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正暗处守着您呢!”
说着,苏秋高匆匆进了殿门。
皇上看他的目光已经称不上友善,也称不上信任了。
苏秋高也许是自觉得对不住皇上,于是站在了远处,拜道:“皇上移驾吧,外面人已经杀红了眼,皇上不如不如暂避此乱局。”
皇上没有答应他走,而是望着他,说:“连你也不与朕站在一起了。”
苏秋高无奈辩驳:“皇上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并非人为所能左右。”
皇上一动不动。
苏秋高再次劝道:“皇上,别赌气,避一避吧。”
皇上失望至极,终还是接纳了他的进言,起身准备暂避。
芙蕖默默按住了皇上的肩,令他坐在龙椅上,不得动弹。
皇上询问的看向她。
芙蕖眼睛里凝起了冷意。
就在半刻钟前,谢慈接刀的时候,凑在她的耳畔嘱咐了一句话:“那人是个缩头乌龟,既挑出这么大的事端当做掩护,必不敢堂而皇之在众人眼前动手,你待会替我盯着,谁要带皇上走,谁多半就有问题。”
谢慈是临时交代的这句话。
说明他也是临时才想到这一点。
而这种话,当他说出口的时候,按照芙蕖对他的了解,他一般是已经锁定了怀疑的对象,只等最终的确认。
竟然回事苏秋高。
前后一思虑,倒也不是没有端倪。
苏戎桂的枕头风没那么好吹,但如果那人是他信任且亲近的骨头,倒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说出来,也更合乎情理。
可是,苏秋高,他为什么呢?
他又图什么?
芙蕖侧头对皇上说:“此处才是最安全的,皇上您最好不要动,宫里现在四处都乱的很,谁知道一踏出门去遇到的会是什么?”
苏秋高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末了一声叹息,道:“罢了。”
当芙蕖对一个人起了疑心,脑子里所有事关此事的记忆,一股脑的都翻涌了出来。
苏秋高。
他的身世,苏戎桂的庶子,南秦进献美人所生。
他是太平赌坊的常客,不好赌,却喜血腥的斗场。
他曾与姚氏的女儿定下过婚约。
芙蕖皱眉狠狠的摇了摇头。
她所知道的这些东西还是太少了。
芙蕖挣扎在自己的纠结中,无意中一抬眼,却正对上苏秋高的眼睛。
苏秋高静静的望着她。
饶是芙蕖见惯了大世面,那中似蛇一般眼神也足以令她浑身一颤。
后背猝不及防的淌下冷汗。
芙蕖犹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一亩香的暗场中见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蜡人。
果然是他,芙蕖再不怀疑。
心里有了笃定,芙蕖反而又有了一种迎头而上的潇洒。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个缩头乌龟而已。
苏秋高上前一步:“陛下执意不肯移驾?”
皇上全然未觉:“移驾,去哪呢?”
苏秋高:“皇上当真不觉得此处危险吗?”
皇上环顾四周。
正如芙蕖所说,朝晖殿中虽然清净空旷,但却一眼便能揽括所有,明镜司霍春雷带来的人,早已各自找好了地方藏着。他如今若是擅动,才是最不安全的。
芙蕖忽然卷起舌头,吹起了口哨。
韵律悠长,传到了门外。
正在缠斗中的谢慈行动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侧耳边听边闪,余光瞧见霍春雷人已经走出了一半,他凌空而起,踩着城防营的黑甲,起落间,追近了距离,踢出一截断矛,阻了霍春雷的步子。
霍春雷料到他也许是有话要说,于是权衡之间,仍旧停住,等他一等。
谢慈隔着距离,传音到他耳边,说:“绕道去苏府,带苏家嫡女苏慎浓进宫,她很重要,务必拜托。”
霍春雷不解内情,却不及多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朝晖殿内。
苏秋高出声呵斥:“你在与谁传递消息?”
芙蕖吹完了口哨,得到了一声短促的回应,放下了心,对苏秋高说:“与你无关。”
苏秋高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意她与谁传信,毕竟想也知道。
他最在意的,是芙蕖传递出的内容。
芙蕖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相应的必会有对侧。
狗急也会跳墙,再拖延下去,他也会大事去矣。
苏秋高转过身,他纤长的身躯在青砖伤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芙蕖不认为他会如此容易的放弃,她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皇上道:“陛下,您从来有授意他以忠君之名,行建会或拉拢权势之实权吗?”
