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字号私下铸币的罪行,成了其中可有可无的一环。
谢慈道:“刑部侍郎下狱,刑部尚书革职待审,刑部暂代的主事是边阳,他刚整顿了徽州的州府,回京又重翻了谭大人的案子,刑部或许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崔少东家私铸钱币的案子,整理物证和认证,如实呈交,自会得到秉公审理。”
芙蕖:“你果然是早有打算。”
谢慈:“所以我正打算将那些已经流进赌坊里的铜币追回,但如果说太平赌坊与苏秋高关系匪浅的话……”他停顿了一下,道:“那我可能还要再辛苦一下。”
正如同江水滔滔奔流入海,到了现在的情势,是泥沙俱下一泻千里,是谁也不能阻拦的大势,与最初的寸步难行不同,谢慈只需要将消息传出去,太平赌坊便成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众矢之的。
芙蕖陪着谢慈一起被困在府中,许是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她每日睡着的时辰陡然翻了一倍,甚至有几分昏迷的错觉,仿佛沉进了很深的梦境中,没有光,也没有空气,既安静又恐怖,她独自一人在挣扎,直到惊醒的那一瞬间,才觉出冰冷的手脚在渐渐恢复体温。
三天了,每天都是。
卧炉里残留着安神香的余温。
芙蕖回头望着空了一半的床,竹安小心的拨开帷帐,问她有什么吩咐。
芙蕖闭上眼,捏着眉心,说:“成日里闹着不得安睡的人不是他么?怎么睡得比我晚起得还比我早?”
竹安理所应当道:“正是因为主子睡不安稳,所以才需要安神香啊。”
芙蕖可能刚醒有些糊涂,琢磨了片刻,竟然迟钝到理不清其中的道理,但是本能察觉出的危险,让她当下果决的收拾东西,搬离了谢慈的房间。
她回到了最初居住的棠荷苑。
芙蕖将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归置好,左右才不出半个时辰,门便吱呀一响,谢慈找过来了。
他这会儿倒是很快。
芙蕖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一整罐的糖梅放在妆匣边上。
于是谢慈没有再靠近,而是靠在门边上,外面斜着映进屋子的日光被他的身影挡住了一大半,显出了一处模糊轮廓的阴影。
芙蕖的感官很敏锐,她即使不刻意去看,也知道那道影子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芙蕖走来走去,将所有的东西都安置下来,在一个回身的时候,脚下忽然撞上了谢慈的鞋尖。
谢慈靠她很近,芙蕖无奈的一歪头,正好能靠进他的肩窝里,谢慈于是顺势一揽:“都到了见一面少一面的时候了,你难道不想再多看几眼?”
芙蕖抬起眼打量着他的脸色,忽然说:“你不像从前了?”
谢慈:“我从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芙蕖道:“以前的你,让我坚定的相信,无论你要死要活要去往什么地方,都一定会把我随身带走。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你想要走了,但你会把我留在原地。”
温柔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透进房间里,让那些细小的尘埃也有了存在的痕迹。
芙蕖今天是打算把话摊开了说。
她在等谢慈的回应。
可等了很久,谢慈却提起了另外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听说苏慎浓境况有些糟糕,你与她交情不错,我安排你去见她一面?”
早习惯了他的性子,芙蕖也称不上失望。
苏府上下如今一片兵荒马乱。
苏戎桂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几日不肯见人。
苏秋高以苏家子的名义死在宫中,但由于起身份特殊,苏家在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之前,连丧事都不敢发。苏秋高的尸体停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草草的搭建了一座灵堂。
无人吊唁。
芙蕖算是第一个了。
苏慎浓在灵堂中一身素衣,见芙蕖来了,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此地忌讳,有话我们到花园聊吧。”
芙蕖脚下没动:“不让我尽点心意吗?”
