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
谢慈似乎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反应。
芙蕖心里却逐渐有了中拨云见雾的明了。
政治嗅觉迟钝的她脑子其实一直在混沌中飘着,谢慈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一个暗示,她就明白怎样让霍春雷放松警惕,一脚踩入他的陷阱中。
刚才,就在苏戎桂落下话音的那一刹那,芙蕖恍然大悟。
——为什么要将霍春雷弄走?为什么不能让霍春雷出现在苏家父子的眼前?
谢慈今日要除根,要见血。
霍春雷的存在是令人不敢妄动的震慑。
假若霍春雷端坐于席上,苏家父子还真不一定有决心敢在他面前造次逼宫。
其他人也是。
那谢慈已经磨好的刀便是一把派不上用场的废刀,识时务的各位见风使舵,你好我好,互相一通打太极糊弄下来,谁也伤不了谁一根毛。
谢慈不能容忍,他今天要玩狠的,一口锅扣下来,关门打狗,谁也别想做漏网之鱼。
皇上说道:“谢先生于社稷有功,于朕私人有恩。朕知道先帝留有遗诏你手里,但是你如何能指摘谢先生是佞臣?”
苏戎桂说:“臣听闻,谢慈手中已掌握了与崔字号地下银庄有勾连的官员名单,以及近年来与南秦六皇子过从亲密之嫌的官员,单是五品以上的京官就有二十余人。”
皇上道:“朕是今晨刚刚收到的奏报,苏卿消息比朕还要灵通啊。”
苏戎桂道:“臣有罪,可臣顾不上那些了,皇上您可知道,按照这个数清查下去,顺藤摸瓜,能牵扯到何种地步啊!低品阶的京官、下头的地方官,怕是百千都止不住。皇上,您当真要由着谢慈都查办了吗!”
皇上道:“不然呢,贪官污吏,叛国之臣,不查办还要朕每年的米粮供养着他们?”
苏戎桂:“都查办了,那便是血流成河,民心恐慌,朝廷六部缺兵少马,恐怕连正常运转都维持不下去了。谢慈居心叵测,不仅揽权,而且越权,皇上不能依他所言。”
皇上冷漠地盯着他:“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贪官污吏不办,叛国之臣不查,我们的王朝和百姓就可以在你织造的美梦中毫无痛苦的走向灭亡,然后美名其曰,民心所向,治世太平?苏戎桂,朕今年十六岁,不是六岁,不是当年那个刚登基,迈一步台阶都会被绊倒的孩子了。苏戎桂,你还记得自己是左都御史吗?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戎桂:“皇上您是已经被谢慈迷了心智……有如此想法的,并不只臣一人,皇上如若执意自毁根基,臣等不得不豁命劝上一劝了。”
皇上坐在高台上,怒气憋在心里,冷笑:“到底还是你会说,一切都成朕的不是了。”
仁君不好当。
人善被人欺。
他今日是真真切切尝到这个教训了。
皇上:“并不止你一人,那么还有谁呢?”
苏戎桂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什么,很快,禁军有人来报。
禁军统领还在殿中捧剑呢。
禁军侍卫跪地——“皇上,统领,不好了,右骁卫率军哗变,宫门大开,城防营魏提督领兵进宫,正逼往朝晖殿。”
他们真敢。
皇上对苏戎桂道:“你干的啊?”
