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县在哪?”
“绥化。”
“绥化离这不算远啊,都不用坐飞机。”
闵慧忍不住笑了:“离开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绥化在哪儿啊?”
“我又不是幼年时候离开的。那时候我都十三岁了,能记很多事了。”
闵慧打算尽快将他哄回美国:“所以呢,你先回纽约手术。我呢,去绥化找一下我弟。等你康复了咱们再约时间碰头?好不好?”
“不好。”他摇了摇头,“你弟就是我弟,这事儿比手术重要,也耽误不了几天,我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照顾你。”
“……”
“去美国后,我曾经给福利院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已经被你妈接走了,住在亲戚家,给了我你亲戚的地址。我立即给你写信,结果全被退回来了。再打电话去问时,他们说那个地址是你亲戚打工住的地方,估计已经搬走了。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对了,你现在还叫苏田吗?还是改名字了?”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闵慧。不过你可以继续叫我苏田。你呢?”
“护照上是英文名,叫我辛旗就好。”
“嗯。”
“对了,你爸妈还好吗?”辛旗问道。
“都去世了。”
“哦。”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年前了。”
“可惜我不在你身边。”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你现在——”
辛旗是个聪明人,没那么好骗。闵慧心想,照这样追问下去,早晚都会穿帮,必须要想个办法制止他。于是忽然停步,转身说道:“辛旗,你能不问我的过去吗?我不想说,因为发生了很多让我难过的事情。”
他的身子顿了一下,脸上浮出心疼的表情:“当然,当然。我不问了。”
“我也不会问你在美国的生活。”
“我不介意告诉你——”
“不要说,好吗?就让我们各自跳过那段不在一起的日子,就当它们不存在。可以吗?”
他怔了一下,一脸困惑,没想明白,但还是点点头:“行。我听你的。”
“谢谢。”
“这些年你一定特别不容易,爸妈都去世了,没人照顾你……”
“也还好。”闵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冰淇淋店里果然有热饮。辛旗要了两杯奶茶。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看见闵慧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不近视了?”她好奇地问道。
“做过手术,里面植入了人工晶状体。现在两只眼睛的视力都正常了。”他伸手过去,拧了拧她的脸蛋,“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啦。”
你是有多瞎啊,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都能认错。她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变化吗?”
“变高了,也变漂亮了。不过心事也多了。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捉摸了。”他歪着头,绕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我呢?变得多吗?”
“不多。”她用勺子搅了搅奶茶,“还是那么性急。”
拥抱、接吻、送钻戒、定日子结婚——四件大事不到五分钟解决了。
“急吗?我在这等了你九天呢。说说看,你为什么没来?”
“我病了,重感冒。”她眼珠一转,“主要是,我觉得你不大可能会来了。三年前你就没来。那一次我从凌晨五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特别对不起!”他连声道歉,“那个月我病情发作,做了一次手术,恢复得很慢,完全没办法坐飞机。当时我难过极了。三个月后病好了,我立即回了一趟国。找到这里,福利院已经不见了,老师们都调走了,打电话去民政局看看能不能查到你的资料,那里的人说资料不全。几次搬迁,处理了一大堆文件,像你我这样已经离开福利院十年的,只剩下几条最简单的记录了。找不到你,我只好又回去了。”
“还好你没放弃。”
“我从没想过放弃。”他的目光很宁静,“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心愿。不论你遇到什么事,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找到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真的假的?闵慧呆呆地看着他,觉得难以置信。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看着她的样子充满了欣喜,她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骗她,不禁心中一阵哀嚎:春苗,你为什么要救我?看看你,都错过了些什么?
“辛旗——”
“也许你碰到了倒霉的事,可是你看,你的手指头都在。”他笑着指了指桌下,“脚趾头也在。”又指了指自己,“我也在。你还怕什么呢?”