苏慎浓低了一下头,有几分自嘲的笑了:“他一个反臣,死都是便宜了。大家都恨不得离远远的,你倒是奇怪,竟还主动凑上来。”
苏慎浓指的不仅仅是苏秋高的灵位,很是他们苏家现在的处境。
前头苏夫人已经因此事病了一场,叔伯兄弟们正闹着分家,急切的想要撇清关系,苏戎桂闭门不出仿佛死了。
一大家子许多事情都落到了苏慎浓的身上。
苏慎浓的憔悴简直肉眼可见。
芙蕖自己从案上抽了香,说:“来都来了。”
干干净净的香炉里插上芙蕖敬的香。
芙蕖可从来不是善人,能给苏秋高上香也不是因为敬重亡魂,她心里的念头冷漠的很,在上香时,想的是希望他下地狱永不超生。
可无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在苏慎浓的眼里,都是一种安慰。
苏慎浓带着芙蕖到花园的亭子里,热起炉子煮茶。
芙蕖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苏慎浓前段时间刚与谢慈退了婚,一时半会也没再谈人家,而且当初她在南华寺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是伤颜面的,所以亲事一直没有着落。
而今又出了这事。
明眼人都在看笑话,他们都知道,这样一个好女子,极有可能就要这样毁了终生。
苏慎浓显然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冷静地说:“我们家在等最终的定罪和处置,无论是诛连还是流放,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宫里仍迟迟没有动静,朝堂上为了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没有以前吵的那么厉害了,大朝会上如今也剩不下几个重臣,最能说会道的那几个,不是革职查办就是已经罪证确凿丢进了昭狱。
芙蕖想起苏慎浓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番文人清骨的话。
感慨当真世事无常。
芙蕖说:“苏大人,实在可惜。”
苏慎浓沉默地煮茶。
芙蕖问道:“苏秋高从始至终都明白他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他从未在你们面前露过马脚?”
苏慎浓摇了摇头,说:“当日霍指挥使在街上拉了我进宫,我猜应该是你的主意。”
芙蕖惊讶:“你怎么知道?”
苏慎浓:“除了你,没有人想到我,这份细腻和狠心,是你的办事风格。”
芙蕖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当时他神情癫狂,许是痛苦的太久,已没办法理智听劝的了,我想着或许你来了能安抚住他。”
芙蕖不是个喜欢解释什么的人,这回例外,并不是怕苏慎浓心生误会,而是不想让她有种被利用的失望感。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苏慎浓说:“我明白,可我还是晚了一步。我真是做梦都没料到,我们家最后竟是这般结局,我过往的十几年仿佛是活在一个梦里,一个谎言,旁人都是清醒的,只有我一直糊涂。”
芙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人一生下来,就在谎言和算计中挣扎,有些人明白的早,有些人明白的晚。”
苏慎浓笑了笑:“我这算早还是晚?”
芙蕖郑重道:“若硬要与旁人比,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比惨,世上总有更惨的人。
比好,抬头往上一眼看不到尽头。
她们在亭中饮了一杯茶,苏慎浓带着芙蕖又回到了苏秋高的院子里。
苏慎浓带芙蕖到了苏秋高的书房,说:“我三哥的旧物都还没动,前些日子明镜司来人搜了一通,一无所获,你再看看吧。”
她当真是体贴到了极致,不等芙蕖开口,就将她的来意摸清,并给她提供了一切便利。
苏秋高的书房中一片凌乱,明显是被暴力搜查过的样子。
芙蕖缓步踏进书房中,面对散落遍地的书籍和杂物,有种无从落脚的感觉。
苏慎浓拖进了一只红木箱子,从门口蹲身开始收拾。
芙蕖便帮她一起。
苏慎浓动作很慢,她也在寻找其中的线索,书字画必然要先翻阅一遍再收起,天色稍暗些的时候,芙蕖点起了一盏灯,黄豆大的火苗在窗前投下一整片光晕,隔壁就是灵堂,院子里无旁人的身影,怎么说都有些阴森之意。
苏慎浓对她说:“你且回罢,倘若我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托人去谢府捎给你。”
芙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算着时辰,不便久留,芙蕖便打算告辞。
苏慎浓身边如今连丫鬟下人也没的使,她只送了芙蕖到院门口,便叫来正院里的小厮,引贵客出府。
芙蕖前面的小厮提着灯,一路上,只见花园中草木衰败,早已没了往日的峥嵘之相,想来苏府中人现在也没心情和闲暇料理这些花草。
芙蕖随手摘下一片狭窄的冬青叶,拂去上面的灰尘,显出其苍绿的本色,可惜过于干巴脆弱,用手指一撵,便在手中碎了。
芙蕖垂着眼顺手扬了。
花园侧门就在眼前,沿着脚下的卵石小路出去,再过两道门便可出府去了。
小厮将灯搁置在臂弯,上前拨动门栓。
芙蕖等在他身后,静寂中抬头望着天幕上挂着的寒星。
小厮打开了门,转身请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芙蕖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了一声丝弦拨动的动静,极其低微,一闪而过,若非芙蕖耳力异于常人,是决计听不清的。
芙蕖猛地回头,发间簪的一只翠缕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震出了叮当的声响。芙蕖顺手拔下簪子捏在手中,目光死死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苏秋高的院子。
也正是苏慎浓守灵的地方。
苏府小厮正诧异她为何忽然不动了,唤了一声:“姑娘?”