苏戎桂道:“臣没有那心,也没有那本事,实乃皇上偏听偏信,诸位同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清君侧,斩奸佞。”
皇上:“呵……说的真好听。”
他们是害怕,为了自己而怕。
谢慈将法度架在了高处,像烈日要从层云中探头,暗巷里的一切污垢都无所遁形。
除非把谢慈除了,否则他们都得死。
一个人或许心虚,两个人或许胆怯,可那么多人起了歹念,恶向胆边生,为了钱,为了命,仗着君王心软仁慈,有什么是不敢的。
谢慈走这一步棋的时候,不可能预料不到后果。
他还嫌钓出来的鱼不够多,蛰伏在暗处,期盼着再来点。
苏戎桂道:“据臣所探知,两日前,谢慈携侍女从扬州别院出发,车行已至京郊,日落之前必会抵达内城,城防营的人会在城门等候,传皇上的旨意,宣谢慈进宫觐见。皇上与谢慈君臣情深,可不必露面,以免徒增伤心,有人会替皇上诛杀佞臣的。”
一切仿佛都已安排妥当。
城防营魏提督到了朝晖殿门前,却不请见,只是沉默的守在外面。
苏戎桂年老如风烛残年,仍然稳稳的跪在殿中,不肯起身。
他似乎也是真的以为自己没错。
谢慈侧头对芙蕖打了个手势,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想去透气。
凭借谢慈的伸手,揽着芙蕖的腰身,轻易便避开外面的耳目,翻到了朝晖殿的房顶上,坐于屋脊,俯瞰整个皇城的巍峨。
终于有了说话的地方。
芙蕖面色凝重道:“霍指挥使只带了二十几人,是在危急时刻护驾保护皇上安全的。”
谢慈道:“燕京里,没几个不想让我死的。”
他倒是最自己认知很清晰。
谢慈望着朝晖殿西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霍春雷固然也想让我死,好还燕京一个清净,但他更想阻止这场杀戮。他们大多数人与苏戎桂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一下子查抄斩杀数百名官员不是件小事,需要慎重考虑,需要平衡朝局,更需要稳定民心。霍春雷以为他坐镇在朝晖殿,便可劝服住我,震慑住逼宫的人,呵……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是我不给他这个机会。”
谢慈让芙蕖端给霍春雷的那杯茶中下了泻药。
他这一时半会只能呆在草房里了。
谢慈忽然问芙蕖:“你怎么想?”
芙蕖几乎不用考虑:“我自然是和你一般的想法,狠一狠心,彻底剜掉腐肉,也就一时之痛,可软一软心肠,钝刀子割肉,不仅没完没了,还清不干净。”
谢慈低头笑了。
芙蕖:“怎么,我说的不对?”
谢慈道:“对,也不对。”
芙蕖:“那你说罢,我不说了。”
谢慈说:“倘若我还有大把的阳寿可以挥霍,当然首选也是徐徐图之,但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有万一……我不想我一生机关算尽,末了只是不痛不痒的刮下一层皮,什么也改变不了。”
芙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能坦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今日这场拉锯,输赢不在于他的生死,而在于他是否能如愿。
芙蕖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她始终还在挂念着季博远的名字。
内阁首辅,闹这么大动静,他依然能在家里坐得住吗?
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无论干净的不干净的,与此有关的无关的,几乎人人知情,胆大的还在衙门中到处打听听消息,胆小的索性闭门不出静候终局。
倒是有一人,还驾着车,在街上不紧不慢溜达。
驸马栾深站在望楼上,望见宫门前的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最终被城防营的兵马接管,他缓步下了楼,登上车又往另一个方向去。
首辅季博远到底病隐了多久,已经有些模糊了。
反正估算是谢慈入阁前后,怎么也有七年了。
栾深不是第一个来拜访季首辅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被季首辅放进门的人。
年逾花甲的季博远在书房里接待了栾深。
栾深望着他老人家斑驳的双鬓,说:“时光经不起磋磨,犹记当年在春耕茶亭听老师讲学时,您还身康体健。”
季博远的精神是不太好,眼下淡淡的青黑遮不住,眼睛里也少了许多当年矍铄的光。但他心情不错,甚至哈哈一笑,打趣道:“难道老夫现在看上去身不康,体不健了吗?”
栾深立刻站起身告罪:“是学生口无遮拦。”
季博远点了点他:“是你太拘束了。”
下人上了茶,栾深复又坐下,说:“昨夜,老师您接了学生遣人送来的信,是以学生今日才斗胆前来叨扰。”
昨日的栾深是个例外。
季博远在病隐的这几年,不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来许多旧友的拜帖与书信都拒之门外了。
栾深仍旧有些拘谨。
季博远说:“老夫耳聪目明着呢,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栾深是个通透的人:“老师既然肯见我,想必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
季博远:“那你几日上门,是有别的话要说了。”
栾深道:“有几个问题,学生似乎把自己圈住了,想请老师解惑。”
季博远:“讲吧。”
栾深便不再委婉,直言问道:“敢问老师,假若朝廷重新洗牌,官员罢免震动,国中可有后继之才,能稳住民生朝政?”
