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这事我知道。”
陈宝愈:“那时,我大燕强盛,和亲公主嫁过去是尊贵体面,可惜,国本渐渐的败了,到了咱们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南秦已经冲我们龇出了獠牙,蓄势待发想要动手,大约三年前,我姐姐孤儿寡母在南秦的皇室中,举步维艰,差点叫人害死,多亏了……”他沉吟着,舌头打了个结:“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从那时候,我就开始琢磨,有些事情,必须有个决断了。”
谢慈没有从他那一番往事中咂摸出有用的消息,待他话音一落,毫不犹豫伸出了手:“信。”
陈宝愈只好从肘下又抽了一封递给他。
谢慈拆信展开一气呵成。
此封信更厚重一些,是杜环与陈王的私下联通。
谢慈一目十,用手指拈着,翻页看到最后,细致地将信塞回去收进怀里。
陈宝愈轻笑了一下。
谢慈道:“你早把这些信拿出来,燕京里我们便可秉烛夜谈,何苦非要来北境啃雪碴子。”
陈宝愈:“燕京不是个好地方,活生生的人都要给逼疯了。”他可能坐久了太舒服,从怀中摸出一个鼻烟壶,猛吸了一口,继续说道:“朝廷不能再继续乱下去了,天要塌了,燕京里人人都自命不凡,都觉得自己能顶得住,都早早地寻摸到了庇护,可到最后,都得死。我很久没去见过魏祭酒了,但三节两寿的礼从未落下,我一开始以为他会将东西掀出门外,不想他老人家竟都收下了。”
谢慈想起了那个桃李无数的老人家,说:“他似乎身体不大好了。”
陈宝愈:“离京前,我找人打听了一嘴,宫里的太医私下吐露实话,约莫也就今年了。”
谢慈听他说话越发有些颠三倒四,摸不清什么章法,东一头西一头,念完了皇上念姐姐,到了魏祭酒身上,说了不到两句,又一转话锋,说:“你回燕京把我爹办了,他若是跟你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跑了。”
谢慈侧头望着他,很平静道:“我不看我能让你跑。你要么人跟我回去,要么头跟我回去,自己选。还有……把毒收一收,对我没用。”
陈宝愈的鼻烟壶中透出的草木味道已经快溢满了整间军帐。
谢慈一抬手,捏碎了桌上的夜明珠,尖利的碎片直扑陈宝愈的门面。
陈宝愈不防他忽然发难,疾退躲避,肘下顿时一空,信全被谢慈抽走了。
谢慈坐得稳当,信全压到了他的手下,反观陈宝愈已退到了门口,高下已然有了计较。
陈宝愈冷笑:“路上见血封喉的毒都没要你的命,你是练成百毒不侵了?”
谢慈将所有的信慢条斯理地收起来,终于翻脸了:“你先劫了我的人,想拿捏我,见我不上道,便开始打感情牌,陈兄,你打量我好哄骗是不是?你想搞死你老爹,直说啊,咱们有的好商量,闹这出多见外……你和我提皇上,提朝廷……怎么?知道死到临头了,想搏个大义灭亲的忠勇之名?燕京城里一个个蹬鼻子上脸,欺吾主年幼,皇上心大睡得着觉,我睡不着。从陈王开始,都给我在家洗干净脖子等着,谁也跑不了,我回京自会料理。”
陈宝愈远远地盯着他:“谢慈,我看不懂你。”
谢慈起身,打算亲自逮了陈宝愈,一动手,却觉出脚下虚浮。
他扶着桌案,顿在原地。
陈宝愈却笑了:“我知道寻常毒物对你没用,所以换了手段,我的鼻烟壶里可是正经草药,不碍事的,真正的手脚涂在信上,从你摸到第一封的时候,你就中招了。谢大人现在感觉怎样?丹田元气可还能稳得住?”
世间到底什么毒还能对他的身体起作用?
