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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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正过脸,瞧见他的手指抚过她伤口周围的皮肤,玉白衬着凝脂,在昏黄的灯下,倒叫人一时看晃了眼。
谢慈察觉到她一动不动的目光,低着头,略一抬眼,问道:“你在想什么?”
芙蕖没有回答,目光逐渐从虚渺落到了实处,去捉他的手指。
谢慈不避不闪,放软了力道,让她握着,指尖黏腻的药膏沾在了芙蕖的掌心里,芙蕖一点也不嫌弃,一点一点给擦干净了。
芙蕖比较了两个人的手指。
她的手要更软一些,柔弱无骨,顺着他的指尖,慢慢的缠饶上去,谢慈的手虽然欣长好看,但薄薄的皮肉下,藏着淬炼过的筋骨,握在手心,能感受到韧性十足。
芙蕖捉住了就不想撒手。
她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十分专注,全部落在了面前交缠的两只手上。
谢慈只觉得绵软温润,这种感觉曾经有过,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似的要命,令他浑身都绷紧了弦,蓄势待发,除了手。
谢慈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芙蕖心里想的话不敢说出来。
她对着面前这样一只手,忽然心里起了些许偏执。
这应该是属于她的。
不仅只是一双手,还包括别的,包括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包括每一寸皮/肉骨骼——都应该是她的。
谢慈黑色的袖口中藏着他白皙劲瘦的臂腕。
芙蕖的目光犹如实质,顺着那一丝缝隙,攀了进去。
谢慈第三次问:“你在想什么?”
芙蕖倏地撒开了他的手,转而往他的怀中探去。
谢慈向后一靠,倚上了床架子,芙蕖的手探进了他柔软的胸腹部,略作停留,掏出了那枚从苏府带出来的匣子,拎出了里面的玉珏。
谢慈对她方才掏的那一下权作不知,好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似的,只当是她在使坏。
注意力转到那枚玉珏上,方才在苏府没来得及细看,翠玉的底子上雕着繁复的纹饰,芙蕖用眼睛描摹了一遍,却也没看明白。
她便问谢慈:“这是什么?”
谢慈瞄了一眼,说:“等摹下来再看……她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东西不见了。”
芙蕖:“她们一定会想到我。”
谢慈停顿了一下,问道:“她们是谁?”
他如此问便是确定芙蕖知道内情。
芙蕖将玉珏绕在手指,说:“我确实认识她,等明日,我们去走一遭太平赌坊。”
芙蕖才搬出去睡了一晚,又被挪回了正室。
谢慈拿着玉珏去了书房,竹安煎了药给她服用,芙蕖喝完了药,嘴里含着糖梅,走到了那座卧炉前,她的手使不上劲,便命人抬开了盖子,凑上去轻轻嗅了嗅。
安神香的味道很淡了。
这证明,在她离开的那一晚,谢慈没有再继续用香。
芙蕖捡了一只团扇,挥着面前炉子里的味道,懒洋洋的说:“有意思啊,我在的时候,你们主子便睡不好非要点安神香,我一不在了,他就能睡得好了?”
屋子里没旁人,只有竹安和吉照。
竹安是个圆滑人,说话办事都漂亮。
但吉照实诚沉默,天生的不会说谎。
芙蕖点了她的名字:“你来告诉我,你主子最近睡得好不好?”
吉照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垂手侍立着,听了这话,回道:“不好。”
芙蕖:“不好?”
吉照说:“是,安神香对主子已经不起作用了,即使用过了量,也与寻常无异。”
芙蕖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心里往下坠了一下,问道:“多久了?”
吉照说:“半年多了。”
芙蕖搁下了扇子,半天没再出声。
吉照见她没别的话要问了,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晚一些时候,谢慈摹出了玉珏上的图案,卷在一张羊皮纸里,带回房间。
彼时,芙蕖已经听到更漏声逐渐从浊转清,算计着是快到卯时了,但外面仍是漆黑一片。
谢慈移了灯在床前,芙蕖撑起了身体,谢慈将画纸摊开在她的膝上。
芙蕖歪了一下头,费了半天劲,才分辨出正反方向,但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什么东西?”她问。
“有山,有水。”谢慈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说:“像地图。”

谢慈摊手:“你这样问我,我也是不知道的。”
芙蕖见他的模样一点也不着急,似乎并不在乎,抿了唇,沉思了片刻,将裱在羊皮纸上的地图折了起来。
谢慈:“你的表情似乎不高兴,这么点事就值得你烦心?”
