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回京当天,刑部上门,要治他抗旨离京的罪。
结果官兵还没靠近谢府大门,赵德喜便带着赦免的旨意到了。
谢慈在府中沐浴洗漱,暂歇了半日,往内阁走了一趟。
内阁积攒的事务足足铺满了两张书案。
谢慈挑了几本最近的折子,竟全是为陈王求情的。
一怒之下,谢慈压制不住自己稀烂的脾气,内阁门前点了把火,将所有的折子往火里一倾,黑烟顿时冲天,方圆十里都能瞧见。
朝中有几个最近蹦跶挺欢的人,存的是赶在谢慈回京之前将此事彻底搅浑的主意。
他们敢欺负皇帝年少,可不敢公然和谢慈叫板。
谢慈想扳陈王的意图如此明显,此事他一掺手,便难以转圜了。
内阁门前的滚滚浓烟就是信号。
不过,倒还真有人敢跳着脚骂。
刑部尚书。
在陈王一案上,刑部被明镜司狠狠地压了一头,一腔邪火忍不住地往谢慈身上烧。
谢慈忙坏了,刚烧完折子,便马不停蹄亲自带人去刑部缝嘴。
刑部尚书的上下嘴皮子挨了一针,用银线串在了一起,还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消息宫里宫外传开,人人一身冷汗,是他们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忘了谢慈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简直就是一捆烟花,随时随地点燃都能炸开上天。
宫里遣了御医去给刑部尚书看伤。
皇上一道旨意,在大街上截下不知正打算往哪杀的谢慈,将人传进了宫里。
宫里庭木深深,却远不如曾经那般热闹。
皇帝尚未大婚,先帝的妃嫔殉葬的殉葬,出家的出家,后宫里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宫女们倒都是好颜色,不经摧残,叫真龙风水养得丰腴可人。
谢慈在御花园里见了皇上。
才十六岁的皇帝天生一张过于稚气的脸,喜怒都显露在面上,他遣退了左右,身旁只留了明镜司的纪嵘跟着,招手请谢慈与他对弈一局。
皇帝是个臭棋篓子,多年无所长进,谢慈习惯先让五子,他垂着头,眼睛落在棋盘上,见皇帝很是随便在棋盘四角加中间各落了一子。
谢慈手里拈了白子。
听得皇帝开口道:“朕以为,先生此番前往北境,不会再回京了。”
谢慈淡然落子,道:“北境苦寒之地有什么好的,臣一身生在富贵乡里的骨头,经不起那般摧折,也舍不下京中的诸多牵挂。”
皇帝倾身道:“先生承诺朕一句,以后再不出京了可好?”
谢慈手指一顿,棋子又捏回掌心里:“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可我不是,旁人也不是,恕臣直言,皇上不该轻信诺言。”
皇上用笑得一脸天真的模样,道:“朕不信,可朕就是想要先生一句话,此番朕尝了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嘛,先生往后再想出京,怕是不容易了。”
谢慈终于抬眼一瞥。
纪嵘守在皇帝身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皇上仍笑着:“朕会让明镜司好好守着先生的。”
谢慈心里叹了口气,手中的棋子终于落下,他说:“陈王应当如何处置,陛下心里有主意了吗?”