陈宝愈一字一句告诉他:“此药名为夜夜娇,烟花柳巷里专门逗女人玩的……我其实就想试一下,没想到真管用啊。”
奇耻、大辱。
谢慈想杀一个人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强烈。
陈宝愈仰首狂笑。
出门正对上几个太监的粉面脸,竟也不觉得晦气。
谢慈底哑的嗓音传出来:“押下他。”
赵德喜的干儿子们岂会听他的命令。
可巧谢慈这句话也不是对他们说的。
话音一落。
北境营中留守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围了上来。
陈宝愈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滑过:“到底是谢家旧部啊……”
他顺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了把长刀,拉开以一当百的气势:“来吧。”
两只乌鸦一前一后从峭壁旁边掠过。
正闭眼苦思的芙蕖听到熟悉的号丧的声音,倏地睁开了眼。
她起身正想往外挪动,银花照夜楼的人即刻挡在了她面前。
乌鸦在外面找不到人,来回盘旋,鸣叫。
她竟然从那鸟叫中品出了不耐烦的意味。
乌鸦能闻着腥味。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芙蕖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粗粝的石头,在自己的小臂上,顺着皮肤的纹理,纵向拉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银花照夜楼的人以为她要自杀,打掉了她手里的凶器,下一刻,就抬掌要劈晕她。
芙蕖一抬头,从散乱的发丝中,抽眼神盯着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莫名勾出一抹笑:“你们家堂主,是朝廷中人吧!”
那人动作一顿,放过了她一马。
芙蕖道:“让我猜一猜,也许根本没有雇主在你们楼里下单杀谢慈,一切都是你们楼主的命令?你们的楼主刚刚就在这里,陈宝愈是不是?金瓯赌坊他分明识破了我的身份和计策,却仍配合着假装不知情,一路只为了把我们逼往北境,对吧?”
银花照夜楼的杀手们不说话。
一个个像哑巴。
芙蕖望着这些‘哑巴’们,眉眼带笑,吹起了口哨。
那哨声不成曲调,细若游丝,从山穴传了出去。
外面的乌鸦倒是安静了。
芙蕖的口哨比乌鸦的号丧还要更令人觉得瘆透了骨头。
堂主不下令,雇主不下单,银花照夜楼的人便不能对芙蕖动死手。
这是楼里铁打的规矩。
芙蕖拖延时间的手段并不高明。
主要还是得益于银花照夜楼的人不得命令,不敢擅动。
纪嵘从峭壁翻身窜进来的时候,刀锋与腿功齐上,也没能止住这些高手中的高手。
趁着银花照夜楼的人被逼退的那一瞬间,纪嵘抓住芙蕖就撤。
临渊道上停了战马。
他们从乱局中穿过,一路不停奔回了北境大营。
芙蕖路上问:“他还好吗?”
纪嵘的声音混在腥风中:“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吧,陪葬品。”
芙蕖没明白:“什么?”
纪嵘不再和她多说。
他们的战马冲回营地,瞧见的便是狼藉一片,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争斗。
有个太监提着袍角正打算往谢慈的帐里探,却一枚碎陶片从中飞了出来,直指太监的颈部要害。
那抱着头屁滚尿流地爬下躲开。
谢慈压着嗓音骂了一个字:“滚。”
纪嵘在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目光示意芙蕖先进去看看究竟。
芙蕖小心翼翼地踩进去,里面一直没点灯,残留着陈宝愈留下的药草味道,但芙蕖何等敏锐的感官,她皱眉细细一嗅,总觉得其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腻味。
不是香。
香的味道没有这么淡。
混在酒里、茶里?还是涂在什么东西上?
芙蕖四下张望着找人,却没见着人。
刚刚还骂人呢,上哪去了?
正疑惑间,外面纪嵘忽然也高喊了一声:“你去哪?”
马蹄声绕帐远去,芙蕖钻出门,见谢慈人骑在马上,早已冲出了营地十米开外,她来不及多想,顺手牵了纪嵘的马,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他到底想要往哪儿去?
谢慈明显尚有理智在,他避开了那些正烧着战火的地方,目标明显直奔那仍覆着雪色的峰顶。
跃溪,入林,军营的马也走不了那艰难的山道。
谢慈在半山腰弃了马,芙蕖的马术还不及他。
她扶着山道的乱石,闷头只顾着往前赶,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旁的,甚至连眼前的路都觉得有些恍惚。
直到她从溪旁走过时,走了很远很远,忽然意识到刚刚好像遇见了个什么东西……
芙蕖眯着眼睛回头去望。
谢慈早已停了下来,于潺潺溪流中席地而坐,身后靠着一块半人高的溪石。
芙蕖后知后觉,捧着裙衫又往回走。“你看见我过去,怎么不叫住我呢?”
