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辛旗怕不怕死,他说不怕,他已经在鬼门关上走过好几回啦。我又问他‘快死了’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说感觉很轻松很舒服。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怕死。我对他说:‘辛旗,你要是孤单的话就叫上我吧,我陪你一起死。’辛旗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个傻子。”
——“昨天辛旗得了象棋比赛的冠军,连院长都夸他聪明。他用奖金给我买了十个可爱的熊娃娃,说我十岁了,一岁一个,就当是爸妈送的。三班的莲莲知道了,跟他说也要一个,他就是不买。莲莲过来求我,我就给了她一个。辛旗知道了,冲我一顿吼,自己跑去找莲莲把娃娃要了回来。
晚上我俩为这事吵架了。我说:‘辛旗,莲莲挺可怜的,咱们就给她一个吧。’辛旗说,‘不许给,上次你向她要块橡皮她都不给,她凭什么向你要这个?’我说:‘那你也不用那么凶啊,有没有好好说话?’辛旗说:‘我跟她说,你是我的独宠。’一听这话,我差点气哭,莲莲这人最爱八卦了,天知道她会在别人背后怎么说我。
果然今天莲莲对我没有好脸色,过来跟我说:“知道吗?辛旗快死了,这十个娃娃千万别掉了,那可是他留给你的全部遗产。”我本来想把这话告诉辛旗,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让他不开心?昨天那么好的日子他都没有笑。说真的,我也有点恨他的妈妈。她要是知道自己扔掉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该有多么后悔啊。”
闵慧将整理的文字又看了一遍,想象着此时此刻如果苏田还活着,见到辛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一定很欢喜吧?苏田那么在意辛旗,自己为什么又要把真相说出来,让辛旗不开心呢?
万一他真的没有挺过手术,在离开人世前的这段时间,至少是快乐的、心满意足的,而不是伤心的、悲痛万分的。就算手术顺利,一个好的心情也有利于身体的康复不是吗?
闵慧记得自己的奶奶得了胰腺癌,家人开始不敢告诉他,奶奶也没有察觉,虽然身上有些症状,一直乐呵呵的。有一天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病情,接下来的那一周,就住进了抢救病房,因为恐惧,体重减轻了一半,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那时候她父亲还活着,为此后悔不叠……后来闵慧的外公也得了重病,大家就再也不敢以实相告了。尽管外公也是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但死前大家都把他哄得很开心,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
想到这里,闵慧庆幸自己及时地刹住了冲动,暗暗下定决心:在辛旗手术前的这段时间,一定要让他最大程度地开心。
至于苏田之死,能瞒多久瞒多久。
次日清晨,闵慧六点准时起床。她有早起的习惯,洗漱完毕后径直去了客厅吃早饭。
后院的门开着一道小缝,传来一阵水声,她端着刚煮好的咖啡,信步走了出去。
游泳池里,辛旗正在游泳。
晨光熹微,山谷之间弥漫着淡淡的白雾,树上鸟声欢畅。
她赤足走到池边,打算道声早安,却忍不住打量着水中的辛旗。他的身材十分均衡,完全不像得过大病的样子:肩宽腰细,胸肌发达,大腿紧实,跟腱修长。在一个不到二十米的池子里来回地游着,一趟蛙泳、一趟仰泳、一趟蝶泳……自在而欢畅。
眸光交汇之处,她“嗨”了一声。
他立即游到池边,从水中爬起,顺手抄出一条浴巾,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很自然地擦着身体……他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明显,弧度优美,小腹紧致,充满弹性,又没有健美运动员那样夸张而暴起的青筋。
而他的浑身上下则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定自如、从容自负,好像知道自己比周围的人都强,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到他……
“喜欢吗?”他淡淡地问道。
喜欢什么?这山?这水?这泳池?还是你诱人的身体?
闵慧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低头看地,嘴很干,嗓子冒烟,随手抽出一条毛巾指了指他的背:“这里还有一片水珠……你没擦到……”
他转过身去,她看见水珠从他湿淋淋的头发上滴下来,沿着脊柱上的一道笔直的凹槽一直流到腰际。她用毛巾轻轻地将上面的水珠吸干。
“好了。”她说。
他转身过来看着她,忽然叫了声“别动”,然后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田田,你在流鼻血。”
第9章 惊喜or惊吓?
