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眼神一痛:“他……他不用我了?”
纪嵘把刀架回背上,摊手:“别哭,你哭我没用,我不掺和你们谢家的事。”
荆韬拿出了所剩无几的糙酒招待他。
可谢慈现在委实不能再碰酒了。
禁药一旦碰上烈酒,指不定又能搞成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局。
于是荆韬便自己喝,自斟自饮,说了几句心里话:“他们那几个小子真以为你在燕京失了权势,不得已躲到北境的。我说没那么简单,果然,我猜着了吧。”
荆韬很开心。
他对谢慈的称呼,从谢侯,到谢小侯爷,再到谢大人,是完整的将他这个人从他父亲的影子里拽了出来。
可惜,北境大营里能拎清这点的人没几个。
谢慈手里捏着酒碗,碗里盛着茶汤,他说:“谢侯一直心心念念想带你们回家,他曾说,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地接你们回来,就堂堂正正地带着你们杀回来,实在可惜,他去的有点早,造反的宏图大业八字还没一撇呢。”
荆韬叹气:“到底什么是家,有人的地方才是家……你父亲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你在燕京城里弄权的时候,我听着消息着实难受,可当你九死一生到我面前,说想要查两年前那桩冤案的时候,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阴谋诡谲的土壤,也能长出赤诚的花,谢大人,您让我刮目相看。”
谢慈嗓子里溢出一声咳,随即用热茶压了下去,道“且忍耐一段时间吧,北境虽凶险,燕京此刻恐怕还不如北境干净,路还不到真正绝的时候,我得回了。”
荆韬犹记得他们一路来时的凶险,道:“我派亲兵乔装护送你至城外。”
谢慈拒了,说:“回程的路上,不会再有变故了。”
搞死陈王府的证据全落在了他的手里,陈宝愈必定想尽办法也要保他一路平安。
荆韬离开后,谢慈又见了赵德喜一面,他果然拒绝了赵德喜同行的邀请,休息了下半晌,当夜醒来后,便要带着芙蕖离开。
他们连行李都没收拾妥当。
可谢慈的决定就是这么的猝不及防,与当初来时一模一样。
芙蕖强行拉着他,逼他加了一件厚裳,人还没出门,却见盈盈忽然强闯了进来,在谢慈面前跪下一磕:“主子,你是打是罚,属下都认,您再给属下一次侍奉左右的机会好不好?”
谢慈低头看着脚边泪盈盈的姑娘,说:“我用人向来只用一次,和你犯不犯错没关系,你的姐妹们难道没教过你规矩?”
——“可竹安和吉照为何能长长久久服侍在主子身边,主子,盈盈差在哪了?”
盈盈和竹安吉照乃是同行,半年前,她们一同离开扬州院子,被送进燕京。
谢慈亲自挑走了竹安和吉照,说是送去伺候别的女人,搁在府里当丫鬟使,唯独盈盈得了青眼,是给谢慈在外面办事用的。
当时盈盈还暗中沾沾自喜,自命非凡,却不成想,到头来竟是她错了。
谢慈面无表情绕过了她的纠缠。
芙蕖眼观鼻鼻观心,跟在谢慈的身后,才绕开了一步,便被盈盈抓住了裙角。芙蕖一低头,对上她燃起希冀的双眼,和欲言又止的双唇。
盈盈盛了满心的话,还想争取一二,可对上芙蕖那张霜冷漠然的脸,心里忽地一凉,仿佛觉悟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般都是命。
那些求而不得,她从进府的那一瞬间没有得到,这辈子恐也没有机会再得到了。
她芙蕖就是命好,有什么法子呢?
盈盈颓然松手。
芙蕖流水一样柔软的裙衫从她手中滑出,帐里人走茶凉,寂静无人。
谢慈回燕京的路上,仍套了车缓行。
外面赶车的小厮芙蕖不认识,却能看出他一身精壮的体质,想必也是个中高手。
谢慈见她钻进来,冷着一张脸,问:“不知分寸的属下,你说我用还是不用?”
原来是杀鸡给猴看呢。
盈盈是被杀的鸡,她就是那个猴儿。
芙蕖答:“主子还用得着亲自和她置气么?她不知分寸,回了扬州自然有人教她,该打该罚,一切都按规矩来,主子难不成还狠不下心?”