这条自东北方向而来的小溪,源头来自于峰顶的雪水,十分充沛,芙蕖湿透了鞋袜,只觉得寒意从下直窜遍了全身。
芙蕖用手背贴了贴他滚烫的前额,像碰到了火炉般,收回手指。
从前赌坊老板娘教过她,这种模样的男人很危险,随时可能化身禽兽,要躲远些。
可眼下的谢慈看上去,比他清醒的时候要温和多了。
芙蕖把自己蜷在溪石上,拧干了裙衫上的水,溪石上就那么窄,她的衣袖、及腰的长发,无可避免地搔在谢慈的耳畔,和颈侧。
他混混沌沌地睁开眼。
听到芙蕖问他:“陈王世子给你用的是什么药?”
谢慈却答非所问:“他跑了。”
芙蕖知道,谢慈如果还有余力,一定不能让他轻易跑掉。
陈宝愈的身手是个深藏不露的迷,看来,她的猜测有理有据。
芙蕖道:“他也许不是银花照夜楼的顾客,而是楼里的主子。”
谢慈情绪看似平和了下来,说话比平时慢了些,说道:“银花照夜楼,改日陪我到他家门口烧纸。”
芙蕖答了好。
谢慈又道:“上天入地,也给我把陈宝愈找出来,扒光了衣服,我要叫他精尽人亡。”
芙蕖:“……”
恨至深处,芙蕖大概明白点什么了。
她反复琢磨着,话到嘴边,滚了一圈,谨慎地询问道:“我带你下山?镇上有窑子,你能将就么?”
谢慈道:“多少人骑弄过的玩意儿,也敢弄来沾我的身,你不嫌脏,我还怕染一身病呢……你怎么想的?”
芙蕖撑在溪石上,完全看不见谢慈此刻的神情,也不好揣测他的喜怒,只顺着说了句:“干净的不好找……啊!”
谢慈猝不及防发难,把人抓下来,按在腿上。
芙蕖本能地抬手架在自己胸前:“不行,我不行!”
谢慈按住她的唇,迫使她闭上嘴。
芙蕖的头发都散进了水里,铺开在溪面上,顺着水往谢慈的身上缠。
他说:“你是不行,你不能脏,你要干干净净的。谁都不能弄脏你,包括我。”
芙蕖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只是将她当成了一样东西,如珍似宝地安置在手边,每天擦拭,爱不释手,却从不考虑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端倪早有了。
他今日在临渊道上说的那番话,芙蕖一直腾不出时间品味,此刻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再次佐证了她的推测。
芙蕖唇上被他摩挲的生出了烫意。
若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将她视之为死物,她内心一定不愉快,并睚眦必报的要想尽办法让他尝到教训。
可这个人是谢慈,一切都另当别论了。
原本嚷嚷着不行的她,莫名又行了。
“我不信你没有欲望。”
她从谢慈的腿上翻坐起来。
湿淋淋的发甩在身上,瞬间浸透了衣裳。
“五脏俱焚的感觉好受么?”
提取凤髓的植物生在水下,是天下至阴的蛊,它能柔软的消融一切毒,却无法奈何催情、安息一类的药,反而更容易激发它们的药性。
芙蕖就要在他的忍耐极限上反复试探:“你要是真把我当成一个东西看待,还在乎干不干净做什么,脏了洗洗就是了。”
她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手指顺着谢慈的衣领往下划至腰腹。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栗,芙蕖愉悦地笑了,紧接着,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谢慈掐在她腰上的手蓦地收紧,几乎要扣进了肉里。
他的眼睛紧挨着芙蕖的脸。
芙蕖刹那间惊觉,他那双眼睛里,有痛苦,有怒气,更有一些藏得很深连她也辨不清的复杂情绪……可偏偏一点色i欲也没有。
□□那是比咳嗽还难忍一万倍的东西,尤其对一个正常的男人。
谢慈看尽了她那惊诧的眼里,以一种十分清明的姿态,咬牙道:“你听好了,我绝不屈从于任何胁迫和算计,而且你的这张脸,尤其令我越、看、越、清醒!”
芙蕖歪头抚上了他的脸:“你羞辱我?”