用冰袋敷了十分钟后,闵慧的鼻血终于止住。她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干燥、上火、遇冷、焦虑都容易流鼻血。这也是她不会游泳的主要原因。闵慧第一次游泳是六岁的时候,妈妈带她去城里的水上乐园玩耍,哪知闵慧一下水就开始流鼻血,越涌越多,周围的家长、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爬出水池。工作人员过来一看,池水已经红了一片,污染倒是其次,更担心传染疾病,只好立即清场,将一整个泳池的水全部换掉,认真消毒之后才敢重新开放。
闵慧于是落下心病,与游泳无缘了。
“欸,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以前从来没有过。”辛旗摁住她的脑袋说道,“别抬头,血会呛进喉咙,身子往前倾一点,嗯,这样就好。你自己掐住这里——别太用力。”说完跑到浴室找来一包药棉,卷成条状塞进她的鼻孔,又将一块湿巾放到前额冷敷,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十来分钟,血才止住。
白色的大理石上一摊血迹,像某个犯罪现场。闵慧很尴尬,再看自己的上衣,也是斑斑点点,忙说:“我去换件衣服。”
“别急,先进屋休息下,等彻底止血以后再说。头昏不?”他很担心地看着她,出了大事一般。
像这样的出血,闵慧每年都会有三、五次之多,早已习惯了,于是摇头说没事。见辛旗神态紧张,心中一软,只得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左手给我,我帮你推拿一下。”他捏住她左手的无名指,从指根往上,来回推动:“这里有根经脉,叫肺经,像这样推,特别有效。”
“要推多久?”
“一百次。不要太用力,但也要推到手指发红才好。”他一面说一面专心地柔搓,闵慧听得耳根都红了。她父亲早逝,这辈子从没被男人这样悉心地呵护过,心中只觉不安。非份之福,受之有愧,想把手抽开,又怕冷落了这份好意。只得笑道:“你怎么会这个?这可是标准的中式推拿。是这样吗?我自己来就好。”
她趁机将手抽回来,如法炮制,自己给自己按摩。
“小时候经常住院,久病成良医呗。高中毕业那年我还去儿童医院当过义工呢。”
所以你是医生?
闵慧一向觉得自己的判断力不差,但也出现过严重失误的情况。这个辛旗,她观察到现在也没有看出来是干哪一行的,是工科、理科还是文科?从情感丰富、语言激动这一点上看,文科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有一双漂亮的手:十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干净,上面没有明显的茧印。所以他肯定不是像苏田那样的体力劳动者。
经济条件,也肯定不穷。
首先是那枚钻戒,一克拉不止,怎么说也得几万块。
还有这蜜月款的别墅,闵慧在携程上看过,虽地处偏僻,但风光好、面积大、还带着私人泳池,最便宜的一款也是一夜八千。
家住纽约,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纽约的房价不低。
相比之下,他的吃穿用度倒是极其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衣服以黑白灰三色系为主,运动款居多,并没有什么大牌。电脑、电话、手表全是苹果系列,从进屋起就摆在咖啡桌上充电,没怎么用过。
闵慧觉得辛旗令人费解是因为他的身上有很多互相矛盾的东西,尤其是闵慧面前的他和苏田日记里的他,区别巨大。亲切的时候像邻家大哥,板起脸来就是霸道总裁。调皮的时候可以胡搅蛮缠、正经起来也会威逼利诱。爱一个人会信誓旦旦、恨一个人会斩尽杀绝。
喜欢搞怪,也懂分寸。分分钟摸到你的底线,却不会强势入侵。
闵慧想了半天,仍然没有猜出辛旗的职业,心中不禁又开始打退堂鼓: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要怎么熬过去才不会露馅。只好咬牙鼓励自己:这种人只要不去跟他做生意,以自己的智商加上十三年的空缺,应该还是应付得了。
最最令人纠结的是,她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不认真扮演苏田,会穿帮。认真扮演苏田,她演不像。
“闵慧版“的苏田与真正的苏田早已分道扬镳,而在辛旗魅力的影响下,她越来越入戏,已经有些拔不出来了。
明水县在哈尔滨与绥化之间,宾馆替他们订了去哈尔滨的早班火车。闵慧是南方人,除了永全市,此生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了,所以对东三省的地名没什么概念。辛旗说绥化“不远”,其实也不近。要坐四个小时的火车还要转四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达。
一想到要和辛旗独处八个小时,还是在火车、大巴这种封闭的空间,闵慧立即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觉得无处可逃。
幸运的是,一上火车她们发现车厢里坐着一群大学生,人人手里拿着一个印有“野花湖风景区”字样的购物袋。大概跟他们一样,刚从野花湖风景区渡假归来。
对面坐着的两位男生便是其中一员,看年纪应该是大四了。一位姓唐,身形魁梧、长相帅气,穿着薄t,露出一身的健子肉,感觉是体育系的。另一位姓钱,是他的同学,中等个头,有些虚胖,戴一个黑边眼镜。
见辛旗与闵慧坐定,他们掏出两幅扑克打牌,问想不想打升级,闵慧欣然应允。
从这里到哈尔滨,有四个小时需要打发,还有什么比打扑克更能浪费时间的?
