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两只爪子都捏在谢慈的手里,眼睛却离不开那张薄薄的名单。
名单上明明有那么多人的名字,可她的眼睛只停在“白合存”三个字上,怎么也挪不开。
白合存……
有多少年没再念起这个人了?
芙蕖用心算着,从六岁离家,至今,已过了十一年。
十一年,那个男人从扬州一个无名小镇的九品芝麻官,汲汲营营,竟爬到了现任的从五品。
或许还不止。
等他升迁入了燕京,还要更上一层楼。
对于寒门出身且资质平平的老秀才,已经算是顶了天的富贵了。
芙蕖本也姓白。
幼年时,她在孟夏的季节,漫山遍野的乱跑,她娘亲追在她后面一声一声的唤她小麦,有时候气急了,还会拔高嗓音,佯怒地呵斥一声——白小麦!
每当那时,芙蕖听到连名带姓的训斥,便知道要完,脚下不停,甚至溜得更快了,带着乳母和陪玩的丫头,直野到暮色四合才夹着尾巴回家。
她的娘亲,她的姓氏,都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
第40章
芙蕖的一只手搭在桌上,任由吉照处理伤口,她完全不知疼的样子,另一只手拾起了那张名单,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
……谁也不认识,除了白合存。
芙蕖问:“这些人都是干净的?”
谢慈道:“水至清则无鱼。”
芙蕖的眼睛最后又回到了白合存的名字上,缓缓念出了两个字:“扬州……”
谢慈见她对这感兴趣,于是多说了几句:“咱们扬州这位白大人,升官的轨迹很有意思,你想不想听?”
芙蕖不解问:“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谢慈把那张名单从她手里抽出来,铺在桌案上,用手指敲着白合存这三个字儿,道:“白合存,上半辈子,年年科考年年不中,而立之年才混了个秀才,最后靠家里的钱在当地捐了个里长的官当着,就这么一个人,竟然在十年内,高升至从五品知州,甚至还搭上了礼部侍郎的线,凭借考绩上的手脚,顺利爬上了五年一轮的升迁名单。”
芙蕖静静地听着,道:“那他这是遇上贵人了。”
谢慈道:“名单到了我手里,我就去查了这个人。他的时来运转,正在十二年前死了原配夫人的那一年,自从他续娶了一位继室,他的官路堪称一片坦途。但还有更奇怪的一点,他那位继室夫人我也查了,却是普普通通一乡绅的女儿。”
他点到为止。
芙蕖意会到了他所说“奇怪”的深意。
其一,平常的乡绅之女,有什么本事扶着丈夫一路高升至知州,甚至还能搭上燕京礼部侍郎的关系?
其二,即使那位继室夫人当真不平凡,有卧龙雏凤之能为,她为何要嫁一个九品芝麻官当继室,菩萨下凡普度穷人么?
谢慈:“当然,不排除那位白大人长了一副好皮囊,令人色令智昏。”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芙蕖六岁就知美丑了,她娘是真的美,她爹吧……说丑不至于,最多算个五官端正的清秀人,扬州江南水乡养人的很,那等姿容的男子漫街都是。
谢慈又道:“白合存这个人,我本可以把他勾掉,但想了想,还是放进来罢,瓮中捉鳖岂不更有意思?”
芙蕖就知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话使用于官场上的任何一个人,却不适用于谢慈。
谢慈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
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说:“你也无聊得很了,想不想玩?”
芙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慈道:“我听说白家有个女儿,与你差不多年岁,他们家女儿正当合适议亲的年纪,却迟迟拖着不肯在扬州相看人家,我猜,他们是奔着往京城攀附。你去和她们家的女儿结交,顺便给我半点事情。”
芙蕖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头。
方才的一腔暧昧轻易,叫一纸名单搅得细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芙蕖没什么兴致了便想走,临走前,想到苏慎浓,问道:“苏小姐的事情,你有何打算?”
谢慈低眉沉吟了良久。
这样一件小事,都需要他左右斟酌么?