芙蕖说不是,她道:“可叹我空活了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却不多,大燕朝的江山河海,我都没有见识过。”
谢慈:“你倒是不知足……”
多不多,少不少,得看跟谁比。
芙蕖若是拿自己跟寻常闺阁里的姑娘比,她领略过的地方其实不算少,从扬州到燕京,师从徽州,借居南疆,亲身拜访过南秦皇室,还追随谢慈的脚步往北境走过一遭,途径兖州、翼州。
芙蕖心中仔细一思量,又说:“我也不是心里没数,只是还想要更多一些。”她侧头望着谢慈:“你走过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你见过河山见过天地之后,你还舍得离开吗?”
谢慈说:“见过,所以想埋在这片锦绣山河里。”
芙蕖心里不受控制的一颤。
谢慈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影子。
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盛放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像她这样漂亮干净的眼睛,自有一种凛冽清澈,可以容纳的下任何东西。
谢慈忽然觉得,她的眼睛里,只放他一个人,有些太单调乏味了。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说说你想去哪?”
芙蕖想了想,指着膝上的地图,说:“我想去这个地方。”
这是真心话,不是开玩笑。
谢慈神情有些微妙的顿了一下,道:“你再想想,还有很多更有趣更美的去处。”
芙蕖能说出口的话,必然是心里已经定下了的。她说:“我就要去这个地方。”
谢慈一阵无奈之后,终也点了头,说好。
芙蕖全然地相信他。
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会有办法。
竹安和吉照准备了热水供他们沐浴擦身。
谢慈在起身前,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床头的绫子架上,芙蕖目光追着他的手,望过去看清是她在苏府当做暗器用的银簪。
芙蕖在见到谢慈之后,便早将那不值几个钱的玩意儿丢开了,不料竟又被他收了回来。
簪子已经用废了,卷了尖,杆子也弯了,流苏也碎了大半。
谢慈:“你的东西。”
芙蕖说:“不要了。”
谢慈边走便嗯了一下,是听见了的意思。他随手将脱下的衣衫搭在了外面的屏风上,那一头没点灯,绣屏后一片漆黑,连个影子都透不出来,芙蕖听见了他没进水中的声音。
仿佛已看见了那氤氲水汽中影绰的风光。
谢慈屏退了伺候的人。
竹安和吉照端着热水和帕子给芙蕖擦拭身体,她的伤口不被允许碰水,解下了衣裳,帕子从水中捞起,滴滴答答的落下一片声响,传进了谢慈的耳朵里,他闭上眼,对他来说,外头那看不见的暧昧,又何尝不是风景。
谢慈抓起干净的外袍,一身湿淋淋的走出来时,芙蕖正斜倚在贵妃榻上,微微向一侧垂着头,乌发顺过肩头,竹安和吉照正舀水打湿她的头发。
水中泡着女子常用的椒叶,是一种很馥郁的香,成丝成缕的漫溢在房间中。
竹安是做惯了这种细腻差事的,一舀水只半满,从芙蕖的发间倾到下来,像极了山间的溪水流动于密林之间,潺潺有声。
谢慈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着竹安有条不紊的动作,忽地一抬手,按住了竹安的腕子,从她的手中拿过葫芦形状的瓢,墨色的宽袖在铜盆的边缘蹭上了水迹,他也全然不在乎……
芙蕖猝然睁开眼。
感到到有一双手插进了她的发中,循着水流下的方向,将她的头发一顺到底。
谢慈这份难得的温情,让她想到了黄昏时悬在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温柔地映出了漫天的朝霞,昭示着它的气数将近。
而一想到这里,芙蕖心里就惴惴的稳不住。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尽在掌握中。
总有那么几件无能为力的事,是要听天命的。
凤髓之解法,以母引子,极其凶险。
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
芙蕖手中有了方子,也有了法子,她所能做的所有就是安抚住自己焦躁的心,静静地去等一个结果。
谢慈头一回帮女人做这种事,到底还是不得章法,几次手下失了分寸,弄湿了他一身新换的衣裳,也芙蕖轻薄的月白色寝衣。