“朕也正想问先生的意思呢,陈王一案看似简单,背后却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早几年轻狂不懂事的时候,曾一度想不管不顾把那些贼子都砍了,是先生您劝朕,朝上无人可用,贸然动手,毫无胜算,得不偿失。先生似乎现在改了主意。”
谢慈道:“下个月,燕京将迎一批外放的官员,此一时彼一时,陛下手中并非无人可用了。”
“听先生这口气,想必是已经打点好了。”
“称不上打点,这一批外放出去历练的官员,是先帝在时就筹划好的,当年都是拔尖的人才,外放是为历练,陛下安心等等,出不了变故。”
皇帝的棋子在局里满盘乱撒,他还是有几分不安:“外放的官员回京,也是需要考校的吧,吏部想做手脚很简单。”
谢慈道:“吏部不敢,这一批官员里,有一人身份特殊——原督察院监察御史栾深,调任蜀中多年,下月回京,官职早就定下了,填吏部侍郎的缺。他是芳华长公主的驸马,先帝格外垂青他,吏部怠慢谁也不敢怠慢他。”
皇帝听着,落子渐渐有了章法,但晚了,谢慈的白子早已在棋局上摊开了爪牙,皇帝不管落再多的子,都逃不过他的侵吞。
皇帝见状把手中棋子乱洒一气,不管不顾毁了棋,道:“先生好算计。”
谢慈耐心拣棋:“有什么用,皇上还不是想毁就毁。”
他将棋子到玉盒里,转而又说起另一事:“臣看礼部最近上了不少折子,似在替皇上筹谋大婚的事情。”
皇帝:“朕烦得很,都替朕烧了吧。”
谢慈:“皇上,论理,待您大婚之后,臣便该彻底还政于君了。”
君臣二人今日第一次不躲不避的对视,穿庭而过的风里都是一片肃静,皇上盯着谢慈的眼睛,他常听底下那臣子们议论,谢慈这人属实有些不正常,眼里常常含笑,说话也温吞有礼,但你若是就此认为他有好脾气就错了,那可是真说翻脸就翻脸,真到了怒极的时候,眼底里像是藏着腥风血雨的暗红。
皇帝一直当笑话听,因为他从未见识过。
谢慈在他面前的时候,既不阴阳怪气的温吞,也不似喜怒无常的阴森。
他的那双眼睛里,多数时候,不盛任何情绪和欲望,干净,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形容,皇帝无论和他说什么,讨好也罢,发火也罢,都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谢慈不会给他任何情感上的回馈,任凭他自己激动,自己冷静。
皇上起初还觉得这样很好,毫无情绪总好过喜怒无常,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忽然在某个瞬间惊觉,他有点受不了谢慈这样的眼神。
他从前是害怕,所以逃避。
他现在羽翼丰满,身为帝王,谢慈始终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
他烦躁,却无可奈何。
最终还是皇帝先避开了目光,道:“还政于君啊……早晚的事儿,朕不急在一时。”
谢慈认真考虑了片刻,说:“皇上若是有喜欢的女子,可以自己做主。”
皇帝反问:“朕自己做主?能么?”
谢慈颔首:“您是皇帝,当然能。”
出宫时,纪嵘相送。
谢慈走在狭窄的宫巷中,少见地怅然叹了一声:“近两年,我见皇上,似乎一天一个样儿了。”
纪嵘应和了一句:“他毕竟是皇上。”
谢慈朝他打听:“皇上派明镜司盯我了?”
纪嵘:“可不仅仅是明镜司,你回燕京的那日,禁军也接了命令,你以后再想出燕京,趁夜里翻城墙吧,几百双眼睛盯着你呢。”
谢慈几步一停,到了宫门前,仍然困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棠荷苑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临走的那夜仓促,书案上还留有摊开了一半的诗集。
芙蕖不在时,竹安和吉照就窝在棠荷苑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她们从扬州而来,进了谢府,自此似乎脱离了那些刀光剑影笼罩下的日子,曾经最奢侈的几米阳光,成了不过寻常的存在,她们整个人,几乎从身到心都变得懒怠了起来。
假如芙蕖能一直如此安稳呆在谢府里,她们的日子便能看到几十年以后,日复一日的安宁琐碎。
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都这么想。
芙蕖沐浴攒了满身的花香,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将睡未睡,她在等谢慈回府,等了快一个白日的光景,从晨光熹微道暮色四合,也不知外面什么情况,谢慈始终没有信回来。
她困了,自行用了些点心,决意不再傻等,躺在衾上,和衣歇了过去。
再晚些,谢府里掌灯时分。
芙蕖耳尖,恍惚中听见院子外面有客,立即清醒过来,听清了几句,是苏小姐。
苏慎浓一早就知道他们回府了,刻意留了一整天好让她休息,直到晚间才来拜访。
守在外面的是吉照,知晓芙蕖已经歇了,正打算请回苏慎浓,竹安忽然开门,道:“姑娘醒了,请苏小姐里面说话。”
苏慎浓:“你们这一趟走了好久啊。”
芙蕖将屋内的灯点得亮堂,说:“当时走得急促,未来及向苏小姐交代一二。”
苏慎浓很善解人意:“想必定是谢大人有要事办,不方便透露风声。”
自小良好教养下浸出来的气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觉赏心悦目。
苏慎浓道:“你走之前的那几天,曾经拜托过我一件事。”
芙蕖笑了:“是。”
她答应苏慎浓帮她想办法,顺口提了一个条件,她要苏慎浓呆在谢太妃的身边,多加留意她的动向。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候不必歃血,更不必宣之于口。
眼神便能表达出意图,一点头便是心照不宣的承诺。
苏慎浓道:“如你所料,确实有异样,每逢五逢十,太妃都会收到外面的来信,不是信鸽,信鸽不敢进府,谢大人养的那些乌鸦好像是经过了专门的教导,见了信鸽就往死里打,是二门上的一个仆从,会借各种脂粉盒子或者香料,将其递进小佛堂。”
芙蕖心里琢磨着,问:“你不知内容?”