皇上一怔:“没……从没有过。”
芙蕖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她想多了。
空禅寺的静慧住持年事已高,苏秋高才二十几的年纪,不可能是他的。
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看似清朗了,可仍有未解的谜。
三千营的兵马停在城门外,面前就是被学生们洒了漫天的檄文。
提督张殿海的马焦躁地打了个鼻响。
张殿海忍不住对身侧的部下说:“霍春雷那家伙到底靠不靠谱,让我等他的消息,宫门都落尽城防营手里了,里面搞不好早闹开了,他怎么还没动静。”
他的亲副官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我一早就觉得他考不上谱,都什么时候,传个话还得本人亲自到,他倒是不怕耽误事儿,咱待会怕不是要直接奔着收尸去。”
张殿海破口骂道:“闭嘴,你想收谁的尸,就该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他们又等了一时片刻,却听闻身后的望楼上有了动静。
望楼建在华阳大街的东头,从宫门前能张望到楼顶的那颗明珠。
张殿海于马上回头,一支利箭直擦他的耳畔,对准的是宫门。张殿海惊险避过,从部下手里要了一杆千里眼,伸长一瞧,正见一行整肃的刺客蹲守在望楼上。
还有一熟人。
朝廷通缉半年多却始终毫无讯息的陈宝愈,重回燕京了。
陈宝愈似知道自己处在了张殿海的视线中,撑着栏杆说了句话。
那么远当然听不清。
但张殿海读明白了,他说的是——“助你一臂之力,不谢。”
紧接着,几只木鸢从望楼上放出来,在空中缓慢的滑行而过,直往宫城里落去。
张殿海的部下架好了弓箭,静等着提督的令下。张殿海却摇了摇手,示意按兵不动,直到眼睁睁望着那蠢笨的木鸢落在了宫墙上,然后木鸢圆滚的肚子破开,几个身影倏在城头一晃,当着外面几百学子的眼睛,倏地一下就消失在墙内了。
——“那是什么东西?”
——“有刺客!”
刺客都进宫了还等个屁。
张殿海咳出了喉咙里的一口浊痰,往地上一啐,一言不发,打马先行。
三千营最精锐的骑兵犹如带风的利箭,掠过宫门时,马蹄不停,城门防守已经尽逼退十步。
张殿海挑枪挂起旗,迎面终于见到了霍春雷。
他刚张口想说什么,霍春雷却猝然发难,强行“借”了他的一匹马,只来得及简单交代一句话——“交给你了”便冲出宫门。
张殿海还是没赶上最合适的时候,他冲到朝晖殿前的时候,谢慈刚好一刀横贯了魏提督的喉咙。
历朝历代的文臣武将之间,总有数不清的龃龉。各自都是一百个瞧不上对方。
张殿海从未见过文臣提刀。
纵使知道谢老侯爷当年是天纵奇才的武将,但平时也总被他一副斯文模样迷了眼睛,不知此人身体里几两反骨。
谢慈全然不顾身后多少刀光剑影想要背刺他。
他的出手必须要值得,多少虾兵蟹将都比不得一个魏提督的人头值钱。
谢慈收刀转身与张殿海的目光碰撞到一起,那是一种冷漠的满是不屑的目光,是高高在上,从来不会低头染任何尘埃的颜色。
张殿海在很多年前见过这样的眼神,在扬州别苑,那时谢慈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本以为那孩子会被摧残在冰天雪地中,正如他干干净净的来,在未染脏前也能干干净净的走。
但是意外之喜,他自己活下来了。
谢慈见他终于到了,毫不留恋收刀,转身进了朝晖殿。
——“是你啊。”
谢慈对着苏秋高的背影道。
苏秋高没有回头去看谢慈,他只是养着头,望着那至尊之位上的皇帝。
那位置真是高啊。
九五之尊,面容都是模糊的,静静的俯瞰着殿中的一切。
他若是不从那龙椅上下来,苏秋高说什么也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谢慈:“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没有等到苏秋高的回应,却等来了一个本不该再出现在皇城中的人。
“看来是我来晚啦!”陈宝愈也踏进了朝晖殿,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似乎外面也没有谁能拦得住他。
皇上看到陈宝愈便想到那日受俘后,受到的折辱,已经他为求妥协,颤抖着刺向谢慈双膝的匕首。
所以,他的神色不是很好看。
但是,在场诸人现在都不大在意他的神色如何。
陈宝愈对谢慈道:“我紧赶慢赶到燕京,本是想来给你送消息的,如今看来是我多余了。”
皇上纳闷,他们关系合适变得如此融洽了?