“抱歉,我没法参加。”辛旗说,“我没打过升级。”
“桥牌呢,会不会?”闵慧问道。
“桥牌会。”
“升级很简单的,我来教你,”闵慧将两幅牌从盒子里抽出来,“包你一学就会,一打就上手。”
见辛旗不会打,还要现学,两个男生都有些不乐意,问他可不可以与后座的男生换一下,只用闵慧一人参加就好。
“不用。”辛旗说,“我学得很快的。”
闵慧花十分钟向辛旗介绍了一下基本规则和打法,然后两人搭档与两个男生玩了起来。
姓唐的男生很健谈,见闵慧长得不错,身材又好,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她,各种找机会套近乎。闵慧发育较早,初中开始就被男生追求,倒也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开始的时候进展缓慢,辛旗还处于菜鸟阶段,不大懂得配合,他们还在打6,大学生们已经打到j了。但辛旗学得很快,边打边琢磨,两人迅速翻盘,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打到了a。
男生们不服,四人重新开始。
打了一会儿,辛旗进手出红桃q飞牌,闵慧立即猜出他手中有红桃单k,自己手里有红桃a、j,因此红桃对10是大牌,随即用红桃a盖过,打出红桃对10。辛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谢之。其实闵慧从第一张牌开始就注意分析计算辛旗的每一次出牌,而不是只顾着打自己手里的牌。对于闵慧的思路,辛旗亦是神速摸透,递出去的牌也总是她想要的,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两人配合默契,势如破竹,很快攻下第二局。
“姐您真厉害!”唐姓男生对闵慧的牌技肃然起敬,“一定是学理工的,对吧?数学特好,是不是?我猜您是哈工大的?至少是研究生?我们这几个都是机电工程系的。姐,您现在是上班还是读书?也在哈尔滨吗?咱们加个微信吧?欢迎有空到我们学校来玩,大家找机会多多切磋。”
这么多问题随便回答哪一个都会泄露机密。闵慧摇头一笑:“打个牌还要上大学?打多了不就熟练了。”
“在我们学校,女生会打的真不多。”唐姓男生掏出手机,见闵慧看着别处,便用眼角的余光在她的胸前扫来扫去。
“那是因为我们大学根本就没几个女生好嘛。”他的同伴更正道。
“我只是记性好,比较能够记牌、算分而已。”闵慧一个回头正与他的视线相撞,发现衬衣胸口的一粒扣子不知何时脱开了,不禁一窘,当着一群男人的面,也不好扣回去,只得假装捂住水杯,将它挡在自己的胸前。
“太谦虚了!姐您就是个天才!当之无愧的天才!”他故意带着港腔,有种周星驰式的夸张,闵慧心中不快,总觉得其中有调戏的意味,但不想惹事,只得笑笑。
“姐您教教我,收我为徒吧!”见闵慧不表态,他又碰了碰辛旗,“这位大哥,你是她的男朋友吗?帮我说说?”