“……”
“我来了,一切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无话可说,微笑着点点头。
“田田,”他揉着她的手指,“我们结婚吧。”
“……”
“我带了所有的文件。”
“可是——”
“你说对了,我还是那么性急,你要是不肯嫁给我,我就要得焦虑症了。”
第7章 别墅酒店
闵慧觉得此时此刻万万不能嫁给辛旗,自己只是临时扮演一下苏田,属于不得以而为之。当然啦,如果报答苏田意味着必须要嫁给辛旗,那也是没什么不可以的。毕竟人家牺牲了一条性命,为她做点什么,满足她最后的心愿,也算是知恩图报。
可问题是:一切婚姻的基础是真爱。而闵慧能够打出来的牌都是假的。她怕假戏成真,更怕真相大白之后辛旗无法同意也无法原谅她的善意。
还有一种可能性,虽然已经很渺茫了,但仍然存在:万一苏田还活着呢?又回来找他呢?看见自己舍身相救的人正在享用着自己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闵慧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结婚的事,先等一等。”
为了让语气显得坚决,她没有说“好吧?”“行吗?”或者“你觉得呢?”之类的尾语。
见辛旗一脸失望,她咽了咽口水,补充道:“手术是第一位的。你应当尽快回纽约,弟弟我自己来找就好了。”
她恨不得他明天就走,这样就不必天天演戏害怕穿帮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她在找借口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辛旗呆呆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他的脸先是一阵通红,紧接着变得煞白,就在这一红一白的交替间,他点点头:“结婚的事,可以等。但找弟弟我必须陪着你。”
“为什么?”
“我怕你在半路上被人家拐卖了。”
“怎么可能——”
“你已经被拐卖过一次呀。”
“那是小时候。”
“总之是不行,我不放心。而且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起找弟弟,一起回纽约,好不容易等到你,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好嘛,前面的话又白说了。
“田田,毕竟十三年没见了,大家都有很多的变化。我能很快地适应你,但你适应我,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来,不着急。”他微笑着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握了握,“对不起,是我太性急了,只想到自己的感受。”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住哪儿?离这远吗?”
“不远,就在附近的一家民宿。从那边下去走五分钟的路就是。”
野花湖除了是个风景区还是一个著名的避暑胜地,山上有不少宾馆、别墅,附近的村民以经营民宿为生,价格实惠,包一日三餐,倒也清爽干净。
“你看这样行吗?你先搬到我的宾馆,宾馆有专车去车站,明天咱们一起从宾馆出发去绥化找你弟?”辛旗说。
“嗨,不用这么麻烦,住宿的钱都交了,”闵慧说,“我叫个车去车站也很方便的。咱们就在车站碰头吧。”
他怔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她,一脸的委曲。沉默了几秒,忽然问道:“田田,我做错了什么吗?”
就在这一刻,闵慧后悔了。她恨自己太好奇,根本不该来这里见辛旗。如果辛旗等不到苏田,最终只能做罢。之后独自回纽约手术,继续自己的人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苏田在他的心中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变成一道美好的回忆,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他的表情令人心碎,闵慧实在硬不起心肠,只好说:“那行,就去你的宾馆。”
“嘢!”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呼了起来。
辛旗陪着闵慧去民宿取了行李,她的行李不多,就是一个拉杆箱。然后两人步行再次穿过勇安桥来到辛旗所住的野花湖花园别墅酒店。
一路上辛旗对她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再不敢多说话,生怕触犯了她。闵慧心中抱歉,却也觉得两人之间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出了什么事也方便进退。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合谐,辛旗的心情仍然是兴高彩烈的,就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快的,开心得恨不得原地跳舞。
闵慧看着他,在心里重重地叹气,唉,这个蒙在鼓里的男人。
蒙在鼓里的男人订的是蜜月套房,实际上是一栋山顶别墅。刷卡走进客厅,迎面扑来一团芬芳的花气,闵慧愣住了,宽敞气派的客厅吊着一个巨型的水晶灯,由无数片水晶雕刻的叶子组成,一层透明,一层磨砂,一层镶金,灯光在不同的叶子质感中交相辉映,整个空间似真似幻,充满了对比与层次。
只要有桌子的地方就摆满了玫瑰:红的、黄的、白的、紫的……
闵慧不禁驻足,只觉香气就像一堵墙挡在自己的面前。
她有点不敢呼吸,因为那是属于苏田的香气。
看来辛旗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见面,结婚,蜜月,旅行……
而苏田为了救自己,竟然全部都错过了。
闵慧想着想着,眼睛又红了。
正在这时,辛旗忽然神秘地说道:“跟我来,这里有一样你喜欢的东西。”他拉着她的手,推开一道门。门外有一个露天的水疗浴缸。
闵慧欲哭无泪,心想:完了完了,这是一起洗泡泡浴的节奏吗?