苏慎浓道:“我能做的就到这了,其余无从得知。”
谢慈养的乌鸦见了信鸽就往死里打……
这倒是芙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
芙蕖早就猜到,谢慈将谢太妃迎回府里,表面上是手足相亲,内里却打着牵制的算盘。
谢太妃在谢府里,等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消息。
但她到底在跟谁通信呢。
苏慎浓与芙蕖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前院里在某个瞬间忽然热闹了起来,她们便知,是谢慈回府了。苏慎浓半点不留恋,说告辞便走,芙蕖起身送了她到廊庭外,又叫吉照跟一程,她自己往前院走了几步,打听到谢慈进了书房,便在垂花门下倚着,不消片刻,书房里伺候的人果然来请她了。
谢慈现在的确忙,也急。
下个月调任的那些官员便要进京了,吏部尚未做出决断,让他们填哪里的缺。
他们那些人狗苟蝇营,从来只看阿谀奉承的本事,谁呈上来的银钱多,谁就能捞个位高权重的位置。
谢慈早盯着这一批人了,精细挑的基本都是大才,且刻意剔出了一些心术不正之人,算是从根本上,绝了可能引入燕京的祸患。
他现在急着要做的,便是借陈王一案,尽可能多拔几个萝卜,把他们的坑提早让出来,免得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兵部尚书不必说,两年前在北境杀民冒功,行贿买官,证据确凿,此时早已革职查办,自有明镜司会主张料理他。
谢慈目光总是逡巡在刑部的那条街上。
他很想把刑部给换了。
但刑部的那些人虽然讨厌,但却找不出什么大错,此时动他们不是明智之举,反而会引得众怒,皇上如今仍权势尚未收拢回手中,想办谁,想杀谁,还是要师出有名才好。
芙蕖推门进来时,又见他背对着门口,撑在桌案上,不知在钻研什么东西。
她没有立刻上去打探,而是把方才苏慎浓的话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通。
谁知,谢慈后背猛地一僵,骤然转身,目光里泄出了几分毫不遮掩的锋芒:“苏小姐独身一人往后院去了?”
芙蕖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答道:“我让吉照跟着呢。”
谢慈的胸口缓缓起伏,似是松了口气。
芙蕖皱眉,疑问压在心里,还没说出来,便听外面吉照几乎是用闯的奔到了书房门口,叩了三下门,压低声音回禀:“主子,苏小姐方才途径后院莲池的时候,遭下人暗害,恶意推她进湖水中。”
芙蕖神色顿时慌了,开门,急问:“苏小姐如今怎样了?”
吉照似是没想到芙蕖再次,面上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道:“有属下在,不会让苏小姐出事。”
谢慈从后面走出来,问:“人呢?”
吉照道:“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请了郎中诊治,主子放心,属下加派了人手守着。”
芙蕖:“谁动的手?”