芙蕖微微侧头,说:“忽想起落了一样东西在你们姑娘那,待我去取一下。”
情况不太好。
方才那一声丝弦的震响,倘若她猜的没错,应当是细弩的弓弦弹响,属于暗器,精致小巧,随身带着方便,用的箭更是短而锋利,形同钢针。
芙蕖脚步越发的快。
没有听见苏慎浓的痛呼声。
或许是射空了。
或许……是一击毙命。
芙蕖回去,见院门大开,临走前,她明明是掩上了的。
芙蕖敛了眉间的寒气,往那幽深之处探过去。
书房中,原本那黄豆大的灯烛也熄了。芙蕖鼻尖轻嗅,没有闻到血腥气。
她心里万幸今日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院子里四下表面寂静,芙蕖一步一步走到院子正中央。万里无云的月夜里,屋外比屋内敞亮些,月光映着她的身影投在明纸糊的窗户上,静待了片刻,终于有了动静。
屋里藏于暗处之人见了她的身影,受了惊吓,本能的反应便是出杀招灭口。
利箭挟着破空的风声直取芙蕖的面门。
芙蕖用手中银簪隔开了箭,反手掷出了簪子,反击那人的藏身处。
屋里传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那人身手有几分敏捷,虽躲过了芙蕖的反击,但却碰乱了书房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堆积。
芙蕖几步上前砰一声踹开了房门。
里面的人早有准备,单手成钩捏向芙蕖的咽喉。
那人身段柔软,脸上挂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眼睛。
芙蕖侧身躲过。
那人如水蛇一样欺身而上,芙蕖躲闪间,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对方的那双眸子。
明月当庭,芙蕖身影游离在房门一线,正好是一面是明,一面是暗,光影斜切着她的脸颊,她轻轻地开口:“原来……是你啊。”
对方的动作一滞。
下一刻,动手却更狠了。
芙蕖身段柔软,与她难舍难分的纠缠了片刻,似是终于耐心告罄,挥袖散出了随身带的一副纸牌。
如此近的距离。
纸缘如利刃,对方即使狼狈避开,也免不了身上脸上的多处擦伤。
芙蕖招招都奔着脸上和喉间的要害处,对方为求保命不得不退,但杀心已起,哪可能就此罢手,再欺身上来就是要发狠拼命的架势。
论身手芙蕖仅是个花架子,扬州别院里是个人拎出来都比她强,更别说拿到这些身经百战的杀手刺客面前,勉强能当盘菜,也未必够塞牙缝的。
芙蕖一番动作见吓不退她,心里已凉了小半截。
尖锐的铁钩再次贴着芙蕖的咽喉划过,芙蕖两袖已空空如也,再祭不出杀手锏来抵挡了。
有没有人能来救她?