浅色的丝缎沾了水,便开始透出里面的好春光,偏偏芙蕖仿佛毫无知觉,睁着眼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识早就游走于天迹之外了。
等谢慈镇定的用毛巾将她的头发拧起的时候,贵妃榻的四角已经都泡在水里了。
见芙蕖仍然在走神,谢慈摁了一下她的肩膀,芙蕖顺势躺倒在他的膝上。
谢慈的手掌落在她的发顶,泄出了几分真气,暖烘烘的把玩着那三千青丝。
天光有了亮色,透过窗户,落下晦明又黯淡的光。
两个人依偎在狼藉中的身影也在这一刻显得明白起来。
芙蕖枕着他的膝盖,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又怔怔望着地上的水汽,说:“我改主意了。”
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谢慈不解其意。
芙蕖解释道:“你方才问我想去什么地方,我答错了。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说你在寿石山置办了一处庄子,改日得空带我去吧。”
谢慈已将她的头发摆弄了个半干,动作依旧轻柔,应了一声:“好,正好更冷的天气要到了,庄子里引了地龙,烧得四季如春,你会喜欢的。”
芙蕖重复了一遍:“是,我会喜欢的。”
如果终有一日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刻,她会选择将脚步停在喜欢的地方。
谢慈在她的后肩处托了一下,芙蕖坐起身,谢慈道:“休息一会儿。”
芙蕖摇头:“天亮了。”
白天就该干白天的事。
她坐在妆镜前拿了梳子,随手将头发绕了起来,挽成一束。她拉开挂着小铜锁的抽屉,原想挑根素净的簪子,可手下一顿,里面的东西早叫她挪走道棠荷苑了。
谢慈的手在这时伸过来,在她掌心稍往下的地方,拉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净是男子束发用的玉簪。
他不说话,芙蕖已明白他的意思。
葱白的指尖下挪,在那清一色素净到极致的款式中,选了一只墨玉质地的留用。
谢慈在镜子里看着她将簪子别进了浓密的发间,几乎要与那墨色融为一体,辨不出你我。
芙蕖起身,说:“我去看苏姑娘。”
谢慈侧身让开她身后的路,将一件棉袍抛进了她的怀里,说:“走吧。”
苏慎浓是被谢慈的部下带回来的,暂且安置在后院的客房中。当年苏慎浓在谢府以未婚妻身份暂住的时候,住的也是那间屋子。
谢府从宫中请了御医,给苏慎浓疗治了外伤,又配上几贴内服的汤药,御医说不必着急,苏慎浓的身体无碍,许只是受到的惊吓眼中了些。
芙蕖到的时候。
苏慎浓正好结束了一场混乱的噩梦,惊魂甫定地坐在榻上。
谢慈靠在外面的栏杆上,望着院子里挂了霜雪的梧桐。
芙蕖在屋中招呼人多加了两个熏炉,又将床幔换成了厚实遮寒的料子。
苏慎浓看着芙蕖就这熏炉上的炭火,烧热水泡茶,说道:“我做了好多个梦。”
芙蕖顺着她的话问:“你梦到什么了?”
苏慎浓:“梦到了人,很多人,亲人,朋友,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可无论是谁,都不理我,将我抛在外面的冰天雪地,我独自走了很远,敲了很多门,最后只有一户人家开了门,却放了狗追我。”
芙蕖盯着陶壶里的水沸了,用手帕垫着拎出来,说:“毫无逻辑的一个梦,都是假的。”
苏慎浓:“……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
芙蕖泡了令人清心降火的苦荞茶,自顾自坐在桌旁饮了一口,她不说话,给了苏慎浓足够的时间缓和自己。
苏慎浓终于神魂归位,开始问一些正常的话:“我怎么会回到这里?”
芙蕖:“是我执意要带走你。”
苏慎浓:“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简直是一件非常显而易见的事,掌上明珠滚入尘埃,沾上了污淖,让人处处都放心不下。她是一碰就碎的明珠,是遇风雨就凋谢的娇花,难得刚硬的心智,只能给她带来更非比寻常的苦痛。
留重伤的她在那片火中,她未必能有命等到天亮,即使撑过去了,大病一场也是得损去不少元气。
更何况,苏慎浓已置身于危险中,那些人或是寻仇,或是灭口,处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苏家已经保护不了她了。
芙蕖:“告诉我你今后的打算。”
苏慎浓淡淡的说:“承欢父母膝下,以尽孝道。”
芙蕖:“假如朝廷不给你这个机会呢?”
