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没趣的。
但也格外令人心里发痒。
驸马目光扫遍了全席,只有一人规规矩矩坐在席上,眼神飘忽,完全没在意什么乐姬美人。
芙蕖漫无心思地信手拨着弦。
酒过三巡,行令。
有人耐不住了,频繁进出,脚步摇晃。
席上白合存在驸马有意无意的关照下,稀里糊涂多灌了好几轮,此刻格外晕头涨脑。
雅阁的门也敞开了。
芙蕖见到外面秋姑的眼神,起身悄然离席,避开楼中人的耳目,钻进了草房外一间屋子里。
房中未点灯,芙蕖也屏住了气息。
她闭上眼睛,绕着房间的四壁游走一圈之后,缓缓的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前。
分明是空无一人的屋子,床前的帷幔却严严实实地垂了下来。
芙蕖拨开了一层,还有一层。
轻纱似水一样漫涌进她的手里,令她有种抓不住的错觉,不知哪来的一股妖风,鼓动的纱幔尽往她身上缠。
不好……
芙蕖脚下急忙退后。
她一退,纱幔也随之缓缓静了下来。
芙蕖叹息道:“你既不想见我,还跟来这里做什么?”
里头那人连她的面都不想见,自然也不会出声回答她。
芙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手心相对,轻轻合掌,再向两侧抹开时,手中凭空多了一张纸牌。
她的手指一飞,纸牌盘旋着弹向了纱幔,这样的速度和力道,切上去与利刃无异。
但偏偏就差那么分毫之距,纸牌像是碰上了一道墙,在半空中一定,猝然落地。
接二连三跟上来的牌纷纷受挫。
三十一张牌落地。
芙蕖手中只剩最后的地牌。
她手心微微发热,将最后一张牌缓缓的旋了出去。
但是,它在半空中的轨迹与之前不同,只在帐前虚晃了一下,便掉头回旋着直往芙蕖的面门而来。
芙蕖一扬下巴,脆弱的命门大开。
她自己的纸牌会要了她的命。
假如她不肯躲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紧闭的纱幔在那一刻,倏地向两侧狂舞,一道影子刺了出来……
真的是一道影子。
哪怕眼力如芙蕖这般的千手,也被晃了眼。
纸牌停在她的喉口前,一双手捏着那凶器拦了它的去势,芙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牌当场化成齑粉。
她纤细的脖颈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伸手就扼了上去。
芙蕖笑了起来,她在喉口滚烫的触觉下,感受到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她顶着快要窒息的难受,笑得像只狐狸,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道:“既然见不得我死,就别装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谢慈,你倒是真掐死我啊!”
第43章
芙蕖柔软的手指攀上了他腕上的青筋,道:“你给我身上掐出伤——今晚的计划一起完蛋!”
芙蕖在得寸进尺上的修炼速度,比当年谢慈从翰林院直调内阁的升迁速度都惊人。
蹬鼻子上脸都是惯出来的。
谢慈松开手。
芙蕖退后两步,摸了摸自己修长的脖子,确定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才望着谢慈问道:“你为什么躲我?”
谢慈盯着她脖子扬起的弧度,偏开了脸,说:“你太缠人了。”
芙蕖问:“那你又跟来做什么?”
谢慈沉声的说:“盯着你。”
他手下的能人异士不少,听话,好用,倒也没谁在办事的时候能得到主子亲自盯着的殊荣。是他无法再将芙蕖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看待。
芙蕖误以为是他心里对她有顾虑。“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她说:“白府我非去不可。”
芙蕖从袖中取出一小竹筒的香,此间屋子里,早已准备好了熏香用的铜炉和火折,芙蕖在昏暗中素手调香,火折子一打,一股馥郁的异香飘了出来。
芙蕖在自己的舌下含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侧头对谢慈说,“你出去,我没有带多余的解药。”
谢慈恍若未闻,道:“传说中的一梦黄粱。”
芙蕖:“是啊,半两值万金,传说闻入此香的人,在半个时辰之内,会恍恍惚惚的听从旁人的安排,直到满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如梦初醒,而在那半个时辰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她将香炉捧到了窗棂上,对谢慈说:“你的身体百毒不侵却不耐药,你再不走真的完蛋了。”
谢慈用他那幽沉的目光,在芙蕖的脸上很深刻的划过,出门一挥袖,人便悄无声息的不见了,就像他来时那样安静。
但芙蕖就是知道他没有走远。
芙蕖守着一梦黄粱,借着外面的月色,瞧香炉的盖细隙中,丝丝缕缕溢出的青烟。她也是头一次用这种东西,诀窍都是从传闻中听说的,不知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奇。
芙蕖不需要去掐算时间,外面的人会给她一切安排妥当。
当屋中的异香终于足够浓郁的时候,沉重且毫无章法的脚步声传来,可以推测其主人是个脚步虚浮的胖子。
芙蕖掩去了身形藏在暗处,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白河村踉踉跄跄几乎是撞进来的。
他醉眼打量四周,“咦”了一声:“不是这,我走错了,茅房在哪里呀?”