依然没有人在意皇上的想法。
谢慈:“你有什么可靠的消息?”
陈宝愈说:“我杀了姚氏。”
一直静默的苏秋高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身,用那种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陈宝愈。
陈宝愈一摊手,说:“姚氏扶灵南归,我思来想去,终究是不能放心,于是在她越了境,踏上南秦水路之后,我亲自带人去了解了她的性命。她在我朝蛰伏了十几年,甚至于诸多朝廷高官都有来往,我不能放心让这样一个异族回乡去,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带回去些什么东西。不能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我就心软啊。”
谢慈道:“这么说,你是在杀姚氏的时候,发现什么了。”
“姚氏可能是没想到我这么无耻,答应了放她,却反悔要杀她,她有一封信,拼了命的也要送出去,当然,被我截下了。”
陈宝愈手里捏着一个竹筒,隔空抛到了谢慈的手中,说:“姚氏大意,栽在了我手上,她这一封准备送往秦朝皇室的信中,说先朝送往咱们燕京的那两位女子,都怀上了先帝的骨血,可惜,一个死在了宫里,但另一个养在了某位朝中重臣的府上,至今平安无虞。”
谢慈已经拆开了信,撕去了外边那层保存完好的油纸,一目十行的看到底。
姚氏信中的内容,分明已经与那位从传说中的南秦血脉搭上了线,互相谋定了计策。
一个在燕京谋取皇位,一个在南秦伺机发兵搅乱局势。
按理说,不到时候,苏秋高今天本不该露出马脚的。
是因为谢慈的出现致使他坐不住了。
谢慈已回京,假使今日不能除掉他,以后再想找合适的机会便难了。
谢慈将信在手中攥成一团,无奈苦笑:“皇上多年来,果然是信错了人了啊……苏戎桂呢?”
苏戎桂一直未曾离开太远,他就靠在朝晖殿的门口,早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交流。
苏戎桂已经垂暮老矣,谢慈问了一句:“你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苏戎桂嘴唇颤抖。
他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谢慈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么先帝——知情还是不知?”
一片静默,谁都不知道答案。
谢慈:“苏三公子,要不你还是自己说说吧。”
苏秋高望着皇上坐下那空置了许久的坐席,说:“怪我大意,我若是早知霍指挥使在此,必会在三思量,不轻举妄动。”
谢慈:“这不防的就是你这手?”
城防营的鼎盛是在先朝先帝刚登基时,几十年过去,到了如今,在魏提督的糟蹋下,已经成了豢养燕京二世祖的地方。
他们的兵喝酒赌钱兴许能算的上是好手,但若是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反观三千营,张殿海行事低调,治兵严厉,他的麾下,始终是整个大燕朝最精锐的一支骑兵,收拾一群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显得有些大材小用。
杀声渐止。
苏秋高开口说道:“我生在苏府中,但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娘便一直告诫我,我身体里流着的是南秦皇室的高贵血脉,娘亲忍辱负重涉水而来,成了燕朝皇帝的玩物,我的存在便是南秦的皇室的耻辱,是南秦百姓的耻辱。”
谢慈:“可你娘死的挺早的吧,你的开蒙,你的教养,都是你父亲一手教导,从没有因你是庶出而薄待你,这一切都抵不过你那所谓的高贵血脉?”