吉照:“二门上的一个小厮,属下的眼睛绝不会看错。”
芙蕖做事从来留三分,虽然命吉照一路跟随,却也只叫她暗中悄悄护着。
所以,无意中竟然正好撞上门一桩阴谋。
芙蕖转身望着谢慈,道:“我去瞧瞧苏小姐。”
谢慈提了灯,言简意赅道:“一起。”
走在路上,芙蕖始终想不通。
林深夜静,谢慈幽幽叹息。
他今天叹得有些多了,芙蕖单这一会功夫就听见了两回。
谢慈开口道:“我姐姐那个人,不会轻易露马脚的,苏小姐在她面前还是嫩……诱饵是故意用来引鱼上钩的,苏小姐万不该今晚就急着来见你。”
一语点醒梦中人。
芙蕖只觉得喉口发闷:“……是我害了她。”
她作甚非要把苏小姐拉下水呢。
谢慈道:“苏小姐早就在局中,我姐姐想要用谁,从来不把对方当成人看,你要和她斗,千万别念什么人情旧意,已经走到了这个份上,最终结局,只能是个不死不休。”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到了苏小姐的院子里。
她的房间仍紧挨着谢太妃的小佛堂。
芙蕖和谢慈到的时候,谢太妃竟早已在里面了,隔着一扇门,芙蕖便听到谢太妃温吞道:“苏小姐,别怕,有本宫在呢,谁也伤不了你……你好好想想,看清楚推你那人长什么模样了么?我站在楼阁上远远瞧见了一二,怎么觉得是个女的?苏小姐,你说实话!”
这哪里是安慰,根本就是逼问。
不,是在墙强迫她指鹿为马。
谢慈走在前面,一掌推开了门。
咣当——
夜里的风顺势灌了进去。
端坐于床榻前的谢太妃,转头一见谢慈,忽然柔柔地笑了:“你回来啦?”
苏慎浓拥着被子,躲在床榻上,芙蕖一双眼睛打量她浑身,一头乌发散在肩上,但并未湿透,只有发梢沾了些水。
还好……
芙蕖此刻也松了口气。
谢慈的面色森冷:“我倒是从未料见,谢府的后院竟然还会发生这种腌臜事?”
谢太妃起身,在苏慎浓的榻前转悠了一圈,道:“是啊,苏小姐在谢府中住的好好的,今日你一回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弟弟你还是想象,该怎么向苏家交代吧。”她在深宫里淬炼多年的气势说拿捏就拿捏:“苏小姐,好好想想,到底推你的人是谁?”
苏慎浓苍白着一张脸,对上芙蕖的目光。
芙蕖看清其中的无助。
苏慎浓在求救,但她无法开口。
芙蕖的目光掠过谢太妃,紧紧地盯着苏慎浓,道:“苏小姐骤然受惊,需要休息,想必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受不得这般刺激,一时神志不清疯言疯语也是有的,对吧。”
这几乎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苏慎浓望着她愣了片刻,目光游离的投在谢太妃的身上,忽然双手抱住耳朵,豁出去般的,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谢太妃倏地转身,发上簪的金步摇甩出剧烈的弧度,她对着芙蕖眯起眼:“一个奴才,什么时候府里有你说话的份了?”
芙蕖丝毫不惧,傍在谢慈的身侧,手指着自己的脚下,道:“这个地方叫谢府,谢家的主子说可以,我就是可以。”
谢太妃一生起落,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任何色厉内荏的嚣张和挑衅都无法真正戳她的痛处。
但是,芙蕖做到了。
谢太妃几步上前逼近:“你说谁是谢家的主子——本宫是父亲原配嫡出的长女,哪怕嫁人了生子了,本宫都是谢府根上的主子,将来谢府的祠堂里,必须供着本宫的牌位,这是父亲生前便许我的……继室肚子里生出的小鬼,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谢慈抱袖站在一侧,听见最后那句话的同时,正对上谢太妃阴狠扫过来的眼神。
他笑了笑,道:“我算个男人啊……”
谢侯费尽心思也想弄到手的谢家唯一男丁,倘若他有半分仁孝之心,现在或许还能与谢太妃和解几分,可惜他没有。他绕着谢太妃转了一圈,不紧不慢道:“你的牌位想进祠堂,完全可以,随时都可以。我和你不一样,我才不进祠堂呢,我要活着站在祠堂里,等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走之后,再一把火烧了你们家的祠堂,你到了地底下,见到父亲,记得和他说,你们谢家要永远绝后了。”
第39章
谢太妃简直要气疯了:“万万没想到,我当年一腔善心,怜悯的竟然是个白眼狼,早知如此,真该早早掐死你算了。”
谢慈冷淡道:“掐死,你们谢家又不是没做过,姐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情?”