“我怎么敢?”谢慈喘息着冷笑:“你个混账现在都有胆子骑到我身上了,下去。”
芙蕖不为所动:“我还有胆子骑到你头上呢。”她道:“你对着我这张脸没兴趣是么,那你喜欢谁的脸?你不是爱用刀锉么?挑一个人照着你喜欢的样子打磨出来啊。”
他在临渊道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被她听进了心里,当时虽未怎么嚼出滋味,但那种发涩发苦的感觉经不起撩拨。
谢慈安静地盯了她片刻。
芙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体面,她亲昵地靠近,碰了碰谢慈的鼻子,肆无忌惮道:“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弄脏它,让它浑身上下,到处都彰显着我留下的痕迹才行。谢照棠……”她呢喃着这个久藏心底的名字,呢喃道:“真想得到你啊……”
她古井一样的眼睛寻常不露深情,可一旦起了暗涌简直要把人吸进去。“你觉得我是个死物么,可这身体里流着血,肉i体还有温度,心也在跳,你想不想摸一摸?”
她浑身都湿透了。
谢慈从下腹燃起的冲动,像是正在被一只手不停地搅合。
他一手掐着芙蕖,一手掐着自己,咽喉滑动,道:“你非得挑这个时候算账?陈宝愈给你也下了药?”
芙蕖不能轻易饶过他,毕竟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她已被自己的冲动架到了高处,不趁机讨一个说法未免不划算。
谢慈叹息呵气在她的鬓发上,说:“情意和情i欲不一样,你怎么可能不懂,好,是我错了,说错了话,丫头,你放过我,好不好?”
他服软了,芙蕖不为所动,他这个人惯会装,说出口的话多是真假参半,不值得上心。
但他唤她做“丫头”。
那是芙蕖六岁那年,两人初相识时的情分。
芙蕖瞧着他,兀自点了点头。
不看僧面看佛面,纵使现在的谢慈着实可恨,但初见面时与她一样困在笼中的少年是她割舍不下的心头爱。
芙蕖粗暴地扯掉了他的袍子,裹在自己身上,起身折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撑着往密林深处去了。
谢慈听见耳边清净了,长呼一口气,侧身倒进了水里。
高山雪水的寒并不能中和他肺腑里的热。
但于□□一事上,他确实……不仅不爱,且极其厌恶。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家中派人特意叫走了一直寸步不离侍奉在他身侧的芙蕖。
那夜,他掀开床帷,在自己的床上见到了一个浑身雪白的姑娘。
那女人比他稍大两岁,谢慈认得她是府中弹月琴的娘子。
他第一次见识女人的身子,除了晃眼的白,还有水蛇一样柔软的腰,和雪兔一样丰盈的胸i脯。
想必摸上去也会很柔软,但是谢慈没那个兴致去体会。
因为他感觉到了心中难以言喻的……恶心。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在隔壁书房的矮榻上将就了一宿。
那夜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翌日府里平白消失了一个弹月琴的娘子,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敢提这件事。
谢府里,再无女子敢近他的身,直到多年后,他把芙蕖给弄了回来。
赌坊相逢的那一日,他第一次揉了她的手,便如同上了瘾似的。
他沉溺在那种将人抓在掌心的感觉。
他想,他也许不会讨厌她脱i光衣服的样子。
但那是他轻易不敢去踏足的禁地。
——“我这辈子注定已不得善终,何必搅得她也不得好活呢?”谢慈的耳朵里漫上了水,紧接着,眼前的世界也随之模糊了,他闭气将五感六识散进水中,冥思几年后的光景,想道:“那丫头才十七岁,就算真把她当成个稀罕物件,也得正经找个人托付……谁人可信?”