季博远凝视着他,笑着问道:“我问你,我朝进士一届多少人。”
栾深答道:“近二百人。”
季博远又问:“科举几年一考?”
栾深又答:“三年。”
季博远:“那么你算算,我大燕开朝至今,已经登记在册多少进士老爷了?”
栾深有些悟了,苦笑:“那还真是不少。”
季博远循循道:“那么,你知道有多少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在高中了进士之后,因没有门路钱财打点,而困宥于家中,无用武之地的人有多少?”
栾深道:“想必更数之不尽了?”
季博远:“那你还觉得我朝缺人才么?”
栾深:“那当然是……不缺的了。”
季博远整了整衣襟:“太平治世,当然不缺人才,但朝中贪腐之风盛行,却令诸多无才无德之辈上位,而真正有能为的学子,却如蒙尘明珠,郁郁了此一生。你的目光放得长远些,你该担心的,不是人才难得,而是朝廷尸位素餐的人太多,而可用之才却寥寥无几。百姓上缴的赋税,不用于民生,而用于中饱私囊,边关将士餐风茹雪换来的安宁,成了养育叛臣的沃土。他们口口声声的大局,视百姓的苦难于无物,却将上位者的私欲奉为至宝。不瞒你说,我也想看看,咱们脚下这树根子,到底烂到了何种程度。”
栾深久久没言语,半晌,才开口:“老师教训的是,学生本不该为此纠结。”
季博远前倾身子,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昨夜送来的案卷,我已经全部看完了,连夜吩咐府里的人,誊抄了百来份。我在家歇的日子太久了,你帮我做件事。”
栾深:“老师尽管吩咐。”
季博远道:“待今日末时,我要在春耕茶亭重新开坛讲学,你替我向那些还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的学子们传一声话,也许还有想去的呢。”
到今日末时,还有不足一个时辰。
季博远属实是谦虚了。
他要在春耕茶亭开坛讲学消息一传出,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们先沸腾了,他们也不管如今燕京时局动荡,哪怕是天上下刀雨都拦不住他们,年轻的学生彼此相约早早的就涌上街头,在茶亭占好了位置,你挤我,我挤你,人头攒动喜上眉梢。
城防营监视下的马车也赶在末时进城。
城门口,城防营官兵拦下车,中气十足叫谢慈下车跪听圣旨。
可叫了三声,车里半点动静也无。
城防营现在对谢慈可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把刀掀车帘,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报信的城防营官兵纵马横穿华阳大道。
却在春耕茶亭外走不动了。
哪里太拥挤了,一打听,才知季首辅重新开坛讲学,报信的官兵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撞当世鸿儒季先生和这帮学生,只能绕着走。
可不成想,在人群众,学生们人人都在捧着一沓抄本静读。
官兵实在忍不住好奇,客气地拍了一位学生,打听了一嘴。
学生十分大方的分他一办,一起看。
官兵是识字的,第一眼看下去,脸色顿时煞白。
在场听学的可不仅仅只有学生,能在这种时候不顾一切赶来春耕茶亭的,毫无例外,都是一腔热忱正值赤诚的读书人,文人风骨不容摧折。
马上要乱了。
城防营官兵冲进了皇宫,面见了魏提督,在朝晖殿外,声音清楚的传进了苏戎桂等人的耳朵里:“提督,谢慈不在车里,那车是空的。”
在场没有缺心眼的人。
一听此话就知道可能完蛋。
谢慈不会无缘无故整这么一出障眼法,他定是察觉或探知了什么,车是空的,有两种可能——他早已进城,亦或是仍隐匿在城外。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们想在控制住皇上的情况下,将人偏进宫里杀的计策是行不通了。
策略要变。
苏戎桂当即向皇上道:“皇上,请您下旨吧。”
皇上目光扫下去:“朕的圣旨若是此时有用,首先诛了你的九族。”
苏戎桂侧首瞧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道:“皇上,我父子在今晨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已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了,能换得皇上醒悟,臣死不足惜。”
谢慈“啧”了一声,嘀咕道:“苏戎桂真是年纪大了,脑子缩水成杏仁了,到底谁在他耳朵边上锲而不舍的吹风儿,把堂堂从一品大员都给唬傻了。”
——“你怎么就断定他是受人煽动的?”