谢慈道:“留下,她不能走。”
芙蕖叹气。
谢慈补了一句:“至少暂时不能。”
芙蕖点头,身影一步一步没进了夜色中,打听到苏慎浓被安排在另一处院子里,靠近棠荷苑,距离谢慈的住处也不远,芙蕖特意绕远道去瞧她。
苏慎浓刚受了惊吓,恐一整夜都无法安睡,芙蕖进门时,果然见她抱着膝,蜷在榻上,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
芙蕖刻意发出脚步声,告诉苏小姐她来了。
苏小姐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于是芙蕖便也无声地坐在旁边的椅子里。
听着屋外檐下的更漏声不停,苏慎浓数了六十下,躺累了,翻了个身,面朝芙蕖,问:“我听说谢大人要将谢太妃送回南华寺里。”
芙蕖:“他应该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苏慎浓默了片刻,道:“我竟没想到……谢家的姐弟,在外人眼里一向亲密和乐,暗地里也压着些不为人知的苦处呢。”
芙蕖道:“你说的苦……是觉得谢太妃苦?还是谢大人苦?”
苏慎浓:“都是可怜人。”
芙蕖听着,笑了:“苏小姐,你也可怜……旁人要害你,你竟还能生出体谅之心。”
苏慎浓淡淡道:“那是两码事,我只是感慨一句,是非恩怨还是能拎得清的……我是不是一时半会离不开谢府了?”
芙蕖道:“苏小姐你早就身在算计中了,外面未必就比谢府要安全,当年南华寺里,苏小姐至今仍以为是自己‘无意’之间走错了房间么?”
苏慎浓听闻这话,从榻上撑起身子:“可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算计的?”
芙蕖:“有时候,算计这回事,并不一定要辩个值不值。鹿爱吃草,狼要吃肉,所求不一样,不能一概论之。”
苏慎浓黯然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恨我虽然知道身处圈套,却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无能为力。”
芙蕖意味深长道:“其实人大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和能为无关。”
苏慎浓不懂她的意思:“是么,可我若如谢大人那般权势滔天,想必就会少很多麻烦了吧。”
芙蕖摇了摇头,果然夏虫不可语冰。
她不再深聊,只嘱咐苏慎浓好好歇息,来看她一眼就是为了确保她的精神正常。
往往人站得越高,脚下的深渊越不见底,面对的东西才越可怕。
谢慈难道就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么?
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
芙蕖沿着围墙下的甬路,披着夜里的霜露,往回走。
她心里盛着事多,谢府里铁桶一样的守卫,令她的警惕心降到了无底洞的位置,是以,她正走着,忽然一个人从墙头翻下来,她竟然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急促的惊叫声溢出唇边,她狠狠一咬自己的舌尖,强行又吞了回去。
那人落地不问,踉跄了一下。
芙蕖当机立断,匕首出忍,一抓那人的肩井,刀锋就架上了脖子。
她把人推在墙上,望着斗篷下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分辨出是个年轻男人,她喝问道:“谁?”
那人僵在墙上半晌没敢动——“误会,刀剑无眼小心失手……我来见谢先生。”
芙蕖分辨不出此人的身份。
她忽然仰头。
围墙上有人影闪过,停在了她正上方,对她打了个手势。
芙蕖心里一惊,更生疑惑。
那人比划的是:“不能拦。”
谢家的守卫不会无缘无故放人翻墙进来。
那人见芙蕖仍在犹豫,于是有几分焦急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示意带他去见谢慈。
看来是身份极为特殊之人了。
芙蕖收了匕首,道:“既然要见谢先生,那书房请吧,您想必知道路?”
那人歪头瞧着她良久。
他长得与谢慈个头相仿,高出她不止一个头,所以,尽管斗篷遮住了眼睛,他还是能将芙蕖的容颜瞧个清楚。
芙蕖冷心冷清,被一个陌生男子这么盯着,不仅没有任何羞恼,甚至还平静地想要戳他的眼珠子。
他方才跳下来的地方,惊动了周围树上养的乌鸦。
可奇怪的是,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鸟,见谁都要上去扇一翅膀,方才扑下来探头一看这个人,竟然半空中就掉头飞走了,颇有几分灰溜溜之意。
芙蕖叹了口气,想假装今日没经历过这事,回自己棠荷苑去安安分分呆着,随便他们在外谋划。
但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那男人忽然出声,道:“荷花姐姐,你不记得我了么?”