北境带回来的虎皮小毯子仍在谢慈的书房妥善安置着。
他们都忘了,谢慈并不是继夫人生出的唯一孩子。那个溺死在荷塘里的女婴,他们都不记得了。
提起那条短暂托生在谢府里的生命,谢太妃终于冷静了几分,她望着谢慈的目光忽然转为哀伤:“是我错了……原来你我的反目,从二十几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那也只是颗脆弱的种子而已。
并非所有的种子都有机会破土成芽,人这种动物命里犯贱,精心呵护反而更容易夭折,只有用恨浇灌,才能在那些阴暗的岁月中兀自长得遮天蔽日。
谢慈一招手。
吉照立刻上前给苏慎浓披上衣裳,扶着她离开了这间院子。
谢慈:“苏小姐既然是我的未婚妻,自当由我安置招呼,以后就不劳长姐费心了。长姐,您毕竟是先帝的嫔妃,既然燕京城里呆不惯,不如还是回南华寺去清修。据我所知,您有一个故人,正在南华寺里盼着您去陪她呢。”
南华寺的女尼们,那日叫他料理了个彻底,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只剩一位慧智大师独守禅房,明镜司重新拨出了一部分人手看守南华寺,禁止任何人上香或探访。那里又成了一个绝佳的幽闭之地。
谢慈从来狠得下心来。
他说:“等哪天长姐薨逝了,弟弟一定依照长姐的心愿,在谢府祠堂立了牌位,迎您回家。”
谢慈带着芙蕖退出了后院。
今日的翻脸,意味着谢慈亲手将最后的血缘牵绊从身体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
芙蕖特意走在落后他两部的地方,望着那从廊中穿行而过的背影,心想,他以后就和我一样了。
他便只有我了。
芙蕖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而高兴,因为她晓得,她陪不了他到最后。她也会死在他的面前,早早的离开他。
她心里正暗自伤感,前面谢慈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芙蕖的也急忙刹住了脚步,裙摆绽开了一朵花,又安然落了下去。
他什么也不说,令人心里有些发慌。
芙蕖想打破这种尴尬,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道:“你为什么说你……谢家要绝后,你将来不打算要个孩子么?”
谢慈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极认真的发问:“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他会因为我这个父亲而觉得欢欣么?”
芙蕖道:“当然会。”她说:“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都会因你而觉得此生可期,你会一生平安何乐,子孙绵长……”
谢慈打断道:“那你呢?你那时候会在哪里?”
芙蕖心里的难过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她说:“我也不知道。”
人死以后应该会有来生吧,她想。
她会转世投胎到哪里呢?
万一机缘巧合,会不会托生到他妻子的肚子里,下辈子当了她的女儿?
那可就太糟糕了,又是一生扯不断的缘分。
她胡思乱想着,再恍然回过神,谢慈已经走远了。
仍旧是书房的方向。
芙蕖在廊下坐了,捂住脸,直到夜里的凉意沁透了心肺,激得她咳了几声,她才如梦初醒,缓缓走向那灯火煌煌的书房。
谢慈一直在等她。
芙蕖掩上门。
谢慈坐在椅子里,抬眼问:“丫头,你想不想当皇后?”
芙蕖的第一反应是心里一声咯噔——他难不成终于想开了要造反?
但随即,理智一股脑的涌上来,将她那不着调的猜测按了下去。
且不说谢慈不可能有那份念想。
即使有,也不会娶她这样出身的野丫头当正妻。
她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你心里在筹划什么?”
谢慈说:“皇上是时候准备他的终身大事了,他年纪与你相仿,你若是愿意,一切交我来办。”
他好像是说真的。
芙蕖恍恍惚惚问:“你需要我在宫里替你办些什么事?或是盯着谁的动向?”
她还是不敢相信。
谢慈道:“你心思怎么总是那么多,我只是单纯的,想把你嫁出去而已。”
那一瞬间,芙蕖只觉得心里的滋味非同寻常,却来不及细细品味。
她匪夷所思:“把我嫁出去?”
