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着实艺高人胆大。
芙蕖暗中攥紧了手心。
对方靠过来的时候,谢慈再次射出冷箭,警告:“站住。”
“我们不是直属三王子的人,我们是狄图旳将军的部下。我们的狄图旳将军是三王子最信任的部下,你可以信任我们。”对方话语中很是诚恳。
谢慈再退:“我们之间不需要信任,你若是有心,助我出境,我自当感激你。”
对方答应地很爽快,也很迫切:“可以!”
他们在急什么?
芙蕖想不明白。
谢慈没忘扯一把她,道:“他当然急,把我们送走,北境营的人才会跟着走,再耽搁下去,他们藏在村里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他们低声商讨,声音没有传出去,但是警惕模样却毫无遮掩。
那假村民看起来真的很急切。
谢慈对她道:“我昨晚给你的‘地图’带了吧?”
关键时候,芙蕖的脑子从来不会扯后腿,她会了意,摸出来那张虎皮小毯子,外层用旧麻木裹成厚厚一沓。
谢慈当着对方的面,将拿东西塞进自己怀里,侧身斜睨着他,道:“带路,如果敢有别的心思,我杀了你。”
芙蕖品着他缜密的心思,不由得笑了笑。
一方小毯子也能做文章,只要他手边有的东西,就没有不能派上用场的。
上雪窝村子里明面上各个出口,已全数被北境营的兵马堵上了。
对方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能送他出境,谢慈很期待他能给出什么惊喜。
对方走一步,谢慈跟一步。
一直保持在十步之外。
他们继续往茂林的最深处去,不仅脚下林地难走,山路更是险峻。
芙蕖悄声道:“我们这是往山上去了?”
谢慈不答,他目光盯着前面,偶尔扫过周围的草木。
这方向不仅仅是往山上去,更接近昨晚荆韬遇袭的临渊之地。
谢慈看过沙盘,那里一侧是山道,一侧是陡崖,往下约十丈的高度,是一处湖泊。
那儿地势险要,绝对是个藏人抛尸的好所在。
路上,那人零碎问了几句话,试图打探些什么东西。
谢慈一概不理。
果然,越过了山林,到了山道上,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的宽度,道旁修建的护栏破旧坍塌,很久没人打理了,一旦失足掉下去,九死一生。
那人把他们带到了悬崖边上:“走这里。”
他弯腰从崖下挑起了一根铁索,率先带路往下走去。
谢慈身上没有佩刀,他那把刀是上过江湖兵器谱的,太惹眼,容易暴露身份。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塞进芙蕖的手里:“顾好自己。”
芙蕖心里一咯噔。
他上次交代这句话的时候,半路自己跑了。
芙蕖对那惊鸿一瞥的回视记得清楚,快刻进骨子里的阴影了。
可还容不得她说些什么。
谢慈已经挑了根铁索,紧跟着那人身后,踩下去了。
芙蕖双手合十,闭上眼,仰头朝天,看似在求神佛保佑,其实她心里空白一片,什么经也没念出来。
她倒很有自知之明,晓得上天多半是不会保佑向他们这样的人,一脸决然地跟了下去。
湖泊上水汽充足,陡崖下方永远弥漫着水汽,令人看不清前路。
芙蕖双手缠住铁索,脚下踩着的地方,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落脚之处,那错落的布局不像天然,是后天人力凿成的。
芙蕖只是迟了半刻,此时往下看,已经全然瞧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
她心里一慌,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环顾前后左右,空空如也,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她一个人。
芙蕖忽然想到,谢慈之前问她要了那张所谓的地图。
地图在他身上,想要下手的人不会首先关注她的死活了。
芙蕖加快了速度,可惜她不修武道,身手与谢慈差得远,勉强能稳住身形已是不易,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底下涌上来的风声变了。
芙蕖清晰地听到了兵戈撞响的杀声。
她将自己吊在铁索上。
忽听身侧传来一句轻斥:“别动。”
芙蕖猛地转头。
一道青白色的倩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停在她的身侧,手中也拉着一条铁索,她看上去比芙蕖轻松多了,单手就能稳住,芙蕖觉得这张脸眼熟,在记忆里飞快地回想,最后画面停留在离开谢府的前一晚。
她是伺候在谢慈身边那位身量与她极其相似的姑娘。
从燕京往北境的这一路上,谢慈前半段路虽然带的女人应就是她了。
那日在冀州的破庙里,她们还未来得及打上照面,便错开了行迹。
芙蕖:“是你?你与纪嵘同行?一路可无恙?”