苏慎浓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芙蕖是在暗示她,朝廷或许会在处置苏家一事上单独赦免了她。
若能做到那样的结果,一定是托谢慈出面了。
苏慎浓摇了摇头,言语间除了恳切,亦有几分感激,道:“圣贤书将孝悌忠信温良恭谨让,我等从启蒙时便知一件事——百善以孝为先。天下没有人能阻止一个女儿为父母亲尽孝,皇上也不能。”

芙蕖为她感觉到惋惜。
她将家人,将父兄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可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兄长,在做决定的时候,都没有将她放在首位,都没有顾念过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从今以后要经受怎样的磋磨。
苏慎浓道:“昨夜陡然生出了那样的变故,想来我哥哥确实在家里藏有秘密,可惜,你我都没有发现,叫那奸人抢先一步。”
芙蕖安慰道:“放心,已经拿回来了。”
她在来时的路上,特意从谢慈那把玉珏拿了回来,请苏慎浓瞧瞧是否眼熟。
苏慎浓接了玉珏,只看第一眼,便说:“认得。”
芙蕖心里燃起了希望,忙问:“那你可知其中玄机?”
苏慎浓却摇头,说:“兄长平日里最常佩此玉珏,我曾问过来历,他说是幼年所得,是一位游学的长者所赠。关于这东西,我所知道的只这些了。”
芙蕖又拿来了那张描摹下来的地图,摊给苏慎浓看。
苏慎浓盯着图发了好久的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她好似沉浸在思考中,一点有用的反应也没有。
芙蕖渐渐失去了期待,她重新将地图卷起,叮嘱苏慎浓好好休息。
苏慎浓却在她起身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说:“别急,你让我想想,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眼熟。”
她这一句话算是给芙蕖带来了惊喜。
芙蕖留足了安静的时间让她回忆,与谢慈一起回屋用了早膳,潦草吃了几口,立刻又要套马准备出门。
谢慈慢吞吞地问:“去哪?”
芙蕖说:“太平赌坊。”
她认出了昨夜那人,是太平赌坊的故人。
谢慈看向她的左肩,刚包扎好的伤口,经过她清早马不停蹄的忙碌,已经从里面氤出了淡红的痕迹,谢慈脸上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劝道:“歇一歇吧,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亲力亲为的。”
芙蕖倒是听进去了,顿了一下,但是没有遵从的打算。
谢慈见劝不动,在芙蕖转身欲走的时候,出其不意猝然伸手,两指就将人点晕在当场。
芙蕖毫无防备地倒在他的臂弯里,谢慈冷了脸,眼神招了吉照上前,送芙蕖到卧房中安置,他则上了芙蕖刚命人套好的马车,出府一趟。
芙蕖微妙的情绪变化在别人的眼里看不明显,但在谢慈面前是完全无处遁形的。
她已经急了。
朝局有多紧迫,芙蕖从来不了解,也不在乎,能密切牵动她心神的事情只有一件,她一着急,谢慈不可能还坐得住。
燕京的坊市中仍一如既往的热闹,官场上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百姓们的安然自乐,谢慈进了一家点心铺子,买了能装满整个罐子的生梅,出门又进了旁边一家医馆,跟药童要了纸笔,当场写了一纸房子,请小童照方抓药。
药童阅了方之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一毫不差的照着方子,抓了整六贴药。
药童收了银钱,刚打算将方子收起来,谢慈手指已经快过他的动作,将方子从药童面前抽了回来,不发一言,收进了怀里。
药童刚想开口问,一抬头,碰上谢慈的目光,瞬间觉得浑身一愣,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位客人一看就不像是好惹的,久居上位的气势最能震慑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市井小子。
药童眼睁睁望着他拎药离开的背影,两眼望天,他一向伶俐的脑子难得迟钝了一会,刚才药方上的药材和用量,竟都忘了个差不多了,越想越觉得模糊。
谢慈钻进马车里,打了火折子,将方子点燃。
火舌卷着宣纸成了灰炭,谢慈用手指一撩帘子,灰烬就那么顺着风刮向了四面八方。
谢慈做事向来缜密,方子一直捏在手里烧到最后,宁可燎伤了手指,也不肯留下只字片语的痕迹,确保方子已烧得干干净净,才搓着手指,散了手中的灰烬,放下帘子,冷漠的一张脸像是藏回了黑暗中,透着不动声色的阴沉。
芙蕖还沉睡在府中不知今夕何夕。
吉照听从主子爷的吩咐,在一旁的卧炉中洒入了半盒的安眠香,她手下不是没有犹豫,竹安看着直抽嘴角,说:“用这么大的量,不会让人睡着死掉吧。”
吉照拨匀了香,很认真地问道:“主子会让姑娘伤着身体吗?”