芙蕖心里那一瞬间无比动容,曾经她何时指望过别人相救,世上人多半都靠不上谱,聪明人从来只靠自己。
谢府门前的琉璃灯被擦掉了浮灰,重新点亮。
这些琉璃灯各个价钱不菲,但贵有贵的好处,灯上的盖瓦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哪怕是严冬,灯在北风里摇摆转动不休,里面的烛火丝毫不为所动,映着灯上的纹路,熠熠生辉。
谢慈不假手他人,亲自挑着火折子,在阶上将灯点燃。
芙蕖深夜仍未归。
谢慈心下略有些不自在,八盏琉璃灯尽数点燃,他在灯下踱了一圈,再仰头,细数着每一盏灯垂下的金丝流苏。
琉璃灯上八个角,每个角上垂下金线,转起来流光溢彩。
谢慈还真数清楚了。
每一股是八十一根,一共八股算起来是……
呼啦啦一群黑鸦从外面回来,停在檐上啊啊啊的乱叫,搅得人心情烦乱。
谢慈原本悠然自得的兴致叫它们这么一搅合,像水中泡影一般,一戳就碎了。
他抬头打量着寂静的夜幕。
他养的那一群黑羽乌鸦不安的头顶檐上跳动。
谢慈眯了眯眼睛,好似从那报丧似的鸟叫声察觉到了什么,从门前勾起了刀,也不骑马,顺着华阳大道,往西边苏府的方向走去。
眼中映出那人杀心迫切的目光。
芙蕖软身迎上,最后从口中卷出一丝寒光,竭尽了一切所能,削掉了她半个耳垂。
芙蕖身上一丝血都没沾。
那女人捂住受伤的耳朵,更狠的一刀又追了上来。
屋中书堆中起了一个身影,摇摇欲坠的闯进了她们的视线中。
是苏慎浓。
她手中按着厚厚的帕子,捂在胸口处,开口依旧用那种温和平静的嗓音说:
——“我看见你的脸了!”
芙蕖偏头去看她。
苏慎浓好似是怕那人听不清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我看清你的脸了,你逃不了的。”
芙蕖对上苏慎浓的目光,苏慎浓微微向外面扬了下巴,霎时,芙蕖心头像是撒下了一把细密的针,扎的她生疼。
苏慎浓那么聪明,明明已经找到了偷生的法子,只要她躲在原处不出声,大概率能逃过此劫。
可她偏生在此时站出来找死。
苏慎浓不知道,了结她一个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儿,也不过花费须臾的功夫,转头再追芙蕖,完全不耽搁。她此举除了丧命,没有任何意义。
——“找死!”
杀手发出和芙蕖心中一样的叹息。
刀尖转了方向。
芙蕖紧咬着追了上去,漫卷的裙衫在半空中旋开,也是占了宽袍大袖的便宜,虽不利于行动,但却擅勾缠捣乱,芙蕖勾倒了旁边斜立着的多宝架,阻在了苏慎浓的面前,自身却门户大开,那女人回首一刀旋进了芙蕖的肩头,鲜血溅在窗纸上,留下极细的痕迹,像千丝万缕的红线。
芙蕖吃了一刀,不退反进,激起了心底的狠,死掐住身上的刀口,不许对方脱身,披帛一绕,勒上了她的咽喉。
局势翻得突然。
芙蕖一旦下手便是极致的狠,苏慎浓站在一旁怔愣了片刻,急忙扑上来帮忙。
披帛在芙蕖的手腕上缠了两圈,那人的眼睛已经充血凸出。
芙蕖有心想揭掉她的面纱,瞧一瞧她的庐山真面目,可实在腾不出手。芙蕖本以为道了这一步,已稳操胜券。
可世事无常就在于此,万事没有绝对。
尖锐的哨声响在背后。
房檐上瞬间飞身下来了几个人影,训练有素的攻向芙蕖的后心。
猝不及防的变故,芙蕖不得不放手,按着苏慎浓的肩膀,助她躲到了一侧安全的地方。
从两扇窗户的间隙中望出去,对方的帮手岂止几个人,一行一行的从房檐跃下,落地无声的潜进了院子里。
刚才差点被芙蕖勒死的那人翻身伏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芙蕖便趁着她阵阵咳嗽的掩护,带着苏慎浓藏身在了屋内暗处,屏住呼吸。
藏不了多久的,她们很快会被发现。
芙蕖眼睛扫过周围所有可以借力的物件,计策倒是有,但都是困兽犹斗,拖延时间罢了。芙蕖抬手捂住自己肩头的伤口,冷静下来,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想法。
不能死。
她的命不能交代在这里。
搜寻的脚步越发逼近。
芙蕖闭了一下眼睛,手在地上摸索着,竟然摸到了之前她掷出去的银簪,她将其收在手中,死死的攥紧,另一只手按下了苏慎浓的身体。
芙蕖肩头所受的伤令她的左手脱力,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她咬住了一口呼吸,就在她准备揉身而起的那瞬间。
她似乎听到了鸦声
她以为是恍惚间的幻听,但神识还是颤了一下。
芙蕖动作顿在原地,艰难地侧头从门窗的缝隙中朝外面探。
谢慈一身玄衣出现在檐顶,背手提着刀,映着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院中的一片狼藉。他爬房顶也没有声音,整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鬼魅,至少在那群杀手的眼里是震慑。
谢慈吹了一声口哨。
他在找人,但是没有回应。
芙蕖所在的房间里散布了许多人,她不敢轻易发出动静。
谢慈的哨音散在了夜空中。