盈盈一双美目有些发冷:“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下面打起来了,我护着你先走。”
芙蕖听出了挺大的怨气。
她问:“走?往哪里走?”
盈盈答道:“你去和北境营会和。”
她示意芙蕖跟着她回到上面。
芙蕖艰难地往上爬,幸好她动作慢,下的不深。
到了这种动刀枪的时候,她不添乱,就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助力。
盈盈在前面走走停停,等着她跟上,一路上,她张了好几回嘴,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牢骚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去学那么一手赌钱的本事到底有什么用?将来在内宅里陪着夫人小姐逗乐子么?”
芙蕖攥紧了手中的匕首,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当初都是有用之才,而是我一块破铜烂铁,人差点丧命刀下的时候,被主子心软救了回去。我这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什么时候送命都是活该,你何必从我身上找不痛快?”
她清清淡淡的一番话,盈盈听在心里,沉吟了良久,才闷闷出声:“是我冒犯了……你身上有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令我心里总难释怀。”
芙蕖已经走了大半的山路,不远处能望见巡逻的营兵,她说:“到了,我可以自己过去,你急着帮他就去吧。”
盈盈心思被戳破,一刻也不耽搁,拱了手,掉头就走。
谢慈人还吊在崖壁上时,就感受到了肃杀的意味。
北鄂人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们王帐内部的倾轧,比起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环境和资源的贫瘠,养出了他们骨子里的狠劲和与生俱来的掠夺本性。
即使是同胞,残杀起来也绝不手软。
他们好不容易打入北境内部的村庄,并扎下了个根,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一步棋,他们绝不会为了救一个人而乱了自己的局。
无论谢慈时不时三王子的人,他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为了保证三王子的计划成功,那张所谓的地图或许会在他死后,以另一种方式送出北境。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的时候,谢慈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鹰哨,他偏头,见纪嵘从天而降,黑色的斗篷炸开了一朵妖姬,横刀替他挡了此箭。
纪嵘和他吊在同一根铁索上,借力停在半空,说:“别松手,不然就跟下饺子似的,绝无生还。”
谢慈:“你查到了什么?”
纪嵘:“你要的证据我都拿到了,另外,湖底沉着近千人的无头尸,回头让大将军捞上来看一看。”
谢慈:“北鄂人藏在哪?”
纪嵘用刀指了指下面,说:“这帮子鸟人在崖壁上筑了巢,少说也有三千之数,都是精兵强将,我还是趁他们昨晚倾巢出动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潜进来的……昨晚外面是不是出了大动静?打起仗了?”
谢慈眼睛盯着下面,冷道:“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我才一到,破绽立马露眼前。这里头有猫腻,不知陈宝愈在筹谋什么,不好久留,先撤。”
话音刚落。
头顶上寒风骤起。
谢慈只听见风声切了下来,尚不及抬头看,举起匕首一挡,半个身体差点震麻。
北鄂的刀出了名的悍利。
他的匕首太不趁手了,吃亏。
还是得纪嵘的宽背刀够劲。
纪嵘提着谢慈的肩,向旁边送了一把,说:“行了,我这用不着你,你办你的事去,银花照夜楼的杀手就在附近徘徊,你小心……”
他的刀搅进占据里,像带了莫名的磁力,瞬间将几个人拉进了战局,令他们轻易脱不开身。
谢慈咬住这短暂的喘息之机,纪嵘一转身再一回头的功夫,身侧便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铁索,人早没影了。
纪嵘咬牙无奈骂了一声,诡异的身影在峭壁上游走,脚下踩出的虚影几乎要与那深不见底的浓雾融为一体。
谢慈回到山路上,正见迎面奔来的盈盈,他脸色当即一沉,问:“她呢?”
盈盈:“主子放心,前方有北境营的巡兵相迎,会护芙蕖姑娘周全。”
她抬手指向山道尽头的方向。
那里隐约还能见到纷杂的人影,谢慈眯着眼在原地定了一下。
临渊道边上,荆韬并没有布局人手。
哪来的人?