他掉头就要出去,门却哐的一声合上了。白合存走出了半步,差点被挤掉鼻子,吓得慌忙又退了回来。
足够了。
一梦黄粱足够瓦解他的心智。
芙蕖从帘子后面现身,白合存望着阴暗中的这个身影,呆愣愣的半天没有反应,直到芙蕖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打起火折子照他的眼睛。
白合存感觉到了不适,捂着眼睛躲开。问道:“你是谁呀?”
芙蕖强忍着从他身上散发的腥臭的酒气,温声道:“白大人,你喝糊涂了,我是你刚刚为你们家小姐请的乐师啊。”
白合存:“我请的乐师?”
芙蕖说:“是啊,你们家小姐不是很喜欢琵琶吗,正好,我教她。”
白合存的两只眼珠,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根本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一梦黄粱,不愧它的价钱。皇宫大内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这一小桶香,是谢慈从宫里搞出来的禁药。
不知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总归不能是好东西。
芙蕖怕熏得久了,掌握不住用量,把人的脑袋熏出问题,便推着人退了出去。
外面驸马从暗处踱出来,对她打了个眼色,道:“交给我吧。”
芙蕖点点头。
驸马爷亲自动手,将白合存半拖半搀的弄走了。芙蕖不慌不忙回去清理一梦黄粱的痕迹。
窗户全部打开,味道散出去,芙蕖舌下的药丸含化了一半,那种类似薄荷的清直冲脑窍,芙蕖站在门槛外,一口咬碎。
雅阁里,觥筹交错,琼浆玉液溅在了桌上,驸马守在白合存的身边,用不大不小恰恰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事一桩,白兄不必往心里去,回头我让人送了那琵琶精到您府上去。”
礼部侍郎的耳朵竖的比兔子还直,听着这话不对味儿,脑袋就凑了过来:“怎么,驸马爷将人都送出去了?”
驸马笑眼瞅他:“别以为我不知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白兄是个老实人,他说他家女儿喜欢琵琶,从前在扬州的乡下,寻不着技艺绝妙的师父,如今想请我的人入府给他家小姐当个女先生。”
礼部侍郎询问的眼神看向白合存。
白合存笑眯眯的端着酒杯,目光迷离,显然是有点喝断片了。
确实是个老实人。
礼部侍郎想起自己家里那些人的说法,看白合存的眼神像看一个废物一样,既不屑又可怜。
芙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确定味道都散干净了,将铜炉里的香灰用纸包了,拿到外面通堂风最舒服的地方,顺着风一抖,散的一干二净。
她折回身,抱起琵琶,没有再回到那些人的雅阁里,而是去了一开始驸马接待她的房间。
最多再过个把时辰,他们的宴席也该散场了,吉照带了一个匣子,递在她的面前,说:“姑娘,你把这个随身带着。”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匕首,比市面上寻常见的刀要细一些,做得非常精致,有几份绣花枕头的味道,芙蕖将镶嵌着宝石的鞘抽开,里面却是通体漆黑削铁如你的刃。
芙蕖:“他刚刚来找你了?”
吉照当然能意会这个他指的是谁,坦诚的点了点头,说:“是,主子让我把匕首交到你手里,姑娘,白府危险,您千万不要离开我单独行动。”
芙蕖听了她的话心生警惕。
危险?怎么忽然就危险了?
今日傍晚,他从谢府里离开的时候,可还没这一通叮嘱。
两个时辰不到,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谢慈又查到了什么?