辛旗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矿泉水,这时才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叫我大哥,叫我姐夫就可以了。萍水相逢,打牌不过是为了解闷,她没有微信,也不收徒弟——”
唐姓男生见辛旗脸色不对,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也不放在眼里,对着闵慧嘻嘻一笑,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姐,扫个码呗。”
“我真没有微信。”
“姐,您这是上坟烧报纸——骗鬼呢?这年头谁不用微信啊——”
辛旗忽然将他的手机往桌上一扣,冷冷地站了起来:“她已经说了,没有微信。”
“大哥我跟你说话了吗?”唐姓男生也站了起来,顿时比辛旗高了半个头,手指在他的胸口上很挑衅般地戳了戳,“牌友之间交流一下牌艺怎么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姐还要你来替她做主?我看——”
“嘭!”辛旗一个右勾拳打出去,正中他的鼻梁,男生的鼻血立即涌了出来。
看见同伴被打,姓钱的男生不乐意了,拿着手里的玻璃水杯就往辛旗的脑袋上砸去,辛旗见状一闪,水杯砸在行李架上,“砰”地一声碎了,玻璃渣掉了一地,有几个碎片划在辛旗的脸上,出现两道血痕。
“妈的,你敢打老子!”唐姓男生一把扯住辛旗,正要挥拳,被辛旗抢先,脸上又挨了一下,嘴角破了,痛得“嗷嗷”乱叫,“小四、小丁——跟我扁他!”
坐在前面的同学一听呼唤都向这边跑来,一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闵慧大吼一声:“住手!再打我报警啦!”
旁边的顾客连忙过来拉扯,辛旗还不肯罢休,被闵慧死拖硬拽地拉到车厢门口:“辛旗,别打了,马上要到站了。拿好你的行李,站在这别动。”
“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懂得什么叫作公序良俗吗?”辛旗怒道,“不行,我得跟他说说,教育教育他!”说罢又要往回走,被闵慧死命地拖住。
“辛旗,你的嘴唇……有点发紫欸。”闵慧忽然紧张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没事。”他将头一偏,不想让她看见。
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真的?那你别说话,先平静一下。”
他的心跳很快,呼吸十分急促,两人默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嘴唇终于恢复到正常的颜色。
“现在好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背后湿淋淋的,像是被人浇了一杯水。片刻间,竟吓得手足冰凉、一身冷汗。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他用力地搂了搂她,发现列车已经缓缓地停了。
见她仍在惊悸之中,笑着又说:“十三年没见,你变得又会下棋又会打牌,我在想,在你身上,还有哪些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闵慧不禁哑然。惊喜是没有了,剩下的全是惊吓。
第10章 弟弟
晚上七点十五,他们终于到达了明水县,一下车,立即给疑似家庭的联系人童天海打电话。童天海说九点之后才有空,约了九点十分在他家见面。
出了客运站,闵慧打量四周,发现这是个空旷的县城,迎面一道坑坑洼洼的马路,有对开的车辆却看不到交通线。对面是一排高低不齐的商铺,卖着水果蔬菜、小吃快餐、五金日杂等等。当中一座六层楼的宾馆刷着黄色的外墙,左右都是商品房,看上去开发不久,并没有什么绿化,有些还在建设当中,水泥外墙只贴了一半,地上堆着一些建材和沙土。
距离见面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总不能拖着行李走来走去吧,闵慧于是指着马路对面的宾馆:“今晚就住那儿吧,先把行李放下来再说。”
虽是冒充苏田,闵慧不愿占太多便宜,觉得不能什么事都让辛旗出钱。山顶别墅住不起,在小县城订个宾馆的钱还是有的。也不想让辛旗住得太差,怎么说也是招待救命恩人的朋友。那宾馆从位置上说的确方便,离他们只有三十步之远,但装修极其普通,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估计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忙掏出手机对辛旗说,“等等,让我先查一下这家大家的评价——”
正要点开携程,被辛旗一把按住:“真想住这家吗?我昨晚已经订了一家商务酒店,比这家远一点,看评价还可以。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退掉,不过订金已经付了。”
“那就住你订的这家好了。需要打车吗?”闵慧问道。
话音未落,一辆土黄色的出租车停在她们面前,司机探头出来,“是去商务酒店的辛先生?”
