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笑吟吟地去司膳司找了些现成?的点心,司膳司的女史?们虽与她不熟识,却都知道尚食局新来?了这样一个人物,见菱歌生得脱俗,待人又和气,便都有了几分喜欢,虽不至于与她亲近,却也?都不难为她。
有个女史?还拿了一壶酒给菱歌,道:“都是自家姐妹,新温过的,拿着吧。”
菱歌笑着道:“我正?想?讨一壶酒呢,刚巧姐姐就给了我。”
那女史?笑着道:“去吧,守岁哪能不喝酒呢?”
言罢,她便笑笑,与一众女史?推搡着去了。
菱歌将那壶酒在食盒里?放好,又将随身的小铜手炉放入食盒中细细封好,方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长春宫吗?那里?可是整个紫禁城里?最好的地方,院子宽敞、陈设精妙,太子殿下又是最温润的一个人,将来?啊,你姐姐就要住到那里?去。”
那时?她还是谢瑶,乳母抱着她,笑吟吟的看向她的姐姐谢瑛。
可谁都没想?到,谢瑛到底没住进去,而长春宫,如?今也?变成?了紫禁城最落魄萧条之处。
长春宫的宫门?上闲闲的挂着一把粗重的锁链,菱歌将食盒放在地上,双手托举着那锁链,她虽有钥匙,也?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门?锁打开。
里?面隐约传来?笛声,这笛声倒并不潦倒落魄,只是听着有些寂寞。
菱歌轻轻把锁链放在地上,提起食盒,快步走了进去。
长春宫中倒比她想?象得要好上许多,陈设一如?往常,虽略显陈旧,却依旧干净整洁。
雪打宫灯,一片白茫茫,假山上也?覆了雪,山顶上端坐着一个男子,他背着身,朝着月亮的方向,闭目吹着手中的笛子。
他着了一身月白色圆领锦袍,月色之下,衣袖上的纹饰闪闪发光,那是用银线绣了的青竹。风卷起他的衣袂,一片雪落在他肩头,那笛声便停了下来?。
而他,也?旋即睁开了眼睛。缓缓回过头来?。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菱歌,没有想?象中的诧异,他只是很平静的望着她,浅浅一笑。
菱歌没想?到,经历了这样多,他还能一如?当年。神色温和,眉眼蕴笑,让人望之便想?与他亲近。
菱歌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殿下,奴婢……”
“阿瑶,你回来?了。”他的话说得很斯文,可那只攥着笛子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连眉眼也?染上了一层薄雾。
“殿下,我回来?了。”她红了眼眶,很灿然的笑着。
“孤记得,阿瑶骄傲,从不唤孤殿下的。”他说着,顺着假山走下来?,来?到菱歌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菱歌望着他,见他平安康乐,唇角忍不住颤抖起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却早已顺着她的脸颊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他浅笑着,伸出手来?,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泪,道:“阿瑶是阿瑛的妹妹,便是孤的妹妹啊。”
“太子……哥哥。”菱歌缓缓开口。
朱灵封笑着道:“如?今,孤的封号是‘襄’。”
他说着,扶着菱歌朝暖阁走去,道:“外面冷,进去说吧。孤自己生了铜炉,很是暖和。”
菱歌听着,只觉心疼不已,道:“太……哥哥。”
“‘襄’这个封号孤很喜欢,脱衣耕种曰‘襄’,若当真能放归田野,才是孤所愿的。阿瑶不必避讳。”他很耐心地解释。
菱歌道:“襄王哥哥这些年……受苦了。”
朱灵封摇摇头,诚恳道:“孤还活着,便不算苦。父皇的帝位本就是伯父让给他的,孤当时?就劝过父皇,只是父皇被权势所迷,不可放手,如?今还给伯父也?理所应当。只是苦了你……苦了谢少保和阿瑛……”
菱歌神色有些黯然,道:“时?也?命也?,我的家人的确无辜,却无一人怪襄王哥哥。襄王哥哥未作错过任何?事,那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他说着,将门?帘掀开,道:“不是银炭,仔细你的哮症。”
菱歌抿唇一笑,道:“襄王哥哥小瞧我了,如?今白炭可都奈何?不了我了。”
她说着,便走了进去。
浓重的煤灰味迎面而来, 直呛得菱歌睁不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是……”菱歌咳嗽着,憋得脸颊通红。
朱灵封蹙了眉, 扶着她走了出去, 道:“你在外面等等,孤把桌椅搬出来?。”
菱歌反手攥住了他的衣袖,道:“这是……黑炭?”