芙蕖脚步一顿。
她确认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但是他话中对她独一无二的称呼,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荷花姐姐……
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过她。
那是当年她从南疆归来的时候,燕京太平赌坊尚未安排妥当,正好南秦王室的纷争又起,她临时起意打算去掺和一把,临行前,在扬州的那座谢府别院里呆了几日。
便就是在那几日的时间里,她遇见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小鬼。
芙蕖皱眉:“是你?”
难怪她认不出他的嗓音。
当年他是个刚刚变声的小孩,嗓子说话有几分粗粝,不像现在这么游刃有余。
那人摘了兜帽,露出一张俊秀的脸,道:“是我,好多年了,没想到姐姐如今也来了燕京城。”
芙蕖仔细端详他的脸,不认识。
年少时的一面只能说是缘分,但芙蕖这个人,向来不觉得短暂一见的缘分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东西。
相比少年的雀跃,她显得格外冷清,点点头,再次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道:“你找的谢先生在那边,天色已晚,恕在下不奉陪了。”
那男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情绪起落都写在了脸上,目送芙蕖离开的背影。
芙蕖才走出没几步,迎面便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立在树荫下。
怪吓人的。
但这回她没有被吓到,刚才从天而落的那个男人,已经调动了她全身的警惕。芙蕖最多只是暗中捏紧了匕首,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泄了气:“正好,你来了,有人找你呢。”
谢慈双手拢在袖里,目光朝她身后望去。
芙蕖正欲与他擦肩而过。
便听谢慈平静地开口:“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恕臣罪。”
芙蕖心里咣的一下有东西砸下来,她迈不动脚步了,皱眉转身望去。
他竟然是当今皇上?
芙蕖觉得自己好像又陷入了一个谜团。
他是皇上。
他当年为何会出现在扬州别院?
他是皇上。
他夜里翻墙到谢府里找谢慈做什么?
芙蕖自觉找了个不起眼的所在,跪坐下来,安静地伺候在侧。
小皇帝的目光时不时就要往她身上撇两眼,芙蕖眼观鼻,鼻观心,谢慈更是目不斜视。
年轻的皇帝左瞧瞧右瞧瞧:“先生怎么不问朕为何深夜来此?”
谢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去哪都可以,不需要理由。”
皇帝啪啪拍手:“说得好,朕随口一句想出宫逛逛,赵德喜便跟死了亲娘似的跪半宿……”
谢慈:“宫外不安全。”
皇帝笑:“燕京城在先生的掌控下,是天底下最安全的所在。”
谢慈到底有多清醒——
他最明白兵权的重要性,他是文臣,他没有那个东西,但是他可以让别人也没有。燕京城,皇城根下,禁军和明镜司拱卫皇城,两只最尖利的武器,尽握在九五之尊皇帝的手中。
而皇帝在大婚之前并没有独自处置政务的权力,需谢慈代为处置。是以,谢慈一入燕京城,银花照夜楼的杀手也无可奈何。
皇帝的目光第七次瞥向芙蕖的时候,谢慈手中的茶杯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开口道:“皇上是何时认识我府中人的?”
皇上说:“当然是在先生您的府中认识的,当年扬州别院,朕赖在先生的府上,小住了几日,便在隔壁的一间客房里,偶遇了这位姐姐。”
谢慈几乎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时候。“陛下只在三年前下过一次江南。”
皇上说:“是了,就是三年前。”
谢慈轻轻侧过脸,似乎是要看她,但是那个角度又完全错开了她的脸。他的视线浮在虚空的一点,仿佛完全没衣华有着落。
芙蕖看了他一眼,再次黯然无声的垂下眸子。
皇帝今日的来意,当真莫名其妙,也许只是一时贪玩,但十六岁的皇帝,绝对已经过了胡闹的年纪,芙蕖摸不清他的心思,心想果然帝王心难测。
皇帝匆匆的来,闹了一通又匆匆的走,谢慈状似恭谨,派人护送皇帝回宫,目送一行人马,从门前的大街上离开。
他在无风夏夜站了许久,转头对芙蕖说:“他是来见你的。”
明镜司的眼睛就是皇上的眼睛,明镜司的左右副使可都见着她了。
芙蕖静默着。
谢慈说道:“你难道没有话要说吗?”