竹安也拿不出准话,道:“主子的心思,以往从来不在那些女儿家的身上。”她说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当年主子刚到燕京时,从扬州带了两个姐妹,都是人中翘楚,可惜其中一个起了歪心思,夜里奉了酒,肖想那些逾矩的事情,翌日那人便没了下落,谁也不敢多打听。主子表面上待下人和善,从未有过打杀,但若就此认为他可欺,那就大大的错了……漫天漫地,也就这一位是例外了。”
说着,吉照点燃了香。
安神香的药力不是开玩笑,她们不敢在屋子里多呆,掩上门急忙退了出去,站在外面廊下守着,也不敢离远了。
吉照默默地不说话。
竹安娓娓道:“说起主子爷的心思,难猜的时候是真难猜,可有些时候,却又像清水里的卵石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底,如果最后能求个圆满就好了。”
吉照终于开口了:“能罢。”
竹安偏头去看她:“能吗?”
吉照却准说:“能。”
谢慈拎着几副草药从外踏进来,远远地望了一眼她们的方向,又折出去拐进了另一处院子里,起了炉子煎药,不肯假手于仆从。
统共六贴药全放进了一个药炉里煎,熬了浓浓的一炉,将外面买的梅子全浸到了药里。
都是没有腌制的生梅,慢火在药里熬了将近三个时辰,都捞出在竹笼里,沥干了水分,又上火烘干,最后又起锅熬糖,将梅子腌进了糖中。
梅子先泡了药再腌糖,大概能藏住其中的药味了。
等腌成糖梅还需几日。
谢慈将药渣倒在了外面的墙根下,立刻有属下着手往地里埋深了。
三个时辰,卧室的门一开,安神香独有的味道真个屋子都盛不下了,溢散到了院子里。
谢慈站在外面等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才抬腿迈进去,床榻上,芙蕖在安神香的催使下,睡得正沉,双颊都难得显出了轻微的血色,衬得像是桃花生两靥。
谢慈将被子稍微拉下了一些,探了探她的颈子,果然有些低热,许是伤口的缘故。
谢慈在床前坐下了,外面人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进门打扰。
谢慈盯着地板上日影逐渐西斜,又是一日尽了。
天黑了也不点灯,芙蕖一日三顿的药照常送来,已经积了两顿在案上,入了夜里,芙蕖身上越发的烫了起来。药不能不服。
谢慈端了药到门口,叫吉照上炉子再温一回。
药再端回来时,谢慈捏着芙蕖的下颌,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吉照出门前回了一下头,正见他们缠绵缱绻的这一幕,她不敢多看,低头出门,在冷风中拍散了脸上的温度。
一碗药喂了一刻钟,半滴也未洒。
芙蕖也未醒。
谢慈将她放回到床上,搭好了被子,背过身去,看着天光将暗,开口独自念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纵使我为你安排得再周全,也都是白搭,你也不肯听我的。十三年了,我大抵是活不成了,你以后……”他话音顿了半天,渐渐的又隐没在了寂静中。
他没有资格再过问她的以后了。
芙蕖在足量安神香的作用了,睡满了两天两夜才醒。因为睡得太多,醒来的时候,脑子也是昏沉的,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了很久,脑袋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
身上的伤口在睡着的时候,悄悄结了痂。
芙蕖不必问时间,她的身体便已经告诉她不对劲。
这一场昏睡绝对是刻意的。
芙蕖转头望向房间里的卧炉,想要去看看里面有没有猫腻,正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手下好像压到什么东西,那玩意儿还会动,硌手。
芙蕖看向另一侧。
是刚睁眼的谢慈。
他们又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谢慈问了句:“醒了?”