他拉着她绕过浴缸,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型的私人泳池。
“ta-dah!你最喜欢的游泳池!”辛旗做了一个夸张的献宝姿势。
还没等闵慧反应过来,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跳进水中。
闵慧不会游泳,吓得尖叫了一声,本能地抱住了辛旗,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人果然是从外国回来的,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一惊一诈的……
“怎么啦,忘记游泳了?”见她害怕,辛旗笑道,“水又不深,你可以站着的。”
闵慧将信将疑地从他身上跳下来,伸直双腿果然踩到池底,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只好说:“水好冷。刚吃了冰淇淋,肚子一沾水,就胃疼。”
“对不起,怪我,我太喜欢恶作剧了。”他连忙上岸,然后一把将她从水里拉起来,关心地问道,“胃很难受吗?要不要看医生?”
“没事,洗个热水澡就好了。”闵慧说。
两人相顾窘然,他们的上身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t,被水一浸,几乎变成透明的。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对方,辛旗的目光落在闵慧的胸上,她连忙转身问道:“浴室在哪?”
“右手第三个门。”辛旗说,“我也去洗一下。”
“啊?”她恐惧地看着他,他连忙解释:“有两个浴室。”
闵慧以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换了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后来到客厅。辛旗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头发湿湿的,穿一件白色的休闲衬衣,浅灰色的休闲裤,黑色的人字拖。看见她连忙站起来:“我去给你倒点饮料。想喝什么?这有红酒、啤酒、果汁、可乐、矿泉水。”
“果汁,谢谢。”
“随便坐。”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咖啡桌上点着两支蜡烛,一旁堆着他的物品:手机、电池、手提电脑、一个皮质的笔记本、一个棋盘,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象棋。
她拿起一枚象棋放到手中,轻轻地握了握,傻傻地坐着不知道应该干啥,就将棋盘上的棋整理了一下,红黑两边,各自摆好。
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后,辛旗端过来两杯热腾腾的饮料:“尝尝这个hotapplecider。热苹果汁,很暖胃的。”
她接过一看,马克杯里是一种淡黄色的饮料,冒着热气,当中用一根月桂穿着一片苹果。她轻轻喝了一口,赞道:“好喝。”
“冬天的时候我妈经常给我做。”他端着马克杯坐到她的身边。
“你妈?”她一愣。
“哦,忘记了我们的约定,不提过去的事。”他一笑,“我是指——我的养母。”
“对你好吗?”
“特别好。”
“她懂中文吗?”
“完全不懂。”
“那你刚去美国的时候怎么办?”