芙蕖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摸着夜色在山上踩了几味药草,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小溪旁时,乍一眼竟没见到人。
天光已经半亮。
她一慌,以为人跑了,靠近去查探,才见谢慈伏身在水下,像是沉睡了,唤了几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万幸鼻息和脉搏都尚在。
芙蕖倚坐在溪石上,将草药用石头碾碎,混在一起,奋力把人拖到岸边,解了他的衣裳,顺着心肺的经络穴位,厚敷上去。
那种禁药要不了人的命,就怕把人给憋废了。
而且那种药有很明确的泾渭之分,男人和女人各有不同。
芙蕖观察他的症状,没见他表露出什么异常,此时趁他昏着,探了他的脉,才觉外浮中空,虚弱的厉害,心中了然,暗骂陈宝愈果然不是东西,将如此阴毒的玩意使在谢慈身上,等回去逮住他,叫他精尽人亡都是轻的。她一定要让那位世子爷也尝尝此药的滋味,日日尝,夜夜尝,不死不休。
芙蕖将谢慈的头发拢在手中,用干净的衣襟一遍一遍地擦拭,擦到半干的时候,谢慈眼睛动了。
芙蕖却停下了动作。
刚才她摸到了真相。
昨夜里谢慈之所以任由她在他身上作威作福,极大的可能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人服了那药,三步必软,五步必倒。
他能撑得像个没事人一路进到山里,已是令人赞叹至极了。
……就是不知道醒来会不会找她算账。
谢慈可称不上是大度的人。
芙蕖将他的头发轻轻放回肩头。
谢慈眼睛只睁开了一半,往芙蕖的身上一扫,犹如实质一般,恨不能刀在她的身上。
芙蕖假装若无其事地瞥过脸,瞧着东方山尖上逐渐染上金色的雪顶,心知可能要完。
谢慈活动了一下手腕,扳住芙蕖的脸:“你很有种啊,丫头。”
果然,他恢复了之后,手上劲力也显得游刃有余。
芙蕖贴在他身旁,顾左右而言他:“我采了清凉泻火的药,有没有觉得好受点?”
谢慈把那黏糊糊的药草一抹,尽数扫落在溪水里。
他不领情呢。
谢慈活到现在,不论在内在外,遇见的唯一蹬鼻子上脸的人可能就是她。除了她,再不会有有任何女人会被允许近他的身。
纵容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芙蕖在得寸进尺方面又显得格外无师自通。
林子里一对乌鸦找了过来,在他们头顶盘了几圈,谢慈抬起手,它们便争先恐后地落下来。
谢慈在乌鸦的脚上系了个什么东西,叫它们回营地送信。
“我们准备回燕京了。”他说。
芙蕖心头一凛,林间草木清香,远处雪峰连绵,这是独属北境的风光。不是舍不得,实在是燕京那个地方,想起来就觉得心头压了沉甸甸的黑云。
芙蕖:“从陈王开始?”
谢慈:“从陈王开始。”
芙蕖:“你有把握?”
谢慈道:“荆韬的折子会由赵德喜亲自带回燕京呈给皇上,证据由明镜司整合,纪嵘办事缜密,从不留半点错漏,当然……最主要是皇上的心意。皇上办不了我,退而求其次,办个陈王也不算亏。”
陈王说是被他亲儿子送上死路绝不为过,可芙蕖想不通陈宝愈为何这么做。
谢慈:“世上杀君的少见,弑父的可屡见不鲜,忠孝节义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芙蕖:“先帝那般多疑的性子,临了怎么给他的江山留下了陈王这么个祸害呢?”
谢慈道:“先帝留着陈王,本是打着让他牵制我的主意。”他看了一眼芙蕖,觉得时间尚早,难得有心思聊几句闲话往事:“陈王当年的封号,礼部在先帝的授意下,定下了‘宸’字,‘宸极’的‘宸’。”
芙蕖觉得不可思议:“先帝?”
陈王是先帝的兄弟,同父,但异母,哪有继位后给自己兄弟封号为宸的帝王?
“陈王冒雪在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先帝收回成命,将册封的圣旨追回。”
圣主无戏言,一国之君朝令夕改也是笑话。陈王当真有本事。
“先帝别是想传位给陈王吧?”
芙蕖只是顺口一说,谢慈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意识到不简单。
“难道我猜对了?”