连市井百姓都不爱用的?黑炭,如今,他们竟给他用吗?
菱歌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望着他。
朱灵封极轻松的?一笑,伸手揉了揉菱歌的?发顶, 温言道:“孤没事。”
言罢, 他便转身走了进?去。
菱歌站在门廊之下, 抬头?望着房檐, 只觉心里?凉薄得紧。
当初陛下在南宫被囚时,多亏有孙太后和?朱灵封多番照拂,才能活下来?。而当今的?太子?殿下,当时是景泰帝的?眼中钉, 也多亏朱灵封衣食住行都与他在一处, 他才能留下一条命。
可是现在,他们还有谁记得当初的?千恩万谢呢?
她正想着,朱灵封已走了出来?。
他搬了一方矮几和?两个软垫,又将一个暖手铜炉塞在菱歌手中, 方才俯下身来?布置那些东西。
菱歌握着那手炉, 俯下身来?道:“襄王哥哥, 这些事还是让我来?吧。”
朱灵封笑笑,道:“孤做惯了的?, 你不要沾手了,仔细伤着。”
他说着,便低头?去摆那些茶点,道:“长日漫漫,孤发现很仔细的?去做这些日常小事反而有许多趣味,从前没有时间去做的?,现在都可以慢慢做了。这样?想想,远离权势也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菱歌吸了吸鼻子?,笑着道:“是啊。从前总有宏愿,还不知?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却觉得这样?过日子?也很好。”
朱灵封倒了一盏酒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道:“所以,早些出宫去吧。阿瑶,远离这是非之地,再也不要回来?。”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她,道:“孤和?阿瑛做不到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菱歌望着杯中酒,仰头?喝了下去,道:“我先不出去了。”
她浅浅一笑,道:“我要为父亲平反,为那些无辜的?人,讨一份公道。”
“这不是你该承受的?东西。”朱灵封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若阿瑛还在,也不忍你如此的?。”
“襄王哥哥,你信吗?”
“什么?”
“我做这一切,不只是为了父亲、姐姐,更是为了我自己。”菱歌红了眼角,道:“我得给自己一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我没有办法安然?的?活着。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你们付出了这么多,我却独自一人置身事外。”
“阿瑶……”朱灵封悲悯地望着她,像在看一个迷途不知?返的?孩子?,道:“这是我们该承受的?命运,你有机会逃脱这一切,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菱歌摇摇头?,道:“不能了。襄王哥哥,从姐姐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说着,又斟了一杯酒,苦笑道:“好想大醉一场啊!”
五年前。
“吱——”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外面的?嘻笑声、呻/吟声一道涌了进?来?,与这屋子?里?的?安静格格不入。
谢瑶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微微发颤,她倏的?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满脸的?得意,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一切,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的?瞥向角落里?瑟缩着的?女?子?,那目光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到最后,简直是赤裸裸的?黏在她身上了。
谢瑶只觉得他的?目光恶心无比,什么清流,什么新贵?他们拼命将她父亲拉下来?,拼命给他添上谋逆、贪污、好色的?罪名,可他们呢?又比她父亲高尚到哪里?去?