芙蕖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前面有什么变故等着她,她不能停,也停不下来。
芙蕖站在窗前,望着酒楼外的大街上一盏一盏的灯笼,问了句:“他走了?”
吉照说:“走了。”
很快,临廊另一头,酒后散德性的大人们勾肩搭背的出来了。驸马爷派了两个小厮接了芙蕖从另一侧清静的楼梯下去。
驸马亲自把白合存送上了车,几番叮咛嘱咐请他千万包容自家乐师的性情,一番不舍之情,言自衷心。
礼部侍郎知道他是真的心有不舍。
芙蕖却是知道他的深意。
白合存已处在苏醒的边缘,驸马趁他半睡半醒时,反复将此事刻在他的脑子里。
白合存恍惚着上车,驸马的车也接了芙蕖紧紧地跟上。
白合存滚圆的身体瘫在座上,车行至半路的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浑身一颤,惊坐了起来。
一梦黄粱,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脑袋像是被秤砣沉沉地坠着,稍动一动就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白合存呼哧呼哧喘了两口,外面赶车的小厮停下来问道:“老爷?您身体不适?”
白合存摇着头,掀开帘子,把头探出去,看见不远处驸马的车,狠狠的扇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造孽啊,稀里糊涂带了个琵琶精回去,家里夫人那儿可怎么交代?
芙蕖在车里两只手指转着那枚比筷子还细几分的竹筒。
一梦黄粱还剩了一半,她胆大包天打算自己贪了。
芙蕖问身边的吉照:“此香用在人的身上,会有什么后劲,主子提过没有?”
吉照摇头:“主子不曾提,但想必是安全的。”
芙蕖:“你为何笃定?”
吉照道:“主子不会将危险的东西拿给姑娘你用的。”
一开始,谢慈派她进白府只是为了给她找个乐子玩。
倘若最初知道白府危险,他定然会换一个更妥帖的人选。
芙蕖将私自昧下的一梦黄粱藏进袖子深处,既然确定不会有什么惨烈后果,那么她心中的一个打算逐渐冒头。
她仔细研究了宫里对一梦黄粱的各种相关古籍记载。
此香侵入人的神识之后,从根本上让人忘却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却会对别人的话深信不疑。在那短暂的半个时辰中,如果筹谋得当,完全可以凭空捏造一个事实。
只要严丝合缝的圆上,圈套中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的存在。
那么危险。
但又非常美妙。
一梦黄粱,世上总是有很多人,宁可选择活在梦中永不醒来。
芙蕖想用它来织一个梦。
马车停在白府的门前。
芙蕖掀开了帘子,白合存就站在外面,他可不敢怠慢驸马的人,几时对方只是个身低微的乐师。
“姑娘……”白合存张了张嘴,对芙蕖说:“在下今日席间多有冒犯,多谢姑娘包容谅解。”
芙蕖说:“无妨。”
吉照扶着她下车。
芙蕖手抱着琵琶,凝视了门口“白府”二字良久,才迈开脚步。
白合存的继夫人早就听到了消息,等在的第一道门外。
芙蕖一进门,转过福壁,就见到垂花影下的白夫人。
她忽然想,十一年前,白夫人也是以这种方式踏进了白府,凭空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的一生施加了痛苦的枷锁。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这一次,该轮到她了。
白夫人转向白合存,道:“解释。”
白合存的态度恭谨、胆怯。“夫人,怪我今日喝糊涂了,这位姑娘,是驸马爷养着的乐师,他听闻咱们女儿擅琵琶,便借了这位国手,入府指点一二。”
芙蕖迎着白夫人打量的目光,不紧不慢上上前福了个礼,道“指点不敢当,驸马爷看重您,您就是贵人。”
驸马爷这一首膈应人的手段玩的好,他送给白合存的不是美妾,不是玩物,而是自己最看重的乐师,将来必要接回的。白家,白合存,以及他的家眷,谁也没有权力私自处置她。
却也是打着欺负老实人的主意。白家,白合存没有那个胆子动驸马的人,除非穷途末路逼到绝境。
白夫人一甩衣袖,走的头也不回,似乎怒急了。
白合存两条膝盖一软,抬手擦了擦鬓角旁渗出的汗珠。
芙蕖本冷眼盯着,见状忽然一笑,如同水墨画布上的山川河海骤然一亮的错觉。
她说:“白大人对夫人的敬爱当真令人艳羡啊……几即使无子,也绝不纳妾。”
白合存不大欢迎外人对自己的家事指手画脚,显出几分不悦,道:“姑娘远来是客,不如我先安排姑娘住下……呃,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芙蕖信口胡编道:“十七。”
白合存一时没听明白:“啊?”