说这话的人是霍春雷。
谢慈和芙蕖已经从房顶挪了位置,坐在后窗上,霍春雷就在他们的面前,窗外的守卫倒了一地,明镜司干这种事向来拿手。
霍春雷早就完事从草房出来了,只是一见大事去矣,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便在外面勉强和谢慈凑成了一伙。
谢慈说:“苏戎桂这个死老头子从前还真不是这样的,最多迂腐古板了些,不像现在,发癫似的。”
霍春雷:“……还好意思说别人发癫呢。”他在谢慈眼神瞪过来之前,马上转到正事上:“他们闹到这地步,退是死,不退也是死,退了太亏,不退还有翻盘的可能,若真把他们给逼急了,刀架到皇上脖子上,你有没有想过,该如何收场?”
谢慈道:“你啊。”
霍春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看我那二十几个凑数够用吗?”
谢慈了然一笑:“二十个人是不够,可你不还有三千营吗?”
霍春雷变脸的速度比谢慈笑容消失的速度还要快,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摸了我的底细?还是派人盯我?什么时候的事?”
明镜司栽在别人的耳目下,这对于霍春雷来说,是耻辱。
谢慈撑着窗棂,对比霍春雷的警觉,他整个人姿态显得非常放松。“别急,我没有那本事去摸你的底细,也更没有可用的人手能盯住你的踪迹。其实就在刚刚,我让人给你送茶的时候,特意嘱咐她好好闻一下你身上的味道。”
霍春雷低头打量自己:“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他使劲嗅着鼻子,也只能闻到从草房中带出来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气。
谢慈说:“三千营的校场去年搬到了寿石山的西北侧……寿石山是个奇怪的好地方,阳面有温泉,养得活奇花异草,欣欣向荣,可背阴侧却是瘴气丛生,毒虫层出不穷。三千营将校场选在那里,正是看中了那地方瘴气之下的隐秘和安全,但瘴气和毒虫又时刻困扰着将士的身体。于是,宫中太医院特意调配了一种药粉,铺在了三千营校场的白沙下面,可解瘴毒,驱毒虫,但那玩意儿味道有些冲,以艾草和硫磺为主料,一旦沾到身上,一时片刻散不了的。”
谢慈摸着自己的鼻尖,说:“我鼻子不好使,所以请她帮我闻一闻,你身上的味太重了,自己没在意吧。”
霍春雷心服口服的点头:“你,是很不错。但我还是不信,像你这样的人,会全身心的依靠另一人么?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心安的选择,你有其他的后招。”
谢慈平静的说:“确是,你也不错,北境的宣定侯荆韬此刻已侯在了兖州境内,一旦皇城有异,他杀进燕京勤王最多也就半天的时间。”
半天,谢慈完全可以暂时掌控住局势,以待援兵。
谢慈说:“我今天就是要连根拔萝卜,不怕他们反,就怕他们怂。”
他们无非就是欺负皇上无兵可用。
论那城防营的魏提督从前也是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未曾料到有一天会毅然决然的逼宫。
霍春雷说:“老魏那个人是当年在蜀中剿匪靠着战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耿直能吃苦,就是在当了京官之后,放纵自己染上了一些小毛病,好色,好赌,偶尔贪点钱。若不是逼到绝路,也不会干这样的事。”
谢慈:“哦?是谁把他逼上绝路的?我吗?”
霍春雷道:“以你的身份,你都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你怎么会不懂?孔孟那般的高风亮节,举世能有几人?你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旁人毫无瑕疵?浑浊之人才是多数,你要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自然会拧成一股回头反咬你。”
谢慈斜斜地靠在窗上,说:“但我不怕死,他们呢?”
他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霍指挥使,我考你几个问题。”
霍春雷:“请。”
谢慈问道:“你知道南秦的水师现在是何等雄威吗?你知道疆外北鄂十几年来,侵吞了多少部落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大燕朝的都城至今仍歌舞升平吗?”
霍春雷沉默。
谢慈望着他,说:“因为啊——南秦皇宫里有位出身我朝的皇妃,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却一直带着儿子在坚守那张摇摇欲坠的盟约。北疆宣定侯荆韬的部下几十年来扎根在那荒原雪山中,有家不能回,有妻不得见,一年三百余日,战争摩擦却上千余场。霍指挥使,你觉得如今的平静能维持多久呢?”