那男子?并未察觉到谢瑶的?心思,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女?子?,一脸□□。
是了,他现在再不必顾忌什么。这里?是青楼,本就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无论那女?子?从前是谁,事到如今,就算她百般不愿,也得曲意逢迎他,在他身下承欢。
想到这里?,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连那张满脸横肉的?脸都透着黑黄的?脸皮映出些红色来?。
他朝后面做了个手势,立即有老?鸨迎上来?,笑吟吟的?陪在他身侧,道:“大人,这便是谢瑛的?房间了,这丫头?刚烈,还不肯接客呢。若不是大人的?面子?,我是绝不敢带人上来?的?,再怎么说,她也是谢少保的?千金,若出了什么差池……”
话没说完,老?鸨只觉手上一凉,是一锭金子?。
“什么谢少保?那是谋逆的?反贼!昨日已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了!”那男人笑着道。
“是了,是了,”那老?鸨说着,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大人说的?是。”
她说着,瞥了墙角的?女?子?一眼,道:“什么金枝玉叶,现在啊,也就是个娼妓,给大人提鞋都不配。”
“住口!”那男人横眉一扫,透出几分凌厉来?。
那老?鸨登时便住了口,极有眼色的?退了几步,道:“大人且寻着乐子?,妾先退下了。”
“去吧!”那男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眼看着那男子?要走过来?,谢瑶赶忙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拦在那男子?面前,呵斥道:“凭你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姐姐!你若是再上前一步,我杀了你!”
那男子?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老?鸨便冲了上来?,一把拽住谢瑶,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回房里?去!”
谢瑶挣扎着不肯,只死死瞪着那男子?,厉声道:“北京保卫战时,你是我父亲同生共死的?战友,你行伍出身,若非我父亲提携,你又如何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父亲再想不到,他的?同僚好友,竟想要染指他的?女?儿!”
那男子?走上前来?,一把捏住谢瑶的?下颌,道:“我当是谁,原是谢二小姐,好伶俐的?一张嘴啊!”
谢瑶忍着痛,接着道:“你背信弃义,就算今时今日得了高位,也总有一日会跌下那位置!你若敢碰我姐姐,等到我父亲平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谢二小姐,你还当你是谢玉景的?掌上明珠吗?我告诉你,我不仅要染指你姐姐,等你再长大些,你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你无耻!”谢瑶大声道。
她狠狠的?踹了他一脚,还要再打,已被后面涌上来?的?龟奴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男子?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只觉心底发寒,他走上前去,正要甩她一个耳光,便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够了!”
是谢瑛。
那男子?顿时放过了谢瑶,寻声朝她望去。
“啊!”老?鸨惨叫起?来?,像是见了鬼,道:“你……”
谢瑛缓缓站起?身来?,扬起?脸来?,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人们。她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几乎讥笑出声。
“妈的?!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这种丑八怪就算脱光了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不会睡她!”那男子?恨恨的?说着,掐住谢瑛的?脖子?,道:“好啊,不想服侍老?子?,那你就去做最下等的?娼妓!千人枕万人骑,老?子?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嘴是不是还像你的?骨头?一样?硬!”
谢瑛没说话,极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只是眼眸更冷,像是陈潭。
谢瑶望着她,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滑落,再也止不住。
那是谢瑛啊!被称作云中仙子?的?谢瑛啊!
她从前那样?爱惜自己的?容貌,连被蚊子?叮一个包都要惆怅许久,可是现在,她却亲手在她脸上刻了数道血痕,刀刀深可见骨,翻着血红的?皮肉,让人心惊。
谢瑶心疼的?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谢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冲着她浅浅一笑,似是安慰。
谢瑛本是明眸善睐的?美人,一笑倾城,可如今这笑容配上外翻的?皮肉,却显得凄厉可怖,一双眼睛再没有半点光亮。
谢瑶也笑,可是她笑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若不是这场劫难,她的?姐姐本该风风光光的?嫁到东宫里?去做太子?妃的?。
可是现在,她父亲被凌迟,母亲自缢,兄长们皆被杀,她和?姐姐沦为娼妓。而太子?,也不再是太子?了。他被封为襄王,囚禁宫中,生死未卜,再也保护不了他心爱的?姑娘。
那男子?咒骂了几句,直到老?鸨央求着给他换个花魁娘子?,方恨恨的?走了。
老?鸨没好气?的?看向谢瑛,道:“我说谢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谢瑛没说话,只倔强的?扬着下颌,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老?鸨恨道:“你既然?不给我生意做,那我也不必照拂着你了。”
她说着,看向身后的?龟奴,厉声道:“把她卖到最下等的?勾栏里?去,别让我再看见她!”