苏秋高:“我娘虽然死了,但她的爪牙还活着,人一旦陷进了淤泥里,如果有人拉一把还好,可谢大人你知道有无数双手疯狂的拽着你的手脚想将你彻底拖入地底的感觉吗……你浑身都是泥巴,沼泽漫过了胸口,让你无法呼吸,最终你的鼻中口中都是泥,你无法呼吸,只能窒息死在里头……肉身死了,可灵魂还被锁着,浑浑噩噩的爬出来,像只游荡在世间的鬼。”
他现在的形容就像个鬼。
苏秋高神色迷离开始笑。
谢慈与陈宝愈几同时色变:“那女人在燕京留了爪牙?”
“在哪?”
“谁?”
皇上叫了一声:“苏三……哥。”
苏秋高:“陛下,您这么称呼我不合适,您的父亲,您的王朝,是辱我血脉的仇人。”
霍春雷纵马赶回了皇城,身后带着苏家嫡女苏慎浓。
他回的很快,因为在路上,就碰见了一路惶然往皇城方向走的女子。
霍春雷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薅了人上马就走。
苏秋高:“我一直在等一个结局,或成,或败。”
他手中有先帝所赐的上方宝剑。
剑锋从从袖口处划过。
他应该要图穷匕见做最后一搏的,按理也应该如此。
但苏秋高此次没有再按照常理出牌,他将剑锋对准了自己,尚方宝剑穿腹而过。
苏慎浓被放在白玉阶上,扶着门冲进殿中,刚好撞上了鲜血四溅的这一幕。
芙蕖传信带苏慎浓来,是仍存了最后一丝善意,希望此事可以不见血的解决。
可惜是晚了。
——“三哥!”
苏慎浓踉跄的扑上前,撑住了苏秋高摇摇欲坠即将倒下的身体。
苏秋高眼前昏花,似在努力凝聚目光:“妹妹啊,是谁把你带过来的?”
苏慎浓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安静的望着他哭。
皇上已经走下了台阶。
芙蕖面露不忍,但她关切的是苏慎浓。
苏戎桂早一支撑不住自己那年迈的身体,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几岁。
唯有谢慈和陈宝愈脸上毫无感怀,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名为“可惜”的情绪。
可惜让苏秋高死的早了。
拿下再审一审,定还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第115章
直接参与逼宫造反的官员共有一十七位,在城防营魏提督伏诛后,他们曾一度作鸟兽散,想给自己谋条活路,但都被张殿海堵死在宫里了。
人现在都跪在殿外,至于该如何处置,谢慈道:“问问我们的仁君陛下吧。”
皇上闻言心里一震,谢慈的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他的目光所及,没有什么秘密能逃开他的审视。
张殿海谏言:“皇上,犯上者若不严惩,此后难说是否还有效法者。倘若人人都可为了一己之私,随意纠集人马杀入皇城,我们大燕朝为人君为人臣者,可都颜面无存了。”
皇上:“谢先生……”
谢慈在皇上的注视中,略一倾身,一语未发,甚至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转身离开。
张殿海有些奇怪的在他的去路上拦了一下,低声问道:“次辅大人,这事儿您不管了?”
实在非同寻常,以往,像这种事情都是谢慈一力主张严办的。
谢慈在他的阻拦下,停住了脚步,说道:“皇上自登基以来,我擅作主张处理了太多的事,皇上已经大了,按照皇上自己的意愿办吧,按理说,此事有一半因我而起,我也该避嫌。”
谢慈难得与人解释这么多话。
身为同僚,张殿海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粘稠的血沿着从汉白玉栏杆的缝隙处流淌出去,从高处形成了滴血的幕帘。
皇上从位置上站起,追出了几步,他心里十分不安,好似有一种预感,消失在那血色黄昏下的人不会再回头了。
而芙蕖不远不近不声不响的坠在他身后,在殿前拉下两道影子。
皇上没有理会张殿海的谏言,也没有理会其他静候在下面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猝然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张殿海:“皇上,您这……”
皇上追出了朝晖殿外,入眼却是铺在琉璃瓦上的绚烂落霞,皇上提高了声音:“先生!”
谢慈倒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皇上张了张嘴,不再将自己藏在虚伪的情绪下,所有的不安和怯意都露在眼睛里,他伸手去搭谢慈的手臂:“学生知错了……先生您要去哪儿?”