“头三个月是有点难过……完全听不懂。三个月后就能基本交流了。”
闵慧还想问更多的问题,但她不敢多问,怕辛旗如法抱制,也象这样审问自己就露馅了。
“so,你弟目前已经算是找到了,咱们去绥化就是确认,是吗?”辛旗问道。
这个话题闵慧倒是有充足的准备,可以详聊。因为在见辛旗之前,她已经跟寻亲网站的志愿者打过一通电话了,对方也给她传过来了所有的资料。苏田在那里登记寻亲已经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疑似的情况。弟弟丢失时只有一岁半,正式名字还没起,小名叫作“阿杰”。
“差不多算是吧。对方家里有个儿子是领养的,领养的时间和我弟被拐的时间只差半个月,特别接近,而且绥化也靠近永全,应该是一条路线上的。
“就凭这两点就能确认他是你弟?”辛旗皱眉,“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他们去采了血,正在做dna比对,应该就是这几天结果能出来。”闵慧喝了一口果汁,“我这次去,就是先去问问大致的情况。”
“你弟身上有什么可以识别的记号吗?胎记什么的?”
“没有。一岁多的孩子,连张照片都没有。”
“那就只能靠dna了。”
“是啊。”
“田田,”辛旗忽然道,“如果他真是你弟弟,而你又不愿意离开他住在国外,我可以回国陪你生活。好不容易找到他,我不会让你跟你弟分开的。”
闵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
“你饿吗?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还是叫rooservice?”
闵慧看了看表,下午五点:“还早吧?我不饿。”
“咦,我看你把这些棋都整理好了,不如我们一起下盘棋吧。就像以前那样?”
闵慧看着他,眨眨眼:“好啊。”
这一下就下了半个小时,开始的时候辛旗势如破竹,闵慧则是步步为营,一板一眼。下到最后竟是难解难分。
“双车过河,这盘棋恐怕要和了。我进炮。”闵慧看着两边的布阵,个个充满陷阱。
“吃车。”
“吃你车来不及了,我吃仕。”
“妙啊。别出帅哈,你出帅我进军,绝杀。”
“我吃卒退马。”
“升帅。”
“出炮。”
“垫兵。”
“砍仕。”
“进帅。”
“砍军,死棋。”
辛棋瞪大双眼看着闵慧,一脸的难以置信:“天啊,我居然输了。”
“知道错在哪儿吗?”
“请教?”
“刚才两车在一线的时候,你不该用前车叫将,那是败招。应该用后车叫将,不着我的圈套的话,那还可能有胜算。”
“再来一盘?”
“行啊。”
两人重新摆棋,辛旗忽然一手捂住棋子,抬头凝视着她的脸:“田田,你真是苏田?”
闵慧眸光微转,心中一念闪过:这人真是辛旗吗?会不会真的辛旗已经死了,他也是个冒牌货?
“那你呢,真是辛旗?”
他将衬衣一掀,胸口的正当中,有一条又粗又长的伤疤:“这个你总认得吧?”
闵慧倒抽一口凉气,笑了笑说:“开个玩笑而已,你不用当真。”
“我没当真,”辛棋将扣子扣了回去,一面摆棋一面淡淡地道:“我已经脱了,轮到你了。”
若在往日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二话不说一跳三尺先煽他个大嘴巴。
但这一次,涌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如果是苏田,会生气吗?
——肯定不会。在辛旗面前,在这种时候,在狂喜之中,一定是听从的吧?在闵慧心中,日记里的苏田一直摆脱不了辛旗的小跟班形象,对他言听计从,容忍他的脾气,原谅他的性急,平息他的怒火,想尽办法纠正被他损坏掉的人际关系……
做戏演全套。
她将身子倾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说:“拉链在背后。”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接招:“ayi?”
她点点头。
他伸手过去,一拉到底,“哧拉”一声,丝质的连衣裙从她的肩头滑落。她解开文胸,挺胸抬头,坦然地看着他。
苏田身上没有任何记号,这一点在陈sir给兰金阁打电话时就已经问清楚了。当时的目的只是例行登记以方便将来识别遗体。老板娘很配合地问了几个同住的女生,特别是赵英妹,因宿舍用的是公共浴室,大家都见过苏田洗澡的样子,都说她身上没有胎记、疤痕、黑痣之类显眼的东西。
他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她的上半身,就像画家打量一名模特,但他什么也没碰,五秒之后,他默默地帮她扣好文胸,拉上拉链,末了还在她的左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好像上面有灰尘似的。
“有变化吗?”闵慧问道。
“太大了,根本不认得了。”
“脸也不认得了?”