外面的人拉出了准备迎战的姿态,谢慈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浅淡的血色,虽看不真切,但足能够让人意识到,他生气了。
谢慈的刀比人先行。
刀光所掠之处,开了刃,饮了一人的血,重重的钉进地砖中,那速度快到周围然本能的退了一步,而她们在理智的驱使下,想再上前一步的时候,谢慈追刀扑下来,内里催发着他的动作,看似举重若轻,十步之内已尽数笼在了他的刀光之下。
她们见势不妙,知道来了硬茬子,他们起了撤退的念头。
但谢慈要收网,势必不可能容忍落网之鱼。
终于,那为首之人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吹燃了,厉声道:“你在往前一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我让那两个女人都烧死在里面。”
谢慈抽空瞟了她一眼,手起刀落,没有丝毫停顿,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将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斩于刀下,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手边无人可杀了,才停下动作,将刀拄在面前,撑着双手。
杀手愕然:“你匆匆赶来,竟不是为了救人?”
谢慈“哦”了一声,问道:“人在哪?”
杀手剩余的几人背靠背退到了一处。
谢慈:“你看,你们连人都交不出来,觉得骗我很容易?”
他嘴上这样说着,脚下却不曾挪动一步。
可尽管他不动,也没有人敢轻视他。
杀手可谓是死伤惨重,狠狠一咬牙,将火折子抛进了书房中,带着人疾退。
她们掠到了房顶上,忍不住回首一瞥,却见谢慈既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冲进火里救人,只是目送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没有任何动作,那安静的目光让人在冬日的寒夜里,激起了满背的冷汗。
谢慈见她们走远了,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越少越烈的火。
而后,耳尖一动,听见火中响起了悠长的哨音。
谢慈正在滴溜溜转着刀柄的动作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脚踢开了门窗,从烟火缭绕中捡了两个女人出来。
芙蕖用帕子捂着嘴角咳。
苏慎浓没什么意识,已经近乎昏迷的状态。
芙蕖咳了半天,察觉到喉口涌上的腥甜,用帕子抹了,藏于袖中,开口道:“你是想就地给我办火葬是吧。”
谢慈正伸手想查看她肩头的伤口,听她这么说,眼神往下移了三寸,散漫的游离着,说:“……我以为你不在里面,为何不回应我?”
芙蕖眨了眨眼,这一回,心虚的人变成了她。
芙蕖没好意思说怕他的动作快不过杀手的动作。
她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当时身处怎样的危急,有谢慈在,一定会抢下她的命。
但芙蕖实在不敢赌。
这一局。
她可以赌。
她的命不能赌。
第118章
谢慈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多做纠结,一问而过,他显然更关心此事的起因:“你们怎么会交上手?”
芙蕖道:“她们并非冲我而来。”她回望了一眼正在火中倾塌的书房,说:“她们别有目的——就在这个房间里。”
大火几乎映红了半边天,苏府的人终于被惊动了。
下人们惊呼着扑火。
芙蕖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慎浓,早已人事不知。
谢慈:“她能毫不犹豫的毁掉这里,想必此地于她们而言已经没有价值了。”
芙蕖轻声说:“是啊,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当然没有价值了……”她低头,微微抬了一下左手,从袖口处滚出一个四方匣子,只巴掌大小,檀木浮雕上已经染遍了她的血。
匣子滚到了谢慈的衣角旁。
谢慈抬手捞住。
芙蕖:“我受这么严重的伤,差点搭上命去,若是一无所获,岂不太无能了。”
谢慈用手指将匣子顶开一条缝,里面躺着一枚玉珏,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却是刚刚那人的目的所在。
她们在这种时候,深更半夜潜入苏府,取这么个小东西,其中定有深意。
谢慈把东西笼进自己的袖中,一手横揽芙蕖的后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眼见苏府的下人们越来越多,浓烟中乱做了一团,谢慈便打算撤了。
芙蕖软绵绵垂着手,头靠在他肩上,目光越过他耳畔垂下的凌乱发丝,看到了躺在冰冷石板上正昏睡的苏慎浓。
芙蕖拧住了他的肩头,说:“别把她扔下。”
谢慈一停,并不回头,说:“她是苏家的嫡小姐,谁敢怠慢?”