别说在场的其他人了。
就连芙蕖也是一头雾水。
谢慈和皇上在阶前互相僵立了很久,或许这是只有他们彼此才明白的深意。
谢慈的目光缓缓上挪,盯着皇上头顶的金冠。
皇上已经快有他高了,再加上这顶冕旒,已经到了要让人仰视的程度。
——这是他一手抬举大的孩子,初见时,才到他胸前的位置。
这个孩子他保护的真好。
诚如皇上所说,他一心想当个仁君,他登基至今,无论前朝时局如何暗潮汹涌,他手上从未沾过一滴血。
该死的人都死在谢慈手里。
所有吃了苦头受了查办的人,都视谢慈为眼中钉,肉中刺。
皇上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身上一点戾气也不沾。
谢慈岂能不知皇上心中噼里啪啦的算盘,他一直想着再等等,等孩子长大了,迟早有不再用他的一天,可眼下的情势是皇上想用他到死。
谢慈对皇上道:“陛下,臣会死的比您早。”
是旁人听不懂的意思,只皇上能懂。
皇上有些勉强的笑:“不会的,我们家有短命的根在,朕的父亲祖父都没活六十,等将来朕有了储君,还得请您当他的老师呢!”
皇上不仅想用他到死,还想把他用死。
谢慈先移开目光,看向满宫的疮痍,说:“皇上及时安排人打扫吧,等血迹干涸,便不好清理了。”
他走出宫门,看到了守在外面密密麻麻的学子,消息早就传出来了。
栾深也在等他。
谢慈环顾那些或天真或热切的目光。
栾深上前迎了他两步。
谢慈道:“劳你奔波。”
栾深苦笑:“能令天下学子降心俯首的本事,我可没有,是季大人今日出山了。”
谢慈点了点头,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唇角溢出了暗红的血,毫无预兆的栽了下去。
栾深心里一慌,伸手接了一半,却见面前一席绯红抢了过来。
许是那气势太慑人了,栾深下意识松手后退。
芙蕖撑着谢慈的后肩,目光沉默犀利。
栾深向一侧等候的下人招手:“我的车!”
谢慈是被栾深的车送回府里的。
他双目紧闭,气息也很微弱,几乎摸不着,芙蕖在车上探了几次他的鼻息,最终握紧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一个塞一个冰凉,像两个冰块碰撞在一次,彼此起不到任何安抚的作用。
谢府门前八盏琉璃灯都落满了灰尘。
车进了府门,人被抬进了正堂中。
谢府中下人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唯有吉照和竹安一如往常,烧水煎药得心应手,一点也不耽搁。
芙蕖蹙眉刚解下床头的帷帐,忽地,安静躺着的人动作极其利索的坐了起来。
谢慈掀开了身上刚搭的薄被,竹安手中捧着滚热的毛巾,停步在脚踏前,见了此景也端的住,看上去比乍然一惊的芙蕖冷静多了。
谢慈:“纸、笔。”
竹安放下毛巾交到芙蕖的手中,转身一张小几端上了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谢慈提笔,写的是折子。
上书称自己一身沉疴,命不多时,请皇上宽仁,允他乞骸回乡。
谢慈将笔迹晾干后封了起来,递给下边的人,说:“不急,两日后送至驸马手中,请他替我在大朝会上呈递。”
芙蕖有些恍惚:“你……要辞官?”
谢慈“嗯”了一声,说:“要辞。”他拉了芙蕖的手,道:“你今日话格外少。”
芙蕖被他拉得整个人都伏在了榻上,靠着引枕,一半的帐幔在她身后垂了下来,半遮半掩的挡住了他们的上班身。
芙蕖说:“我感受到了那种日薄西山的暮气,天要黑了……你众目睽睽之下猝然栽倒,是装的。你说要辞官,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快要结束了。”
谢慈勾缠着她的三千青丝:“快了。”
他说:“皇上不会轻易准奏,必然会拖延一段时日,足够我处理剩下的尾巴了。”
芙蕖往他的身上靠紧了些,不说话。
那就意味着,解蛊要准备开始了。
谢慈手下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糖梅,塞进了芙蕖的嘴里。
芙蕖齿尖一尝到熟悉的味道,想也不想就叼走了。
谢慈对她说:“你不懂朝局,不用跟着我一起操心,在府里养着吧,等来年开春,一切就都结束了。”
芙蕖乖巧的说好。
谢慈把被子搭在了她的身上。
芙蕖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又是如何陷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中挣扎着难以自拔的。
总之,次日醒来的时候,昨夜梦中所见基本都记不得了。
脑子里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芙蕖晃了晃头,从榻上爬起来,身边早没了谢慈的身影,但她知道,谢慈一定在府中没出去,他是一个沉疴在身要辞官归乡的人,正病着呢,断不会满大街活蹦乱跳的溜达。
芙蕖披上衣裳,余光瞥见床榻对面一只越窑卧炉,芙蕖盯了那东西一会儿,确定以前没有这东西,上前弯下身嗅了嗅,里面有焚过安神香的味道。
竹安听她醒了,端着温热的清水进来。
芙蕖站在卧炉面前,问:“这是做什么的?”