谢慈低头捏眉心。
芙蕖收了声。
他才说一句,她要回十句,真是快骑到头上了。
谢慈忽然问了句:“你家在扬州?”
他问的是芙蕖的出身。
当年芙蕖是由人牙子领进谢府里的,谁也没有过问她的来处,进了谢府,就是谢家人,从何处来早已不重要了。
谢慈怎么忽然提起这茬了?
芙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出生处也依然是她的家,她虽没了娘亲,但父亲尚在,谢慈与谢老侯爷仇深至此,也不能尽然断了父子血脉,更何况她一小小女子呢。
她道:“您问这做什么?”
谢慈:“将来送你回家,你愿不愿意啊?”
车里瞬间静默了。
良久,她说:“主子,我此生誓不归家。”
谢慈撑起腿,手腕搭在膝上,拎着一把折扇,他手指在扇骨上敲了敲:“罢了……”
芙蕖意识到了他那种微妙的意图,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情绪咽回肚子里,往角落里缩了缩,闭上眼睛。
赵德喜和明镜司的人一早发现谢慈的帐里空了,半刻也不好再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往回赶,他们星夜兼程,直追到了燕京城下也没见着谢慈的身影,到谢府略做打听,谢慈一直不曾归家。
谢慈与他们走的是两条路,且刻意避开了官道,芙蕖早就发现了,但一直不言语。
他们行的不紧不慢,才道兖州境内的时候,芙蕖便听闻崔字号银楼摊上了麻烦。
燕京里的动作倒是快。
芙蕖望着兖州的城墙,想起那日里,她和纪嵘从夜幕中杀出来的情景,明明才几天的光景,却好似在时间里滑了很远,芙蕖感慨:“也不知这件案子现在是谁在办?”
谢慈道:“皇上身边能用的也只有明镜司了。”
明镜司当年借着谢慈的势,由他一手提拔,专供皇帝驱使,行事作风在燕京中独树一帜,端看左副使纪嵘便能窥见一二。
芙蕖问:“进城么?”
谢慈钻回车里,摇头,说:“绕着。”
但事情没芙蕖想象的那么简单,明镜司的人既然已经出现在了兖州,那放眼兖州境内就没有一只可疑的兔子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谢慈的车才绕了一半的路,便在郊外荒道中被人拦下了。
一队人马从背后撵上来,把他们的车团团围住——“谢大人叫我们好找啊!”
谢慈的马车被逼停,他抱着胳膊,并不露面:“你们明镜司闲得很啊。”
“办一个崔字号分号而已,杀鸡用牛刀,正好带兄弟们出门踏踏青。”
芙蕖听见马蹄声缓缓靠近,一把刀柄伸进了车帘,挑开了一半,芙蕖略歪着头,探见了纪嵘的那张脸。
他不是纪嵘!
芙蕖辨人嗓音从来不会错。
谢慈适时开口:“他叫纪峥,明镜司右副使,纪嵘管他叫哥。”
纪峥补充了一句:“亲哥。”
两人的相貌一模一样,自然是亲生的无疑。
细看两人的相貌,其实有细微的不同,纪峥一双眼尾的弧度是往鬓角的方向挑的,他还喜欢笑,随着笑,眼里像藏了桃花,过于多情,与纪嵘的冷硬太不相同了。
“他们都说谢大人金屋藏娇,养了个好美的女人,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铁树也有开花的一天啊。”
他说话也轻佻。
谢慈道:“你盯着她的脸看,小心被剜眼睛。”
纪峥“嗐”了一声:“我知道,崔少东家的一只眼睛就是被她戳瞎的嘛……竟还是匹野马,早知道谢大人好这口,这么多年,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您房里空着发冷啊。”
谢慈的扇子展开,扇骨间的缝隙套进了他的刀柄,汁源由扣抠群雾尓死九铃巴一九贰,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纪峥见势不妙,收力已来不及,谢慈的扇子在手中狠狠一转,纪峥若不弃刀,胳膊就得折进去,他只能松手退半步,腰身发力,将刀在落地之前捞回自己手里。
谢慈:“走。”
这是对车夫说的。
纪峥到底不敢和他硬碰,骑马在后面不慌不忙跟着:“谢大人不需要护送?”