“沈师傅?”
“对,对。”
辛旗看了一下车牌,司机立即下车殷勤地接过两人的行李放到后备箱。
“你什么时候叫的出租?”闵慧愣了一下。
“昨晚订完酒店之后。这辆车我已经包了,这几天司机会跟着我们,负责接送。”辛旗拉开车门,“上车吧。”
两人坐了进去,闵慧觉得小题大作:“这里到处都是出租,随叫随到,犯不着包一辆吧?多贵啊。”
“第一,这里不是北京,出租车并不多。第二,童天海住的地方很偏僻,不好打车,附近治安也不好。有车跟着方便点。”
闵慧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很偏僻?你来过?”
“研究过地图,也问过司机。”
“你还安排了什么?”闵慧耸耸肩,“跟着你我好像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这些琐碎小事,不用智慧的女人来操心,交给我们这些粗笨的男人就好。”
“噗——”闵慧忍不住笑了。
去宾馆放下行李,就近吃了个晚饭,辛旗的安排居然是去茶楼看二人转,据说是司机推荐的。
茶楼很热闹,两人站了一会儿才等到一张空桌,舞台的正中间,一男一女两位演员已经“转”上了。只听一人的唱道:“……窦天章重返三阳县,重返故土触目心酸哪。想当年离开家京城去应选,把我儿抛在家,父女不团圆哪……”
闵慧听得一头雾水,推了推辛旗:“这是什么戏啊?”
“窦娥冤啊。”
闵慧恍惚记得高中时学过这个故事,当时还能背诵来着,现在具体讲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所以窦娥的本名叫窦天章?”
“窦天章是窦娥她爹。”
只听演员继续唱道:“……日落黄昏进驿馆,一阵阴风扫过堂前哪。窦天章我正在昏睡处,猛抬头见一女鬼,站在我面前。防身宝剑拿在手,哪里的野鬼搅闹本官哪——”
闵慧有点听不下去。一来是环境太吵,大家都在聊天,纯粹把表演当成了背景音乐。几位大妈的声音比喇叭还响,根本听不清台上的人在唱些什么;二来是演技拙劣,动作浮夸,明明是元代的故事,穿的却是清代的戏服,男的还戴着个瓜皮帽。
闵慧越看越纳闷:“那两位的戏服是不是穿错了?”
辛旗倒是津津有味:“下一出是《王二姐思夫》,估计来不及换了。”
“哎,你还记得以前咱们班上的那个孙浩吗?”闵慧忽然想起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过《王二姐思夫》。每次辛旗住院,孙浩都会拿苏田开涮,说她就是王二姐,必要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地唱上一段“王二姐思夫”,把苏田气得直哭。辛旗因为这个也跟他打过好几架。闵慧十分好奇,特意去把那段找来看,歌词果然逗乐,于是把音频下载到手机里,有事没事听一听,听到自己都能唱了。
“老欺负咱们的那个?”
“对对。以前他就老爱唱那出‘王二姐思夫’,什么‘小脸黄又瘦,两眼还往里抠’——”
“头发像乱草,脖子像车轴。”辛旗接口道。
“摔了镜子摔镜架——”
“上炕拉倒大被垛。”
“二哥他不惦记我,我还活着干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辛旗道:“带你来茶楼,就是来听这出戏的呀,看你还能记得多少。”
闵慧一面笑一面暗自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差点穿帮,幸亏自己把歌词记下来了。说罢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
“别紧张,不会错过的,我设了闹钟。”辛旗拍了拍她的手,问道,“等下见了童天海,如果dna确认他的养子就是你弟,也就是阿杰,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闵慧“哦”了一声,没话了。
她没想过这件事。在辛旗面前演好苏田已经很辛苦了,在弟弟面前再演个姐姐……难度就忒高了。她越想越惴惴不安:关于苏田之死,如果瞒着辛旗是担心他的身体,瞒着弟弟就完全没理由也不应该了。可是,她也不能当着辛旗的面说出真相……
闵慧的心又开始纠结:姐弟相认之后,是先偷偷告诉弟弟真相,然后相约一起瞒住辛旗好呢?还是干脆来个乌龟背石板——硬扛到底,谁也不说?