谢慈:“权势才最是养人,嫁给谁都不如嫁给皇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让自己活的好好的。只是你要记住,不要爱他,也不要给他生孩子,别去相信什么无子无德的鬼话,拿捏住你皇后的位置,什么都有……”
他还真是说真的,甚至连后路都给她规划好了。
芙蕖手一伸,端起触手可及的茶杯,举高过头顶,往地上狠狠一摔。
碎瓷迸了一地,谢慈终于闭嘴了。
芙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在舌尖滚过,又难以启齿,最后硬邦邦憋出一句:“你不娶妻,我也不嫁人。”
谢慈问道:“你想看着我娶谁,你帮我挑一个?”
芙蕖又歇了声。
他最会诛心了,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她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将其锋利的边缘抓在手里狠狠一握,十指连心的痛冲上了心尖,顿时叫她混沌的头脑得了一线清晰。
芙蕖忽然意识到。
她的谢慈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默契。
他希望她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然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其一生,不说和美,但至少再不用受人欺辱。
而她希望他娶一个天底下最善良温和的女人,所求不多,但至少能拥有一个平常人的温情。那是他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东西。
芙蕖不是爱而不得,她早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她只是不敢染指而已。
试问,一个注定以死献祭终局的人,怎么敢去放肆毁掉一生最真爱的人。她又不是疯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那么,谢慈为什么不敢碰她?
他都疯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忌惮的?
芙蕖甩掉了一手的碎瓷茬子,三步做两步从书案上越了过去,逼到谢慈的眼前,问道:“早在北境,我就觉得你有点问题,坐怀不乱柳下惠么?主子你是不是真不行?”
谢慈向后仰半寸。
芙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带起了她身上那股冷调的松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她交领下的雪白让灯烛晕上了暖意,离得近些,如一块质地油润的上好暖玉。
他曾经真的厌恶过女人的玉体横陈。
但不得不承认,他在面对芙蕖时,也确实情不自禁地肖想过一些别的动东西。
谢慈薄唇一张:“你不该来惹我。”
芙蕖:“不该也惹了,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慈一时不答。
芙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告诉我,你能好好活到老么?”
谢慈:“想也不能,你读过史书么,你见过哪个弄权之臣是得以善终的?”
芙蕖:“我没读过书。”
谢慈:“骗子。”他拆穿了她,“我命人收拾了你在太平赌坊遗留的东西,你那么喜欢读书,箱子里私藏的古籍孤本都能买下半个燕京城了。”
芙蕖闭了闭眼,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被揭穿,她十分的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她顺势问:“那你有没有收拾到我的十几万两私房钱。”
谢慈道:“那倒没有,你人都死了,钱这个东西,在人死的那一瞬间,便飞了。”
芙蕖道:“我原本想攒着那钱,在燕京城买下一个铺子,置办一个书库。”
谢慈:“你可以告诉我。”
芙蕖:“你愿意给你办?”
谢慈:“你想要的,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
芙蕖藏起受伤的手,用另一只手去勾谢慈的衣领:“我现在就有寤寐思服求而不得的东西。”
谢慈用四两拨千斤的话术勾走了她的注意力。
不想,她却直愣愣地转头又冲了回来。
谢慈抓住她的手,用了不小的力气,几乎快要搓红了:“人一旦臣服于欲望,将与畜生无异,别试探我。”
他也许不行。
但他也真行……
芙蕖本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但是灯下她的目光无意中一瞥,看到了桌案上摊开的一纸名单。
她并不知名单是作何用途。
但她从那密密麻麻的行楷小字中,十分精准的瞄到了一个名字——白合存,原扬州府知州,从五品,礼部侍郎保举迁燕京,拟吏部佥事。
白合存。
芙蕖的手停在谢慈的腰上,忽然怔怔地望着那个名字,挪不动眼睛了。
谢慈头一回没有去深究她的反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说:“那是下月或升迁或回调的官员,怎么,你对名单感兴趣。”
芙蕖搓了搓手指,伸手拿过那页纸,却不小心将手指上的伤口暴露出来。
谢慈皱眉,半道截下了那只手,盯着刺目的红顺着手腕蜿蜒到袖子里,敲了敲桌子唤外面的吉照进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