都是不敢往深处细想的问题。
谢慈残忍的一语道破:“南秦的皇妃和皇子势单力薄,随时都会丧命在权利的追逐碾压之下,荆韬年近花甲,身上旧伤无数,新伤不断,北疆苦寒,军饷短缺,医药用金子都难买,他还能撑几年?”
一个妇孺,一个老兵,于艰难之处苦苦支撑,
而燕京的朝廷命官却正为了吃喝嫖赌那些事儿逼宫。
谢慈:“霍指挥使,你觉得我们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吗?”
春耕茶亭。
燕京城内上百名贪官污吏的罪证在学生们的手里争相传阅。
都是栾深根据芙蕖从赌坊中带出来的名单,通过各种明察暗访的手段,以及从吏部和礼部那些落马官员口中审问的情报,几个月日夜不休整理成册,其比谢慈手中的那份还要详细。
季博远拿到手中之后,命全府上下的家眷奴仆连夜誊抄,甚至府中六岁刚启蒙的孩童都拿起了笔,才累计了上百份于今日传阅在学生的手中。
燕京城乌云盖顶,若说还有什么是干净的,热烈的,估计也只有这帮稚气未脱,志气初成的学生了。
一辆马车没有随护,独自走过空荡荡的华阳大道,来到了宫门前。
城防营侍卫拔出了刀。
栾深从车里下来,站在了宫城外,与身披玄甲的他们无言对峙。
以魏提督为首的官员们,在朝晖殿外上奏,陈列了三项请求。
一请皇上诛杀佞臣谢慈,以正朝纲。
二请皇上赦免城防营等官兵今日的犯上之举。
三请皇上早日大婚,繁衍龙嗣,以固国本。
最后一条把谢慈给逗笑了,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凑数的。
与此同时,春耕茶亭的学生们愤恨之下,当即踩着茶亭的凳子,挥洒笔墨,洋洋洒洒写下了上百篇檄文。
自古以来,各朝各代学生们都无师自通了跪宫门的本领。
他们大燕朝的学生也会。
栾深身后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能在国子监和太学里读书的学生身份可都非同寻常,多为权贵子弟,非富即贵,甚至有些学生的父亲大人此时可能就在宫里搞事呢,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儿子口中讨伐的乱臣贼子。
学生们在宫门前跪的是皇上,请皇上务必铲除奸佞,革弊鼎新。他们其实也知皇上现在处境不妙,即使手无寸铁,也跃跃欲试,想上前与那些黑王八碰一碰。
守门的营兵不敢擅做主张,遣人飞奔回去请魏提督的主张。
魏提督终究是官场上鬼混多年的老奸巨猾,当即哈哈一笑,扬声对殿中道:“皇上,您听见了吗,燕京二白学子此刻正跪在宫门内外,与我等同心同意,向陛下请命。请皇上务必不要寒了学生们的心。”
反正隔着一道宫门和无数的城防兵。
是非黑白都靠一张嘴,随他怎么说。
手里有兵的,才是老大。
谢慈瞧着窗外的天色,说:“此时倘若过夜还解决不了,那就是我等无能了,三千营到位了没有?”
三千营是当下朝中最精锐的骑兵,霍春雷很会选同盟。
霍春雷说:“三千营随时备战,但是他们只有看到了我的信号才会行动。”
谢慈问:“信号是什么?”