谢慈不理会。
纪峥送出了足足十里路,才勒住了马。
芙蕖在车里瞄着谢慈的神色,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慈摊开手心,里面有一枚小金牌,约莫半个掌心大,很薄,上头刻的花纹很繁复精致。
芙蕖这回倒是守分寸了,未经他的允许,不敢上手去碰。
谢慈道:“你不认得,这是明镜司的信物。”
芙蕖:“他给你的,有何用意?”
谢慈:“他在提醒我,我们接下来的路上可能会遇到麻烦。”
纪峥之所以追了一路,是存了护送的心,无奈谢慈不领他的情。
芙蕖在心里盘算着。
这一路上,从燕京出发,到北境的终点,陈王世子露了马脚,银花照夜楼的人隐去了身形,赵德喜忙着守在皇上的身边上眼药,早回了京城,此刻也没工夫出宫找他的麻烦,倒是有一行人,芙蕖始终没见过她们的身影。
谢太妃。
芙蕖倒吸了一口气,漏算了她。
可谢太妃一路上都没折腾出动静,难道会挑在回程的路上发难?
谢慈:“与其等麻烦来找我们,不如我们主动去碰碰她,陪我南华寺走一遭吧。”
芙蕖又想起一事:“你当年是在南华寺遇见苏小姐的。”
提起苏小姐,谢慈的第一反应是:“谁?”他脸上的空白没有持续太久,反应的也很快:“那位督察院御史家的女儿啊……”
芙蕖提醒道:“她也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
谢慈“嗯”了一声,全然没把她当回事似的。
可芙蕖还记着她予苏慎浓的承诺。
理顺真相并不难,更何况芙蕖还有一颗十分善于推演的脑子——“苏小姐和我提起南华寺发生的事情时,有些颠三倒四,并未说清楚。后来,我靠自己一点一点大致捋清了来龙去脉,那日,你在南华寺里不巧正碰上了凤髓发作。可是凤髓不会无缘无故发作的,我在南疆的三年,翻烂了所有的古籍,凤髓喂进身体里,早些年,症状不显,只会在暗中侵入你的肺腑,等到蛊毒深种时,你才会时感五内俱焚,莫名烦躁,情绪难以自控。”
“而能凤髓彻底激发药性,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你中毒后,一蛊一毒在你体内博弈时。”在冀州山下的那座破庙里,她亲眼见了凤髓真正发作时候的情形,早在那时,她就已经把当年南华寺里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了。
芙蕖一叠声问道:
“你在南华寺里被人下毒了吧。”
“你姐姐做的?”
“你们姐弟俩面和心不和非一两日了,你为何不设防,还遭了她的算计?”
谢慈早料到她有一天要算这笔账。
谢太妃从接近谢府起,便一直处在谢慈的掌控之下,他当然知道她背地里诸多不安分的动作。但在南华寺里的那一次将计就计,他唯一未曾想到的是,谢太妃竟然算计了他的房中事,借机给他硬塞了个女人。
谢慈接上芙蕖最后那句话——“她算计的真是我么?不见得吧!”
芙蕖叹气:“是啊,燕京城里娇养的贵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偏偏从中选了督察院御史的女儿给你,难道她对苏家还有什么想法?”
谢慈道:“那可就要从苏家开始查了,依你在太平赌坊的所见,苏戎桂干净么?”
芙蕖道:“苏戎桂在民间一向有刚直之名,他自己倒是对得起他的名声,只是他家里有个庶出的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太平赌坊的常客。”
谢慈:“那便算不上干净。”
芙蕖:“但他没下过暗场,也没从我手里走过钱,所以我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喜欢玩‘斗蛐蛐’,他的场子里拖出来的人,经常一身是血不残也废,是个狠人。”
她嘴里的‘斗蛐蛐’可不是斗虫玩,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拖到角场里,见了血才分胜负。
既然打残打废的人常见,想必闹出人命的时候也不少。
第36章
芙蕖亲眼见过,苏家三公子玩乐一通,带着一身的腻人的脂粉和醉醺醺的酒味离开,他玩过的角场里拖出来一个似人非鬼的男子,用草席子一裹,直接吩咐扔城外乱葬岗。
幸亏芙蕖那时经过,顺道瞥了一眼,注意到了那人腹部的起伏,一时没忍住,多管了一桩闲事。她追出了城外,在道上拦下来人,果然还活着,但若是扔到乱葬岗无人关照,定留不住命。
芙蕖说的话在太平赌坊的护院们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芙蕖把那人送往京郊的一个镇子上治伤,并留下一锭银子,回城之后再就忘了这回事。
回头倒是可以寻一寻,看能不能打听一些当时的情况。
谢慈一路避人耳目,三天后,扣响了南华寺的大门。
门前扫洒的女尼抬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施主留步,南华寺不接男香客。”
芙蕖站在谢慈的身侧,偏头瞧了一眼他。
谢慈懒散的垂下眼:“你怎么就一定知道我是男香客?”