说到这,日头中午从山头蹦了出来,光影明暗切换的一瞬间,仿佛是触动了什么结界,不知不觉间,溪水的波光闪耀着粼粼碎金,耀眼得令人不可久视。
谢慈忽然有点要收的意思,不想再往深处聊了,他睨了芙蕖一眼,无视她求知的迫切眼神,道:“先帝心里在想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倒是敢猜。”
乌鸦乘着光回来了。
谢慈手边没有可扶的东西,他站起来捂着眼睛缓过了那股眩晕的感觉。芙蕖的手已搭在了他的臂弯处。
谢慈不发一言,拒了她的搀扶。
山下不远处响起了鹰哨。
这种哨声芙蕖听过两回了,每回都伴随着明镜司的从天而降,她摸到了其中规律,想必是纪嵘得了乌鸦传信,带人于山下相迎。
清晨山间最冷的时辰,芙蕖已然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了身上湿冷的衣物。
抬眼,谢慈走在前面,他刚从水里出来不久,霜灰色的寝衣透湿也没有贴在身上,倒是显得空落伶仃。
芙蕖把之前从他身上抢来那件外袍脱下,搭在他的肩头。
谢慈回头往她胸前看了一眼,见那春光彻底藏不见了,便没有多废话。
不知谢慈的信里写了什么。
纪嵘竟套了一辆车来接人,车停在他们昨晚弃马而行的位置。
纪嵘见到两人的狼狈,半句不该问的话也没有,只说车里备着干净的衣物。
谢慈站在车外转身瞭望着林深处。
芙蕖觉得好笑,他这时候倒是矜持起来了。
她钻进车里,翻找到了一套裙衫,将身上搓磨了一夜的旧衣裳换下,敲了敲车门,示意换谢慈进来。
谢慈只换了外袍,不脱里衣,靠在车壁上便闭目养神,芙蕖推了推他:“你把湿寒都憋在身体里了。”
谢慈低声道:“别吵。”然后一副要休息的架势。
湿衣服贴在里边,时间一久,定然要闷出病来。他油盐不进,芙蕖只好亲自动手,去解他潦草系好的衣带。
她的手刚一贴近谢慈的侧颈,便觉呼的一下,灼热的温度尽数往她的手指上涌来,比昨夜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了这是?
药劲仍残留在身体里?还是真的已经闷出伤寒了?
芙蕖整个手掌贴了上去,烫的吓人。
马车已在山路上辘辘前行。
芙蕖在车里坐了一会,忽然掀开帘子,蹲到了外面。
正赶车的纪嵘侧头看她一眼,问:“怎么出来了?里面那位祖宗睡着了?”
芙蕖说:“他的身体有恙。”
纪嵘:“正常,他约摸得难受一段时间。陈宝愈那犊子太阴了,配了专门对付女人的药,喂到他身上。”
男女身体有别。
根本的药理也不相同。
夜夜娇,药如其名,喂给女子服下,浑身烧起来的欲望并不能领她们生龙活虎,精神昂扬。
恰恰相反,药效的彻底发作,只会令她们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抽了骨头那般酥软,臣服于自己身体的欲望之下,予取予求。
男子一旦误服此药,肺腑和骨子里燃烧到了极致,身体却处在另一极端,简直就是灭顶的难堪。
芙蕖再次咬牙:“陈宝愈是吧,我一定会让他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地狱极乐。”
纪嵘道:“芙蕖姑娘如有需要,纪某十分愿意效劳。”
芙蕖问:“他能躲到哪去?”
纪嵘:“他有银花照夜楼做靠山,无非是在江湖上厮混,或者逃往南秦躲一段时间,听说二十年前送往南秦和亲的那位宗室女,是他庶出的姐姐。”
芙蕖淡淡道:“随便他吧,这笔账我先替他记着,他逃不了,总要还的。”
纪嵘想起一事,问道:“证据在手,我们须得尽早回京,迟则生变,你们有何打算,是随赵德喜一道,还是与我明镜司一道?”
芙蕖向后一努嘴:“问他吧,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我猜,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盈盈从临渊道回来后,没见到谢慈,便一直跪在帐中请罪,直到天明。
纪嵘去接人,她也没起身跟着一道。
谢慈回帐从她身边经过,甚至都没有低头看她一眼,便倚靠在桌案上,将从陈宝愈处得来的信压在手边,道:“我身体不适,不好走动,烦请大将军来迁就一下我吧。”
荆韬用不着他派人去请,在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刻,他已经遣退了左右,匆匆往这边赶。
纪嵘目光落在帐中央那个单薄的女孩身上,注视了片刻,对谢慈道:“有关临渊道上的变故,我有些细节需要询问盈盈姑娘,谢大人,借人一用。”
谢慈挥了手,是允准的意思。
盈盈抿唇,她并未得到主子的宽恕。
纪嵘冲她做个了个请的手势,她再不甘愿也不能驳谢慈的脸面和纪嵘的好意。
她出门,正见荆韬匆匆赶来,他嗓门浑厚沉重,跟着一道门,都能听得无比清晰——“谢大人,听说你打算即刻启程回京?”
盈盈猛一回头,睁大了双眼。
纪嵘用刀柄扳回了她的脖子,对她道:“你家主子对你的安排是到南边去,你不必同他们一起上路,会有人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