谢慈冷静地将卷了刃的匕首扔进崖下,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
盈盈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问:“主子?有什么问题?”
谢慈不发一言,脚下越走越快,绕过最狭窄陡峭的地段,前方一片平地豁然开朗,却杳无人迹。
草地上留有人和马踩踏过的痕迹,但四周静悄悄的,有如黑暗中潮水的涨退,晚来一步,便什么也留不住了。
盈盈望着谢慈立在前方的背影,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不对劲,紧接着,害怕的感觉蔓了上来:“主子……”
谢慈一脸漠然地回头盯着她:“是谁带走了她,去查!”
若不是他眼底弥漫的血色暴露了他现在的情绪,盈盈一定会以为他仍是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主子。
她低下头,应了一声:“是。”而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霜灰色的袍角离开了她的视线。
盈盈自以为隐秘的悄悄抬起头,见谢慈驻足在一片杂草丛中,弯身捡起了一个薄片似的东西。
她的眼睛很尖,只在谢慈转身的那一霎那,便抓住机会瞧了个清楚。
——是一块再朴素不过的牌,黄花梨木的底儿,上面行的梅花令。
谢慈把木牌扔到了盈盈的手里。
盈盈低头一看那木牌上刻的花纹,魂立刻散了大半:“主子,这……这是银花照夜楼的牌子?”
情形如今摆在面前很明白了,方才在这里装作营兵迎她们的人,并不是荆韬大将军的部下,而是银花照夜楼假扮。
芙蕖是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盈盈当即腿一软,磕在地上,额前见了血。“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谢慈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弄丢了我的东西,若不能原封不动给我找回来,我就把你的脸,一刀一刀挫成她的模样,从今往后就在我的身边拴紧……”
芙蕖蒙住了双眼,被人用刀尖抵着后心,她不知身在何处,却能清晰地听见谢慈阴恻恻的警告,就在她头顶不远的地方。
她不能呼救,只能听着。
惊诧之余,她也听明白了,于谢慈而言,她只是一个东西而已,并非无可替代,只要谢慈愿意,谁都可以成为她。
直到人走远了,声音也消失了。
芙蕖才感受到后心的刀锋撤了,随即,一个人贴在她耳边,笑着说:“原来如此啊……我当初瞧着张具尸体就觉得疑惑,谢慈的府里还真是无奇不有,竟能将两个非亲非故的人,雕琢成七八分相似的面孔。”
芙蕖脑子里轰然一声,汗毛都立起来了。
陈王世子!
她认得他的声音。
陈王世子是何时到北境的,他竟亲自来了。
芙蕖一把伸手抓掉蒙眼的黑布。
入目是一个山穴,吊在峭壁上,前后进退倒是宽敞,借着从浓雾中透出的日光,芙蕖眨了眨眼,看清了众人簇拥中的陈王世子,陈宝愈。
老天似乎开惯了玩笑,给了她当头一棒还不够,后续接二连三的狠狠敲了下来。
芙蕖第一眼见到他,只觉得眼熟。
再仔细端详,记忆慢慢地回溯到了源头。
兖州,金瓯赌坊。
那天,她应约上楼,在崔少东家的牌局上,见过这个人。
当时他就坐在崔少东家的左首,全程一言不发,芙蕖还多打量了他好几眼。
难怪他不肯做声,有原因的,芙蕖认声不认人,只要他开口,必定当场暴露。
芙蕖喃喃道:“错了,从刚开始就错了……”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踏进了别人的圈套里?
一定要比太平赌坊更早!
陈宝愈也伸手去抬芙蕖的下巴,动作与刚刚的谢慈如出一辙。
可芙蕖不是盈盈,不肯卖他一个面子,偏头躲了。
她直视陈宝愈的双眼,道:“你在赌坊的暗场里,故意当着我的面吐露北境的隐秘,到底是何目的?”
“你还真不笨呢,算是有个漂亮的脑子。”陈宝愈愉悦地感慨:“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正经人,所以我一直在猜你的谁的人。可能是我父王?皇上?先帝?亦或是那些藏得更深令我想不到的人?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谢慈把你接回了府,此事太有意思了。”
芙蕖逐渐冷静下来,从陈宝愈的话中,剥悉他的意图。
陈宝愈笃定:“你从一开始就是谢慈的人!”