总之,对于这位即将来临的弟弟,闵慧在心理上还没什么准备,更谈不上有什么打算。但真没打算的话就太不像个负责任的姐姐了。
“这主要看我弟有什么想法。我这边,尽量配合他就好。”闵慧只好说,“如果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愿意离开,我会考虑搬过来,住在附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嗯。”辛旗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在里面查找着什么。
“你在干嘛?”
“看一下这一带的房价。”
“我说搬过来,不一定要买房啊,可以租的。”
“又不是北京上海,这里房价不贵,还是买吧。”他的手指在界面上点来点去,“你看这里有个香瓜园,三十亩地外加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价格面议,怎么样?”
“香瓜园?干嘛?”闵慧吓了一跳,她只是随便说说,辛旗就动起了真格。
“咱们住这儿总得挣钱过日子吧,干点什么呢?”辛旗指了指上面的图片,“我可以种香瓜。香瓜咱们都爱吃,尤其是你,以前总去讨好厨房里方师傅,让他给咱们切块香瓜吃。咱们可以一起经营果园。”
“真的?”闵慧抬头看着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忽悠。
“真的。”
“你愿意从纽约搬到这里?种香瓜?——逗谁呢,辛旗?”
“愿意啊!不是说好了吗,只要咱们在一起,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如果你决定在这里定居,我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种香瓜了。其它的水果我也不感兴趣。”
“我怎么觉得这话不靠谱呢?”
“那咱们说服咱弟一起去纽约也成。”
——咱弟?
“去不了。”闵慧果断摇头。
“为什么?”
“我弟今年二十三了,如果还在明水县的话,懂英语的可能性很小。”
“你呢?你懂多少?”
闵慧瞪了他一眼,辛旗一拍脑袋:“对不起又忘了,说好的不问过去。”
“时间差不多了,走了。”
“我通知司机。”
九点十分,闵慧、辛旗准时到达童天海所住的xx路107号——一幢破旧的宿舍楼中。童天海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圆脸、矮胖、走路不爱抬脚,拖鞋在地板上喀喀作响。脸相很凶,正当中是个红到发紫的酒糟鼻,说话嗓门又粗又大,仿佛喉咙里有痰。
童天海的养子叫童明浩,据寻亲网的志愿者介绍,童天海似乎对这位养子十分保护,一切联络都是由他自己出面进行的。除了网站上登记的几条基本内容之外,大家对童明浩目前的状况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的教育程度,也不知道他的职业、工作地点。
童天海的房间是个不到十五平米的单间,里面凌乱不堪,灶台上堆积着陈年的油垢,地面倒是很干净,看得出刚用拖把拖过,地上还残留着一条条的水印。
闵慧东张西望,屋子里只有童天海,并没有童明浩。
“童叔,就您一个人在家呀?”辛旗接过童天海递过来的可乐,喝了一口。
“是啊。”
“您儿子呢?”
“这些年他没跟我住。”
“成家了?”闵慧问道。
“没有。”
“在外地打工?”
“没有。”
闵慧、辛旗互相看了一眼,懵了。
“他有病。”童天海迟疑了半天,终于说,“脑子有病。”
两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脑子有病”是真有病,还是一种比喻。
紧接着,童天海也沉默了,双眼来回地扫着面前的两个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脑子——有什么病啊?”闵慧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童天海支吾了一下,说:“精神病。妄想症。”
“严重吗?”辛旗不知不觉地握住了闵慧的手。
“挺严重的,住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好几年了。”童天海的手指开始颤抖,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总觉得有人想害他,开始的时候不严重,我就把他关在家里。后来……有一次差点把房子给烧了,邻居们都吓坏了,我只好把他送进了医院。”
“您认为这病……跟拐卖有关吗?”辛旗问道。
“他是我堂弟托人帮我弄来了,说是孩子家里太穷养不活了。当时有两个男孩,都是一岁多,一个又瘦又小,一个又白又胖,我就挑了又白又胖的那个。给了两万,想着将来有人养老送终,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