芙蕖:“十七,名字就叫十七,驸马爷家养的乐师一共十七位,按年纪资历,我排最末。”
白合这下明白了:“原来如此……驸马爷果然如传说的那般爱音如痴。”
芙蕖浅浅一笑,命吉照捧上了一把琴盒,说:“十七来的突然,未能事先准备好见面礼,这是我在来京之前,刚制的一把琵琶,送给贵府的小姐吧。”
白府小姐夏欢琵琶,这一句消息是在扬州当地人打听出来的。
白府现在这位小姐是否真的喜欢琵琶有待考证,但他们家走丢的那位小姐确实擅弹琵琶。
芙蕖在五岁时,娘亲亲手做了第一把琵琶送给她。
芙蕖的琵琶不是请的外面师父,而是她的母亲手把手教的。
白府的那一对继室母女,连芙蕖的身份和名字都能占用,别的恐怕也只是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情。
芙蕖问道:“我何时可以去见小姐?”
白合存一提起府中的小姐,竟然再次显露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道:“不瞒十七姑娘,我们家小姐性格孤僻古怪,恐怕不适合见客,您不如先歇息一晚,待明日再安排,如何?”
芙蕖点头,说:“当然,客随主便,这是您家。”
白合存随机安排人带她们往客房,琴盒交给了府中下人的手里。芙蕖带着吉照安顿下来之后,吉照仔细检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和四面墙壁,衣柜和床下都没放过,确认安全之后,给芙蕖倒了茶,说:“好笑,白大人提起他家的小姐,不像是他的女儿,倒像他主子。”
芙蕖脸色阴沉的:“你也觉出不对了?”
吉照:“显而易见的。”
堂堂一家之主,在妻女面前像个奴才。
芙蕖眼睛发冷,就在刚才,她忽然意识到,仿佛几天前,谁在她耳旁提了一嘴——白家小姐与她年龄相仿,正当议亲的好年纪。
芙蕖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是猪油蒙了心了,竟没察觉到这句话的不妥。
继室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种,比她小了整整六岁。女儿家的六岁,哪里算是差不多的年纪。算一算,那姑娘如今且才十一岁。
议亲,虽说适龄,但到底还早些。可如果这句话的说法放在十七岁的芙蕖身上,是没有任何违和的。
芙蕖:“我一定要见她,她身上必定有鬼。”
夜里芙蕖只眯了一会儿,她不敢放任自己沉睡过去,她一闭眼就仿佛能梦见自己的娘亲。
她记忆中永远温柔多情的娘亲,在今晚的梦里仿佛变了一个人,凄厉,满目怨仇。
芙蕖尝试着去靠近她,问她:“娘亲是有什么话要对女儿谁么?”
梦里的娘亲不再抱着她,哄着她,而是伸出了森森白骨的双手,掐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奋力往地上砸去。
芙蕖惊呼一声扑上去接,便又醒了。
吉照更是一夜未敢合眼的守在她身边。
芙蕖睁眼攥紧了身上的薄被,道:“我说梦话了?”