芙蕖低垂着眉眼,问:“世子爷,是我哪里露了破绽么?”
陈宝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在芙蕖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堪称怜悯的情绪,他说:“芙蕖姑娘,你的尾巴没切干净啊。早在你进太平赌坊之前,我就见过你。”
芙蕖断言:“不可能。”
陈宝愈挥了挥手,竟是不想再与她多言,吩咐手下的人把她看好,却也不许怠慢了她。
他本人从山穴旁边一跃而出,几下攀着石壁,蹿了上去,端的一副好身手。
这些人……
燕京城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各自躲在自己的王八壳里,暗中搅乱满城的风雨,各怀鬼胎。
银花照夜楼的杀手的行踪更是鬼神莫测,芙蕖从一开始就没敢妄想能从他们的手下逃脱。
如今人被困在了此地,她能做的,只有静下心来,伺机而动。
临渊道上的秘密败露,北境大营的军很快就会清剿到此地。
只要对方不起杀心,她总能等来转机。
临渊道上的变故传回了北境大营,荆韬才得知,原来那偷梁换柱的一千村民,只是个开胃菜而已,北鄂的老鼠都已经半只脚迈进他的门槛内了。
谢慈弄丢了自己人才摸到了北鄂人的藏身所在,见到了荆韬也很难露出好脸色,他只说了一句:“证据和证人,总得给我留一个。”
荆韬与他擦肩而过,道:“此事我来办。”
谢慈没有停步,三个村子里假扮成村民的人皆已受伏,难对付的是临渊道下藏着的人,那可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荆韬这下有活干了,谢慈奔马回到北境大营,径直冲进自己的帐中,四下环顾,木榻上有一封信,用箭深深地钉在床板里。
谢慈伸手扯下信,展开,上书一行风骨极佳的字迹,是份邀约——“今夜子时,沧水塞,美人当前,聊聊。”
沧水塞。
谢慈瞧了一眼天色,倒是能赶得及,但是太被动了。
字条拧成一团,扔进了火里,谢慈并没有动身的意思,而是倒了一碗隔夜的凉茶,一口一口地抿下去,降下心头那股邪火。
天色渐晚。
北境大营的人调出了三波人马,留守营中的人便所剩无多。
神凫也回来过一次,听闻谢慈在帐中,还特意抽空过来瞧了一眼。
谢慈抚着头,半躺在榻上,衣领都扯散了一半,他身边也没个人盯着,好似已经昏天暗地的睡了一场。神凫皱眉,正打算上前唤醒他,谢慈却冷不丁开口:“今夜注意外面各个关塞的动静,尤其是沧水塞,很危险。”
神凫原地一愣:“谢大人何出此言?”
谢慈睁开眼,盯着帐顶透进来的夜色深沉,道:“营中空虚至此,你们大将军也不肯从各个关塞调兵回营,你还领会不到他的意思么?你觉得北鄂人得到消息,会不会趁机作乱,里应外合,搅合一通?”
神凫眼睛一亮,茅塞顿开。
紧接着他又不解:“那你又为何断定沧水塞尤其危险?”
谢慈不再理会他,手上的粗陶茶碗摔在他的脚边,滚了几圈,竟然没裂,赶客之意十分明显。
神凫脸顿时黑一半,他到底也还年轻气盛,供不起这尊大佛喜怒不定的脾气,努力压下脾气掉头就走。
谢慈起身洗漱,将帐中的颓靡之气收了几分,不点灯,像是在等什么人。
临渊道上的战况兴许要焦灼一段时间。
临近子时,营帐外透进了一缕风,暗夜中,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营帐的门口,丝毫不遮掩身形,缓步走了进来。
来者见谢慈没有任何反应,便更放肆地靠近了一些,说:“你果然不在意她的死活。”
谢慈一张嘴,叫出了他的名字:“陈宝愈。”
外面巡营的人经过,谁也想不到,竟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避开他们的眼睛,悄无声息的潜进了帐中。
陈宝愈掀袍坐在他的对面,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炕桌,是伸手就能插刀的距离。
然而他们互相都懒怠动手。
陈宝愈也算是有恃无恐,道:“沧水塞,此刻应该打起来了……我留给你的字条,你没看见?”