狡猾如谢慈,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明镜司的信号他就从来没听说过。
霍春雷抽出要见的宽背刀,说:“明镜司为了防备有人伪传信号,影响行动,向来都是以人为信使,传递命令。此事干系重大,得我亲自──杀出去。”
谢慈:“……照你这么说,我们的烽火台都是摆设,回头找个机会都拆了吧,还能省砖多盖两间草房。”
霍春雷:“谢大人体谅一二吧,我们替皇上办事查案的,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祸,除了我们自己,没别的人可以信任。”
谢慈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杀出去吧,于城防营的万军之中,单枪匹马破开一条出路,过了今夜,您将名震皇城上下。”
霍春雷:“大可不必。”
谢慈嘴上说着凉丝丝的话,转头已经给芙蕖递了一个眼神。
芙蕖回身取了一把刀。
谢慈落在陈宝愈手里,辗转到江南的时候,他的刀被送回燕京,一直保存在皇帝的朝晖殿,而刀柄上镶嵌的银莲花,做为信物一直在芙蕖的手中。
芙蕖将银莲花扣在了刀柄上,珍重地递到谢慈的手中。
谢慈手腕一抖,刀锋出鞘,如一泓秋水映着他的眼睛。
托霍春雷的福,原本稳操胜券的计划平添了一场死斗。
谢慈叫住霍春雷,道:“我希望你能冲出去,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人知道北疆驻军有异动。北鄂部落一旦得知消息,趁虚而入,我们也许得不偿失。”
霍春雷理解了他的意思。
当他站到了魏提督的面前时,苏戎桂没想到明镜司的人也在此。
明镜司是皇帝亲信,世人皆知。
霍春雷是个狠角色,世人也知。
当他们向城防营举起刀的时候,魏提督还只以为这是一群不自量力的莽夫。
苏戎桂及时出言提醒:“魏提督,他们要出宫求援!”
魏提督:“做梦!”
霍春雷一双眼睛如鹰勾似的盯着他,脚下却急切地向后退去。
魏提督拎着自己重百余斤的长枪,正欲亲身追上,一把刀当空而下,魏提督提枪格挡,却觉双手一阵震麻。
谢慈的双眸里似乎透着寒星,贴在魏提督的脸侧:“你想要我的命,逼宫没什么意思,亲自动手比较有种,你觉得呢?”
第113章
魏提督很想亲自了结谢慈的性命,但他明白自己做不到,在交上手的那一刹那,他就生出了怯意。
谢慈一出现,除了苏戎桂,没有人会更在意明镜司的动向。
京官们在谢慈的威势下挣扎的久了,总以为只要杀了他,便能过上从前那般的舒服日子——手里攒着花不完的钱,说要女人挥手便来,谁要谁死谁就得下地见阎王。
谢慈要打破他们的美梦,门都没有。
他们宁可醉生梦死。
谢慈早知道和他们这群人讲不通道理,索性便从来不多话。
拳头会使人屈服,再不济,杀便杀了。
魏提督虎口发麻,退后半步,招呼手下一拥而上,将谢慈团团围了起来。
苏戎桂扶着儿子的手,从朝晖殿冲了出来,指着魏提督道:“快拦住霍春雷,他若是搬了援兵来,今日我们便败了。”
魏提督不以为然:“怕什么,就明镜司那百来人成什么气候,我城防营两千军,同禁卫一万,静候他霍春雷大驾。”
说到最后,他将声音拔高,生怕霍春雷听不清似的。
苏戎桂直接上手去拉这个莽撞人,却遭杀红了眼的魏提督一把甩开,甚至还倒戈骂道:“你个迎风倒的老匹夫,到底是哪边的?”
他们反倒激起了内讧。
苏戎桂趔趄后退。
谢慈在被围攻中,还能腾出精力,关注着他的情况,嘲笑道:“真是活该啊。”
在他们动起手的那一刻起,芙蕖便一退再退,直到悄无声息退进了殿中,像是终于找到了安静的所在。
皇上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冲她招手。
芙蕖走了上去。
皇上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呆在朕身边吧,这里安全。”
芙蕖不客气地反驳道:“不见得吧。”
皇上不解其意:“怎么?”
芙蕖道:“皇上猜一猜,他们的主谋是谁?”
皇上:“苏戎桂?”
正常人的思维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芙蕖摇头:“他只是被推到最前面那人而已。”
皇上问:“那你觉得是谁?”
芙蕖又摇头。
她哪里会知道。
只是单纯的感觉,谁藏得最深,应当就是谁。
谢慈之前挂在屏风上的名单不知什么时候卷落在地上,芙蕖弯身捡了起来,盯着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又或许,藏得最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此名单上呢?
芙蕖俯身在皇上耳边道:“能纠集起这样声势浩大的逼宫,少不得有人借机搅混水,皇上,您要当心真的有人造反。”
皇上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害怕,再张口时,他说:“朕的明镜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