“你的脸我从没有看清过,口音也变得相当厉害,而且这个——”他指着她的胸,“以前绝对没有。”
“你注意过?”
“看过。”
“……”
“不记得了?那个夏天?篝火晚会?”他提示着,“我们互相……”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日记里也没写。但闵慧一直有一种预感:苏田与辛旗之间一定不仅仅只是友情,一定还有高于友情的东西。
她只好叹了一声:“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
“以前下棋,你也从来没有赢过。”他开始摆棋。
“那是以前。”闵慧抿了一口果汁。
“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常下,参加了俱乐部?”
“不经常,没参加。”
“那这棋艺是怎么突飞猛进的?”
“你就是不肯相信有人比你聪明,特别是女人,是吧。”
“我相信。”
“好吧,实话实说,变化是这样发生的:”她将果汁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有一天,我去山上采蘑菇,采着采着不知不觉到了山顶。突然间——”
她故意停了一下,吊吊胃口。
“怎么啦?摔下悬崖了?”
“被雷劈了。”她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回到家后就发现我的智商——哎呦喂——蹭蹭蹭地往上涨。”
“这是扯吧?”他哈哈大笑。
“你凭什么认为以前的我一定比你笨?——这是不是扯?”
“小时候你好象只喜欢一样东西——体育。作业都是抄我的。”
“记不记得有次数学考试,虽然抄了你,我考的分数比你还高咧。”闵慧想起日记中提到的一件事。
“对对对。”辛旗一拍脑袋,“后来你还说——”
“——养家糊口的事情就靠你啦,我得专心训练参加奥运会。”
“没错儿。那个时候,我们对家庭的分工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她微笑。
“我错了,不该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来看你。”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有种可怕的穿透力,“打电话回福利院,叶老师说你回家了。老家在大山里,生活挺困难的。我于是以为你去了以后就没什么机会读书了。或者更糟,为了生计早早打工、被迫嫁人……这些天你一直没出现,我等得很绝望。有时候甚至想你可能都已经有孩子了,所以不会再来了……”
多年住在国外,他的普通话已经没那么标准了,吐词咬字总带着一丝异国的腔调。个别字在发音时会突然犹豫一下,似乎不确定是否需要卷舌,仿佛口中含着一枚石籽。但他的嗓音特别好听,低低地、柔柔地、既抑扬顿挫又娓娓道来、语气就像在哄着一个爱发脾气的小孩。
“还好啦。山里的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以为只有我的变化多,毕竟去了国外,没想到你的变化——更多。”他叹了一声,“田田,我们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你我了,需要重新了解才能更好地在一起。刚才是我太唐突了,没吓到你吧?”
“哪有……”
他越是这么深刻地反省,闵慧越是过意不去。她的确想把自己扮成苏田,但刻意去装会弄巧成拙,还不如本色出演。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先把辛旗对苏田的印象来个彻底的颠覆,让他接受各种变化的可能性,再把闵慧版的“苏田”推到他面前。有日记垫底,再加上一点虚构,把辛旗平安地哄回美国并不难。待他做完手术身体康复,想怎么骂怎么发火都成。一条命反正是捡回来了。
想到这里闵慧立即转移话题,指了指棋盘:“这次你先请。”
他拈住一枚棋子往中间一扣:“当头炮。”
“上马。”
“进卒。”
“上车。”
闵慧只顾带兵逃跑被辛旗乘势吃掉了一个相。
“七步见血,厉害。”她赞道。
“你七步过兵,也厉害。”他淡笑,“很少见到有人这么舍命保兵的。”
“这是我的布局。”
“大胆,高明。”
一顿鏖战之后辛旗险胜。他掂了掂手里的棋子,想了想,忽然皱眉:“田田,你没故意让着我吧?”