吉照端了养胃的甜汤,道:“是啊,第一次。”
芙蕖不是第一次噩梦,却是第一次在梦中呓语。
吉照目光浅浅地望着她:“姑娘在梦中一直喊娘亲别走……可是我记得,姑娘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主子说,你早已不记得来处和家世了。”
多年的谎话被拆穿,谢慈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
芙蕖已经无力再去应付这些了。
这一觉睡得她极累,她取了琵琶,在客房外的小院里,随手拨了段不成调的小曲。
约莫用完早膳,正厅来人请她。
芙蕖的头靠着自己的琵琶,抬眼见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十一年,曾经身体硬朗的刘嬷嬷如今也颇显老态,令芙蕖惊讶的是,从扬州到燕京,她竟仍在白府里伺候。
仔细想想,其实不足为奇,一个能亲手将原配的女儿弃于街上,向新夫人投诚的人奴才,能笑到最后是她的能耐。
不得不说,她的嘴脸比十一年瞧着更加令人厌恶了。
刘嬷嬷待她尚算恭敬,只是在垂首行礼的时候,忍不住的偷眼打量她。
芙蕖拨了一下琴弦:“嬷嬷想瞧,便抬头好好瞧瞧。”
刘嬷嬷瞬间将背鞠得更低,再不敢目光胡乱瞥,心想,不愧是驸马身边娇养出来的姑娘,好厉害,能抵得上半个主子了。
刘嬷嬷道:“冒犯姑娘了,老奴该打。”说着,当真在自己嘴上不轻不重来了一下,不敢有半句怨言,提及来意:“姑娘是贵客,我们家夫人请姑娘到前厅一叙。”
芙蕖收了琴,吉照上前道:“嬷嬷请带路。”
白府的正厅布置得像个江南温软秀丽的小院。燕京的建筑少有如此婉转的风格,除了藕花街上那些养姑娘的花楼。
越临近皇城,官员们住的院子越肃穆,从外到内,大开大合,沉重的像扎根往深处的石雕。
白府如今这个样子,定是彻底重新修整过。
芙蕖望着院子里那两株垂丝海棠,心里第一反应是——养不活的。
它们伫立在此,从一开始就透着沉沉的死气,让人觉得它们是在等着一场可以预见的枯萎。
白夫人端坐于主位上,一袭当家主母的尊容,命人斟茶。
芙蕖一张口便直述来意:“我此番为指点白小姐的琴意而来,不知何时能见小姐一面?”
白夫人笑了笑,转而挂上一脸的歉意,道:“姑娘本为了小女而来,本该让小女亲自来拜见,可此事还真是不巧,小女素来体弱,近日从扬州一路颠簸入京,路上便有些不适,歇了一晚,不仅没见好转,反而更有了几分水土不服的迹象。恐一时半刻见不了姑娘了。”
芙蕖拨着茶水里漂着的嫩芽,道:“水土不服这回事,虽说不是大病,闹起来也足够难受,既如此,让白小姐好好歇息就是,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白夫人脸上的客气敛去了几分:“听姑娘的意思,是想在我府上常住了?”
白夫人的面相与温柔两个字根本沾不上边,板起脸来尤为可怕。
芙蕖小时候曾经很怕这位长相刻薄的继夫人。
但多年过去,山水都不会囿于一处,人与人之间的气场也该轮一轮了。
芙蕖笑了笑,说:“驸马爷送妾来的时候,曾反复叮嘱,白大人是刚入京的新贵,命我千万小心伺候。若是刚入府一日,便被撵出门,恐有伺候不周之嫌,少不得要挨训斥——当然!我知晓夫人并无此意,但还请夫人见谅一二,互相行个方便可好?”
只见白夫人合上眼,竭力压下脸上心上烦躁。
什么叫请佛容易送佛难。
她此番也亲身体会到了。
芙蕖打定主意,黏也要黏死在白府里,不能白来一趟,总要带点什么走。
白夫人明显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恼怒与烦躁都写在脸上,一言不合,情绪便更甚了。
芙蕖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稍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芙蕖回客房时,经过花园,隐约听到有琵琶的乐声传来。
也是不成曲调。
但这一位的手法是真的生涩。
芙蕖停下脚步,静静的听了一会儿,便顺着乐声的方向寻去,最后停在一处花草繁茂的小院面前。
琵琶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
但院门上着一把黑漆漆的锁。
谁也不得进,不得出。
里头是那位传说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白家小姐么?
难怪……
这足不出户必然不是白小姐自愿的。
谁家父母能狠下心来将亲身的女儿一关十几年呢?
吉照贴在芙蕖耳边道:“姑娘,我潜进去一探究竟?”