谢慈:“看见了。”
陈宝愈:“因何不肯赴约。”
谢慈:“假若我在此时此刻现身沧水塞,恐怕身上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吧。陈兄心思缜密,我可不敢以身犯险。”
陈宝愈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可惜……我摸到芙蕖身份的时候,还自以为拿捏到了你的软肋。”
他试探过两回。
第一回 ,在临渊道上,他劫走了人,并不走远,而是原地藏进了山穴,谢慈的反应令他十分诧异,却也惊喜。
第二回 ,便是沧水塞的邀约,可见芙蕖的生死并不能撼动他的决定。
谢慈道:“她是从小放在我身边养大的,的确难以割舍。”
陈宝愈:“但也不是不能割舍吧。”
谢慈:“她死了吗?”
陈宝愈:“还未。”
谢慈:“世子爷你也该知道,我这一辈子能真正捏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她是生是死你都得还给我,将来她是要陪我一起下葬的。”
陈宝愈点头,爽快答应:“办完事,还你。”
他们谈论女人真像谈论一个物件,是不值一提的插曲。
谢慈晃了晃茶壶,里面不剩几滴茶水了,他倒一倒,蓄满了半杯,推给陈宝愈,道:“你两年前在北境干的事儿,等我拿到证据,回京就能办了你。”
陈宝愈不嫌弃他的凉茶,可能也是渴了,一口见了底,说:“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你何必舍近求远,直接问我呗。”
谢慈:“你我都面对面坐在此地喝茶了,你何必非等我问,想说自己说吧。”他停顿了一下,道:“我不太喜欢北境这地方,快点办完事,我好回燕京去。”
陈宝愈从腰间提了个东西上桌。
谢慈早注意到他是带着个布袋进来的,等他将袋子里的东西悉数倒在桌上,却是一摞一摞打理整齐的书信。
谢慈伸出手去拿。
陈宝愈却将其压在了自己的肘下,不肯松开。
谢慈不扬起眉。
黑暗中虽看不清楚,陈宝愈却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烦。
他笑了笑,说:“不忙,听我讲个故事,我都给你。”
谢慈直觉那些信很重要,不能轻易放过,于是豁出耳朵忍着,打算听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玩意儿来。
结果陈宝愈来了句:“当今皇上,他喊我一声堂兄啊……”
谢慈:“……你幸亏是个堂兄,若是亲兄,恐怕早就结果了。”
陈宝愈:“我们曾经同在国子监的魏祭酒门下读书,那时候皇上还小呢,跟在我身后,话多,活泼,老爱问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实话,我哄过他一段时间呢。不过后来,我们渐渐生分了,不是因为他疏远我,而是我刻意疏远了他。谢大人,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陈王和皇上,终有一天要反目的。
陈宝愈说:“皇上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其实他心里有数,你此番死不了,可他还是下了旨,派了人,借‘活捉’为由,让赵德喜一路追在你后面……别看赵德喜是个太监,他在先帝手下磋磨出了几分手段,关键时候,出手能保你的命。”
赵德喜此刻就在军营里,隔着两帐之外。
营地里火光日夜不息。
谢慈若是此刻掀帘一探,定能看见赵德喜带来那些干儿子们今日一反常态,尽数出动围在谢慈的营帐周围,假装漫无目的四处溜达。
经陈宝愈一提,谢慈忍不住想起一桩旧事,当年皇帝刚登基不久,他给皇帝讲政,常夜宿在宫中,有那么一日,小皇帝深夜矫情,忽然拉着他的手,说:“先生,你放心,朕永远信你,敬你。”
当时他却冷着脸,拨开了小皇帝的手,让他闲着没事赶紧去就寝。
君无戏言。
谢慈相信小皇帝说的是真心话。
皇上派人追上来不是真心抓他。
从‘活捉’两个字就能品出点特殊的意思,他谢慈一意孤行往北境来,除非死了,谁也不能让他回头。
其后,在荆韬面前,等赵德喜掏出圣旨的时候。
谢慈一见那假玺,心里头更明了。
他固然行事乖张,但偷玉玺这种棒槌事儿还真干不出来。
皇帝手里掐着真正的传国玉玺,却故意在圣旨上盖了个假印。
坑得谢慈不得不当场硬着头皮揽下这个锅,往自己头上扣。
他对陈宝愈道:“把一个皇上给教成这样,是我的败笔。”
陈宝愈:“皇上本性良善,又在魏祭酒的门下启蒙,魏祭酒乃当世大儒,仁人君子,贤良方正,他从根上起就是正的。”
谢慈心念一动,盯着他,道:“你倒也是魏祭酒的门下,你的根正不正啊?”