芙蕖也不打算自己去看了,直接问道:“是你干的?”
谢慈毫不拖泥带水地承认了。
芙蕖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慈不答,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在忧心太平赌坊的事?别急,我已经让人盯上了,那赌坊老板娘果然是个人物,行动失败,连生意也不做了,今日一早便关了门,悄悄出城,往南边去了。”
芙蕖:“我不是问这个。”
谢慈偏要说这个:“施婳那女人在燕京呆了十几年,一步也没有往外走过,我顺着她的祖宗三代往上深查,发现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施婳的身后应该还有其他的主子,我们给她一点时间,会钓出最后的大鱼。”
芙蕖:“……安神香从一开始就是替我准备的吧,你为何一定要把我控制在昏睡中。”
谢慈从她身边起身,拿下架子上的衣裳,披了一半,回头道:“哦,对了,苏小姐派人来请了你三次,许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打算亲自去一趟,还是让人请了她过来?”
芙蕖起身猛地一用力,扯住了谢慈的衣领,将他拽到了眼前。
她刚睡醒手臂绵软无力,其实根本制不住谢慈。
可谢慈偏顺着她的力道,自愿维持着一个难受的姿势,弯腰与她对视。
身段很柔软,眼睛里却是一片冷硬。
明明所有的牌都摊在了桌子上,对方明摆着犯规践踏底线,却没有人能奈他何。
芙蕖无力地松了手。
谢慈半个衣领都被扯松了,他也不整理,任由其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说:“你的一应衣裳用具,我都从棠荷苑搬回来了,你从今日起就住在这里,别想着跑,你也跑不了。”
在谢府,说了算的还是谢慈。
他说她不能走,外面的人谁也不敢放她离开这个屋子。
这一局隐隐有要掀桌的意思。
芙蕖眼睛暗了下来。
她知道,等不了。
一切计划,都要越快越好。

芙蕖身后跟着人,到后院去见了苏慎浓。
苏慎浓从昨晚就开始等她,却被告知身体不适,昏沉不醒,此刻一见面,便有些关切的打量她的神色。
芙蕖最善读人的眼神,说:“放心,我没事。”
苏慎浓见她的脸上重新带了血色,想是恢复的不错,稍稍放心了些,说起了正事:“我记起来了,你给我看的那张地图,山脉和河流的走势,像是我们家祖宅那边的一座后山,我早些年还小的时候,曾经陪着父兄会想祭祖,便跟着老家的姐妹们,去揽过风光……你走之后,我又仔细一回想,我兄长的那枚玉珏,正是那次祭祖之后,才出现在他身上的。我说的这些,希望能帮到你。”
芙蕖乍一听,暂且还理不清思路,但嘴上先谢道:“一定有用的,多谢你据实相告。”
她一打眼便看到苏慎浓身后的床铺已经都整理好了。
是彻头彻尾的整理,被褥都收了起来。
芙蕖问:“你要走了?”、
苏慎浓说:“圣上对苏家的处置传下来了。”
看来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不少事。
芙蕖详细问了几句。
苏家是由皇上亲自定的罪。
圣旨传进苏家,斥责苏戎桂年老昏聩,受人挑唆,识人不明,家宅内患,以至于犯下糊涂大罪,虽罪大恶极,却情有可原。
苏戎桂被罚出燕京,贬为蜀地小官,家眷可赦,但必须留于燕京为质,不可随行。
皇上到底是顾念苏戎桂过往多年的真心辅佐。
留苏家的家眷在燕京,也是避免妇孺受苦,蜀地那种地方,自古乱的很,多为罪人流放服役的所在,对于苏戎桂那一把年纪的老骨头,惩罚也不算轻了,不知能否撑过来。
芙蕖高兴的是,苏慎浓不必颠簸劳苦,她说:“也好,你母亲遭逢变故,正是伤心的时候,你既要尽孝,多陪陪母亲也是一样的。”
苏慎浓通情达理:“我领情,领你的情,也领皇上的情……其实也应该领谢大人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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