芙蕖握了握她的手:“不,不急,再等两日。”
前路迷局越深,芙蕖越是能定下心,她多年磨砺出来的心境曾不止一次在关键时候助她逆风翻盘。谢府走出来的女人,不可能有完不成的任务。
芙蕖抱了自己的琵琶坐于院中,运力于指尖,珠圆玉润的曲调里细听蕴着淡淡的肃杀之意,如涟漪般向四面八方荡开。
一曲毕,吉照望着院中树梢上打着旋儿落下的叶子,笑道:“快入秋了,姑娘这曲儿倒是应景。”
芙蕖淡淡道:“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吉照总是望着那座上了锁的小院跃跃欲试,芙蕖则雷打不动地挑在每日的午后,一曲琵琶传遍白府。
白府的下人有点厌烦了这位十七姑娘,因为他们的午憩总是被这恼人的乐声打扰。
芙蕖算得清楚,在第五日的时候,她拨完一曲,院门外露出了一截淡黄色的衣角。芙蕖盯着那个地方,很耐心的,像是在等一只小猫探出爪子。
那一节衣角,从最初的不打眼,一点一点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最后,芙蕖看到了从墙后露出的半张女孩的脸。
十一岁的姑娘,哪里是耐得住寂寞的年纪,关是一定关不住的。每日午后,是府中下人最松懈的时刻,也是白夫人必须休息的时刻。
芙蕖耐心十足,与其下水扰得鱼儿惊恐不宁,不如备好饵静等鱼儿上钩。
那女孩怯生生的站在门外,远远的躲着,不敢靠近。
芙蕖安抚住吉照身上散出来的攻击性,微微一笑,低头抚弦。芙蕖的长相太有迷惑性了,她知晓自己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男人们喜欢,小孩也不在话下。她信手拨着琵琶,等着那女孩主动走到她身前,一步一步的,如同猫儿试探般靠近。
芙蕖故作诧异地问:“你是这府里的孩子?怎的一个人在园子里乱跑?”
那女孩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开口道:“我是来看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芙蕖手里的琵琶上。
芙蕖手指上带着墨玉指甲,更衬得手指修长莹润。女孩瞧一眼她的手,在低头看看自己圆嘟嘟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进了袖子里。
她的小动作落在芙蕖的眼里,有几分笨拙的娇憨。
芙蕖淡淡的打量着她,心里对自己说了句——她是我妹妹。
尽管芙蕖十分不想承认,但她与白合存的血缘是不可扭转的事实。
将来哪怕死了,进了阴曹地府,到了阎王面前,白合存依然是她生身父亲。
芙蕖将琵琶交由吉照收起来,慢条斯理地卸下了指甲。道:“你是白府里的小姐?怎么长得这样小?”
她假装不知道女孩的真实年纪。
白小姐想必早有说辞,听人这样问,便极干脆地答道:“幼时身体不好,母亲去的早,病了一场,便长得慢些。”
戳穿一个人的谎话很容易。
芙蕖本身就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她最知道谎言的弱点在哪里,她用和善的眼光在女孩的脸上端详了片刻,假装真心诚意道:“你和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眉眼,简直得了七八分神韵。”
白小姐倏忽便笑开了:“是吗,我身边的嬷嬷也常这么说,还有我娘,总抱着我,说我长得极像她年轻的时候……”
她刚刚还说母亲去得早。
吉照好生叹服。
等白小姐终于自己反应过来说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她的眼睛里除了警惕,更多的是恐慌。
何来恐慌呢?
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肯定有人教导过她,说错了话将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芙蕖微笑起来,道:“我是来教你琵琶的,我进府时托人赠给你一把桐木的琵琶,不知你见到没有。”
白小姐低头嗫喏:“见到了,但是……我不会。”
芙蕖问:“想学么?”
白小姐点点头,复又摇头。
芙蕖:“你是白家的小姐,是主子,想学就点头,我教你。”
白小姐歪起头看她,一双杏眼水灵灵的,但是并不干净,里面蕴满了不知名的愁绪。
她张了张嘴。
芙蕖屏息静待她的回答。
蓦地,门庭外传来了一声冷淡:“白妙萱。”
白小姐浑身一颤,第一反应竟然是抱膝蹲下,不敢回头。
芙蕖望向门外。
白夫人此刻的形容没有那么得体,发髻尽管尽力理过的样子,但仍是乱的,华服上的褶皱也没有抚平。
不难看出,她小憩中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甚至来不及打理仪容。
芙蕖不担心她听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