “礼仪师傅请好了吗?”
“侍郎放心,已经安排妥当。”
宋清辞轻轻点了点头, “明日便开始上课,刻不容缓。”
刻意加重最后四个字。
转身前,他瞥了眼梁映章,目光里射出一丝严厉, “以后不准把裙子提起来。”
说完后,又加了一条: “不准在人前疾步。”
相府无端闯入了这么一个人,宋清辞单纯觉得麻烦罢了,却没想到这种女子的礼仪常识还要他来出言提醒。
被说了后,小姑娘还不高兴了。
见梁映章垂着脑袋,像一朵焉儿了的茶花,宋清辞收了语气里的几分严厉: “你千里迢迢投奔相府,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要我说实话吗?”梁映章抬起脖子来。
宋清辞微微颔首,眉梢轻挑,冷厉的眼神威胁人,仿佛在说”你敢不说实话”。
梁映章倒是十分的坦诚: “我来京城是为了完成翁翁的遗愿,把玉佩还给它的主人,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相府小姐。我知道京城有政策可以给上京的流民就地安置,安排经营谋生。我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干嘛要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呢。”
宋清辞沉静的眼底,被她头顶飞舞的流萤搅动开了一丝的涟漪。
“你是觉得寄人篱下,低人一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自己的打算,当了相府小姐,我就不能完成我想做的事了。”
“你想做什么?”
“这个恕我不能告诉你。”梁映章踮起脚尖,朝他那儿凑了凑,掩起嘴,神秘兮兮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仿佛藏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古灵精怪的模样,满园生动的景致都黯淡了下去,不及她的神情令人好奇。
宋清辞低眉弹了弹衣袖上的一条褶皱,极淡地勾了下唇, “相爷说了,一年后,若是还不习惯相府的生活,你可以自行离开。”
梁映章十天都待不下去,竟然要一年。
她上前去,一把揪住宋清辞的衣袖,焦虑地追问道: “为何是一年后?侍郎啊不,兄长,能不能跟相爷说说情。”
刚提醒完不能提裙和疾步,这又拉上了手。
宋清辞处在微震之中,抓住他的手力气不小,猝不及防间,他的半边身子被拉了过去,胸膛险些磕到她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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