女尼一愣。
别说是女尼了,芙蕖也没回过神来,一晃的功夫,谢慈脚下飘忽,人已经越过了门槛,走出了好几尺开外。
芙蕖上前对女尼行了一俗家礼,道:“师傅见笑了,我家——小姐,向来行止出格,不拘小节,惊吓到您了,切勿见怪。”
女尼并不瞎。
方才那位该拦的没拦住,现在面前这位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纯粹的女人。
芙蕖提裙追了上去,不消片刻,两个人皆没了影踪,女尼急忙扔了扫把,一路碎步小跑着找住持报信。
南华寺真安静啊,巍峨的佛堂掩在郁郁葱葱的常绿松柏中,上山的台阶以卵石铺成,曲径通幽。
芙蕖踏踩上了台阶,只觉得林中都飘着令人心静的檀香。
女尼上山报信抄的是另一条隐蔽的近路。
谢慈不紧不慢的走着,等到了正门,山下门口的那个女尼早已等在那里,对他二人做个手势道:“二位施主请,本寺住持慧智大师早已静候多日了。”
谢慈道:“不急。”他亲自抽了三炷香,点燃在佛前,却不拜,只双手合十鞠了一礼。
佛祖眉目悲悯,居高临下地俯瞰众生。
谢慈眼睛里半点虔诚都没有,口中念念有词道:“弟子谢慈,生性桀骜,不通佛法,今日如有冒犯,必因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佛祖慈悲见谅一二。”
芙蕖眼观鼻鼻观心。
小女尼却对被他的杀意吓出了一身冷汗。
移步禅房。
芙蕖:“你根本就不信佛,还装模作样的拜他作甚?”
谢慈道:“佛祖也根本不会普度众生,还不是装模作样在人间欺世盗名。”
芙蕖猜想他也许是想到了他的母亲。
既然佛祖渡苦渡厄,不知道有没有渡了他的母亲。
在小女尼战战兢兢的带路下,他们被请进了幽静的禅房,慧智大师早在案前煮了一壶茶,她一抬眼,令芙蕖十分吃惊,住持慧智大师的样貌实在年轻,或许比谢太妃还要年轻,青灰的缁衣穿在她的身上,倒有那么点出尘的意味。
她不像个出家人。
芙蕖面无表情,她能从这位大师身上,清晰地感受到尘缘满身的味道,尤其那一双眼睛,过于妖媚了,难怪能干出污染佛门净土的勾当。
慧智大师手持一串打磨圆润的象牙佛珠,睁眼朝他们见礼。
谢慈坐在蒲团上,一指外面尚未退出的女尼,道:“听她说,您等候我多日了?”
慧智笑道:“也不过几日,贫尼前日才云游归寺,便一直在等谢施主的造访。”
芙蕖心道:可不是么,追着他们一路走了趟北境,见刺杀无望才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眼见谢慈这是要来和她清算总账了。
慧智道:“知晓施主前往北境一路艰难,贫尼在寺中从未停止为施主祈福。”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
谢慈压根也不会信她的鬼话。
慧智终于把目光落在芙蕖的身上,打量了一番,闭眼诵了一声佛号:“这位女施主,贫尼瞧着倒是有几分佛缘。南华寺是女人的福地,或许将来她也有机会能来陪贫尼说说话。”
芙蕖皱眉看了谢慈一眼,用眼神询问——“这尼姑到底在说什么玩意儿?”