芙蕖说:“苏家都快没了,嫡小姐又值几个钱,若叫她在这躺上一宿,不用到明日这条命就交代了。”
谢慈仍旧没有回头,抱着她越过了檐顶,出了苏府大门,踩在了空无一人的华阳大街上,一声口哨唤来了守在周遭暗处的部下。
谢慈简单吩咐了一句:“带上苏家小姐。”
自有人飞檐走壁翻进去,悄无声息地偷了人出来。
苏府一把大火控制不住,半条街上空都映红了天,布满了浓烟。
许多户人家都坐不住了,出门来看。
公主府上,栾深披了件衣裳,便骑马往这边赶来,路上,迎面正遇上谢慈,他驱马上前几步,到了谢慈面前,看清了他身上溅的斑斑血迹,便知是出事了,愕然问道:“怎么回事?”
谢慈手上如珍似宝的护着一个人,停了一下,说:“你既然来了,就去苏府看一看,苏戎桂最近有点想不开,但还不到他能死的时候。”
栾深明白他的意思。
苏府起火或许另有隐情,但苏戎桂的命却是真切的悬在刀尖上,这样一场火烧下来,能摧毁的不仅仅是房屋。
栾深当下便顾不上问谢慈为何出现在此了。
苏府中。
苏戎桂的书房与苏秋高的院子挨的很近,控制不住的火势蔓延过去,苏夫人抱着自己丰腴的身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躲避着周围砸下来的木料,和四溅的火星子,冲着正堂哭喊——“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啊!”
苏戎桂就在正堂中,可始终不见他仓惶出逃的身影。
所余不多的小厮们冒火冲进了火中,却是又独自冲了回来。
苏夫人满目急切的望着他们。
小厮嗓子都被熏的嘶哑:“——老爷不肯出来。”
苏夫人当即瘫软,既不哭,也不喊了,怔怔的淌下泪。
栾深感到苏府的时候,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混进了救火的人群中,径直来到了正堂,站在苏夫人身后,拦了一个丫鬟,问清了情况之后,一言不发,身影没进了火里。
苏戎桂正坐在案前等死,见了栾深,也没有任何惊诧之意。
栾深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耐与他多啰嗦,以他年轻力壮的体格,拖扯一把老骨头不费什么力气,将人从火中拽出来,扔在了院子里的鲤鱼池里。
鲤鱼池不过半人高。
苏夫人不顾冬日严寒,扑下水将苏戎桂护持在身前,心疼的擦着他脸上的脏迹。
栾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着嗓音道:“枉你读了几十年圣贤书,你纵使有再大的罪过,也有国法定论,轮得到你自尽?”
苏戎桂被冬日里池下的冰水冲了一头,恢复了些许冷静,口唇冻得青紫,哆嗦着:“一步行差踏错,万古罪孽深重,我该死……可家里妇孺无知可怜,若我一死能换些许宽宥……”
栾深瞧着这一院子的狼藉,以及手无寸铁的女子们——“你办糊涂事的时候,怎不想想身后的家眷。”
远离了华阳大街西头的火光,谢慈把芙蕖抱回到自己房间,放在榻上。
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见得有刻意的小心,但芙蕖身下一路都没感觉到颠簸。
冬寒十月,卧炉里总是温着炭火的。
谢慈走出去一会儿,再回到房间时,手上端了一只青瓷罐,他坐在边上,一掀盖,便流出了厚腻的药香。
是他私藏的外科圣药。
谢慈手指往她的肩上一搭,轻巧地解了她肩上挂着的衣裳,露出里面的刀口,帕子上沾了酒,谢慈折了帕子往她伤口上一盖。
芙蕖痛进了骨缝里,向后竭力扬起了颈子,痛呼声却尽数往下咽,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颤抖的呼吸声。芙蕖眼前盯着缕金的床帐,感觉到伤口处一凉,帕子掀了,一块冷玉般的药膏涂抹上,痛感瞬间消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