陈宝愈沉默了有半盏茶,说:“我的根在陈王府。”
谢慈回了几分神,淡下了神色:“你若和我聊皇上的话,我就要请你出去了。”
陈宝愈笑了起来:“我们今天能坐在一起,就是为了皇上,不聊他,还聊什么呢?”
谢慈抽走了他面前的茶碗,是撵客的态度。
陈宝愈从肘下抽了其中一封信,递到谢慈面前,道:“莫急,先给你吃一口,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和我聊。”
谢慈不敢点灯,吸引人的注意,一转胳膊,从袖口滚出一枚夜明珠,搁在案几上,拆了信。
他对着明珠微弱的光,看清信上是一封流水。
两年前,正是北境事发的前夕,八十万两白银流进陈王府。
行贿的人是杜环,兵部尚书。
陈宝愈敲着桌子,道:“两年前,杜尚书还只是个小小的堂主事,那年跟着我往北境走了一遭,拿了两万人头的功绩,回京一夜之间便提拔成了侍郎,半年内,高升尚书……我爹提拔的。”
谢慈把茶碗还了回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芙蕖困在山穴里,有半天了,下面仗打得你死我活,他们的所在倒是隐蔽,到现在为止,谁也没发现。芙蕖手里捏着一块梅花令,细细的揉搓着上面的纹路,负责看守她的人一共六个,松散地围在她身边。
猛虎就算是打瞌睡,也没有猎物敢上前摸屁股。
芙蕖特别识时务的一个女人,不用他们警告,乖乖地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想自己的事情。
她想到了银花照夜楼的格局。
据说银花照夜楼共有四个分堂,各自以梅兰竹菊代指。
但江湖上混的久了,不难摸出他们行事的规律。
就拿芙蕖手中的这一块梅花令来说。
但凡涉及到朝廷的纷争恩宠,十之有九都是梅花令出手。
他们好像格外擅长此道。
陈宝愈……
他就是故意将她和谢慈引到北境的。
他们明明在金瓯赌坊打过照面,陈宝愈还硬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那位陈王世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芙蕖反复告诫自己冷静。
疑惑太多了,她需要找到一个思考的切入点。
她对朝廷的局势太不敏感,还是要从自身开始找起。
比如说——陈宝愈为何认得她?
芙蕖将自己进太平赌坊之前的足迹,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
九岁之前的扬州别院。
十二岁之前藏身与徽州的场子里,扮成小子的模样厮混,也不大可能有际遇碰上陈王世子。
后来去了南疆,又是三年,那个地方也不大可能,他成天藏在吊脚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凤髓的母蛊你拉我扯,基本没见过外人。
再然后呢?
南疆事毕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刚驯服了身体里的母蛊,正打算往燕京城走,有件横生的事故绊住了她的脚步,她又跑了一趟南秦,短暂地呆了几个月。
南秦啊……
芙蕖想到这,有种豁然之感。
那年,南秦皇室生变,主战的六皇子占了上风,若叫他掌权,恐怕大燕多年的和平就要宣告终止了,于是,她接到消息,往南秦一趟,辅一向和善的九皇子上位。南秦九皇子的生母是从大燕朝和亲过去的公主,当然,不是亲生的,是从宗室里挑的。两国联姻有近二十年了,世人皆知陈王子孙缘薄,膝下只有陈宝愈一嫡出子,却忘了,二十年前,陈王还有一庶出的女儿,被封了公主,嫁往南秦。
芙蕖当时便是混进了那位和亲公主的宫中。
假如有纰漏,一定是在南秦。
——“事情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陈宝愈给谢慈尝了点甜头,于是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我有一姐姐,当年被封公主,嫁到南秦和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