见芙蕖仍然不开口,谢慈上下打量着她,说:“三年前啊,我快把大燕朝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万万没想到,你就藏在我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这算什么?灯下黑?”
芙蕖手里提着的灯,拉出两个人细长的影子,琉璃的灯罩下,留了一线缝隙,夏夜里的飞蛾,就钻进条缝隙里,义无反顾的扑向火中。
芙蕖安静的站在那里。
她多数时间都很安静。
人也长得单薄,有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终于缓缓开口:“你知道爱上飞蛾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这一回,沉默的人换成了谢慈。
芙蕖有话要说,她暂时不需要谢慈回应什么。腾熏裙号五二司久凌八一旧尓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你明知道你爱的蛾子,终有一天要扑进火里,你会不会什么都不做,就等着看戏。他将会烈火焚身,粉身碎骨,兴许连具全尸都不会留下。你如果爱他,你这辈子会忘记他吗?”
灯里的两只蛾子扑了进去,生起了一小簇飞扬的火苗。
谢慈听到了噼啪的爆声。
他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人,更遑论一只蛾子。”
谢慈擦着她的肩,回到了府里。二人只提了一盏灯,灯在芙蕖的手里,他便孤身遁入黑暗。
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凭什么爱她呢?
这话说起来太荒唐,她离开他的那年,才九岁。他对一个九岁女孩子,怎么可能存有妄念。
他是个疯子,但不是畜牲。
他忽然后悔了,他不该去找她的。
芙蕖瞧着琉璃灯外还想拼命往里挤的飞蛾,一口气将灯吹灭了,她也就此陷入了黑暗中。
四面望不到边际的黑暗或许能令飞蛾活得更久。但它们会去别的地方寻找光源,是它们的天性使然。
她会折服于飞蛾扑火的美。
与旁的无关。
陈王的案子在京中各方势力的搅和下,一度乱成麻团,越办越混沌,但自从谢慈一回京,冥冥之中似有一柄利刃破开了迷局。取证、审问都顺利了很多。
兵部尚书难逃法网,一个月后的三司会审当场定了他们的罪。
斩,都斩了。
问斩的那一天,正好调在名单上那批官员进京的日子。
一众大人们车马劳顿,终于踏进了京城,迎面等待他们的,就是两颗血淋淋落地的人头。
芙蕖站在高高的燕京城墙上,看着官道上疏疏落落的马车,从不同的方向而来,最终一齐涌到了城门口。
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白来的。
今日从这门里进来多少人,来日刑场上就得再落下多少人头。
芙蕖手中展开一个字条,上面是用行楷写的一行地址。
“东湖街南三巷,白府。”
白合存拖家带口的入京了。
自从那天晚上谢府门口一时兴起的论蛾之后,芙蕖和谢慈足有一个多月没往一块折腾了。
他们彼此心有灵犀的避开非必要的见面和闲聊。
直到陈王问斩的今日,她从竹安的手中接到了这样一纸字条。
谢慈要用她。
听他的意思,是要她假扮成乐师潜入白府,摸一摸里面的名堂。
芙蕖昨夜里辗转反侧,心里拿不住,谢慈到底有没有查过她的出身。
他若是在三年前去查,很轻易就能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现在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当年为了让自己干干净净的进入太平赌坊,她可是抹平了过往的一切痕迹。
谢慈筹划了一个局。
新入京的几位大人,在礼部侍郎的游走下,很快暗中搭上了几条线,约在燕京城最大的酒楼谪仙居里,摆了个接风宴。
白合存能有今天的地位,全赖礼部侍郎的提拔,所以,到时她一定会在场。
芙蕖从箱底里取出一把蒙尘的琵琶,坐在廊下专心调音。
有一簇目光遥遥落在她的身上,芙蕖恍若未觉,调好了琵琶,顺手拨了段将军入阵曲,结尾却突兀的转了平沙落雁。
映着天际的雁南归,晚霞的那种风起云涌的壮观隐隐有了初秋的迹象。
两天后就是立秋。
今岁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吏部佥事正五品官。
白合存捡了这么个缺,在老家算是鸡犬升天,可到了遍地权贵的燕京城,也就是个低头看人脸色的上等奴才。
他自知能有几天全仗着夫人的提拔,至于他的继室夫人为何能有这通天的路数,他不是没怀疑过,但始终没敢问出口。
白合存在东湖街南三巷,置办了一处四进的宅子,挂上白府的名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了。
他窝囊了半辈子,说句实话,对大富大贵这回事没多少执念,但既然到手了,他也愿意伸手接着。
白合存走马上任第一天,忙了个晕头转向,回到家,过了两道门,便见他的夫人正立于正堂中,一身华服,背对着门口,打量院中新栽下的两株垂丝海棠。
他有几分讨好的凑上前:“夫人,您不远千里命人移植了这两株海棠,可是它们是长在南边的,恐怕适应不了燕京的气候啊!”