“绝对没有。”
“先前那个马,以你的水平,不该丢啊。”
“……战略性错误。”
他一脸的不信,但也没有多问:“再来一盘?”
“不了”闵慧赶紧摇头,“我饿了,而且想早点睡。”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手表,将桌上的菜单递给她:“好吧,你点菜,我去叫rooservice。”
她只点了一碗海鲜粥,辛旗要了牛排、沙拉和红酒,服务员送过来时说,牛排已经在盘子里捂了五分钟,味道刚刚好。说罢接过辛旗给的小费道谢离开了。
两人快速地摆好了餐桌。
闵慧一面喝粥一面看着辛旗则慢条斯理地切着牛肉。面前的男人坐姿挺拔,吃相优雅,侧面曲线如天鹅般优美,给人感觉是又舒服又霸气,她不知道这两点他是怎样同时做到的。
三分熟的牛排不断地涌出粉红色的血水,他胃口很好,吃得畅快淋漓。
闵慧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头晕,连忙低头。
他立即察觉,迅速用两片叶子挡住血水:“你晕血?”
“不晕。”
“牛排很嫩,要不要尝尝?”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放下餐刀,“你在出汗,手也在抖?”
“没事。”她勉强地笑了笑,将颤抖的左手塞进并拢的膝盖里。
见她不想说,他没有追问,三口两口吃完牛排,又将沙拉扫荡一空。然后看着她面前的小半碗粥:“还吃吗?看上去很香的样子。”
她摇头,他将剩下的粥喝个精光。
这么饿,估计是为了等她,没吃午饭。
“我去睡了。”闵慧擦了擦嘴,站起来。
“好。”辛旗指着走廊的尽头,“那间卧室面朝山谷,风景好一点。”
她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田田。”
“嗯?”
“在我身边,你是安全的。”他走到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我来说,你的确变了很多,但我想让你知道:只要你开心,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不论怎么变,我都能适应。哪怕是把自己颠倒过来,也在所不惜。只有一件事,万万不能变。”
她默默地看着他。
“那就是: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
“你同意吗?”
“……同意。”
他笑了:“晚安。”
“晚安。”
晚上八点,天还是亮的,闵慧已经不敢在客厅里久待了。
骗人是件体力活。这个辛旗,尽管态度真诚,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好打交道。不同于苏田的大大咧咧、毫无心计,他的真诚是有智商含量的,没那么好骗,还是尽量避免单独相处为妙。
躺在床上纠结了半天之后,闵慧又产生了向辛旗坦白一切的冲动。早点说或许还能够得到他的原谅。既然辛旗终于意识到苏田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对她的感情也许没那么强烈了。在这种情况下,通知苏田的死讯也许不会造成致命的冲击……
闵慧打开自己的索尼电脑。这些天,她用一个迷你扫描仪将苏田的日记全部扫描了一遍,通过文字识别软件,将日记的内容变成可编辑的文档存入云端。她一面扫描,一面将校对,三遍之后对日记的内容已经烂熟于胸。
经过一番文本分析,她发现苏田在日记里十分在意辛旗的情绪,里面充满了对他的坏脾气的各种描述:“发火”、“生气”、“骂人”、“狂怒”、“打架”……
而苏田最关心的就是这一天辛旗过得是否开心:
——“今天是母亲节,辛旗一天都不开心。他说他恨妈妈,不要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留个字条。如果什么也没有的话,他还可以幻想自己是被拐卖的……就算这辈子都见不到爸妈,至少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两个人爱着他。我问他,我的爱算不算,他说我的爱不是母爱。”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医院看辛旗,他的脸白得跟纸一样。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是免不了的,但他可以选择不难受。辛旗说话总是这么绕来绕去,怕他多想,我只好点头,其实他的意思我根本不懂。同学们都悄悄地说,辛旗快死了。我看着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痛得直皱眉头,心里难过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