谢慈半倚半靠在金丝楠木的扶手上,目光虽盯着慧智,口中却是在与芙蕖解释,“咸明十四年,先帝爷下旨,命禁苑主持修建了南华寺,起初,寺里只供养了一位女居士,山下由禁军重重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出,困于其中的那位女居士,吃用或是自给,或是等着年末那微薄的分例,形同软禁……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慧智勾唇冷笑了一声。
谢慈道:“当年一夜之间莫名暴毙的长公主,先帝爷的亲妹——芳华。”
骇人听闻的事实听在耳中,芙蕖除了懵还是懵。
直觉告诉她距离一件阴谋的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她浑身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
谢慈再转头看向慧智,道:“长公主,请恕臣谢慈不敬。”
南华寺是皇家的秘史,听说的人很少。
但提起曾经那位芳华长公主,燕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芳华的长公主府,至今仍矗立在华阳大街的望楼侧,日日有人打扫,不染一丝尘埃,夜里灯火堂皇,与藕花街的彩楼遥相对应,丝毫不落下风。
长公主有位驸马。
当年芳华长公主恶疾暴毙,驸马爷悲痛欲绝,在公主府守了三年的孝期,回到朝堂的第一日,便上了折子自请外放,迁到了蜀中之乱地,自此再也没听说过消息。
谢慈当着慧智的面,语出惊人:“咱们的芳华长公主府中面首无数,驸马爷头上的草都能养活一个御马司了,先帝爷当年都快把自己的手足杀尽了,对这唯一的妹妹倒是纵容的恨——甚至于,当他妹妹把自己的嫡长子搞到了裙下,先帝也依然没舍得动手杀了她,只是建了座庙,将人终生囚禁。”
芙蕖眼睛再也不敢往慧智身上扫,怕绷不住表情,心里说不出的震撼。
先帝爷也确实很有一手。
芳华公主乱搞面首触怒了他的逆鳞,他便将人囚在庙里,日日对着佛祖,清心绝欲。
于慧智而言,谢慈在她面前,语调轻佻的说出那段往事,简直是揭了她的伤口,活生生的往上撒盐。
慧智道:“谢大人好本事,这些事儿,是先帝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的?”
无论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都好本事。
能撬开先帝的嘴巴不易,能触摸到当年的宫廷秘闻更不易。
毕竟当年的知情人,几乎不剩几个活着的了。
谢慈道:“长公主忘了么,是你自己露的马脚啊。先帝驾崩的第二日,公主您就通过赵德喜,给皇帝吹耳边风,怂恿他下了道旨意,皇帝不知内情,觉得一座寺庙而已,并无甚紧要,于是南华寺便彻底摆脱了禁卫的看守,开始接待民间的女香客。而宫里的一众太妃,在先帝去后,选了南华寺作清修的地方,也是因为你与宫里的太监通气,暗中左右了皇帝的决定。”
慧智卸下了面具,再也不装作清心寡欲的模样,道:“我于咸明十四年被囚禁寺中,你于咸明二十二年才入京,按理说,你不应该见过我,更何况,先帝初驾崩时,你空有一纸遗诏,手中却无实权,你真正掌权是在两年后,那时我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尾巴,你怎有闲暇去翻我的旧事?”
“你若真就此夹好自己的尾巴,我也不会翻你的旧事。”谢慈道:“三年前,你算计我,我当然要查一查。”
慧智直起上半身,逼近了谢慈,厉声道:“少在本宫面前倒打一把,谢慈,三年前,是你先惊扰我南华寺安宁的!”
她忽然暴起,吓了芙蕖一跳。
慧智的脸此刻就贴在谢慈面前不足半寸的剧烈,两个人的睫毛几乎都要缠在一起了。
在慧智开口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说时迟那时快,谢慈的扇子半展,切着风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芙蕖眼睛没瞧清什么。
耳朵里却敏锐的听到了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谢慈用扇子戳着慧智的眉心,把人逼远,折扇横在面前,白玉的扇骨上,竟深刺进了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那银针连玉骨都能刺透,更何况人的皮肉。
芙蕖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谢慈原本泰然自若的身体,不得不被她带着一起抖。
但他能制得住芙蕖。
只消反手轻轻一握,芙蕖冰凉的手便逐渐有了温度,心里的惊涛骇浪也在他的安抚下恢复平静。
谢慈用扇骨托着银针,凑到鼻尖一闻,道:“这个味道我熟,三年前,贵寺递给我的茶水里掺了不少啊。”
慧智的脸僵住了。
谢慈的身手好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方才一击用了自己最狠的杀手锏,图得就是一击毙命,眼下她的计划失败,她有点后悔太早撕破脸了。
谢慈会放过她吗?