夫人睨了他一眼。
分明是夫妻,可她那一眼里尽是漠然,不带丝毫情意,道:“它们适应不了就去死,哪怕是棵死树我也愿意看。”
白合存低头:“是是是,夫人说的是,能不能活得看它们的本事,我们夫人只是想种棵树而已,有什么错呢?”
白夫人缓了几分脸色,嘱咐道:“今夜礼部侍郎汤达人的宴,你多留意,别得罪人……但也别过于低声下气,让人觉得你好欺……尤其不准醉酒,若喝醉了,就不必回家了。”
在如此强势的夫人面前,白合存只剩了点头应是的份儿。
一驾马车经过白府的正门,帘子后面伸出一只手,挑开一条缝,马车辘辘的走,芙蕖的目光就眼睁睁看着府门逐渐从视线中消失。
芙蕖放下帘子,摸了摸怀中抱的琵琶。
吉照手里拆开一封厚厚的信,道:“姑娘,白府里的底细已尽数摸清,是您自己看看,还是我念给你听?”
芙蕖低头道:“你拣些有用的说给我听。”
吉照应了一声,车里响起一阵翻腾纸页的动静,吉照絮絮道:“白府的主人白合存是个真废物,没什么说道,主要难搞的还是他的夫人……他夫人姚氏当年在扬州乡下,就是一普通乡绅的女儿,有几个臭钱罢了。但蹊跷在于,她自从嫁进了白府,她娘家人便在三年间,以各种理由接二连三的失踪或死亡,最后竟找不出一个活人了,堪称灭门。”
芙蕖听到这,早已嗅出了阴谋的意味。
她示意吉照借着说。
吉照又翻过几页,道:“……另有一件事,与常理不合,姚氏自从嫁进白府之后,白合存便再未纳过妾,甚至连花月场所都绕着走。”
确实不合常理,芙蕖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还是有几房姨娘的。
姚氏再厉害,也未必能彻底扭了一个男人的劣根性。
芙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何处不合常理?”
吉照道:“那位姚氏嫁给白合存十二年整无所出,白合存膝下只一个女儿,年至不惑连个儿子都没有,他竟也不着急。”
芙蕖蹙起眉,眼睛钉子似的望向吉照手中的纸,道:“姚氏十二年无所出?她不是有个女儿?”
吉照说:“哦,那女儿是白合元配夫人留下的,与姚氏没什么干系。”
芙蕖的脑子里冷了几秒,轰然一下炸了。
怎么可能?
当年六岁的芙蕖已经记事了。
她亲眼见着姚氏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
足月分娩的那天,她站在花阴下,亲耳听见那屋子里传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满月的那天,她还远远的望见了小篮子里有个婴孩在挥小手。
那是姚氏的孩子!
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儿早已让她扔在街头白送给了拐子!
谢慈的手下也会错探消息么?
不可能。
吉照推着她的手臂:“姑娘?姑娘!”
芙蕖恍惚一下神魂归位,问道:“有她那个女儿的消息么?”
吉照说:“有,但很少。”她继续往下翻着,说给芙蕖听:“她那个女儿,生于孟夏,四月初七,闺名唤作妙萱,还有个乳名,小麦。”
占了别人的身份还要占别人的名字。
她自己是不会走路么?