谢瑛淡然?的?闭上了眼睛,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荣,也无所谓辱。
谢瑶挣扎着爬起?身来?,扑到谢瑛身边,转头?看向老?鸨,道:“不可以!不可以卖掉我姐姐!”
“阿瑶,别求她。”谢瑛睁开了眼睛,悲悯的?看着她妹妹。
谢瑶目光坚定的?看向老?鸨,道:“我姐姐欠你的?,我来?赚。我会是你手里?最赚钱的?姑娘!”
“阿瑶!”谢瑛痛苦的?唤道,她知?道改变不了谢瑶的?心意,她的?妹妹如她一般倔强骄傲。
“你?”老?鸨轻笑一声,可望着谢瑶的?脸,她的?笑意便渐渐凝在了脸上。
谢瑶虽然?还未及笄,却已是个美人胚子?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艳绝京华。更何况,她更年轻,花期也就更长。
她轻佻的?捏起?谢瑶的?下颌,道:“希望谢二小姐说到做到。”
言罢,那老?鸨便玩味的?看了谢瑛一眼,道:“走罢。”
她正要离开,便听得谢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找个大夫来?,为我姐姐诊病!”
龟奴们不知?所措的?看向老?鸨。
老?鸨冷笑一声,道:“去啊,给她找个大夫来?瞧瞧。”
“是!”龟奴应道。
那一日夜,大夫的?确被找了来?,可谢瑛的?脸却再不能好了。
也是从那一夜起?,谢瑛将自己关在房中,再不愿踏出房门一步。
谢瑶守在房门外,她不愿打扰谢瑛,只是这样?静静的?守着。好像只要这样?,她便留得住她的?姐姐。她那风华绝代,却又被命运裹挟,半点不由己身的?姐姐。
夜已深了,谢瑶依旧不肯离开。
半梦半醒间,一双玄色云锦纹靴出现在她面前。
第34章 往事(二)
谢瑶缓缓睁开眼睛, 顺着那云靴朝上看去,只见一个少年正站在她面前。或许是少年吧。他一袭玄衣,身?上披着玄色披风, 腰间别着一把剑, 头上带着帷帽,帽檐低低的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只隐约露出轮廓光洁的下颌,线条流畅好看, 宛如刀削。
“你是谁?”谢瑶有些不安,仍强自镇定着问道。
那少年俯下身?子, 他想要与她平视, 可到底他太高了些。
谢瑶看不清他的眼睛, 便只能看着他那帷帽之下影影绰绰的下颌。
他没有?蓄须, 那下颌很是白?皙。
“谢二小?姐?”他轻声道。
谢瑶盯着他,道:“你是我的客人?那鸨母竟让你来?你使了多少银子?瞧你年纪轻轻,还是学点好吧。”
“我年纪轻轻?”那少年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乳臭未干。”谢瑶认真点评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少年人还是离得远些吧。”
“你当真不知我是谁?”那少年有?些不信。
谢瑶又仔细看了看他, 隔着帷帽, 她实在看不分明?,也?就懒得再去费神,只道:“不认识。”
那少年眼底涌出一抹失望,他虽早料到会是如此, 可还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道:“也?罢,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谢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如今她父亲已是人人唾弃的恶徒,朝野上下但凡与她父亲沾上些关系的人都被清洗, 轻则罢官,重则斩首,抄家?、流放更是常事。因此,平素那些千方?百计与他父亲交好的人全都隐了踪迹,连当今太?子都不敢替谢家?说一句话,更何?况旁人?
“我可以救你出去。”那少年望着她且惊且喜的眼神,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还有?我姐姐。”
那少年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说法:“还有?你姐姐。”
谢瑶避开他的手,眯了眯眼,道:“你的要求呢?”