慧智的目光转向了灰败。
谢慈慢条斯理地将三根银针拈起,叮当一声,投入了茶水之中。“长公主,三年前,在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得见那些早就烧毁的秘史,但是我的姐姐谢太妃,是咸明十三年入宫。”
慧智冷眼道:“可她也不曾见过我,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
谢慈:“不,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他说这话时,有种击溃一切的果决之意:“谢太妃在南华寺清修过好长一段时间,想必她从未在您跟前露过马脚吧。殿下,您终日困在这南华寺,是把自己的心计也给困窄了。”
慧智不可置信:“谢宣芷她算计我?她敢算计我?”
谢慈“呵”了一声:“算计一个早已跌落尘埃无权无势的废公主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长公主,您身边没有人了。”
从他袖中滑落出那枚明镜司的金令牌,方方正正地摆在案上。
外头,女尼的尖叫声响彻了禅院。
谢慈道:“明镜司办案,从不怜香惜玉,他们眼里无男女之别,谁反抗,谁死。”
慧智冷眼望着他:“我听闻明镜司向来只听从皇上一人的指令。”
谢慈:“皇上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他推了那杯浸了银针的茶到慧智面前,收起扇子站起身。
慧智:“是皇帝要我死?”
谢慈转身走向外面:“没有任何人要你死,恰恰相反,您的驸马外放了那么多年,终于要回京城了,他也想要您活着。”
第37章
谢慈和芙蕖刚离开禅房,在院中站定,便有明镜司的人无声无息从天而降,破开禅房的门,鱼贯而入。
谢慈振袖将双手背在身后,瞭望着远方天迹的阴云,道:“快要来山雨了。”
芙蕖心想,他在等着什么?
原来纪峥赠与的令牌,是这个用处。
谢慈一不做二不休,借明镜司的势,直接将南华寺连根拔了。
过了一会儿,明镜司一人从禅房出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呈至谢慈的面前,回禀道:“谢大人,慧智大师说,您想知道的,都在信里了,她还说有一事相托,希望您看在她和盘托出的份上,对她即将归京的旧人加以照拂。今日以后,她专心侍奉于佛前,再不过问俗世。”
谢慈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再不过问俗世么……”
他展开了信。
芙蕖凑到跟前,见谢慈没有斥她离开,便安心大胆地扫了一眼。
纸上只两行字——“先帝言,苏戎桂乃大燕第一直臣,可堪重托,赐尚方宝剑,并传密旨,谢慈如有不臣之心,可凭尚方宝剑无奏诛之,赦卿无罪。”
制衡二字算是让先帝爷玩明白了。
谢慈简直要气笑了。
先帝终其一生,也学不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八个字。
叫他盯上的,都没好下场。
谢慈低喃了一句:“好玩的来了。”
芙蕖没听明白:“什么?”
谢慈道:“先帝爷的路数你还不明白,他要给你一样东西,必要取走一样代价。我们不如猜一猜,苏戎桂会为此付出什么呢?”
芙蕖没有兴趣去猜帝王心术,她现在为另一件事情所困惑:“谢太妃知晓此事?所以她算计你和苏小姐到底为了什么?”
谢慈将纸条放在手里碾碎,而后散进风里,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和三年后的想法,或许天差地别,谁能说明白呢。”
芙蕖琢磨了片刻:“我好像明白。”
谢慈挑眉望着她,示意说来听听。
芙蕖道:“三年前,谢太妃是为救你,她误以为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手里捏住了苏慎浓,在将来对阵苏戎桂时,手里便多了几分胜算。三年后,谢太妃发现你有了异心,所以才改了主意,她要把苏家拿在自己的手里作为武器,刀尖向你。”她偏了下脸:“我猜的对吗?”
她旁观朝政上的一滩浑水,天分有限,始终稀里糊涂,但当其涉及到谢慈的安危,她却能奇异地无师自通。
也算是能耐了。
谢慈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迈步往山下去,说:“走吧,回家了。”
他们迟归的几日里。
明镜司在京城里雷厉风行,已凭现有的证据,依律将陈王革在王府里软禁了起来,但案子最顺利也就到这了,接下来受到的阻碍,简直寸步难行。
朝会上吵得一塌糊涂。
一帮子拎不清的文臣拧成一股绳,但凭一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将案情辩得一塌糊涂。
朝堂上最前方的那个位置,自从谢慈离京后,一直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