竹安道:“主子说他头疼闹得睡不好,吩咐属下从库里找出来的,焚了些安神静气的香。”
芙蕖问:“他昨夜睡得不好?”
竹安说:“前半夜一直未歇,后半夜点了香,天擦亮的时候才眯了会,左不过两个时辰便又自己醒了。”
芙蕖喃喃道:“怎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见?”
竹安笑了笑:“闹那么大动静您怎么可能没听见,姑娘你下夜里醒了好几回,可能是陷在梦魇中了,有些恍惚,主子一哄,您便又睡了。”
可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芙蕖问:“他现再哪里?”
竹安:“一早就进了书房,许是在忙,我们也不许靠近,只留了几个亲信在伺候。”
芙蕖点了点头,心里有数,按下其他的话不提了。
书房中。
谢慈面前站着的是从扬州赶回的属下。
——“主子。鼓瑟令已彻底没了动静,他仿佛知道我们在查,缩了所有的触角,让人一点痕迹也摸不着。他们不动,便不会有破绽,像个铁壳子一样,搞得我们无处下手。”
谢慈身上披着厚重的氅衣,在桌案后沉默了片刻,说:“既然缩回去了……也不大好来硬的。想点办法引蛇出洞便是。”
谢慈显然是已经有了计划,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封在锦囊中,递了下去,末了,嘱咐了一句:“对了,行事稍微留些分寸,事关鼓瑟令,任何发现都要先回了我再做处置。”
属下惊诧的看了他一眼。
前段时间谢慈下令的时候可没这么仁慈,当时的授意是让他们往死了治,甚至连死活都不必顾忌。
属下甚至能感觉到谢慈此番下令时心中的犹豫和踌躇。
可真是罕见……
属下嘴上应了一声:“明白。”
谢慈挥手向外,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留下几个精锐属下行踪诡谲,来去也不用走门窗,顺着房梁便出去了。
谢慈的目光落在自己书案前的琉璃罐子上。
芙蕖从卧房到书房,一路都没受到什么阻拦,她在书房门口站了片刻,左右皆寂,便知谢慈对她的一切是纵容的,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踏进一步,说:“苏秋高自裁前曾提到过那些一直控制着他的爪牙。”
谢慈搭着扶手,摆弄着精致的琉璃罐子,道:“你记性不错。”
苏秋高是提过。
但他已经死了。
芙蕖的表情欲言又止。
谢慈问:“你想到了什么?”
芙蕖喉间滑动,说:“我忽然想起来了,他一直是太平赌坊的常客。”
第116章
谢慈听着她提起太平赌坊,似乎是一时半会没想起这么个地方,经由芙蕖的提醒,猛地换了个姿势:“我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
芙蕖眨了眨眼:“你如果说你忘了什么正事,我是一定不信的。”
谢慈瞧着她一脸警惕的模样,笑了一下:“我确实忘了,我们在空禅寺缴获的那批钱币,一部分送进太平赌坊了吧。”
芙蕖:“你能忘,说明此事已经不重要了。”
是不重要了。
谢慈当初设局是为了在将来埋下一颗钉子,好有机会在必要的时机,牵制甚至是拔出崔字号这一藏污纳垢的地下银库。
但燕京中查办相关案子的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才第二日,有关崔字号银庄的罪证便已罗列了半个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