“要求?”
“你要什么?我已没有?银钱给你,你若是想要我……”
“我要你。”少年不假思索。
谢瑶面色一红,眼底隐有?愠怒,若她还是谢家?二小?姐,单是他说这?样?轻薄的话,她便绝不会放过他。
可如今,她再不是什么谢家?二小?姐,而是……娼妓。任谁都可以对她说轻佻的话,而她,甚至是有?求于他的。
真是讽刺……
谢瑶带着三分警惕,向后退了些。她本就靠在墙边,根本是……退无?可退。
她壮士断腕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正撞上他的下颌。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凑近了些。
“哎呦!”谢瑶吃痛,忍不住惊呼一声,又赶忙住了口。
他有?些不安的望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撞疼你了?”
谢瑶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道:“只要你能救我姐姐出去,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你呢?”少年问道。
“我能活下去。”
“哪怕是在这?里?”
“是,”谢瑶倨傲的望着他,眼底隐有?幽光,道:“哪怕在这?里。”
那少年没说话,只是默然,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明?日夜半,等我。”
言罢,他便站起身?来,最?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一眼,让谢瑶不觉一窒。
这?眼神很熟悉,她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可她抓不住。
她转过身?去,轻轻推开了谢瑛的房门。
谢瑛躺在榻上,紧紧的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熟了。
可谢瑶知道,她一定没睡。
谢瑶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阿姐,明?日夜半,有?人救我们出去。”
谢瑛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依旧没有?开口。
谢瑶没有?在意,只是靠在她身?上,道:“阿姐你说,是不是太?子……襄王哥哥派人来救我们的?他心里喜欢阿姐,是绝舍不得阿姐在这?里受苦的。”
谢瑛仍是紧闭着眼,泪水却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也?可能是……”谢瑶没说下去,只是低声道:“我听闻他父亲入了阁,被陛下封为首辅,他一贯端成?雅正,又素来孝悌,一定不愿再与我扯上关系了吧?也?罢,我也?不稀罕。”
谢瑛轻轻握紧了她的手,虽未开口,谢瑶却已全明?白?了。
她是心疼她。
“明?日我们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经历过什么……
荣的,辱的,都过去吧……
一整日,谢瑶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老鸨惊叹于她的乖顺,只当是她想通了,甚至忘了派人严加看管她。
夜半时候,那少年如约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去唤阿姐。”谢瑶道。
少年点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出城去。”
“出城?”谢瑶有?些不解,此时已是宵禁,在京城行走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出城。
“嗯。”他没再多言,只是退出房去,侧身?倚在墙边,双手抱臂。
谢瑶悄悄从房中走出来,走到谢瑛房门前,低声唤道:“阿姐。”
没人应她。
谢瑶心头涌起一抹不安,赶忙推了门进去。
“阿……”
有?人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嘴,谢瑶来不及挣扎,只是怔怔的望着面前悬在梁上的谢瑛,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心啊,怎么会这?么空落落的?
谢瑛的脚笔直的垂下来,好像在告诉她,她已经认命了。可她身?上分明?穿了一身?白?衣,她明?明?是不甘这?命运的啊!
谢瑶的脚像是灌了铅一般,重的抬不起来,突然,她冲上前去想要抱她下来,她不能……她绝不能就这?样?放任谢瑛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死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谢瑶这?才发现有?人在身?后揽住了她。
“放开我!”她低吼道。
他却抱得她更紧,他的鼻息扑在她后颈上,下颌嵌在她颈弯处,她能感觉到,他在微微的颤抖着,好像他能感受到她的一切痛苦似的。
可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还走吗?”虽是疑问,他的口气却不容置疑。
谢瑶这?才如梦初醒,她倏的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泪水倔强的涌出眼眶,“我是不是……不能带她一起了?”
那少年眉间有?一丝松动,却仍冷着脸道:“我答应你,将来会为她报仇。”
少年神情认真,谢瑶却只觉得可笑,她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谁,谈何?报仇?