只听吉照道:“但是关于这个女儿,我们没能打探到更多东西,她甚少露面,如今十七,连自己的院门都没出过。”
怕不是真不会走路吧。
芙蕖将那几页纸拿过来,一目十行记在脑子里,断来铜炉点火烧了,确保不留残纸,泡上茶水,马车经过街边沟渠时,顺手扬掉。
谪仙楼近在眼前。
芙蕖接过吉照递来的面具,扣在脸上。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混的时候,燕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几乎没有不认得她的。
还是得做一番手脚才好。
马车直接进了谪仙楼的后院。
芙蕖抱着琵琶下车,身后有吉照跟前,面前也有一婀娜女子带路,上了三楼,停在一间雅阁外。
带路的娘子扣了扣门,轻声道:“郎君,人到了。”
一个冷淡的嗓音隔着门传出来:“进。”
娘子推开门,对芙蕖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允芙蕖一人迈了进去。
吉照自觉停在了门口,道:“我在此等候姑娘。”
门关上。
带路的娘子也留在了外面。
芙蕖站在门口先打量了一番,见一幅花鸟游鱼的座屏横贯了雅间东西,隔断了内外间,刚才说话的人,影子就映在屏风上,他在里面自斟自饮呢。
隔着一扇座屏,芙蕖俯身行李:“民女给驸马爷请安。”
里面笑了:“安,不必多礼,姑娘是贵客,请上座。”
芙蕖绕过屏风,先瞧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满绿驸马爷。
倒与想象中的不同。
是个身形瘦削的文人。
人一瘦,就容易出风骨,再加上读了几十年书,一副好相貌加成,芙蕖想不通,有这样的驸马爷在眼前搁着,芳华公主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驸马对面留了个位置,芙蕖见状不矫情,礼数周全地入座。
驸马浅笑着:“在下今日有耳福了。”
芙蕖柔和一笑,垂手拨弄琴弦,一曲浔阳夜月从指尖流泻而出。
驸马亲自撑开了窗户。
婉转的乐声几乎拂遍了整个三层的雅居。
一曲结束,正好到了开宴的时候,驸马站起身道:“劳姑娘稍等。”
芙蕖也起身相送。
驸马一走,她明白这一场戏已开局了。
同在三楼。
驸马推开了另一间雅阁,里面早等候了六七位大人。
一番互相见礼,驸马竟是最迟到的那位。
吏部侍郎拱手:“我道驸马爷如此端方君子怎会失约呢,原来是被仙乐绊住了脚步啊。”
有人跟着奉承道:“今夜跟着驸马爷沾了耳福,好一曲浔阳夜月,现如今这曲儿啊,能全须全尾弹下来的乐师可不多,谱子七零八落的,整套都收藏在大家手里,轻易不舍得见人的……驸马爷得此乐师,怎还藏起来了?”
驸马一身清骨融入酒池肉林中,奇异的竟不见任何违和,他揽袖自罚一杯,才开口道:“咱们几个正经谈事,带她来作甚,我叫她在阁里等着了。”
礼部侍郎:“谈什么事,有什么事好谈的,我先说好啊,今日席上,谈天谈地谈女人,就是不准谈正事,谁要是敢带那些烦心事上桌搅局,别怪我叫人抬下去腌酒里了。”
他们这厢正说着。
廊外幽幽的琵琶音再度飘来,是一曲春闺怨曲鹧鸪词。
吏部侍郎哈哈大笑:“由此看来,驸马藏得不是乐师而是娇人啊。”
驸马终于显出几分无奈,道:“罢,秋姑,去把人带来,今日诸位大人兴致好,我也出个人给各位助助兴。”
礼部侍郎笑:“这才对嘛!”
驸马的眼光自然是高的,当年芳华公主何等姿色,燕京城里这些世家们,但凡见过,无人不叹服。驸马爷的目光就算再不挑,有珠玉在前,总也要选个差不多的吧。
众人翘首以盼。
芙蕖走过夜里昏暗的临廊,脸上面具垂下的流苏,没一条珠链的末尾,都坠了一颗色如血的宝珠,眼尾上了重彩,勾出了一抹上挑的妖冶。
待她进门。
说惊艳是真的。
说失望也是真的。
可惜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肯露出真容,驸马爷在此事上不肯退让,甚至还命人放下了幔帐,将其远远地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