她眼底满是绝望,她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可她知道,她得活着。
他读懂了她的目光,没再迟疑:“跟我走!”
没等她回应,他便拉紧了她的手,带着她从窗口一跃而下。
谢瑶的耳边都是风声,她木然的跟他一道上了马,目光却没有?从谢瑛的窗口离开过一刻。
那窗口越来越小?,渐渐的,化作一个红色的光电。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
谢瑶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融化在她眼睛里,等到泪水终于干了,她才睁开了眼睛。
此时,她的头上已多了帷帽,身?上也?多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将她彻底掩在了夜色之中。
“最?后看一眼京城吧。”他说。
“没什么好看的。”谢瑶冷冷的说道。
“没有?……惦念的人了么?”
“没了。”
“大人,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出城去?”
城门前,一对侍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谢瑶低下头去,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那少年身?上,那一瞬间,他的背微微僵了僵。
他伸出手来,覆住了她的手,往他腰间拽了拽,让她揽得他更紧。
“陛下吩咐的差事,也?是你能过问的?”少年厉声道。
“小?的不敢!”那领头的侍卫慌忙低下头去,又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快开城门!”
“是!”一旁的侍卫应着,很快将城门打了开来。
领头的侍卫见状,忙领着人让出一条路来,道:“大人慢走!”
少年没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只抬手扬鞭,飞驰而去。
谢瑶环着他的腰,揽得他更紧了些。
那少年不觉勾了勾唇,方?才阴鸷凌厉的眼眸中亦破天荒的漾出一抹笑意来,像是春水初融。
两人不知骑着马走了多久,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渐渐停下来。
谢瑶这?才发现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马车,像是已等了多时了。
那少年利落的跳下马来,牵着马缓缓走到那马车前,方?抬起头来看向她,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他戴着帷帽,可不知为何?,谢瑶竟觉得他的眼睛一定很亮,就算是漫天星子,也?未必及得上他。
他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下马。
见她浑然不动,便又解释道:“车夫是信得过的人,他会送你去应天。”
“应天?”谢瑶这?才有?了一丝生气,一夜未说过话,她竟觉得喉咙哑得厉害。
“是啊,应天府的沈知南是你父亲的学生。”他笑着道:“别再回京城来了。”
谢瑶静静望着他,半晌,方?道:“你到底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敛了眼底的笑意,道:“不重要。我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
“那我欠你的呢?”
“也?不必还了。”
言罢,他便背过身?去,没再看她。
谢瑶跳下马,低低说了一句“多谢”,方?才朝着马车走去。
她也?没再回头,只听得身?后阵阵马蹄声,夹杂着马的嘶鸣声,渐渐消失在了这?噙香熏雨的风里。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那些曾经,已是五年之前的事了。
如今的她, 是沈家嫡女沈菱歌, 也是司药司中最微不足道的女史。
倩蓉关切道:“你没事吧?一晚上都睡得不稳当。”
菱歌摇摇头,道:“大约是昨日喝了些酒,醉了。”
倩蓉笑着道:“我也喝了酒,熬不动夜便回来了,没想到你已睡下了。早知?道便拉着你同?我们一起去热闹热闹了。”
菱歌笑着道:“明年我随你们一道去。”
倩蓉点点头, 又压低了声音,道:“昨日, 听闻你撞上潘司药了?”
菱歌道:“你们都知?道了?”
倩蓉道:“嗯。她没有?为难你吧?”
菱歌道:“没什么, 我收拾了半日药, 她也就让我回来了。”
“我就说, 司药是刀子嘴、豆腐心。”倩蓉轻松地笑笑,正要开口?,却?听得有?人?敲门。
“谁?”倩蓉问道。
“沈姑娘,奴婢兜兰。”
“兜兰姑姑……”倩蓉有?些露怯的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菱歌安慰道:“没事, 我出去和她说话便是, 你且歇着。”
倩蓉有?些不安的点了点头,便又缩回了被?窝里?。
菱歌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了出去。